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放鞋

2011-12-29 00:00:00尹群
当代小说 2011年3期


  红霞的书终于念到头了,红霞高中毕业了。没有书念的红霞一时感到无比的惆怅,不知道接下来的日子该怎么打发才好。其实红霞对念书早就没了兴趣。她的两个要好的同学都是没念到头半路下来的,一个是高玉玲,人家下来是上公社的供销社上班,当了售货员。一个是林秀娟,人家下来是上公社卫生院,穿上了白大褂,戴上了白帽子。当了护士。红霞羡慕死了,书就念得更是没劲头儿。可是红霞的爹呢是个种地的老农民,没法儿跟高玉玲和林秀娟的爸比,人家高玉玲和林秀娟的爸都在公社当干部,人家下来能找到一份可心的工作,红霞下来能干什么呢?一点出路也没有,只能上生产队当农民,跟她爹一样,成为广大贫下中农中的一员。所以红霞不下来,一直坚持念到最后,每天背着书包,骑着自行车。燕子似的飞来飞去,按点上学按点放学,穿戴得整齐干净。样子像个上班的。爹几次在饭桌上不拿好眼神瞅她。爹的意思是,反正念也念不出个啥结果,干搭身子。还不如早点下来。干点活儿挣点工分,也能帮家里一把。红霞呢本来就抱怨自己的出身,抱怨自己的父母是个农民,怎么就不是个革命干部?为啥偏偏让自己出生在这样一个农民家庭,咋不让高玉玲她俩出生在农民家庭?想来想去,末了红霞总结了,这就是妈常说的命。是自己的命没人家好。夜里红霞把脑袋蒙在被窝里,动不动就委屈地抽泣上一回,早晨起来眼皮儿又红又肿。爹望着出去的红霞,说谁又惹着她了?妈说谁知道,忙着喂猪喂鸡喂鸭喂鹅。两手湿漉漉的。现在红霞看见爹不给自己好脸色,她呢便也没个好腔调答对爹,说她还没念够呢。就念。爹气得直翻眼根子。
  红霞是暑期毕的业,在家呆上没几天,队里就开始轰轰烈烈地抢收小麦,掀起麦收新高潮了。生产队长连夜作了战前动员,号召全队的男女老少,都要全力以赴,镰刀磨得快快的,腿脚收拾得利索的,坚决打好这场麦收大会战,夺取“农业学大寨”的新胜利。为鼓舞士气,当众许下愿,答应等麦收一结束,新麦子一下来,公粮宁可晚交几天。保准让家家先吃上白面大馒头。社员们便兴高采烈摩拳擦掌,金色的麦田里,呈现一派热火朝天的繁忙景象。红霞虽然还不肯把自己当成个社员。不肯与那帮又脏又臭的社员为伍,可是家里外头,已经没人再把红霞当成学生,她已经毕业了,书念完了,没说的,书念完了自然就该下地干活了。爹早早给红霞准备了割麦子的镰刀,磨石。还有草帽,草帽上印着个鲜亮的红五星。红霞看着那些农具皱眉头。我们东北收割小麦的季节正是“三伏”,有句民谚叫“小麦不受三伏气”。可以为证。那个天儿,嘎巴嘎巴熟,太阳像盆火炭当头烤着,就是不干活儿,站在太阳底下站上一会儿也受不了,干上活儿,一猫腰,一使劲儿,汗唰地就下来了,布衫就湿透了。红霞原先没正经割过几回麦子,就是往年放暑假的时候,被妈撵到地里去,给爹送壶凉水,送点干粮,捎带着帮爹割几把。也不着调儿干。割上几把就跑到一边的树地里凉快去了。也没人攀她。可如今红霞的身份变了,变成社员了,再不是个娇里娇气的女学生了,人家就得把她按照社员来对待了。