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宝

2011-12-29 00:00:00小米
当代小说 2011年6期


  很小的时候,郭肚子的肚子就格外突兀。那时他还是个孩子,肚腹却奇怪地,长得那么夸张,把衣服撑得胀鼓鼓的,像孕妇,仿佛贴身额外地藏了很多东西,也似乎,腹部另外捂着一口锅。不时地,就有好奇的人,趁郭肚子不留意,三两下揪开郭肚子衣服上的纽扣,他们能够看到的,除了郭肚子的肚子,却是啥也没有。动手的人和周围的人一起取笑这个孩子,说:“肚子里藏着一口锅呢吧?”郭肚子拳打脚踢,气恼地挣脱出来,捂上前襟,说:“你妈的肚子里要不是藏了个锅,你就是从牛屁眼里钻出来的!”
  郭肚子因此而得名。
  郭肚子是个浑小子,是村里的活宝,也是大家的乐趣。他可以这么挖苦比他大的成年人,甚至近亲长辈,无论取笑他的人是谁,他的嘴从来都是六亲不认不留情面的。但是,村里的人,一般不跟他计较,跟郭肚子说说笑笑打打闹闹,图的不就是个乐嘛!
  可以说,郭肚子的性格,是村里人惯出来的。
  直到郭肚子的青年时代,他的肚子依旧很大,别人都是瘦骨嶙峋的样子,惟独他的身体滚瓜溜圆,是一副养尊处优的形象,跟那个饥饿的年代完全不符。村里的老年人常说,有些人,哪怕是天天喝水,也能长出一身的肉来。这话用在郭肚子身上,真是太合适了。
  大约是与众不同地长了一身膘的缘故。即使在冬天,郭肚子也常常只穿单衣单裤就可以越冬。而且,即使在冬天,他胸前的纽扣,也只稀稀拉拉,胡乱地扣着一两个,扣得多了,他说热得难受。脖颈处的第一个纽扣,他是从来不扣的,如果扣上了这一个,也是为了专门使坏,别的纽扣,他就一个都不扣。这么做的时候,他的胳膊也不搁到袖子里去,让人看起来,他穿在身上的,似乎不是衣服,而是一件斗篷。郭肚子平时扣着的纽扣,往往是第二个和第四个;有时候扣着的,又是第三个和第五个,这还算规整。也有时候,他衣服上扣着的扣子,居然是第五个和第二个,这么一来,他一走路,衣服就在胸口一开一合,白亮的肚皮也时隐时现,是一副呼之欲出的架势。这样的情形,有时是他有意为之,打算拿自己开涮;有时,又是他粗心大意造成的后果。这样的后果,郭肚子从不在意,只要扣上了两只纽扣,就表明他已穿好了衣服。
  在村里,郭肚子是个大龄青年了,却连对象也不曾找上,但他似乎并不急于成家立业。他四肢健全,人也长得膘肥体壮高高大大的,仅仅因为家徒四壁,他自已,也显得不那么正经,才没有哪个姑娘愿意嫁给他。郭肚子的父母也只能干着急。
  郭肚子常常拿村里的女人寻开心,不管对方的辈分高低,只要年龄差不多的女性,他都敢这么干。
  村子在一块倾斜的坡地上,村子的中心位置,有棵不知道长了几百年的椿树,树干要两个大人才可以勉强抱得住。树下是个热闹的所在。在树周围,搁着十来块方方正正的青石,被村里人的屁股打磨得亮光光的,仿佛涂了蜡。村里的人,休闲纳凉说闲话,都到树下去,距离椿树较近的人,吃饭的时候,也端着饭碗,到树下来凑热闹,吃完一碗,回家盛一碗,急急慌慌地,再到树下去,一边吃饭一边听人说闲话,生怕自己的耳朵落下了什么趣闻逸事。人们进村出村,或者,妇女到河里去挑水洗衣,也得从树下经过。
