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当夕阳把堤上的柳树影子拉得老长时,四叔蹬着三轮车,车上有几个大水桶,来到村南的丰收河河边上,把车停下来。四叔提水来了。四叔做豆腐都是来丰收河里提水。
丰收河是黄河的支流,流程长,水活。经过长距离的流淌,沉淀,流到大刘村时,黄河水浑浊的影子不见了,河水一律是澄清的,碧绿的。丰收河的水这么清,四叔却不用。四叔是在河岸的草层里挖了个坑,用坑里的泉水。四叔做的这个水坑,位置选得好,离河水有三米多,凿得也深,洞一样,整个儿都在淤泥上,泉出的水,露水一样,晶莹剔透,比现在的纯净水还纯净,还甜着呢。四叔打了个大木盖子,平时将洞口盖上,用时揭开,自家的水缸一样。四叔就用这坑里泉出的水,做豆腐。这样的水做成的豆腐,细腻,白嫩,筋道,无异味,十六七岁的女孩儿的脸蛋一样,见了叫人拉不动腿儿。
四叔姓刘,祖祖辈辈住的这个村子又叫大刘村。“刘”“柳”谐音。四叔就给自己做的豆腐起了个好听的名字,叫“水嫩柳豆腐”。
四叔是个瘸子,左腿少了一截,出门得拄拐。每次来河堤上提水,三轮车停在堤下面,抽出拐,稳稳地拄好了,然后右手提上一只水桶,左手拄着拐,一歪一歪地就上了大堤。
那天下午,娘和我在找我爹的路上。走得很艰辛。走上这条河堤,我就一点也不想走了。我已经咳嗽好几天了,咳嗽得都快哈不出声来了,走到这儿,就想死死地在娘的怀里睡上一大觉。我就和娘说:“娘,妮累……”娘就说:“咱就歇歇,娘也累了。”娘说着,看着不远处的村庄,手捂口打了个哈欠。眼前有一棵粗大的柳树,粗大的树根露出地面,板凳样横着,娘把我们带的那个大包袱,顺手往地上一丢,倚着这棵柳树,坐下来,我往娘的怀里一歪,娘紧紧地抱着了我,我立时就像死过去了似的,什么也不知道了。
霜降已经到了,可还没下霜。地里的庄稼收得差不多了;豆子,棒子,谷子人了仓,早茬麦露出了油油的绿。虽然是晴天,阳光在这个季节里没了威力,娘和我都穿着两个夹袄。浑身还是冷飕飕的像什么也没穿。娘朝堤下面的田里望。春红薯刨了,夏红薯也长成了,正对着我们的堤下面就有一块。有几个人在堤下拾掇着什么,还有一群羊,在这块红薯地里啃秧子吃。一阵风吹来,娘把我抱得更紧了。那片红薯叶子,随风微微摆动,墨绿墨绿的,很诱人。那么旺盛的秧子,下面的红薯肯定小不了,娘抱着我想等天擦黑,地里没人了,路上也没人了,挖几块放着,没饭时吃。正是因了娘的想法,娘坐在那棵柳树根上,紧紧地抱着我,等了很久;娘等得可耐心了,尽管娘冷得浑身不住地打颤。太阳终于落下去了,远处的、近处的一些人,扛着家什,背着粪筐,赶着羊群往家走了,娘来了精神,要站起来去挖红薯。娘一动,我却一阵剧烈地咳嗽。娘伸手往我的脖子里一摸,烫热烫热的。娘一惊,又摸了摸我的手,也火炭一样烫。娘马上把我放松点,摸了摸我的额头,热,低下头,用她的眉头抵抵我的眉头,试试温度,烫,浑身上下都烫人。人也像没了骨头,发软。一阵风吹来,我咳嗽得更厉害了,迷迷糊糊听到娘在喊我,我想睁开眼睛看看娘,却怎么也睁不开来。娘慌了,端起我的脸,小声叫了我几声,我仍旧睁不开眼睛看娘,娘怕了,接着一声高过一声地叫着我,说:“妮!妮妮!你这是咋啦?!你可别吓娘……”
天一下子暗了下来。树叶子从空中飘落,蝴蝶样飞舞着。堤上没有人,堤下也没有人。娘左右看了又看,没人,还是没人。娘急了,一股急劲站起来。大包袱扛到肩上,抱起我,寻找着下堤的路,大跑下堤来,往村子的方向跑。当时我已经八岁了,虽然很瘦,也得有几十斤,娘抱上我,又背着大包袱,跑得趔趔趄趄的。娘跑着,恍恍惚惚看到前面有人。娘像落水的人抓住了稻草一样,拼命地撵。娘终于撵上了,是辆三轮车,是个大男人骑着,娘就在后面喊:
“大哥,大哥,你别走,俺打听个事儿。”
三轮车停下了,娘又在后面说:“你是前面村里的吗?”
“是。”
“村里有卫生室吗?”
“有。”
“俺妮妮病了……”
其实,四叔早就听见娘焦急的叫喊声了,只是四叔是个残疾人,弄这么一车水走在坑洼不平的土路上,已经很艰难了;逆风,又听不清楚娘喊了些什么,只有放慢了脚步。
娘抱着我撵上来,四叔抽动车上的拐,想下来,水桶压着没抽动。四叔仍旧坐在三轮车上,不过,四叔把手伸得老长,够过来摸摸我的额头,说:“孩子烧得够狠的!”