爹晓得红霞是个姑娘家,刚下地,既没力气,又不熟练,只给红霞要了半个劳力的劳动量。就是。如果一个整劳力割十个“苗眼儿”,一天可以挣十个工分的话,那么半个劳力呢就割人家整劳力的一半,挣人家一半的工分,这叫“半拉子”。也有割人家一大半的,割七八个“苗眼儿”,挣人半个劳力的工分。这主要由生产队里的领工员f俗称打头的)根据劳动者的年龄和性别而定。社员说的“苗眼儿”,就是指一行一行的麦垄,只不过麦子都是平地播种的,实际上没有垄。由播种机播种的麦子,间距小且匀称,行与行之间,间隔大约也就半柞左右,窄窄的一行,所以社员将麦垄叫成“苗眼儿”是很贴切的。远远看上去像块毛毯一样平整密实的麦田,细看却是纹理清晰的。“打头的”自然是排在头一位。其他的社员依次排开,一直排到从这头看不清那头社员的脸,形成一条一字长蛇阵。社员们都向“打头的”看齐,不但在速度上向人家看齐,而且在质量上也得向人家看齐。“打头的”好比领头羊,人家干啥样,你也得干啥样,人家干到哪儿,你就得跟着干到哪儿,无论干什么,否则人家休息了,你还在后面“打狼”,脸面也不好看,几分也不好挣。所以社员们都拿眼睛盯着“打头的”,不能落后。“打头的”呢,往往是队里最壮而苦十的人,是生产队长最信任的人,干起活儿来不要命,有多大劲使多大劲。撒着欢地干,社员们在他的带领下,谁也别想偷懒耍滑。社员们都把生产队“打头的”呼之为老黄牛。革命的老黄牛。老黄牛只要一上套,鞭打不回头。社员们的腰身在金色的麦浪里起起伏伏。生产队割麦子。大多都是男女社员两个人搭配起来,女社员在前面放“麦鞠”,男社员在后面捆,齐心协力,一点也不窝工。社员们总结出一条经验,叫“男女搭配,干活不累”。嘻嘻哈哈,有说有笑。时间过得快,劳动是在愉快中度过的,可不就觉不出累么。红霞自然跟爹搭配,只有爹能将就她,在爹的旁边,负责给爹放“麦鞠”。所谓“麦鞠”,就是用来捆麦子的,类似草绳,拿两绺麦子,麦穗的一头挽个扣儿,对接在一起。便是能把麦子捆成麦捆子的“麦鞠”。但就是挽那么个简单的扣儿也需要技术,爹不厌其烦手把手教了红霞许多遍呢。红霞打了“麦鞠”。先把自己割的一小把麦子放在上面,但是并不捆,继续往前割。继续一个接一个地打着“麦鞠”,由后面的爹负责再一个一个地捆上。爹的手大,爹割的一大把麦子往上一放,地上的麦铺子一下子就大了。就够一捆了,爹便蹲下身。将“麦鞠”的两头在麦铺子下面摸索到,两手一使劲儿,看着蓬松杂乱的麦子立刻打中间收缩成美人的腰肢,再拿坚硬的膝盖用力顶压,顺势两手一拧一挽,一个紧登登的麦捆子就像个穿着束身衣裙的小姑娘,袅袅婷婷地站立了起来,也就是眨巴眼睛的工夫。爹可是个地道的庄稼人呢。再看红霞割过的麦地,麦茬儿高不说,且有横七竖八的麦穗散落在麦茬儿当中,看上去,一点也不像爹割得那么干净利索,用爹寒碜她的话说,连家雀儿(麻雀)都不敢落脚。割麦子的速度呢,也跟老牛赶山一样,慢腾腾的。因为红霞割一会儿就直直腰,割一会儿就直直腰,东张张,西望望,盼望着突然出现个大救星什么的,救自己一把。不断地捶着后腰。本来白嫩的胳膊被麦芒扎出一层红点子,被汗水一浸,痒痒的。