  无疑,郭肚子是树下的常客。郭肚子爱到树下凑热闹。少了他,树下就少了乐趣。每天黄昏时分,急匆匆地撂下饭碗,最先来到树下的,往往是他。因为郭肚子的家距离树下,是最远的。郭肚子来到树下的时候,一般,树下还没有人。
  翠香是郭肚子的远房婶子,年龄却比郭肚子大了不到三岁。郭肚子擅于打闹的二十来岁的那些年,翠香正是美妙的少妇,加上颇有几分姿色,常常成为郭肚子拿来开涮的对象。
  很平常的一天,大家在树下聊得有气没力的,远远地,看见翠香挑着水桶,徐徐走来。悄悄瞥了瞥郭肚子,我发现郭肚子的眼里一下子放出光来了。我心里明白,郭肚子又要拿翠香寻开心。我决定隔岸观火,拭目以待。果然,翠香刚刚走近,郭肚子就说,翠香,把你的裤子脱了,让我看看你的尻子。翠香知道他的个性,虽不恼他,却也是脸上红了一红,说:“你这个瓜种(傻瓜),我可是你的长辈呢。”郭肚子说:“你脱不脱?”翠香不再搭话,也不理他,想要快步走过树下,到河里去挑水。郭肚子见翠香要走,快步进前,不容分说,只一下,就把翠香的裤子拉了下来,耷拉在了脚上。
  现在的读者也许有所不知,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我们村里的大多数人,依然是按照传统的方法,用根布带子把裤子勒在腰上,并不曾像现在这样,在裤腰上缝制拴腰带或皮带的搭扣,因为几乎没有人系得起花钱才能买来的帆布裤带。有很多人,即使睡觉或下河游泳,也是攥住裤管朝下一拉,裤子就脱下来了,穿的时候,将裤子提起来,把裤腰塞在布带子里侧,即可。为了图省事,带子是好几天或数月都用不着解开的。小孩子去游泳,往往全身赤裸,只有腰间的布带子还醒目地,圈在腰上。
  如果布带子系得不是太紧,任何人的裤子都可以这么轻而易举地,被别人脱下来。这不是郭肚子的发明创造,他对翠香这么做,也只是抄袭了别人的行为,只不过,郭肚子将这个行为更进一步发扬光大了:别人是在同辈的同性之间,偶尔这么耍笑,即使决定这么做,也还得看看对方的承受能力,会不会发火。郭肚子却把这样的手段,用在了异性的长辈身上。翠香虽是个受得起玩笑的人,郭肚子的行为却也是她难以接受的。
  因为是夏天,翠香只穿了一条裤子,裤子被郭肚子扯下去之后,翠香花花绿绿的裤衩,一下子鲜艳在众人的眼里,显得格外刺目。郭肚子哈哈大笑起来,翠香却是恼了,嗡的一声,将挑在肩上的担子和两只空空的木桶,重重地,摔在地上,并迅速转身,在郭肚子的肚子上,抓出了几道鲜红的血印子,之后,翠香提起裤子,从容地,将裤腰塞在腰间的布带里,一转身,回家去了。她不去挑水,甚至不要自己的水桶和担子了。
  这一切发生在转眼之间,郭肚子来不及细想,多想,他一下子愣在了原地。郭肚子没料到翠香会这么气恼,他一厢情愿地认为,不就是开个玩笑的事情嘛,犯得着这么急赤白脸地发起火来吗?
  这个场面怎么收拾?大家一时都愣住了。
  反而是郭肚子一言不发地,捡起担子,挂上了桶,到河里去挑了一担水来,朝翠香家里走去。我对旁边的人说:“我们也跟去吧,万一争吵起来,也好劝劝。”大家纷纷说是。郭肚子不说话,也不拒绝,算是默许了我们的同往。
  郭肚子的远房堂叔玉成,也就是翠香的男人。玉成并未把郭肚子怎么样,他甚至当着郭肚子和我们的面,责怪起翠香来。他说,你这个女人也太小气了不是?这样的脾气,谁还敢跟你开玩笑啊?
