三牛回到家,把锄头摔得哐当响。三牛娘知道三牛是因为啥。她叹着气,撩起大襟擦擦眼。继续往炉子里添柴火。
三牛看娘没吱声,一脚踢了迎上前的土巴狗,小狗嗷啦一声翻了个。
三牛娘说:“俺知道啦,知道啦。”
三牛听完舀了点水,脱了汗衫,弄湿了毛巾擦擦。三牛爹坐在屋檐下看着自己的儿子,小牛犊似的身板黄又亮,自己是既自豪又愧疚。想想自己,要不是喝多了酒,推粪也不会推到沟里去,腿也断不了。那自家的日子也错不了。真是难为三牛了——见天在地里忙,他娘还好犯月子里落下的头疼病,一犯就下不了地,真是难为三牛了。这是三牛爹经常在心底嘟哝的话,
三牛娘撩撩头发,瞅了眼三牛说:“俺想着再缓缓,过两天就去找你大姐,让她给凑凑,行不三牛?再等两天吧。”
三牛把头从脸盆里抬起来说:“娘哩,再缓缓这话你都说八遍啦。”
三牛娘叹着气说:“俺知道这是第九遍,保准会给你借来钱的。”
三牛爹紧跟着唉了一声。
第二天一大早三牛娘就上路了,大闺女大凤嫁到了三十里地的赵家庄,她得麻利地走。之所以去找大闺女借钱,相比之下大闺女大凤的日子比二闺女二凤好。大风男人是个木匠,祖传的。小到板凳马扎,大到桌子立橱,一年到头忙忙活活。二凤不行,男人是个庄户人。除了跟土坷垃亲嘴就是和土坷垃亲嘴,没啥营生,富不了饿不着的。
娘走后,三牛去地里浇了水,回来的路上看见花椒跟着她娘屁股后边走。三牛喊了一声。花椒娘看见三牛了,拉了一把花椒的胳膊,花椒朝后直拽。
花椒娘说:“快走!”
花椒朝后瞅。
三牛噘着嘴喊:“俺娘去找俺大姐啦——”
花椒点点头。
花椒娘说:“快走!”
三牛看见花椒点头,喜得蹦三蹦。回到家,把铁锨放好,开始生炉子。
三牛爹问:“浇完地啦?”
三牛点点头,继续往炉灶里添柴火。
三牛爹说:“烧点汤就行,俺吃成菜。你想吃嘛就炒点嘛吧,俺见天坐着也不大饿啦。”
吃完晌午饭。大壮来找三牛,说他买了洋车子,让三牛去看看。三牛没吱声,心里想去也不想去的。因为明知道这是大壮想谝谝,三牛不喜。不去呐,又想看看是啥样的。
大壮说:“别愣啦,到那也让你骑两圈咋样?”
三牛笑笑,跟着去了。
车子是一码黑的,钢圈辐条都透着亮,闪着光,闪得三牛眯缝起了眼。大壮猛不丁按了下铃铛,清脆的铃声把三牛吓了一跳,大壮则哈哈笑起来。三牛心想:狗日的你谝啥呀,躲不迭掉沟里去,摔烂你的熊车子。大壮骑上车子在自家门市部前转起圈,惹得几个小熊孩跟在车子后面撵。
大壮娘看见了。从门市部的窗户伸出头喊:“熊孩子们别撵啦,再轧着你们啦。”
大壮转了两圈下来,把车子支好,指指车子,让三牛上去试试。=三牛嘿嘿笑着跨上去,蹬了两下,感觉真轻巧。几个孩子又在后面撵。三牛心想自己要是有一辆新洋车子多好,可以带着花椒到处遛遛看看的,花椒再搂着。那自己骑得多恣呀。
村长王老黑见门市部围了一圈人,凑过来,看见三牛正骑得带劲,咋呼起来:“稳当着点三牛,熊孩子们在后面紧撵呐。”
话音刚落,三牛就把车子骑到了柴火垛上,连人带车子翻了个。
大壮“呀呀呀”叫着跑过去,把车子扶正,看见把歪了,随即骂起来:“狗日的你咋骑的?看看,把俺的车子都摔坏啦。你得赔啊!”