就挠呵挠,越挠越痒,越痒越挠,挠个没完没了,把个胳膊挠得像红萝卜;掏出个圆圆的小镜子,照呵照。看见自己红头涨脸的,鼻子窝里落了土,又拿块雪白的手绢,擦呵擦……结果就总是被爹撵上,爹便让红霞再少割一点儿,再给自己扔点儿,这样红霞就剩窄窄的一小条,而爹却增加到宽宽的一大片。爹一个人等于割了差不多一个半劳力的麦子。爹一个上午也没工夫直直腰,却仍然被社员们远远地甩在后面。爹就有些气恼,在后面忍不住骂红霞,骂红霞是个吃菜货。只干了两天。红霞发现自己的脸晒得黑红黑红,丑死了,就说什么也不肯上地了。但红霞不上地不说是因为脸晒黑了,红霞觉得脸晒黑了不是什么正当理由,有点说不出口,当社员嘛,哪有脸白的?爹肯定会这么说她。那帮女社员也会这么挖苦她。所以红霞不说怕把脸晒黑了才不上地的,红霞说腰疼。爹说腰疼?人家七十二岁才长腰芽儿,你腰疼个啥?红霞瞥一眼爹,想了想,一眼看见了自己的脚,就又找了个借口。说自己没有干活儿穿的鞋。红霞将自己脚上的凉鞋伸给爹看,说你看看,脚都扎了,袜子都成黑色的了。又伸过胳膊,说你看看,叫麦芒扎的。妈赶紧拽过红霞的胳膊搓来搓去的。爹说你看谁割麦子不穿长袖衣裳?就你吧。我咋不扎呢?爹也伸出黝黑的胳膊。红霞说穿长袖不热?妈嘴撇了一下爹,说你那老皮老肉的。爹让妈给红霞找双旧鞋,妈就从紫漆斑驳的旧柜底下拽出一双旧布鞋,吹吹灰,露出鞋模样,是红霞的姐姐在家时穿过的,红霞不穿,皱着鼻子。爹说干活儿还穿好鞋,都穿糟践了。红霞说让我穿那鞋?我才不穿呢。那你穿啥?红霞不语。反正不穿。爹没招儿,又想哄着红霞上地,想了又想,只好趁中午休息,骑着自行车上了一趟供销社,一咬牙给红霞买回来一双崭新的解放鞋。可是红霞依然皱鼻子,红霞说那是人家穿的吗?红霞的意思,解放鞋样子不好看,不是女孩子穿的,是男社员穿的。这里说的解放鞋,就是一种胶底鞋,有黑胶底的,也有黄胶底的,但面都是帆布面,都是草绿色,起初这种胶鞋是当兵穿的,军用,行军打仗爬山越岭,结实跟脚。因此统称解放鞋。缺点是捂脚,脚臭,一脱鞋,味立刻就跑出来。由于经久耐穿,因此深受干活儿出力的人喜欢,一双鞋可以穿几年,价格又便宜,三五块钱,我们那里的农村人干脆叫它“农田鞋”。解放鞋有冬天穿的棉鞋,也有春秋穿的夹鞋。爹给红霞买的就是春秋穿的夹鞋。夹鞋有高鞠的,有矮鞠的,高鞠的不如矮鞠的好看,爹给红霞买的正是高鞠的,系上鞋带,鞋鞠可以把脚脖子都包住,严实实的,免得往里进土。爹说,这回干活儿穿它吧,又不扎脚,又不灌土。红霞皱着鼻子说,那是我们穿的吗?那都是大老爷们穿的。红霞想,我才不穿呢。脚上穿双“农田鞋”,就更像个社员了。红霞妈也埋怨红霞爹,买东西也不会买,买一双男社员穿的鞋叫姑娘穿,她能穿?红霞爹就有些气粗,穿鞋还分姑娘小子的,干活儿能穿出啥好样来?你看看那帮女社员不是也有穿的嘛。就这鞋我还穿不上呢。红霞爹穿一双红霞妈做的青布鞋,鞋前尖张着嘴,大拇脚趾头露出来,鞋边子都磨飞了。红霞心说活该。你看人家高玉玲她爸,大皮鞋又黑又亮。红霞到底还是没有穿那双解放鞋。