  翠香嘟着嘴,一言不发。
  郭肚子讪讪地做出一副笑脸来,说:“我也就是开了个玩笑,没想到她会这样。”
  玉成不再搭理郭肚子,更不接他的话,只对我们同来的几个,显示出格外的热情来,他四下里找板凳,要我们“请坐”。郭肚子如芒刺背,在玉成家里呆了片刻,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匆匆地,低头走了。大家也觉得,郭肚子还是走了的好,就没有拦他。郭肚子刚一出了大门,他的堂叔玉成就高声地对我们说:“天晓得会生养出这么个活宝来!”
  一行人从翠香家出来的时候,树下又聚集了很多人,但是,郭肚子不在树下,不知他是不是回家去了。
  按说,发生了这样的事情,郭肚子总该收敛些日子吧?他不。俗话说,狗改不了吃屎,古话也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要郭肚子改掉乱开玩笑的毛病,真是太难了。没过几天,郭肚子又回到树下,有人指着他肚子上尚未痊愈的伤痕,问:“你肚子是咋回事?”郭肚子也不回避,说:“是翠香那个婆娘挖(抓)的呗!”
  
  郭肚子跟翠香开那个玩笑前,并不是没有在心里掂量过。他觉得,无论是翠香的性格,还是以往跟她接触的经验,郭肚子觉得,翠香是应该受得起这样的玩笑的,所以才会有那么荒唐的举动。郭肚子哪里想到,他会因此惹恼了翠香呢?
  话又说回来,椿树下要是没有了郭肚子,似乎,快乐也少了许多。那样的年代,家里没有电灯,更没有电视可看,一到夜晚,无论村里还是家里,都是黑灯瞎火冷冷清清的样子,精力旺盛的年轻人又不愿早早地上床睡觉,要是不聚集在树下,开些荒唐玩笑,用来打发多余的时间,还能干什么呢?
  天黑下去之后,郭肚子就更大胆了。有那么一天,男男女女地,树下还有十来个人,郭肚子为了寻开心,说:“我没有穿裤衩,你们信不信?”即使在农村,二十好几的郭肚子也应该是个成年人了,家里再怎么穷,裤衩还是穿得起的。他也早已具备了穿裤衩的资格。何况,跟他年龄相仿的男子,大多都已结婚,有的连孩子也有了。所以,郭肚子的话,人们当然不信。郭肚子当然知道大家不信。他说完,一把将自己的裤子扯下来,说:“你们过来看看,我到底是不是穿了裤衩子?”
  天已经黑了,人们当然看不见。发觉无人回答,郭肚子就近拽住旁边一个人的手,说:“你摸我的尻子试试看,到底穿了还是没穿?”
  郭肚子想不到的是,他一不小心抓住的,是玉芹的手。玉芹是翠香的小姑子,玉成的亲妹妹。郭肚子脑子里闪过的念头是:我要是赶紧丢开玉芹的手就太没有面子了。他因此依旧攥着玉芹的手,既没有松开,也不曾进一步地导引这只手,把玉芹的手按到自己的尻子上去,郭肚子本来打算要这么做的,现在,他僵住了。
  天已经黑了,在巨大的树荫底下,尤其显得黑。虽说有月光,可月光是照不到树下来的。周围的人都未发现郭肚子由心理变化而引起的行为迟钝。他们哄地笑起来,甚至起哄说:“玉芹,摸一摸!玉芹,摸一摸!”郭肚子心里惊了惊,索性将错就错,就坡下驴,故意流里流气地对玉芹说:“你怕个啥?不就是男人的尻子嘛!早晚你也要摸一摸的。”
  玉芹是翠香的小姑子,年龄比郭肚子小一岁,也是一直不曾嫁出去。玉芹至今未嫁的原因并不是她长得不好看,相反,她是村里最好看的女子。她没有出嫁是因为附近的男子在她面前,一律自惭形秽,集体丧失了对漂亮姑娘的那点儿非分之想。
  很意外地,玉芹不生气,也不恼。她不愠不火地说:“不就是男人的尻子嘛。”玉芹说完,从容地,从郭肚子手里抽出自己的手来,在郭肚子的尻子上,狠狠地揪了一把,接着说:“这个不要脸的家伙,还真是连一条裤衩子都没穿哩!”