三牛起来,树枝子烂叶子沾了一身,赶紧扑拉。
大壮推了他一把,说:“给你说话呐,你得赔啊。”
三牛嘿嘿笑着,以为大壮给他闹着玩的,没当真,说:“赔啥呀,又没摔烂。”
大壮说:“你看看咋没烂,车把歪了,大梁划了一个道子。给你说,谁不赔就日他娘的。”
三牛一听急了,说:“谁叫你喊俺来看的,俺就是不赔!”
三牛回到家,一股脑躺炕上,心里那个气不知咋撒好,拳头砸得炕砰砰地响。
三牛爹拄着拐杖进来,问他:“咋的啦?和大壮闹架啦?没事,赶明儿你俩就会好的。”
三牛没吱声。
三牛想,狗日的大壮你忒欺负人,车子只是倒了,大梁划了一个道,又没摔烂别的窝,这样也让俺赔。再说是你喊俺去看车子的,也是你让俺骑的,咋啥事都怨上俺。还有你娘,俩人一块儿欺负俺。要不是看你娘是长辈,俺三牛非糊烂她的头不可。三牛想着,又想到了花椒。觉得自己今天受欺负都是因为花椒,要不是想花椒想得出神,自己也不至于骑柴火垛上。三牛想到花椒时又不大生气了,觉得因为想花椒挨大壮娘的打也不算个啥。三牛嘿嘿嘿干笑了几下。
一会儿村长王老黑跟来了。三牛爹忙拐搭着出去招呼。
王老黑问:“三牛呐?刚才他和大壮闹了点别扭。不过没事,大壮的车把俺给掰过来啦。别的窝也没坏,让他放心。”
三牛爹没言语,用拐杖指指西屋。
王老黑说:“咋样?三牛和花椒的事差不多了吧?俺还等着喝喜酒呐,你们抓紧时间捣鼓啊。”
三牛爹叹着气说:“你也知道村长,还是那个事。花椒娘就是不松口,说是少了那三样东西就甭订那个亲啦。你说咋弄,俺春上又咔嚓摔断了腿,花了不少钱啦。”
王老黑说:“不行再想想法子。花椒娘那个熊娘们是个难缠的头,还是应下了好。”
三牛爹说:“这个俺知道,可俺有啥法子呐。”
三牛在西屋听得真真的,拳头砸得炕砰砰地响。
王老黑噗哒了两口烟说:“要不俺去给花椒娘啦啦,先买两样。等订下来后再买那件咋样?”
三牛爹说:“这当然敢情好,就麻烦您跑一趟啦。”
王老黑说:“不麻烦,咋说咱们也是拐了三个弯的亲戚,是不?”
送走王老黑,三牛爹就把这事给三牛啦了啦。三牛开始有些喜,后来寻思一会儿,觉得村长去啦不啦的也起不了啥作用。因为以前有人去啦过,爹找的是自己和花椒的小学老师。结果第二天花椒的娘就放出话来,说是甭管天王老子,谁去说也白搭,必须是那三样东西,少一样都不行。三牛觉得这次村长去,成的戏也不大。就没再吱声。
到了傍黑,三牛娘回来了。
三牛爹像瞅五十块钱那样盯着自己的老婆子。三牛娘一进家就钻进偏房,开始忙活做饭。三牛爹觉得不太对劲,心想:熊娘们这是咋啦,回来连个屁也不放,到底是成不成的。这些三牛也看在了眼里,觉得没戏了,八成是没借来。就没言语,踢倒一个马扎回了西屋。
三牛爹忍不住了,问三牛娘:“咋样?放个屁呀,大妮子是不是难为你啦?”
三牛娘也没抬头,继续往炉子里添柴火。
三牛爹用拐杖捣了三牛的娘一下说:“快放屁,到底是咋回事?”
三牛娘吞吞吐吐地说:“不是大妮子。是俺……给忘啦。”
三牛爹哎呀哎呀叹气,又一个劲地拄地,而后说:“你看看你能干了啥呀!这么大的事也能忘,昨不把你自个忘外面算啦,熊娘们的真是笨!”