  只要一加入社员的行列,就等于闲散自由的小马驹被塞进了车辕,戴上了夹板,套上了缰绳,接下来你就要在劳动的道路上,像你的前辈一样,永远不停地走下去,永无止境。社员们常嘻嘻哈哈地戏称自己是“农业大学修理地球专业”的。割完的小麦拉到场院,社员们连口气儿都没工夫喘,紧接着就是打小麦,早先是用石头磙子碾轧,一遍一遍的,吱吱呀呀的,后来有了打麦机。成天成宿地轰轰,场院里机声轰鸣尘土飞扬,打麦子跟打仗似的,场院变成了战场,硝烟弥漫,社员们从战场上下来。个个满身灰土,脸黑得赛包公。加上天又热,汗水与灰土在身上和了泥,一发酵,浑身散发着馊昧。女社员干活儿时都把头用透明的纱巾包裹起来。这样可以使脸上少落些灰土,又可以透风,又不遮挡视线。
  可是那些灰土真是无孔不入,纱巾一摘下来,鼻子嘴依然是黑的。只露一口白牙。你说这样的农活儿红霞怎么会干呢?打死也不会干。红霞只是到场看了看,就赶紧捂着嘴巴跑出了场院。打完了麦子,麦收总算结束了。繁忙的秋收又开始了,土豆要起,甜菜要挖,白菜要砍,苞米要扒;还有那些站着的庄稼,大豆高粱,谷子糜子,样样都要割倒,再用马车一车一车地拉回场院。割谷子累人,割黄豆扎手。然而不管干什么,女社员们都和男社员一样劳动。队长常说,时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样。男社员割谷子,女社员也割谷子,男社员割高粱,女社员也割高粱,男社员一身臭汗,女社员也一身臭汗。可是呢,红霞不但不想跟男社员一样,红霞甚至不想跟那帮女社员一样,风里雨里泥里水里,连个女人样都没有。为了要与那些社员们区别开,红霞干活儿的时候也总是衣冠楚楚的。衣冠楚楚的红霞对所要从事的劳动常常挑三拣四。一看是太脏太累的活儿,干脆就歇工。人家别的女社员一年到头能挣两三千个工分,红霞一千也挣不上。社员们都笑话红霞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
  别人在地里拼死拼活劳动的时候,红霞干什么呢?我们的红霞,穿戴得干净利索,骑上自行车,迎着明媚的阳光,唱着“我家的表叔数不清,没有大事不登门……”上供销社找高玉玲去了,上公社卫生院找林秀娟去了。红霞说她就喜欢闻供销社屋里那股酱油味,那股糖果味,也喜欢闻卫生院那股子来苏昧。上供销社呢就帮高玉玲卖货,上卫生院呢就看林秀娟给病人打针换药。时间一长,红霞对供销社的货价,尤其是高玉玲负责的那段柜台,花布多少钱一尺,袜子多少钱一双,毛巾多少钱一条,香皂多少钱一块,张嘴就来,甚至比高玉玲还熟悉。高玉玲站柜台站久了,厌烦了,顾客来买东西,爱搭不理的,眼皮都不撩,该看书看书,该织毛衣织毛衣,像是没听见一样,倒是红霞勤快地上前答对顾客。顾客把拿在手里的东西挑过来挑过去的,一双几毛钱的棉线袜子也要挑上好半天,红霞也不烦,笑盈盈的。顾客对红霞的服务态度很满意,走了还不住地回头看红霞,低声说这个新来的售货员,可比那个强多啦。红霞听见人家夸她,很高兴,就对高玉玲说,跟你们领导说说,让我来给你们卖货得了。高玉玲看着红霞。摇摇头。红霞说我不要工资还不行嘛。高玉玲说不要工资?不要工资你图个啥?红霞说图个高兴呗。看你有工作多好啊,脸也白,穿衣裳也能穿出个干净样来。