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雅

2011-12-29 00:00:00刘建超
当代小说 2011年6期


  沙先生身材修长,面相白净,鼻梁上架着一副老式的黑框眼镜,手里拿着一把长两尺的绸面扇子,扇子一面是《朱子家训》,另一面是《增广贤文》,小楷行书,如他本人一般飘逸清静。扇子一年四季都在沙先生手中把玩着,即便是数九寒冬,沙先生与人谈话时,也要偶尔地摊开扇面,摇上一摇,随即收起。
  老街的人都挺羡慕沙先生,走起路来四平八稳,不急不火,说起话来不紧不慢,温文尔雅。老街的女人们更是夸赞,说在老街一起住了十几年了,就从来没有见过沙先生发过脾气红过脸。
  沙先生有个好脾气。夏天,雨水来得急,轰隆隆一串雷,劈头盖脸地就是一场雨。老街热闹的景象便被这突如其来的雨水浇得无影无踪,做生意的忙着收货关窗,行人都躲在房檐下或门店里望着街上的雨帘。沙先生雨雾中依旧是不紧不慢在石板路上往家里走,只是把手中的扇子藏进袖筒。
  有人吆喝,沙先生,快跑几步吧。
  沙先生面部微微一笑,照样我行我素。
  沙先生的媳妇给他换衣服,揩身上的雨水,埋怨他。
  沙先生说,跑什么,都在下嘛。有人做过实验,说在雨中跑的人,身上所淋的雨水要比走的人多百分之二十哪。
  媳妇才不管什么百分之几十哪,唠叨着去涮衣服择菜做饭,沙先生就搬个竹椅坐在门厅下,捧着不是四书就是五经类的线装本有滋有味地读起来。
  夫人把浆面条端到沙先生的脸前,吃吧。沙先生两眼放光,接过碗坐在门口的石凳上,先慢慢地把面搅一搅,深深地吸一口气,浆香扑鼻直浸肺腑。轻轻地嘬一口,细嚼慢咽,满口馨香,心旷神怡。沙先生爱吃面,尤其喜好浆面条。
  老街的浆面条可谓是中原一绝。沙先生的夫人做浆面条的手艺在老街也是赫赫有名。浆面条儿主要材料是浆汁,浆又分绿豆浆和黑豆浆两种。据说,沙夫人做浆面条的手艺,得到过西街三代王氏浆坊的秘传。浆面条关键是制浆。做浆时,先把绿豆或豌豆用水浸泡,膨胀后放在石磨上磨成粗浆,用纱布过滤去渣,然后放在盆中或罐里。一两天后,浆水发酵变酸。把酸浆倒在锅里煮,浆水的表层泛起一层白沫,这时,要用勺子轻轻打浆,浆沫消失后,浆体就变得细腻光滑,放入香油、五香粉等调料。浆水煮沸时,把面条下锅,勾入面糊,再放入盐、葱、姜、花生、芝麻、黄豆、芹菜、辣椒等调料,浆面条就做成了。老街有民谚:“浆饭热三遍,拿肉都不换”。
  沙先生有滋有味地呼噜着浆面条,忽然一盆污水又是劈头盖脸从天而降,不说把沙先生刚换的衣服弄湿了,喝了半碗的酱面条也被注水溢出了碗沿。
  二楼的窗户探出一张结实的脸,哎呀,沙先生,对不起对不起啊,我以为下面没人哪。
  沙先生住的是个两层小楼,灰砖青瓦。楼上租给了个叫雷子的小伙子。沙先生认识雷子还颇有些意思。端午节刚过,整条老街还飘着粽艾的余香,沙先生摇着扇子在一家新开张的门店前看楹联。
  个头不高,长得敦敦实实的雷子走到跟前问,这位师傅,请问附近哪有厕所?
  沙先生看着雷子脸上焦急的神态,说,莫着急。我带你去。
  沙先生漫步走着,雷子火急火燎在他身边转着。走到个街口,沙先生把手中的扇子一收,往前一指,这里——雷子急匆匆就跑了过去。
  沙先生摊开扇子轻轻摇摇头,安静地等在原地。
  雷子又急火火地返回来了,说,里面没有厕所啊。
  沙先生扇子又一收,这里以前是有个公厕的,后来也改建成门店了。
  雷子那个火啊,梗着脖子想发怒。沙先生又指着另一侧说,这里是我的住处,到家里方便吧。老街最难找的就是公厕。寸土寸金,谁舍得啊。
  沙先生知道雷子是来老街找住处的,自己的二楼正好闲着,就租给了雷子。雷子在一家快递公司打工,每天骑着那辆突突得半条街都听得到的破摩托车进出。有时半夜回来,车震得屋子都颤悠。雷子给一个女孩送快递时,与女孩擦出了火花,俩人好得如胶似漆。雷子经常把女孩带到住处玩,女孩长得小巧玲珑,说话的声音甜甜的。有时半夜,楼上就传出雷子和女孩激情的欢愉声,搅得沙夫人睡不着。就让沙先生去提醒提醒雷子。沙先生吁口气,说,有缘的人做快乐的事情,莫扰。
  雷子擦着湿漉漉的头发,跑下楼,给沙先生赔着不是。
  沙先生摆摆手,罢了罢了。只是可惜这碗美味的浆面条了。雷子,你吃了没有?来吧,坐下一块儿吃。
  一日,沙先生去西城看朋友,见许多人围在一个高层建筑下看热闹。说是一个小青年被女友甩了,想不开,要寻短见。警察都来了,怎么也劝不下。沙先生用扇子遮挡着往上看了一眼,这一看吓了沙先生一跳,那个站在边缘上的人竟然是雷子。
  沙先生把扇子一收,朝雷子大声骂道,雷子,你这个孬种混蛋。你还是个男人吗?为一个负情的女人你至于吗?混蛋,要死你就跳,你别脸朝下,否则摔得你没脸没皮,家里人都不敢看。要摔你就摔死啊,别摔个半死瘫痪,一辈子吃喝拉撒都在床上。雷子,你个混蛋,你要是个男人就下来跟我回家!
  沙先生说完背着手就走,走得依然是不紧不慢。手中的扇子一摇一摇如同展翅的大蝴蝶。
  众人正惊诧着哪,却见雷子一步一步地退下去了,抹着眼泪垂着头跟在沙先生的屁股后。
  后来有人问雷子,怎么就被沙先生给骂下了?
  雷子说,沙先生那么儒雅的人都被我气得骂人了,那肯定是我做错了。
  老街就又有一个民谚:沙先生发怒——肯定你错了。
  