三牛娘抬起头,撩起大襟擦了擦眼说:“你不知道,这天俺是咋过的。到那,你猜咋啦?熊妮子正和喜旺干架呐,两人一人拿板凳,一个抄擀面杖,就为了一点鸡腚子眼事,这架打得哟,快赶上土匪头了进庄啦……”
三牛爹问:“为了啥?”
三牛娘说:“大凤说的,喜旺背地里给他爹买酒,让她知道啦。”
三牛爹随即骂起来:“熊妮子的,你知道不知道的能昨地,真是越学越瞎包啦。”又说:“他喜旺又不是给别人买,至于干仗嘛!你也是,他俩打他俩的,你借你的钱,咋还把最重要的事给忘啦。”
三牛娘说:“你瞅你啦的么呱。俩孩子在干架,俺这边借钱,俺劝架都快劝不过来啦,最后还是掴了熊妮子两巴掌才把她治住,说是非要跟俺回娘家来,不跟喜旺过啦,你说咋治!”
三牛爹气得撅撅回堂屋了。
连着两天三牛娘都没啥动静,三牛有些着急。就催着他娘再去大姐家。
三牛娘说:“三牛啊,咱再缓几天行不?你姐他俩刚闹完架,咱现在再去借钱,你姐夫不就抓住咱家把柄了,再使脸色给你姐看,说俺买酒你不乐意,给你家借钱俺也不乐意。两人再因为这事干起架来咋办?是不?缓两天吧。”
三牛觉得娘说得有道理,没再吱声。
三牛爹也一旁顺着三牛娘这样说。
一家人刚啦完呱,村长王老黑来了。
三牛娘提留来马扎让坐。王老黑说:“甭忙甭忙,俺来是为那事来的。就在昨晚俺去了花椒家。把那事啦了啦。谁知熊娘们翻脸不认人,说天王老子来了也不行,就得买那三样东西。日他娘的可把俺气坏啦,真想熊她两句,后来想想算啦,和她熊娘们哕哕嘛呀。”
三牛听完很平静,三牛的爹却觉得心凉了一块。
三牛娘说:“不管咋说,这事让您操心啦。花椒娘要是不同意俺再想别的法,反正不能让人家笑话了不是。”
王老黑点着头说是这么个理。三牛却一扭身出去了。
第二天三牛娘没起来,在炕上抱着头哼哼叽叽的,三牛爹吓坏了,让三牛去王秀芝的药铺买点阿司匹林来。又说:“你娘肯定是那天走路累着啦。来回六十里地呐。”
三牛跑到王秀芝那,把情况一啦。王秀芝说可能是走路累的、出汗刺着风啦,吃点阿司匹林就好。回来路过花椒家时,三牛真想进去看看,可碍于花椒娘不让他进门,三牛思量了几下没敢进。正巧看见二愣子摇摇晃晃过来。
三牛说:“二愣哥,得闲么,帮俺进去喊下花椒行不?”
二愣正挎着粪筐,歪扭着走,听三牛喊他。斜楞着眼瞅了三牛几下,笑嘿嘿地说:“喊啥呀三牛,花椒已经不是你的花椒啦,昨晚听说花椒娘已经把花椒许给大壮啦。”
三牛惊得不轻,忙问:“你听谁说的?”
二愣笑呵呵地说:“全村人都知道啦就你不知道。昨晚俺去买烟,听赵四媳妇啦的。”
三牛还是不信,又问了一遍。
二愣有些烦,说:“俺诓你这事干啥,不信你去问问赵四媳妇呀。”
三牛头蒙蒙的,心慌慌地跑回家,把药给他爹,回到自己屋就一头栽在了炕上。
三牛娘吃完药,和三牛爹啦了会呱觉得轻省很多。到了晌午,三牛娘准备起来做饭。三牛爹恐怕她还没好利索,就没让她做,去西屋喊了三牛。三牛不吱声,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屋顶瞅。
三牛爹用拐杖敲着炕沿说:“干啥呐三牛,该做饭啦。”
三牛没动,还是瞅着屋顶。
三牛爹说:“熊孩子,看那也不顶饭用,快起来做饭,你娘的头还没好利索呐。”
三牛动动腿,突然哭腔着喊:“爹,花椒娘把花椒许给大壮啦……”
三牛爹被三牛的哭腔吓了一哆嗦,愣了愣,问:“听谁说的三牛?这事可不能当真听啦。”
三牛说:“赵四媳妇说的,还能错啦!”