高玉玲的脸的确很白,不但脸白,一双手也是白白的,且柔软,手掌上一个硬茧子都没有。裤子呢从来都是裤线笔直。红霞的裤子也带裤线,但红霞的裤线不是熨出来的,是用牙咬出来的,然后叠得规规整整,睡觉时压在枕头下。高玉玲皱了皱鼻子,说有啥好的。红霞说要不咱俩换换,我来当售货员,你去当一回社员试试?看有个好工作把你给烧的。一天,高玉玲趴在柜台上埋头看一本书,红霞进来也不知道,红霞说看啥书呢,这么着迷。高玉玲红了脸。红霞见高玉玲脸红了,夺书在手,说我瞧一鼻子。书皮用牛皮纸包着,写着几个纤细的钢笔字:第二次握手。红霞翻了翻,问高玉玲,不是毒草吧?高玉玲夺过书,说啥毒草,你们家毒草这样?这叫《第二次握手》。红霞说那你脸红啥?高玉玲说等我看完借你看,你就知道了。高玉玲不直接告诉红霞她看的书是啥意思。高玉玲不讲,红霞就越发对高玉玲看的那本书增加了几分神秘感。红霞说那你快看。红霞就替高玉玲答对顾客,张张罗罗地卖货。高玉玲则一心一意地躲在柜台里埋头看书,看得泪盈盈的。
  秋末的时候,庄稼都从地里拉回到场院,空旷的场院一下子就满满登登,山梁似的谷子垛黄豆垛高粱垛,一垛连着一垛,像连绵的群山;剥光了皮的苞米棒子,阳光下闪烁着灿烂的光芒,被装在秫秸围成的栅栏里,又圆又高,一个一个像鬼子的炮楼。麻雀们兴奋地飞来飞去,这面被人轰起来,就落到那面,那面被人轰起来,再落回到这面,誓死不肯离开这个令它们衣食无忧的乐园。农活儿当中,打苞米要算是比较适合女社员干的活计了。当时生产队打苞米已经用上了一种玉米脱粒机,圆筒状的,里面有铮亮的齿轮,外面的绿漆已经斑驳,女社员们只需把苞米一筐一筐地从栅栏里挎来,再由站在凳子上的男社员倒进轰轰作响的机器里,金灿灿的苞米粒子就会源源不断地从前面喷射出来,形成一道金色的彩虹。红霞上学时穿过一双翻毛皮鞋,就是那时流行的一种未经抛光的皮鞋。不用打鞋油,半高跟,咖啡色,配上咖啡色的鞋带,很漂亮。这也是红霞看人家高玉玲穿,哭着闹着,母亲才背着爹,攒鸡蛋给她买的。红霞很珍爱它,平常日子爱穿,学校一有什么劳动就脱下来,换一双别的鞋。打苞米不累,也不脏,天又冷了,红霞就把她那双心爱的翻毛皮鞋穿上。红霞挎着筐一走进场院,就引来众多的目光。一齐投向红霞的脚上,看得红霞都有点不会走路了。看也可以,可是那些耳光里带着刺儿,扎你。扎得你浑身一点也不自在。一个看着另一个,用眼睛往红霞的脚上斜一下,偷偷撇撇嘴唇,然后两个人共同掩上嘴乐。红霞就羞红了脸。更有那嘴尖舌快的,挖苦红霞,说哟哟,红霞这是要上哪儿去呀?上街呀,还是看电影去呀?红霞说干活儿呗。红霞一副懒得搭理人家的样子。哟。干活儿咋穿得这么带劲儿。红霞说我愿意。那女社员说你愿意?你愿意的事多了,你还愿意当售货员呢,可惜当不上。那帮女社员的脚上,穿的不是布鞋。就是“农田鞋”,惟独红霞的脚上穿了双皮鞋。确实显得很扎眼。红霞走到那个说话尖刻的女社员面前,装作没看见,故意往人家的脚上踩了一下,那女社员尖叫起来。众人便笑。栅栏里的苞米打完的时候,栅栏的下面常常会出现许多的小老鼠仓皇逃窜,社员们喊叫着打老鼠,红霞则吓得往人们的身后躲,也顾不上是男社员,还是女社员,揪着人家的衣裳,妈呀妈呀地喊。