  谁也想不到玉芹会这么大胆,即使郭肚子,也没有料到。大家一时愣住,反而找不出什么话来说说,也好以此打破眼前这令人尴尬的僵局。
  树下平静了片刻。
  夏夜的风,徐徐地吹着,郭肚子却觉得燥热难当。
  冷不丁地,从郭肚子嘴里蹦出来的,居然是这么一句话:“没想到随手逮住的,是你的手。”
  郭肚子这话,当然是对玉芹说的。他说了一句大实话。
  玉芹什么也没有说,不知道她心里是怎么想的。
  因了夜色的遮掩,人们,包括玉芹和郭肚子,都摆脱了刚刚由郭肚子引起的尴尬,暗暗地舒出一口气来,恢复了常态。可是,他们虽然尽量地寻找着话题,却由于少了郭肚子的添油加醋,从而变得索然无味。郭肚子的嘴似乎缝上了,一句话也不再说。玉芹也没有说什么,她只是听着人们的闲话,恢复了惯常不插嘴的倾听者的姿态。
  说了一阵少盐没醋的淡话,人家都觉得无趣。有人故意打了个长长的哈欠,提出,太瞌睡了,还是回去睡觉吧。他说完,也不管别人是不是听他的,独自走了。
  停顿了片刻,玉芹也说:“我也要回去睡了。明天还要到山里去呢。”
  作为玩笑的当事人,玉芹完全可以一言不发地走开,但她刻意地,为自己的退场找了个还不错的借口。到山里去的路很远,一般都是头天晚上早早地睡了,第二天天不亮,就要出发的。
  玉芹说完就走了,眼看走得越来越远了,谁也没有想到,沉默了许久的郭肚子,突然对着远去的玉芹喊了一句:“玉芹,黑了(指今晚)给我留着门,我过一会儿到你屋里找你去!”
  这样的话,同意或不同意,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玉芹都是没法回答的。
  大家以为郭肚子又恢复了乱开玩笑的本性。大家想当然认为,郭肚子说的是一句逗玉芹的玩笑话,当不得真。只有玉芹觉得,郭肚子最后说的这句话,不是开玩笑。很多人正在打算着要回家去睡觉,见郭肚子又说起笑话来,都不走了。树下很快又热闹起来。
  玉芹回到家里的时候,父母哥嫂都已睡了,她闩了大门,回到自己的屋里,又闩好了睡房门。玉芹本想早一点睡,却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她脑子里不由得想起了郭肚子最后说的那句话。玉芹也知道,郭肚子那么说不过是给自己找一个台阶下,如此而已。然而,到了后来,玉芹鬼使神差地起了身,出了门,蹑手蹑脚,将大门的栓子,轻轻地推开,进了屋,玉芹也不曾将自己睡房的门关起来,而是虚掩着。她和衣而卧。
  玉芹还是睡不着。
  郭肚子在大家从树下散了之后,到底有没有摸黑到玉芹的屋里去,别人当然不得而知。
  每天,最后一批离开树下的人里面,都少不了郭肚子。
  后来,村里人渐渐地发觉,郭肚子居然跟玉芹好上了。
  玉芹家的人,除了玉芹,她的父母和哥嫂,都不同意这门亲,他们认为,要是这么做了,就真的是把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了,他们这么想,也不是没有道理。主要原因是,郭肚子家太穷了,郭肚子也不像个正经过日子人。在这个家里,最反对这门亲的人是翠香。翠香说出口的理由是,两人辈分不合适。说不出口的理由是什么,别人就不知道了。翠香说:“玉芹是郭肚子的长辈。虽说出了五服,毕竟这个村子不大,长辈嫁给晚辈,是会让人说闲话的。”翠香接着说:“我们家玉芹又不是嫁不出去。高不成也就罢了,却也不能如此低就;对玉芹来说,实在太亏了不是。”翠香最后甚至威胁说:“如果把玉芹嫁给郭肚子,我干脆回娘家算了。”翠香的意思是明白不过的:这两人要是成了亲,她就离婚。