四叔说着扶着车把从车上下来,单腿一跳一跳地把车上的水桶都弄下来,说:“走,我带你娘俩去卫生室!”让娘和我赶快上车。娘抱着我坐好之后,四叔死力地用那条仅有的右腿蹬三轮。蹬得很疯。
这辆三轮车,就这样,第一次载着我们一家,进了大刘村。
后来,虽然我们一家多次坐这辆三轮车,但是,娘说起最多的,还是这第一次。
当时,我年龄小,发着烧,记不得多少,连四叔当时的模样也记不得,只隐约记得三轮车在大队卫生室门前停下后,四叔拄着拐,把我从娘的手里接过来抱在怀里的一瞬间:温暖,厚实,像座山。
我成人以后,也曾经问过娘,上了四叔的三轮车,有啥感觉。娘听了,脸上的皱纹更多了,更深了,笑了,说:“傻丫头,能有啥感觉?啥感觉也没有。你病着,我能有啥感觉?”
我不信。难道娘对未来没有一点预感么?这辆三轮车,把娘推进大刘村,一住就是一辈子。
我还问过娘:“你刚到四叔家时,害怕不?”
“害怕?”
娘好像愣了一下,把思绪放得很远,很长,然后,回过一半神来,满不在意地说:“没有,好像没有,谁知道呢,你病那样,我忘了。”
娘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喜欢心里藏事。不过,娘后来和我说,四叔带我们娘俩在村卫生室看了病之后,四叔走到哪儿娘就跟到了哪儿。娘说,娘那时候腿上不当家。娘跟着四叔回家的路上,娘低着头,小声对四叔说:“我从河南来,带孩子来山东找她爹。没想到这孩子咋就……咋就病了……”
四叔说:“别急,给孩子看好了再去找她爹也不迟。孩子的爹在啥地方?”
娘看了看南方,又低头看了看怀里的我,说:“在zao庄。”
“早上?咋叫早上?没听说过这个地儿呀!”四叔问。四叔听不懂我娘有点蛮的口音。
“我也说不上来,就知道在山东。我包袱里有个字条,上面写着呢。人家给我说,向东走,一直向东走,看见山,看见煤矿,再看见几个湖就快到了,得走半月一二十天呢。”
娘说完就摊开包袱,从一堆旧衣裳里挑出一件新衣裳,水红色的,水麻布料,虽然不旧,却也折得皱皱巴巴的了。娘从那件新衣裳的内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小的丫丫葫芦,上面刻画着什么。丫丫葫芦两个鼓鼓的肚子,像娃娃的两个脸蛋一样。丫丫葫芦的腰里有条红线,系着个折叠成长方形的旧信封。娘解开红线,拿出那个旧信封,把丫丫葫芦放好了,才把旧信封递给四叔。
四叔接过信封,煞有介事地打开看了看,又倒过来看了看,说:“嗯,嗯,我也不知道这地方。”
其实,是四叔不认识上面的字。后来,四叔在街上找了个识字的人看这信封,才知道是枣庄。
“枣庄啊!你娘俩,路走偏了!”
“大哥,到枣庄还有多远?”
“枣庄和这儿掉着向呢。少说也得有三百里路吧?”
“大哥,这路咋着走啊?”
“走河堤,往东走。走到一架公路桥,顺桥下正南,遇上第一个十字路口再往东走……据说,往东直走就能到枣庄了。”
“大哥没去过?”
“没去过。听人说的。”
四叔看着娘,脸红了,挠挠头皮,腼腆地笑了。
四叔接着说:“这样吧,你娘俩先在我家住着,等孩子的病好了再去枣庄。”
路走偏了,我又病着,三百里路不是个小数,四叔这么一说,娘心里热腾腾的,忙说:“给大哥添麻烦了。孩子病好了,我们就走。”娘说着掏出些钱来给四叔,四叔说啥也不要,说:“别,别!别说你娘俩在这儿住几天,就是住上一年两载的,我也不能要你娘俩的钱呀!”四叔说着挠着头,躲着娘的目光,腼腆地笑了。我和娘就这样在四叔家住下了。
我得的是肺炎。时常烧得迷迷糊糊,娘和我在四叔家里住着,好好歹歹,将近一个月才好。我的病好了,天却说冷就冷了。北风呼呼的,老刮。娘却要走,执意要走,偷偷给四叔放了点钱。收拾好东西,和在泡豆子的四叔打了声招呼,抱起我就往外走。四叔的手水啦啦的,在围裙上擦了擦,看着娘的后背不好说留,也不好说你走吧,就拄着拐跟在我们后面。娘和我出门一股狂风刮来,险些把娘和我刮倒,四叔就上去一把把我从娘的怀里抱了过来,说:“这么大的风,上路。还不得给刮走人么?”
四叔抱着我往家里走,又说:“孩子的病刚有点好,要走,没风了再走,一样。”连续说了好几遍。
后来,风没停,又下起了雪,娘再也等不得了,收拾好东西,抱起我来又要走,四叔就拄着拐,在门口把娘和我拦住了,有几分生气地说:“这么大的雪上路,还不得把孩子冻成冰块?我又没撵你!”