又是那个被红霞踩的女社员,拿眼睛剜着红霞,叫啥叫,有那么吓人吗?一个小耗子,还能咬坏你的皮鞋咋的。浪张!言外之意,红霞的鞋不等耗子咬就破了。“破鞋”一词可是句难听的骂人话。但红霞没有听出这句话里暗含着“破鞋”的意思。红霞只知道“浪张”这话不好听。红霞刚出校门,不怎么会骂人,嘴有点笨,只还了一句你才浪张。于是两个人就你一句我一句地吵了起来,那个看不上红霞的女社员说红霞是小姐身子丫鬟命,再臭美不也得干活儿么。有能耐去上班啊,回生产队干啥。红霞说你才是小姐身子丫鬟命。那女社员又说整天打扮得像个唱戏的似的,谁稀罕看是昨的。呸!红霞也照她的样子往地上呸一口,说用你看了?用你看了?打扮咋了,唱戏咋了?你不会也打扮,可惜你没长那样,像个猪八戒似的!你是猪八戒!你才是猪八戒!那女社员一听红霞骂她是猪八戒,就恼羞成怒地冲红霞扑过来,被人中间拦住了。被人拦住的女社员便将手里的苞米穗子像扔手榴弹似的朝红霞扔过来,红霞也不示弱,也照她的样子。也将手里的苞米穗子朝那个女社员扔过去,两个人把无数的苞米穗子扔来扔去,引得社员们都停下手看她们,任凭机器独自轰轰地空响。
  在农村,不能干活儿就是不会过日子。不会过日子的人呢自然不能算个好人。红霞当然不在好人之列。向着红霞说话的人毕竟少,女社员们都有点看不惯红霞。背后也说红霞。脸蛋长得好看当啥,连个活儿也不会干,连个日子也不会过,将来怕是连个婆家都找不着。
  红霞的爹妈也确实跟红霞上火,犯愁红霞不愿干活儿,只知道一天到晚地穷美,谁家正经过日子人家愿意娶这样的媳妇?妈就小心翼翼地劝红霞着调干活儿吧,咱这农村哪,不会干活儿将来咋过日子。再说你也干不了几年啊,一个姑娘家,能干几年?将来找个婆家就走了,就清闲啦。红霞说我自己的事不用你们管。爹瞪红霞。不用我们管?不用我们管用谁管?红霞说用谁管也不用你管。爹不说还好,爹一搭腔,红霞特别不爱听。红霞一想到自己的出身就恨爹。红霞一甩门出去了。爹就跟红霞妈唠叨,说你瞅瞅。养她这么大,养个冤家。能找着婆家才怪。红霞妈不愿听了,叫你一说还完了呢,我们霞子还烂到家了呢。爹翻一眼老伴,反正是个愁。将来若是找个条件好的人家呢。就算她有福,要吃有吃,要穿有穿。若是命不好,找不着个好人家,看她这辈子咋过!红霞妈也为自己的闺女犯愁,嘴上却说,我们霞子长得好看,没准能找个好人家呢。
  冬天,果然就有媒人上门来给红霞说媒,还是一个小队会计的儿子。家庭条件不错。是那会计的儿子看上了红霞的长相,说红霞长得不像常宝像铁梅。小队会计家里都不同意,说红霞是个中看不中用的货色。可是家里拗不过儿子。一说,红霞却不肯。爹问为什么,找个这样的人家,你喜欢穿喜欢戴,穿什么没有?戴什么没有?吃香的喝辣的。红霞摇头,不说为什么。会计的儿子也不怎么热爱劳动。留个长头发,穿件草绿军装,一条喇叭筒裤子,打扮得像个哈尔滨来的“知识青年”似的,成天骑个“永久”自行车,往供销社跑得勤,跟狐朋狗友们吃面包喝汽水。会计的儿子不死心,媒人三番五次地上门来,说只要红霞同意,人家要什么给什么。红霞说我要体面的工作,问他能给吗?