  玉芹的态度也非常坚决。她说:“哪怕是一泡屎,我也把它吃了。”玉芹还说:“至于你们要咋办,那是你们的事情,跟我八竿子打不着。”
  小姑子跟嫂子,都给家里的人,撂下了硬话。
  明摆着,那一次,郭肚子是得罪了翠香了,他后来跟玉芹所开的玩笑,又促成了他们的恋爱。说来说去,都是嘴惹出来的事情。
  玉芹照旧跟郭肚子亲密无间。树下的人群里,由于很难见到郭肚子的身影,也就失去了往常的乐趣。每天晚上,郭肚子跟玉芹相约而去的,都是比树下更为隐秘的地方。他们不在人群中呆了。他们各自回家的时间,也是越来越晚。
  家里人极力反对,玉芹只好背水一战。她怀孕了。玉芹的肚子一天天地鼓起来,似乎要与郭肚子的肚子,比一比大小。在村里,人们常常看到一对“昂首挺胸”的情侣,见了人,玉芹也不觉得未婚先孕有什么好丢脸的,她甚至主动而又不无自豪地对遇见他们的人说:“是这个不要脸的郭肚子给我下的种。”玉芹说完了,还要用手一指郭肚子,似乎害怕别人怀疑那个做了丑事的人,不是郭肚子。这时候的郭肚子,也要不失时机地,对玉芹补上一句:“要不是我的,你换个人试试?”
  玉芹回到家里,天天都对父母示威:“你们要是还不同意,我就把孩子生在娘家。”女儿未婚先孕对父母来说,已经是奇耻大辱了,真要把孩子生在娘家,他们的脸面往哪儿搁?还不如找个老鼠洞钻进去算了。玉芹的父母知道玉芹是个说到做到的人,他们不顾翠香的反对,瞒着翠香,私下张罗起婚事来。
  
  玉芹的父亲想要先跟郭肚子的父母沟通沟通。他把他去郭肚子家去表态的时间,选在了半夜时分。他进了郭肚子家的门,说出来的第一句话就是:“别人养女,都是让人求到自己的门上去,不知道我上辈子做了什么孽,养个女子,还得求到别人的门上来。”玉芹的父亲没有多说什么,甚至坐也不坐。他就站在郭肚子家的堂屋里,说出了这样的话。他还对郭肚子的父亲说:“你们赶快选个日子,把玉芹娶过门去,要是玉芹把孩子生在了我家里,她这辈子都别想成为你们家的人。”玉芹的父亲还说:“你们也别指望我给玉芹张罗个啥,我啥也不管,啥也不做。”玉芹的父亲撂下这些话,转身走了。
  玉芹的父亲把他到郭肚子家去的时间,故意拖到很晚,当然是有原因的。他这么做是为了避免在树下遇见村里的其他人。他怕自己脸面上挂不住,从而改变了想法。玉芹的父亲在村里当过多年生产队长,他怕见了人,万一有人问他,无论怎么应答,他都丢不起这个人。那天晚上,他等到郭肚子跟玉芹的约会结束之后,玉芹回了家,他也估摸着树下已经没有人了,才动身前往的。
  走这一趟前,玉芹的父亲的确觉得自己要做的,是一件丢人现眼的事情。玉芹长得那么漂亮,从小也很听话。老两口是非常喜欢这个女儿的。可是,谁会想到,
  在婚姻这个人生的重大问题的决策上,玉芹会一意孤行,不管不顾呢?他也知道,女儿的年龄大了,自己也为自己的终身大事担忧起来了。他非常后悔。前几年并不是没有人提亲,他要是稍微将就一些,早点儿选一个差不多的对象把玉芹嫁出去,就不会有现在的尴尬了。
  郭肚子跟玉芹很快结了婚。结婚前,玉芹的父亲对玉芹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就当我们没有生你这个女儿。结婚的时候,玉芹娘家的人,都不曾出面。结婚后,玉芹家的人,也不到郭肚子家里去。两个家庭做成了亲家,却似乎成了仇人。