我娘扛着包袱,抱着我,在四叔的面前急出了泪水。
四叔就转着圈圈。心平气和地说:“不用急。不用急,啥时候能走,你就啥时候走,我不挡你……”
娘终于犹豫了。我大病初愈,天不好,娘心疼我,真不想走;不走,又不知道怎么办,娘想了想,对四叔说:“大哥,这样吧,你找人替俺写封信,让俺孩她爹来接俺,这样也就少麻烦你些。”
四叔没吱声,拄着拐,耷拉着脑袋开始卷烟,卷好了,点上。吸一口才说:“也好。”
娘就回到屋里,把我放下来,把包袱放在床上,从怀里摸出那个旧信封来递给四叔,四叔接过去,深吸了一口烟,裹裹身上的棉衣,拄着拐就去找人给爹写信。
信写好了,四叔把信拿回家,让娘看。娘不识字,还是把信摊开看。信很简短,也就半张信纸的字,字还很大,娘却看得一笑一颦的。娘看上一阵,说:“大哥,就这样吧。”把信给四叔,又给了四叔一毛钱,四叔把信仔细地放进上衣兜里,使劲摁了摁,悄悄地把一毛钱塞进我的兜里,然后和娘说:“我去寄信。”推起三轮,一跳一跳地出门,走了。
就这样,娘和我就在四叔家开始了等待。
那天,四叔从村卫生室把我们娘俩领到他家里,夜已经很深了。风仍旧在刮。四叔从娘的怀里把睡熟的我接过去,安顿在自己的床上,又给娘搬来一个马扎,娘没坐四叔搬来的马扎,借助微弱的煤油灯光。环顾了一下四叔凌乱的屋子,怯生生的。四叔又给娘倒了碗热水。晃悠了一会儿,吹了一阵子,递给娘,娘接过来,咕咕咚咚喝下去,不好意思地抬头看看四叔。一整天了,才咽上水,真好喝。四叔呢,一手拄着拐,一手伸长胳膊,昂着头,从梁头上垂下来的木钩上,摘下一个柳条编的馍馍篮子,凑近灯光看看,哟,只有一个杂面卷子了,三个人,不够吃的。四叔看着杂面卷子,看看娘,笑了一下。他为自己蒸得歪歪扭扭的,不好意思呢。
“哟,卷子不够吃的了,咱擀面条喝吧。”
“哎,好吧。”娘跟上四叔,进了厨屋。
厨屋里的灯亮了,娘挽好袖子。找来洗脸盆,洗了洗手,端起面盆,刷了刷,在盆里加了点水,又加了面。开始和面。那时候,白面稀罕,娘擀了白包黑的那种面条。娘先和了一块白面,放在一边,醒着,又和了一块高粱豆子面,娘和着面,一绺头发从发卡上滑出来,滑到脸上,遮住了光,娘用手背朝一边拨了拨,接着和面。从娘和那块白面团时,四叔就看出了娘是个和面的高手。要知道,擀面条,和面讲究着呢,人说,七分和三分擀。白面黏,粘手,娘先在盆里放少量的水,加上面后,均匀地搅拌,然后边加水边搅拌。和面条面。不能一下子加水太多,那样和出来的面瓤,擀出来的面条不好喝。要一点点慢慢加水,和出来的面硬,擀出来的面条才好喝。俗话说,瓤面饺子硬面汤(面汤,就是面条),就是这个意思。和面又讲究三净,即手净,面净,盆净,也就是说,面和好了,手是干净的,不能沾面,和好的面团是干净的,光滑的,不能坑坑洼洼的,和完面面盆也是干净的,不能留面。既要用水少,又要做到三净,这可不容易。娘做到了。娘用她白净的手拍了拍白净的面团,又让面团在盆底里转了一圈,粘粘落下的面,才拿出来放在一边。
四叔看看白净的面团和娘白净的手,目光爬上了娘的脸。那目光里,包含的是肯定,是赞扬。
接下来,娘要擀面条了。一般的面条也好擀,就是把面团放在面板上,撒上面粉,先来回地揉,一直揉得玻璃球一样,滑溜溜的,然后用擀面杖,均匀地用劲擀就行了。娘那天擀的可是白包黑的这种。这种面条。先把白面揉好,擀成面饼,估计能包上黑面团的大小,然后再把黑面团放在上面,用白面饼把黑面团包上,再擀。这样,既要把面饼擀得很薄,又不能露出黑面,如果不是心灵手巧,谁能做到呢?
娘做到了。
那天,四叔也许是饿了,一连喝了三碗面条,又舀上一碗,在灶台上凉着。四叔打了个嗝。肚子明明饱了。可还是想喝。而且,喝着喝着,就哧哧溜溜地响了,四叔忘了,他可是第一次和娘在一起吃饭呢。四叔有一句话想说,但没说出来,那就是,他还从来没喝过那么好喝的面条呢。四叔看着碗里的面条,嘿嘿地笑了。
吃完饭,拐完豆浆,四叔在磨道里摊开了刚轧的碎豆秸,铺上席,抱来被子。娘从床上抱起我,要去磨道里四叔铺好的铺上睡,四叔挡在堂屋门口,不让娘去。
四叔说:“可不行!孩子这么小,还病着,咋能睡磨道呢?你娘俩就在这堂屋里睡。我一个男人家,睡哪里不一样?再说,我还要早起做豆腐,睡磨道正好。”
一提起我的病,娘就软了下来,没再坚持。
四叔的堂屋是三间呢,娘和我睡东间。是张大床,是四叔正睡着的。西头的那间虽然没隔开,却是空着的,还有一张小床。床上虽然摆满了杂物,收拾一下也就一小会儿的工夫。四叔没说睡西间小床,娘也没让。就这样,四叔在磨道里睡了大半个冬天,直到四叔找人垒了间西屋搬了进去,才不睡磨道了。
第二天,天亮了,四叔再去堂屋里时,好像到了别人家一样,站在当门不敢动脚了。地面扫得干干净净,桌子擦得一尘不染,东西摆放得整整齐齐。他的那些该洗没洗的衣裳,烂了该补的衣裳,也被娘归类放在一起,等得闲了,娘就要动手洗洗补补。看见这些,四叔惊得嘴巴张成圆形,眼睛瞪得大大的。四叔的表情不仅是惊讶,一定也在感叹,这家,有了女人咋就这么不一样呢?