  其实红霞一直想找个有工作的对象。自己虽然没有工作,但自己一定要找个有工作的对象给大家看看。后来红霞果然自己处了一个有工作的对象,是个民办老师,穿戴干净利索,每天骑着自行车上下班,脚上蹬双铮亮的黑皮鞋,手上戴副白手套,天冷了脖子上还围条长长的围脖,不戴棉帽子。他们是在供销社认识的。那民办老师原先是有对象的,跟红霞黏糊到一块儿之后,就跟原先的对象吹了。原先的对象找到红霞,跟红霞厮打到一块儿,把红霞的头发薅掉了一大绺。红霞死死护着自己的一张脸,才没有被挠着,否则非被破相不可。那些日子,队里的妇女们凑到一块儿就讲究红霞,说红霞破坏了人家的婚姻,硬把人家给搅黄了。红霞的父母也不同意这门婚事,一个是恨自己的闺女丢人现眼,怎么能做出这等事来。再者,那个民办老师怎么那么好?非得跟人家去争。自己家穷,再找个穷人家,这日子啥时候能翻身?再说,那个民办老师,一瞅那样。除了能教个学,什么也干不了,到时候,家里家外的活计不都得是你的事吗?红霞听不进去,说做牛做马也认了。爹抄起笤帚疙瘩,红霞妈赶紧用身体挡在中间,说红霞爹。说说就得了,咋还动手呢?姑娘都那么大了。爹打红霞打不着,就照着红雷妈的身上胡乱地敲打两下,怒道,她都这样了你还护着她!转而对红霞吼,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将笤帚疙瘩一扔扔出门外,当院的鸡鸭惊叫着散开。一时间鸡飞狗跳的。红霞不干活,打扮得溜光水滑的,成天东一趟西一趟,社员们背后说啥的都有,弄得爹在队里抬不起头。如今找对象又闹得满城风雨,自己想一出是一出,想怎么就怎么,不让人笑话掉大牙?怎么养活了这么个闺女!
  红霞跟那个民办老师很快就结了婚,结婚的时候,队里没有几个妇女去送,冷冷清清的。红霞坐上马车,一路哭着去了。
  婚后的生活果真如父母所料,完全没有红霞事先想象的那样美好。红霞的对象家里一点也不富裕,不能像那个小队会计家许诺的那样要什么给什么。对象的那份民办老师的工作,收入微薄,连养家糊口都艰难,就更不用说供红霞穿好的戴好的。不过呢红霞依然一副无怨无悔的样子。并且努力把对象打扮得比别人漂亮,给对象用白线勾了一条带牙子的假领,亲手缝在对象的衣服领子上,风纪扣一扣,露一圈白白的牙子,把人衬托得格外精神。给对象用白线一针一针,勾了件白坎肩,胸前是两片大大的树叶,背后是“风华正茂”几个字。对象的衣服,从来不让带一个泥点子。对象下班了,只要红霞看见,就会远远地迎出门外,把对象的车子接过来,推进院里,把对象手里的拎兜接过来。跟人说话唠嗑呢总是把对象挂在嘴边上,说,我们家那个,工作可积极啦,上班从来没有迟到过,饭晚了宁可不吃饭;我们家那个,今年当上“劳模”啦。得了一张带镜框的大奖状呢;我们家那个要转正了,听他回来说,今年全公社就给两个指标;我们家那个,今儿个上街开会回来,给我买了一条紫花的腈纶围脖,还买了副粉红色的尼龙手套,可新鲜,可暖和呢……
  有一天红霞回家把那双解放鞋找了出来,那双解放鞋从打爹给她买回来红霞一回也没穿过,因为号码小,别人也没法穿。爹一看到那双鞋就生气,白瞎了好几块钱。现在红霞把那双鞋重新翻出来,妈瞪着眼睛不解,说你拿它干什么?妈没有想到红霞会穿。红霞说穿呗。爹说给谁穿?爹以为红霞是要把那双鞋送给别人,说那可是新鞋,一回都没下脚呢。红霞说能给谁穿?我干活儿穿。红霞拿着那双解放鞋,骑上自行车回婆家了,留下红霞的父母。望着红霞远去的背影愣神。望着,妈突然冲着红霞的背影喊,缺啥少啥回家来拿……话一出口就带了哭音儿。爹扭过脸,不愿看老伴这副样子。红霞妈往地上使劲儿甩了把鼻涕,再抬头,红霞的自行车已经被茂盛的葵花遮挡住了。
  
  作者简介:尹群,原名尹百成,黑龙江青冈县人,中学高级教师。在《岁月》《北方文学》《北大荒文学》《短篇小说》《小说月刊》《当代小说》《鸭绿江》等杂志发表中短篇小说近百万字。中篇小说《天天向上》被《小说选刊》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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