三牛爹没再问,拐搭着出来。其实他心里的难过一点不亚于三牛。他觉着这些都是自己的过错造成的,要不是摔断了腿,家里也花不了那么多钱给自己看病,三牛就有钱买三件聘礼了;要不是摔断了腿,自己也能下地干活,三牛也就有更多的钱买好的聘礼了。三牛爹拐搭着来到天井的槐树底下,用拐杖恶狠狠抽了两下,接着骂起来:“日他娘的!真是狗眼看人低呐,本来和俺家三牛啦得好好的,扭头就把妮子许给别人啦,日他娘的,不是个东西,一家人……”
三牛气哼哼地说:“干啥呀爹,不跟俺就不跟俺,你生啥气呀。”
三牛娘听见骂声,从屋里出来,问三牛咋啦?
三牛这会儿平静一些,说:“娘,赵四媳妇说的,花椒娘把花椒许给大壮啦。”
三牛娘听完。一腚坐在了地上,也不吱声,眼泪哗哗地淌。
三牛赶紧过去把娘拽起来。
三牛爹拐搭着过来,说:“日他娘的,咱李家要有这个志气,不跟咱咱要过得更好!俺就不信啦。三条腿的蛤蟆找不着,两条腿的人还划拉不着嘛,日他娘的熊!”
三牛把娘扶进里屋。坐下后三牛娘就不停糊自己的头,嘴里还叨叨着:“三牛呀,都是娘害的你,要是俺能借来钱就好啦,是不三牛?要是俺能借来钱就好啦!”
三牛看着自己的娘仿佛变糊涂了,也变老了,上前就把娘的手攥住,说:“糊啥呀娘,俺又没怨你。她花椒不跟俺就不跟啦,俺又不是说不上媳妇,是不娘?俺一点事都没有,好好的呐。”
尽管前几天三牛还生娘的气,嫌娘不麻溜地去借钱。可今天看到爹娘这么伤心,他又自责起自己,觉得自己不该这么不懂事,非逼着娘去借。对于爹摔断腿,他觉着这也不能全怨爹,毕竟谁也不想摔断自己的腿,拿自己的腿摔着玩。他觉得这事归根到底是自己的命不好造成的,或者要怨就怨花椒娘和花椒。但又有些不甘心,毕竟自己和花椒处对象有两年了,昨说跟人家就跟人家了,难道你花椒自个没一点脑子,把俺三牛说忘就忘了。三牛想着找个机会问问花椒,看她到底咋想的。
连着两天,三牛没逮住机会,到第三天三牛看见花椒娘去北坡浇地,就跑回来溜进了花椒家——花椒爹在乡上当厨子,三天五天不着家,这个三牛不担心。花椒正搁天井拣豆子,看见是三牛,像见了鬼似的浑身发抖,接着把大门关上了。回过身说:“三牛,你咋来这啦,俺娘知道非揍死俺不可,快走吧,啥话也甭说,行不?”
三牛深吸一口气,停顿了会儿说:“花椒,俺就想问你一句,你咋变卦啦?”
花椒这会抖得轻了一些。小声说:“俺有啥法呐三牛,你家拿不出那三样聘礼。俺娘说啦,总不能让俺等成老姑娘了还等着你家吧,再加上大壮娘又上赶着找人提亲……”
三牛说:“就为了这,跟大壮?”