从那以后,四叔不再用笨拙的手,捏着细小的针,在暗淡的煤油灯下穿针引线,缝补衣裳了。像所有有家室的男人那样,自己不动手,也穿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的了。
娘在家里是有名的勤快人,来到四叔家更勤快了。当天夜里,娘把我安顿好就帮着四叔看毛驴。拐豆浆。第二天。娘还没听到四叔的动静就早早起来了。四叔开始烧地锅煮豆浆做豆腐了,娘就过去了。下午,四叔要去丰收河提水,娘什么也没说就跟了去。上堤和下堤的路是四叔凿的。一个台阶一个台阶的。娘跟在四叔的后面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地上堤,然后再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地走下岸来,来到四叔凿的坑边,揭开了盖子,舀水。
坑里的水真清啊,镜子一样,天上的云,映得真真切切。就像天就在眼前。蓝蓝的天幕上,儿朵稀薄的白云,雾一样,梦一样。人映在水里,鼻子,眉毛,嘴巴,都那么清晰,水汪汪的黑眼珠一转,黑是黑,白是白,都能分得清。水里的四叔,宽脸盘,大眼睛,高鼻梁,阔嘴,眉毛、胡子、头发都又浓又黑。娘第一次看清楚了四叔。四叔的眼睛真亮啊!娘慌了,一扭脸,险些和四叔碰在一块儿,脸一热,忙把水桶放进洞里,舀水。水桶碰到水面,漾起圈圈波纹,娘和四叔的影子就不见了。
之后,四叔再去河里提水,就不是四叔一个人了。四叔骑着三轮车,娘担着水桶,两人有说有笑地去提水。到了堤边。四叔停下三轮车,拄好拐,两人就肩并肩上堤下河岸。来到水坑前,四叔守着水坑负责舀水,娘就来来回回地把三轮车上的水桶装满了,然后担上满满的两桶水,和四叔一块儿有说有笑地回家来。
四叔每天就做两个豆腐。也就在村里卖,本村的人,外村的人,多到家里来买,不出门就卖完了。
娘就说:“我不是这儿的人,生产队里不会派我活给你挣工分,你就多做两个吧,你在家里卖,我推着车子到外村里去卖,逢集我就到集上去卖,省下闲得慌。”四叔想了想,点头答应了。
四叔家一下子添了两张嘴,多卖点豆腐,倒换成粮食,就不愁吃的了。就这样,每天吃过早饭,娘推上三轮车,走街串巷帮四叔卖豆腐。
娘天生的好嗓子,没唱戏说书,也派上了用场。一声“卖豆腐咯,水嫩柳豆腐!谁买豆腐?水嫩柳豆腐——卖水嫩柳豆腐咯!”半个村子都能听见。那些想吃豆腐的人,早早准备好盛豆腐的碗盆,等着娘走近。那些没想吃豆腐的人,听见娘的叫卖声,清脆,悦耳,也想吃豆腐了。庄稼人,不吃豆腐吃啥?白菜炒豆腐,既家常又好吃。不炒白菜,也可以用小葱拌。也可以用油煎。煎得金黄金黄。冒着肉味,花椒盐水一煮,香着呢。
也就几天的工夫,大刘村,大刘村附近的村子,包括柳子镇上的人,谁不知道那个推着三轮车卖豆腐的女人呢?娘从此就和“水嫩柳豆腐”联系在了一起。
在这期间,娘经常卖完豆腐心就空了。四叔说了,过了桥再往南走,遇十字路口再往东走,就能走到枣庄。娘时常不自觉地蹬着空三轮往桥上赶。有一次娘竟然赶了三十多里路,不是路边上一个和我一样大的小女孩子给了娘一个惊醒,娘怕是一下子真就去了枣庄。娘从有了这次,经常会一个人,不说话也不做事。呆立着。有时会光做事不说话。别人一个不大的动静,都会吓娘一跳。有一天夜里,娘哄我睡了,娘就从包里翻出那件水红色的褂子,水麻布料的,从褂子兜里掏出那个刻画着什么的小丫丫葫芦,躺在床上,抱在胸前,目不转睛地盯着房梁。来回摩挲着。泪水把我打醒了。我坐起来要玩娘的小丫丫葫芦,娘坚决不让,又宝贝似的放了起来。
娘在饭桌上,在和四叔一起做豆腐的过程中。不止一次地念叨,“咋还没回信呢?也该收到了呀?”
娘念叨完,有一次突然加上一句,说:“大哥,你没忘记寄信吧?”
四叔听了,一惊,说:“没有,没有,我昨能忘记寄信呢?这么大的事,我咋能忘呢?”