  玉芹临产前,父母却再也“装”不住了,因为玉芹是难产。听说玉芹难产,玉芹的父母再也不想端着架子了,这可是性命攸关的事情,毕竟是自己亲生的女儿啊。消息是郭肚子打发邻家一个小孩子跑过来,告诉玉芹娘家的人的。乡里的卫生院太远,村里偶尔能够做一做接生的活儿的,就只有玉芹的母亲。郭肚子也是想到了这一点,才不得不派人来通知的。郭肚子那时候,已经脱不开身了,玉芹疼得在炕上不住地打滚,却又揪住他的手,死活不松开,郭肚子正急得团团转呢。于情于理,郭肚子都觉得,应该及时地,告知玉芹的娘家。
  老两口听到玉芹难产的消息,急急忙忙一前一后地,往郭肚子家里跑去。跑在前面的人,自然是玉芹的父亲,他连玉芹的母亲也来不及等一等。
  即使他先一步去了,也是帮不上什么忙的。在生孩子的场合,男人本来就是无用的,父亲更得避讳不是。可是,玉芹的父亲还是管不住自己的腿。他慌慌张张地跑在前面,他的老伴,跌跌撞撞地跟在他后面。最后一个离开翠香家的,是那个前来通风报信的孩子。他也是看了翠香一眼,跑着离开翠香家的院子的。小孩子都是急于去热闹的地方看看呢。
  翠香见公公婆婆丝毫不看自己的眼色,撂下一句狠话来,她威胁说:“你们要是去了郭肚子家里,我就死给你们看!”玉芹的父亲母亲虽说听见了翠香的话,可也掂量得出事情的轻重缓急,他们只是迟疑了片刻,就头也不回地,跑着去了郭肚子家。
  在母亲的照料下,玉芹总算艰难地,把孩子给生出
  来了。
  回头再说翠香。
  公公婆婆不理睬她的威胁,这让翠香觉得她的自尊心受到了很严重的伤害。她受不了了。翠香就那么僵在原地,一动不动。后来,翠香就缓缓地,倒了下去,跌在了地上,翠香的身体跟面条一样软,任何人也是扶不起来的了。翠香的男人玉成,当时并不在家。家里再没有其他人。没有人知道翠香是怎么一回事。
  翠香再也没有站起来。她就那样突然地,死了。玉芹的父母安排好了玉芹母女,回到家里的时候,翠香的身子,都已经冷了,僵了。
  人们怀疑翠香死于脑溢血。大家这么猜测,当然是有道理的:翠香有很严重的高血压,如果不是死于脑溢血,那么,一个好端端的年轻人,咋会说死就死了呢?
  就在翠香咽气的同时,玉芹生下一个女孩。
  世间的事情,就这么奇巧。这边刚刚断气,那边恰
  好出生。
  大家都说,玉芹的女儿,是翠香投胎转世。如果真是这样,翠香反而成了郭肚子的晚辈。这是谁也不曾料到的事情。
  郭肚子不信村里人对翠香死亡的推测。他觉得,他那样跟翠香开玩笑,虽说翠香非常生气,却也没有引发脑溢血,他跟玉芹结婚,最反对的人也是翠香,可是,结婚那天翠香也未因此怎么样。玉芹生了孩子,翠香怎么会引发脑溢血呢?说不通嘛。
  按照乡亲们迷信的说法,人死后会“回阳”。回阳就是亡灵最后一次到生前所有行走过的地方,再走一遭,要把自己所有使用过的东西,再摸一摸,此后就不再显灵了,而是安心地,做一个鬼。在家里,回阳的时间是死者死亡七天之后,咽气的那一时刻。
  村里人,如今都信这样的说法。人们说,虽然看不见亡灵是什么样子,但亡灵回阳的时候,家里就跟闹地震一样,房屋会摇摆,会嘎吱嘎吱乱响,仿佛要倒塌一般;家里的什物也给亡灵弄得噼噼啪啪响,仿佛亡灵在劈柴做饭,声响挺大,也挺吓人。一般,亡灵回阳,家人都要躲出去,不然会撞上煞神,严重的甚至会送了命。
  民间还有一种说法是,回阳的时刻,事先在门槛下撒一层薄薄的灰,要是死者投胎做了人,灰上会留下一个小孩的脚印,要是死者下一世投胎做牛做马,就会留下小牛或小马的蹄印。很多人这么试过,据说,屡试不爽。可是,自己家里的人,死了也就死了,万一知道他或她死后投胎没有做成一个人,而是做了畜生,活着的人该是多么难过啊!