花椒说:“还有啥呀,俺也没法,就这呗。”
三牛听不下去了,拉开门跑出来。
花椒在后面小声喊:“三牛,三牛……”
三牛没止步,跑着回了家。
这会儿三牛娘刚喂完鸡,手里还提留着半袋棒子,看见三牛呼呼风跑进来,问三牛咋了?三牛不吱声,径直回了他的西屋。三牛爹也呆着脸瞅着三牛的背影。三牛娘接着跟进屋,说:“跑啥熊孩子,俺想给你说个事呐。”
三牛说:“明天再说,俺现在啥事也不想听。”
三牛娘把棒子搁下。坐到了炕沿上:“熊孩子,不听你咋知道是啥事呐,是好事哩!刚才赵四媳妇来啦,说要给你保个媒,你想想,赵四媳妇是啥人物,一保一个准呐。”
三牛没好气说:“还一保一个准,一保十个准俺也不稀罕!”
三牛娘从屋里出来给三牛爹说:“熊孩子咋啦,说话胡说八道的,还一保十个准不稀罕。他以为自个在乡里上班呐!”
三牛爹直摆手,示意三牛娘别嘟喽了。
三牛娘没理会,继续说:“咱家这样的人家能跟咱就不孬啦,还思量着等啥呀!是不是孩他爹?听说那家是磨豆腐的呐。”
三牛还是不吭声,气得三牛娘上坡了。
连着两天三牛娘都不答理三牛。其实三牛也看出来了,是娘在给自己施压,逼自己去相亲。可三牛觉得自己的心里有一团气,撒不出来又咽不下去的,憋得很难受。他把这团气用在了干活上,走路上,吃饭上,反正只要能想到的,他都想使上。过了一个礼拜,他觉得好受些,就去地里拔草。刚到那,就看见大壮在花椒家的地里忙活,花椒和她娘也在,仨人有说有笑的像一家人。三牛赶紧折回来,远远望着花椒,眼里的泪出来了。到了晚上,三牛娘问他拔完草了。三牛不吱声。恶狠狠地咬着煎饼。
三牛娘又开始嘟喽相亲的事。说赵四媳妇紧催,咱们还不定下见面的日子。
三牛说:“别嘟喽啦娘,俺就是不想见。”
三牛爹说:“熊孩子,不想见也得见,这由不得你。”
三牛说:“俺就是不想见,就是不想见……”
三牛爹急了,说:“你再说一个俺看看,非糊烂你的熊头不可。”
三牛娘赶紧劝三牛,让他别吱声。回过头又说三牛爹:“你咋呼啥?三牛就是说说又不是真不见,发啥火呀你。”
正吵吵着,村长王老黑来了。
三牛娘递上烟,王老黑噗哒了两口说:“三牛的事俺知道啦,花椒娘那个熊娘们是没法治啦。咱不和她哕哕就是。俺今天来是有正事的,这不会计老张年岁也不小啦,俺想让他下来,让年轻人顶上去。俺就想到三牛啦,准备让小子去于,啥样三牛?跟着老叔干吧。”
一家人先是愣了一下,三牛娘反应过来,泪花子也跟着涌出来。她撩起大襟擦擦眼,忙不迭跑进偏房,拿来一双筷子,一瓶酒,一头蒜,三个酒杯,给王老黑满上,接着踢了踢三牛的脚说:“熊孩子,还不快谢谢你王叔,像个傻子似的愣啥!来,他王叔,你先喝着,俺去对付两个菜就来。”
三牛反应过来,站起身说:“这活……俺不知道咋干呐王叔。”
三牛爹既高兴又忧心忡忡,问王老黑:“村长,这个活熊孩子能弄了?别再给您丢脸啦。”
王老黑拍着巴掌哈哈笑起来:“看你啦的么呱老李哥,三牛高中毕业,算啥东西不比咱们脑瓜子快,是不?这书本能是白念的嘛!”接着又说:“俺是看着三牛长大的,小子打小学习都在头里头,一直到高中,俺家大妮子来家说过好几回,说三牛最有门考上大学啦,后来没考上是没考上的事,这点俺心里给个明镜似的,放心。”
三牛娘炒了盘花生米和辣椒鸡蛋,王老黑拽住她,不让她再去炒。三牛娘这才坐下,喜得一个劲地哧哧笑。
王老黑说:“来,老嫂子,俺就不作假啦。咱们干一个,老李哥你也一块儿端端杯。”
三牛娘连着和王老黑碰了三杯。
临了,王老黑还嘱咐三牛一家,说是这事先别张扬出去,等过几天宣布了再说。
尽管这样,三牛的事还是传得很快。没几天满村人都知道了,当然也传到了花椒和她娘的耳朵里。花椒娘纳闷了,给花椒嘟喽:“你说花椒,好事咋就能砸到熊三牛的头上呐?咱庄上和他一般大的、又上过高中的有四、五个,偏偏王老黑看上他啦,邪了门啦真是。”
花椒有些不乐意,说她娘:“看你说的娘,三牛咋啦?除了家里有点穷,他哪地方孬。俺们一块儿上过高中的哪一个学习赶上他,是不?是这个理不?”