四叔沉默一会儿,极力把脸上弄得明亮一些说:“是不是地址弄错了?或者是人换了地方,没收着?”
娘一听,心里一紧,脸上马上换出笑容,说:“嗯,嗯。”
娘想,吃着人家的喝着人家的,人家对咱,对孩子都这么好,不能多说什么。
四叔又说:“你娘俩就安心在这里住着,不用慌。也许是孩她爹正忙,不得闲过来呢。”
娘却在想:也许我爹在枣庄真真有了别的女人,有了孩子,不要娘和我了,这可咋办呀咋办呀!娘怕四叔笑话,不敢表现出来,更不敢说出来,就“嗯嗯”了两声。然而娘却时常在梦里哭醒。
这年的冬天好冷啊,时常刮风下雪,出奇的冷,娘整天皱着眉头。
豆腐渣原本是喂猪的,娘又吃起了豆腐渣。四叔不让娘吃豆腐渣,娘就说这豆腐渣养人着呢。娘自己吃豆腐渣。炒豆腐渣,做豆腐渣窝窝。换着花样吃豆腐渣。娘吃豆腐渣常噎着,有几次像要噎过去,还是吃。可四叔心里明白,这是娘给他省啊。
刚入腊月,娘病倒了。娘是要去卖豆腐,刚上去三轮车就一头栽下来了。
四叔推着娘在大队卫生室里打了三天针,也不见怎么管用,头照晕。四叔就推着娘去西刘村老中医乔医生那儿,让乔医生给娘看看。乔医生给娘搭了把脉,睁开微闭的眼睛,说:“没大碍。是身子虚。抓两付药吃吃,再多吃点好的就行了。”
回来的路上,四叔骑着三轮车一直在想,吃啥好的呢?
那年头,肉可稀罕哩,只有逢年过节,才吃上一点,还没品出肉味来呢,就吃完了。平时啊,别说吃了,卖的也少,只有集日才有卖肉的。自家养几只鸡鸭,下了蛋,也不舍得吃,得拿到集上换几个吃盐点火的钱。四叔没养鸡鸭,鸡蛋鸭蛋当然就没有了。到哪里弄点好吃的呢?四叔想了一路子,想好了。四叔要到丰收河里给娘逮鱼吃。熬上几碗鱼汤,白花花的,奶一样,喝到肚里,可有营养哩。大刘村往东,在大刘村和吴村之间,河上建了排灌站,控制水况。河床在那里有一段凸起,船坞样,水流缓慢,水草也丰美,那里常有鱼出现。四叔把娘安顿好了,翻腾出逮鱼的家什,就出发了。
娘吃了四叔熬的中药在家睡了一觉,天就恍黑了。娘醒来感到好多了,起来拾掇了拾掇院子,就要去厨屋里做饭。这时,娘到西屋门口走了一趟,想叫四叔一声。又一想,四叔也许累了,每天起早磨豆腐,又刚盖好了屋子,就让他多睡一会儿吧。娘坐在灶窝里,突然又想起,平时四叔不这样,今天这是怎么了?
娘就在西屋门口叫四叔了:“大哥,大哥。”
娘叫了一遍,屋里没动静,又叫一遍,还是没动静。
娘开开西屋门,一看,床上空荡荡的,又看看院子里。三轮车也不在。
娘心里犯嘀咕了,都这个时辰了,到哪里去了?
娘两步跑出大门,问在大门口玩沙包的我:“妮妮,妮妮,你四叔呢?”
“不知道。”我玩得正起劲,没多看娘一眼。
天已经黑了下来,小伙伴都回家去了,我也回家了。回家后,娘和四叔都不在。后来,我才知道,四叔到丰收河里给娘逮鱼,鱼逮着了,他也摔伤了。四叔是砸开冰面,逮了一条不小的鱼。在从河里向堤上爬时。路面结了冰,滑,摔下去了,那条好腿脚崴了。头也磕破了,躺在河沿上,抱着条鱼,不能动了。冬天,过路的人少,天又那么黑,谁会想到四叔到那里去呢?幸亏吴村的吴立,晚饭去羊圈里饮羊,发现白天放羊时,把羊缰绳丢了,打着手电筒回去找羊缰绳时,才发现了躺着的四叔。等娘见到四叔时,四叔已经说不出话来了。四叔逮的那条鱼,也早已硬邦邦的木棍一样了。
听说,那天晚上,在医院里,娘把四叔抱了整整一夜,用自己的体温,温暖着四叔。四叔好了后,娘一个劲儿说:“你看你,受罪了吧。听说,你这腿能安假肢,等咱有钱了,一定给你安个。”
我考上高中那年,这愿望也实现了。
那年,棉花大丰收,娘和四叔(那时,四叔已经是我父亲了1卖了一车又一车。
春天,娘又卖了节余的粮食,家里的羊羔,加上多年的积蓄,给四叔安了假肢。四叔又能正常走路了。那时,娘和我到大刘村已经九个年头了。不知道娘是不是感觉到了,当时,她说的那句话,下意识地用了一个“咱”。那个“咱”字,把娘和四叔紧紧绑在一起了,一绑就是一辈子。
来到四叔家第二年我九岁了。九岁的我好像突然长大了,能记住很多事了,而且,我觉得,那年,有好多好多值得我记住的事。
经过这么久的休养,我壮了,也胖了,不再是个赖苗苗了。
我有了很多要好的朋友,平时,不是我去找他们玩。就是他们来找我玩。我们玩跳房,踢毽子,投沙包,拾石子等,日子过得非常温暖、充实。
正月初七那天下雪了,娘去邻居家套鞋样子,我趁娘不在家,把娘藏在水红色褂子里的丫丫葫芦拿出来玩,不小心把葫芦拦腰弄断了。娘发现后脸色都紫了,二话不说举手就打我;打得我嗷嗷大哭,好像娘不是娘了,是狼,是狠毒的豺狼!娘还在打我,下死把打,四叔来了,一把把我抱到了怀里。训斥娘,说:“你这是疯了还是咋啦?”