  人们说,只有活着时作了孽的人,转世到了下辈子,才会成为畜生。也是因此,许多人,出于对死者的尊重,不敢也不忍做这样的验证。
  可是,翠香不同,郭肚子的孩子,也不同。大家都认为郭肚子的孩子是翠香投胎转世,那么,就没有了对翠香下辈子成为了畜生的担心。人们怂恿郭肚子,让他在翠香回阳的时候,在门槛下撒一点灰,试试,看看。玉芹生完孩子,交给母亲照料,郭肚子也是一直在岳父家帮忙处理翠香的后事。第七日,他安排岳父岳母和玉成都躲出去之后,想起了人们的传说和大家的怂恿。最终,郭肚子没有忍住自己的好奇。
  郭肚子在门槛下,悄悄地,撒了一层灰。他心里想的是,过一会儿,等回阳的时间过了,他第一个返回去,不管翠香是不是真的投胎做了自己的女儿,他在岳父他们回家前,把灰扫掉就可以了。
  郭肚子撒完了灰,回家去了。他这么做,一是躲一躲翠香的回阳,第二个原因也是为了看看自己刚刚出生的女儿。这么快就结婚,这么快又添了个女儿,自己却又因为翠香的突然去世,无暇顾及自己的女儿。郭肚子觉得,这一段时间以来,日子过得,真是做梦一般,无论什么话,无论什么事,都让他觉得有几分不真实。
  最先看到印在灰上的脚印的人,是玉芹的哥哥玉
  成。
  玉成迅速来到了郭肚子的家。这时,郭肚子刚刚从玉芹的房间里出来,正打算要去岳父家里,把灰扫了呢。玉成劈头盖脸问郭肚子:“灰是你撒的吧?”
  郭肚子还没有来得及去查看脚印呢,见玉成是一副兴师问罪的架势,只得承认了。说:“我只想看看投胎的传言到底是不是真的。”郭肚子的话,声音小得连一只蚂蚁也难以听见。
  “翠香活着时那么喜欢你,真是不值得!”
  玉成撂下这句没头没脑的话,气呼呼地,转身走了。
  只有玉成知道,翠香真正爱着的人,居然是郭肚子。
  玉芹还在坐月子,翠香死的消息,无论家人还是村里人,都瞒着没有告诉她。听见有人来,玉芹在里屋问郭肚子:“是谁呀?”郭肚子说:“是你哥。”玉芹说:“他肯定是来看外甥的,你怎么不让他进来看看再走呢?”郭肚子的嘴闭得死死的,站在门外,再无一言。顿了顿,玉芹忽然大惊小怪地说:“孩子的脚上,怎么会粘了一层灰呢?”玉芹执意要郭肚子进屋来,再看看孩子的脚,郭肚子冷冷地说:“有灰你给擦干净不就行了嘛!”
  连郭肚子也没有想到,玉成会说出那样的话来。
  玉成的话把郭肚子弄蒙了。
  此后,郭肚子再也不跟大姑娘小媳妇们,乱开玩笑了。在村里,郭肚子成了一个一本正经的人,连树下,他也不怎么去了。
  
  作者简介:小米,男,原名刘长江,1968年生,在《人民文学》、《中国作家》等百余家报刊发表过作品,出版有诗集《小米诗选》,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责任编辑:李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