花椒娘点点头,又说:“熊孩子看不出来还有点傻福呐。”
这几天有好事之人看见花椒娘就咯咯笑,还有的在后面指指点点。
花椒娘说:“当上会计咋啦,又不是去乡里做大官,俺家花椒不稀罕!”
有人说:“熊娘们别嘴硬啦,看你哈喇子都流出来啦,哈哈哈……”
有人说:“熊娘们,抱着的金碗碗让你送人喽。”
还有人说:“花椒娘,现在也不晚,花椒还没和大壮结婚,来得及……”
花椒娘嘴上说得倍儿死,其实心里也是咣当得不轻。她一溜烟跑回家,把众人的七嘴八舌给花椒复述一遍。花椒听完脸红扑扑的,过会儿又极度沮丧。
花椒娘问:“咋啦?不想和三牛啰啰啦?”
花椒说:“忘了当初你咋说的三牛,况且大壮家的聘礼你也收啦,俺能咋办呐。”
花椒娘拍着额头哎哟哎哟地说:“对对对,俺光想这事啦,竞忘这边还有个大壮呐。该死的,这咋弄才好,你说说花椒,咋弄才好呐?”
花椒说:“都是你弄得好事,你自己想吧。俺是没点法子啦。”
花椒说完晃着身子进了里屋。
花椒娘在后面骂:“熊妮子,到底是俺啰啰对象还是你啰啰对象,俺是为了谁呀!”
这边花椒娘急得不轻,那边大壮娘也是急得登登的,她害怕这煮熟的鸭子再飞了,就托赵四媳妇来找花椒娘,想把结婚的日子订了。赵四媳妇把来意一说,花椒娘脑子转得很快,她把自己的小九九隐藏很深,托词说是等花椒爹回来再说,她自个做不了主。赵四媳妇一听也是,等当家的回来,就把原话给大壮娘说了。大壮娘听着也是这么个理,就没往心里去。花椒娘腾出空来开始鼓动花椒,说你再找三牛啦啦。兴许三牛还惦着你呐。花椒说啥也不愿意去。实际她不是不想去。是觉得自己没脸见三牛,更张不开这个嘴。花椒娘气坏了,连骂带蹶,把花椒拥出了门。
花椒的事三牛不知道。这阵子正忙乎他那一摊子。村长王老黑带他上这跑跑。上那转转,还去乡里开了两次会,转眼就是一个多月。这天中午回到家,三牛瞥见赵四媳妇坐堂屋正和自己的娘啦呱,没好意思进去,想回自己的屋。三牛娘看见他,叫他进来。赵四媳妇笑嘻嘻地瞅着三牛。
三牛娘说:“你婶子又为你的事操心啦,还不谢谢你婶子。”
三牛笑笑,不知道说啥好。
赵四媳妇把三牛上下瞅了个遍,转回头给三牛娘说:“大嫂,看看三牛,整个人都变样了呐。不怕你笑话,俺要是有这么大的闺女,立马就让她跟三牛,真的,俺真是这么想的。”
三牛娘说:“还是妹妹会说话呐。是这么个事三牛,你婶子是个热心人,上次你没见,这又给你寻了一门亲。那个,女方家咱倍儿熟,就是村长王老黑,不不,是你王叔家的大闺女金玲。你们正好还是高中同学呐。咋样?多好的事呀。”
三牛惊得倒吸一口气,他没想到是金玲,他有些反应不过来,没说出话。
赵四媳妇说:“嫂子,这事别问啦,三牛腼腆,等两人啦啦再看,说不定,那个,一啦就啦上瘾了呐,哈哈哈……”
三牛娘也嘎嘎笑起来。