娘下手真狠啊,打得我在四叔的怀里好哭,四叔抱着我到小卖铺里给我买了一大把糖,我都没止住哭。
娘那个小丫丫葫芦上面刻着两头小猪,嘴对着嘴,
后来我再见到那个小丫丫葫芦时,被死死裹了一层鲜红的布,压在娘的箱子底下。
过罢正月十五,四叔给我弄了个旧帆布包,买了几个小本子,要我去村里学校上学。娘说啥也不干。四叔再三和娘说:“这花不了几个钱。先让孩子上着,省下耽误了孩子。”娘才罢休了。
娘和街上的婶子大娘也混熟了。东家西家的借个家什,前院后院的说说话,晚饭后,怕做着活困得磕头打盹,也为了省点煤油,在一起做针线活了。
女人们在一起,旁边没有需要避讳的人,也要头抵头说悄悄话。有时候,正安静着,突然,她们就哄笑起来,会吓人一跳。有一次,胖婶和娘头抵头说话,说着说着,娘就红着脸,继而捶打胖婶,还争辩说:“你瞎说,没有,没有呢。”闹一阵,这胖婶就一本正经了,说:“就一起过了呗。老四心眼好,模样也不错,人又能干。虽然腿不好,但啥活也不耽误,以后的日子还能难过了?你一个女人,带着个孩子,人家可是没结过婚的童男子呢。”娘沉默一阵,拿眼看了看四叔,没吱声。
过了二月二,眼看就要到寒食,天渐渐暖和了。虽然棉衣还在身上,但风已不入骨了。天暖和了,万物都苏醒了,连人的心思也活泛起来。娘睡得不踏实了。
这样下去总不是办法,别人不说,自己心里也过意不去。在人家白吃白喝的几个月,孤男寡女地住着,算啥呢,算啥呢?如果离开这里,又会落到哪种地步?
有些事,娘不说,别人也不知道,可娘心里明白。奶奶得了噎食落下了一屁股两肋巴账走了,爹为了还账,跟老乡到山东枣庄煤矿上挣钱。离家三年多了。三年多来,爹打来钱,娘把账还完了,爹人却没影了。大半年了,爹没再往家里打钱,也没寄一封信。有人传言,说爹在外面有了别的女人,还有了孩子。还说是个男孩;还有人说爹得了痨伤,挣不了钱了,不好意思写信,更不好意思回家。到底是怎么了,谁也不知道。姥爷去世早,娘又没有兄弟姐妹帮衬,姥姥又坚信爹是有了别的女人,也不顾自己年迈需要娘照顾,说啥也要娘带着我去找爹。说找到爹,就不要娘回来了。家里穷,爷爷帮娘卖了猪羊。姥姥又给娘一些钱,娘就告别了家人,装上个旧信封,包上几件衣裳,领着我,去了车站。在车站,娘拿着一沓零钱,却不舍得买车票了。娘就想,我年纪轻轻的,有腿有脚的,还能有走不到的地方?不就几百里路嘛,走小路。用不了多久就到了呢。娘找人询问了枣庄的大致方向和位置,领起我来就上路了。路上,娘舍不得花钱。风餐露宿。要着饭,走了十多天。可没想到我病了娘又把路走偏了,落到了大刘村。我病好了之后,不去找爹吧,娘不甘心;去找吧,爹在哪儿?爹那么能挣钱,是不是真养了别的女人?娘心里没底。
娘让四叔给爹寄了信,这么久过去了,爹不来接我和娘,也不回信,娘就坚信爹是在枣庄有了别的女人,生了孩子,不要娘和我了。可娘实在不能和四叔说这些,就紧紧地憋在心里。
“大哥,她爹人不来,信也不来,又天寒地冻的,这可咋办啊!”
我娘失声哭了。哭着哭着又嚎啕大哭了起来。
四叔也没有什么好办法,就在娘的眼前转圈圈。
娘的情绪跌落到了谷底,死的滋味都有。
一个星期天,是柳子镇集。天阴着。娘和四叔早早起来,做好了三个豆腐,摆放在三轮车上。
四叔说:“我也去集上吧?”
娘说:“今天天不好,说不定就下雨,你别去了。”
四叔说:“我去吧,下了雨也好有个照应啊。”
娘说:“春天下不了大雨,你就在家卖吧。昨天,我碰上西街那个送信的了。我让人给孩她爹又写了封信,放在当门的桌子上了,他说今天来咱家拿,你在家也好给他。”
娘顿了顿,又说:“我这是最后一次给他寄信了。我问了,从这儿到枣庄最慢也就七八天就能收到信。等上个十天半月的,他再不来信,不来人,我娘俩就不走了,咱……咱就把事办了。”
娘说着最后一句话,声音低了,眼皮也耷拉下来。
我猜测,那时,娘也许早就预料到了事情的结果。娘那么聪明,怎能预料不到呢?只是,只是娘在用这最后一封信,画个句号。这句号不是结束,而是个开始,是娘和四叔我们一家的开始。这句号也是个台阶,娘顺着这个台阶,自然而然地滑到了四叔的怀里。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头天夜里,娘在煤油灯下。把那个被我弄断了的小丫丫葫芦,拿出来,看了好久很久,看得两眼泪蒙蒙的,之后藏了起来。
四叔正想帮娘捆车子,拿着根绳子,解疙瘩,听见娘的最后一句话,手不动了。四叔看着娘。用他多次想用,但没敢用的目光,大胆地看着娘,火辣辣地,热烈地。四叔觉得,他好久没见娘了。
“嗯。”四叔只说出一个字,欢快地,又低头解绳了。
空气很粘稠,热烈。街上,柳叶长了,柳葚子出来了。榆树枝上,榆钱圆圆的,挤在一起。杨树吐出淡黄的绿意。到处都是春天的气息。春天,春天真的来了。四叔说过,过段时间,在东墙边栽棵葡萄树,到秋天,我就能吃上红得发紫的葡萄了。
“娘,今天不上学,我也去赶集。”
我从屋里出来,蹲下提上鞋,揉搓着眼屎。
“今天有雨,妮妮不去。等哪天好天了,四叔带你去,四叔给你买包子。”
四叔给我扣上没扣全的扣子说。
四叔没去集上和娘一起卖豆腐。我也没去。四叔给娘带了块塑料纸,又到屋里给娘拿了件衣裳,让她带上,说:“预备着吧,如果下了,就穿上。”
四叔不是天生的瘸,是他二十岁那年摔伤的。
那年冬天,四叔和村里人一起到外地挖河。那条河挖得很宽,很深。从对岸看人,人都矮了一截;从河底看岸,土堆得山一样高。河底渗出了水,结了冰,砸碎了,再挖。差不多是从水里捞泥了。布鞋不能穿,穿胶鞋,穿雨靴。那时候,没有机器,畜力也用不上,全靠人力一车一车拉。
那天傍晚,干了一天了,人都累了,都说不干了,明天再干。可队长说,再加把油吧,没多少了,拉完了咱就能回家了,不然。还得在这里多待一天。大家一想也是这个理儿,就咬着牙硬撑。
最后一车土,本来是另外两个人拉的,一个人驾辕子,一个人用绳子拉。四叔寻思大家都累了,帮把手吧。四叔就上去推车帮。走到半路,怎么使劲,车子就是不动。前面的两个人实在没劲了,干脆松开了手。四叔没松手,四叔的一只脚压在车轱辘下面,车子载着土,死沉死沉,带着四叔,滚了下去。一瞬间,四叔还没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事,腿就断了。大家连夜把四叔拉到城里,四叔的腿也没接上,准备来年结婚的亲事也散了。
这些年,给四叔介绍的对象也不少,可介绍的女人,不是缺胳膊少腿,就是歪瓜裂枣。四叔见也不见就辞掉了。父母去世后,四叔就一个人过了。四叔虽然少了一条腿,可年轻、壮实,到生产队里干活却给不了高工分,四叔就学上了做豆腐这门手艺……
我和小伙伴正玩得欢,突然有人说:“电驴子,电驴子。”
那时候,还没有摩托车,人们就用自行车安了机器,烧油当动力,走起路来呜呜响,就这,也很少。我们停下来,一起朝响声看去。很快,一团绿色停在我家门口。那个一身邮电绿的人,对着我家的方向喊:“老四,老四,你家那个女的说要邮信,让我给她捎着。”
“啥?让你捎?你看看。我不知道是你来,我让别人捎走了。”
三月初六,家里请了客人,摆了酒席。小娘一岁的四叔结婚了,和娘。我也改称四叔为爹。在这里,我更愿意称他为父亲。
父亲疼我。小时候,父亲常常牵着我的手,走街串巷,给我买好吃的,好穿的。有了弟弟后,每每我和弟弟起了争执,父亲总会偏袒我。为此,父亲没少挨弟弟的白眼。弟弟没怎么上学,父亲却坚持供我上学。我考上大学后,离开了大刘村,到城里上班,才有了今天用文字记录他的故事的机会。
父亲在我的印象中,一直戴着帽子。冬天戴棉帽子,春秋天戴夹帽子。天都热了,像那些秃顶的人一样,还戴着帽子迟迟不肯摘下来。就是平时,不经过他的允许,帽子绝对不能随便让娘洗,让我和弟弟摸。无论父亲的棉帽子还是夹帽子,总比他的头还贵重。父亲戴帽子总爱在帽子里垫上厚厚的一沓纸。这沓纸脑油脏了。再换沓纸。几十年如一日。每次别人问起,父亲就腼腆地笑笑,说:“嘿嘿,习惯了,习惯了。”