早在之前,上高中时,金玲就喜欢三牛,只是那时的三牛眼里光有花椒,没注意过相貌平平的金玲。到他们高中毕业。三牛和花椒确定恋爱关系后,金玲彻底死心了,觉得三牛和花椒才配,一个学习好,一个又俊乎,自己算啥呀。有时金玲娘也给金玲闹嘻呱,说:你看人家三牛和花椒啦得多好,你也找你同学啦呀。有时说多了,金玲就赌气不吱声。后来金玲没忍住,还是把心里话给自己的娘说了。金玲娘也犯愁,说人家俩啦得好好的,你这不是光看着干着急嘛。再说你也不能老在一棵树底下打转转,去找个同学啦吧,要不俺给你踅摸个。金玲说:俺才不要你找呐,要找俺自己找。当前段时间金玲娘听说三牛和花椒拉倒,花椒被许给大壮后,她就赶紧把金玲的心事给王老黑说了。王老黑很干脆。说只要熊妮子愿意,俺就没意见。金玲娘说:你想好啦,他家穷着呐。王老黑大大咧咧地说:当初俺家也很穷,现在不是照样过得好好的。是不?慢慢来呗!两个小年轻愁啥。
对于金玲,三牛说不上来什么感觉——不嫌乎也不反感,只是觉得就是同学,从小学到初中。再到高中,就这么一路下来的同学关系。三牛觉得,要是自己没和花椒拉倒,可能一辈子都会和金玲保持原先的那种同学关系。可现在不同,金玲却主动提出和自己处对象。三牛有些感动,也有些矛盾;心里既有痛苦,又有喜悦,还有自己爹娘的期盼,想让自己能说上媳妇的期盼,都统统钻进他的脑瓜里。
下午三牛在村委见到王老黑时,不知说啥好,看王老黑时也是躲躲闪闪。
王老黑说:“躲啥呀小子,俺知道你心里想的啥,来啦啦?”
三牛不吭声。
王老黑说:“俺就不喜欢你这点,让你啦,你还不啦,憋心里和个闷葫芦似的。难受不?”接着又说:“俺家金玲对你好着哩,一直想着你,还让俺少熊你。以后她要问你,你可不许说俺熊你啦。”
三牛嘿嘿笑着点头。
捅破这层窗户纸后,金玲开始来村委找三牛玩,有时俩人也去外面,或者去小清河转转。村里人在背后竖起大拇指,说三牛这孩子真有福,人家金玲主动相中他了,这老李家上辈子得积多少德呀。又有人说:为啥王老黑提三牛于会计,原来王老黑都盘算好了呀。
这事花椒娘看在眼里,也难在心里。她万没想到,村长王老黑会看上三牛家,听说还是金玲主动要和三牛处对象的。她觉得事情的严重性比她想得还严重,以前想的,三牛走运了,想让花椒再和三牛啰啰啰啰。看来现在不行了,那头是村长王老黑。她觉得自己惹不起王老黑,王老黑会把自己吃了,还是由命让花椒跟大壮吧。她把想法给花椒啦了啦。
花椒很生气,说:“娘哩,你到底让俺咋办呀,一会儿这样一会儿那样的。”
花椒娘说:“由命吧妮子,你跟大壮也不孬,起码他家还有个门市部呐。”
花椒说:“俺还是觉得三牛好。”
花椒娘说:“好啥,不就是会计嘛。说不定哪天王老黑下台,三牛也会被撸下来的。”
花椒说:“俺说的不是这个。”
花椒娘问:“是啥?”
花椒说:“啥啥啥,就是那个呀。”
花椒娘愣了起来。
当天夜里花椒失眠了,她想起三牛,又想到了金玲,想着他俩在一块儿是啥样子。还有。以前是自己和三牛牵手,现在是金玲跟他牵了;以前三牛亲过自己的嘴,现在三牛该亲金玲的了。想到这些,花椒控制不住自己,呜呜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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