父亲年老后,常带侄子到丰收河的那个大堤上玩,仍旧戴着顶帽子。父亲早已不卖豆腐了。有时候,不用看孩子了,父亲就牵上娘,俩人到那里走走。村里修了公路,大堤早就不是交通要道了,堤上的土被拉到村里盖屋子,盖楼房了,一个缺口一个缺口的,换牙年龄的孩子的牙床似的。可是,那草还绿,那树还旺,杨树,柳树,梧桐树,都有。父亲牵着娘的手,就在树下散步。
父亲安上假肢后,那辆三轮车就不用了。那辆三轮车,历经风雨,几经修理,也伤痕累累了。可是,父亲不舍得扔掉。父亲把那不用的三轮车。擦得干干净净,从这屋挪那屋,从那屋挪这屋。弟弟结婚后,扒了老屋盖新屋,屋里实在没地方放三轮车了,父亲就把三轮车高高地挂在了弟弟的车库里。
父亲六十九岁那年初秋,突然病倒了。脑血栓。拉到县医院,已无治疗价值,只好拉回来准备后事。
父亲临终时用手比划着,把弟弟撵出去,让娘和我守在他身边。
父亲艰难地抬起手,去拿床头上那顶帽子。帽子没拿到,却碰掉了。我弯腰拾起来,打打帽子上的土,想给父亲戴上,父亲摇着手,不让;看着娘,缓缓地指着帽子,指着帽子里面。
帽子里垫的都是纸。
娘从我手里接过帽子,疑惑地看着里面,一张一张地往外揭纸。纸,是侄子写满字的作业纸。
娘拿着这些纸让父亲看。
父亲端起的手臂仍然指向帽子,娘就摸摸帽子,突然感觉到了什么,“哧啦”把帽子撕开,从里面掉出了一个薄薄的塑料袋。娘打开塑料袋,是一支扎着口的避孕套。避孕套里面装着东西。娘就用牙咬开避孕套,从里面掏出了两个发黄了的纸块。娘哆嗦着两手慢慢揭开,是两封信。
父亲看了我一眼,就死死地盯看了娘,指着娘手里的东西,磕磕绊绊地说:“妮她娘,我……我压根就没……没……没给妮她爹、她爹寄这……这信,我对不起他,对不起妮,更……更对不……”
父亲没把话说完,头一歪,咽气了。
娘一惊,手里的信散落在地上,抱起父亲的头,死死地抱着,抱在胸前,说:“他爹,你傻子啊你……”
娘说着,嚎啕大哭。我呆了。一瞬间,我竟然弄不明白娘在哭谁。
去年我做了一小官,今年春天组织派我到南方考察,回来的路上我顺便去了姥姥的镇上,到姥姥的墓地祭奠了一下姥姥姥爷。陪我去的是我远房堂舅来民,比娘大一岁,身体很结实,一路上和我说个不停,告诉了我一些我不知道的事情,我才知道,娘不是一般的善良和有忍耐性。
来民舅舅告诉我,他曾接到过娘打给姥姥的一封信。娘在信上和姥姥说,娘没找到爹。爹也许真的有了别的女人,娘不找了,娘在山东找了个婆家。对象叫小福,小一岁,做豆腐的,是个少一条腿的瘸子,姥姥要是没什么意见的话,娘就和小福带着我一块儿去看姥姥,然后把姥姥接来山东,养老送终。可是,姥姥在娘和我出来找爹的第二天,为了断了娘的挂念和后路,跳井了。来民舅舅把我娘的来信,在姥姥的坟头上念了一遍烧之后,如实给娘回了信,要娘不要再挂念啥了,好好在山东过日子。祭奠完姥姥回来的路上,正在犹豫是不是去爷爷奶奶的庄上看看,一阵细风吹来,湿漉漉的,很暖,心里一紧,我想到了我爹,想到了我那记忆全无了的爹,我就问来民舅舅,说:“舅舅,我爹真的有别的女人了?”
来民舅舅猛一吃惊,说:“妮,你娘没告诉你?”
“没有!我爹的事。我娘极少提起……”
来民舅舅叹了一口气说:“你爹没有别的女人。你爹在煤矿上得了痨伤;拖着病身子下煤窑,不小心死在了事故里。你爷爷和你叔把你爹的骨灰从山东背回来,四处找你们娘俩,找不到,你爷爷就把你爹下葬了,不久也撒手归西了。我在给你娘的那封回信上,一五一十,都和你娘说了。说得很仔细。要你娘别再想家了,家里啥也没了……”
我泪如泉涌。我也终于明白了我多次要改姓,娘为啥不让改,
我还记起了,娘和四叔结婚后的一天晚上,别人都去看电影,娘却带我跑到丰收河的大堤上,要我面向南方好好跪下;然后娘“扑通”一下,也双膝跪下了,跪在我一边,狠狠地磕了三个响头。之后娘趴在地上嚎啕大哭。那次娘在大堤上哭得揪心,很揪心,是放开嗓子撕心裂肺般的嚎啕大哭。惊天动地。哭得我哭着不让娘哭:不让娘这样哭,娘这样哭我就拽着娘的胳膊说:“妮怕,妮好怕啊,娘——”娘就不哭了,可也止不住悲痛,抽泣着,跪着给我擦泪水。娘和我说:“妮,我的妮啊,娘哭,娘是想咱家了啊。想咱的老家了啊,想咱老家的妮那些亲人了啊,可娘和妮再也回不去了啊,再也见不到他们了……”
我呜咽着和来民舅舅说:“舅舅,我去看爷爷,看奶奶,看我爹……”
我背着来民舅舅擦了一下眼睛,深吸了一口气,湿漉漉的,暖暖的,到处都是春天的气息。
作者简介:张悦红,女,上个世纪70年代出生。2008年开始利用业余时间从事文学创作,已在《当代小说》、《天池》、《山东文学》等文学刊物发表小说十余篇。现供职于山东省郓城县职教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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