  那日三人在水塘边散步,黛尔的手绢被风吹起,忽忽悠悠飘落在水中。粉荷花边手绢慢慢地没入水中。
  黛尔轻轻说,那是小姨从杭州带给我的。
  刚子说,我哥经常出差去南方,我让他给你带一打。
  陆言连鞋都没有脱,扑通一声跳进了水塘,霎时,水底下的污泥泛起,如同扔进一枚炸弹般翻腾不息。
  折腾了一阵,没结果,陆言的一只鞋反而不知去向。
  黛尔说,算了,快回去换衣服吧。
  走了几步的陆言,停下来,脱掉脚上的另一只鞋,一挥手,鞋子飞进了水塘。
  刚子说,咋了,赌气啊?
  陆言说,留下一只也没用。如果水塘干了,谁捡到了也是一双,还可以穿的。
  黛尔在陆言晾衣服时,看到了那条粉荷手帕,她笑笑没说话。
  刚子三天两头总要来找陆言在一起扯淡,陆言知道,刚子其实是来看黛尔的。
  那日,刚子兴冲冲来找黛尔,说他那所小学要组建个合唱队,参加乡里组织的汇演。学校没像样的音乐老师,刚子和校长说了,请黛尔去当指导。
  陆言不同意,说等这边放学才能去教歌,回来要走夜路的。
  刚子说,黛尔放学就去我们那儿,完了我送黛尔回来。
  黛尔说行啊,这也是一次锻炼机会,教唱英雄赞歌吧。来来来,反正这会儿也没事,我先拿你俩开练。
  三个人在小院里放开了歌喉。
  刚子的声音洪亮且富有磁性,乐感也好。陆言就不敢恭维了,不是鬼哭也近乎狼嚎,尤其是副歌部分,那调跑得够邪乎。黛尔笑得直不起腰,说,陆言,你跑到西伯利亚了。
  黛尔每天一下课就急匆匆地往刚子的学校赶。
  练完歌,刚子送黛尔回去,一路上刚子口若悬河妙语连珠,路也觉得近了。刚子说,他已经和在市委工作的父亲说好了,等一毕业就进机关上班。刚子还特别强调,他父亲也很关心黛尔的事情,只要黛尔愿意,可以一同进机关。黛尔觉得和刚子在一起,快乐就特别多。
  那天杏花村小学临时有个教学会,散会时已经暮色四合。黛尔抓起歌本就往桃花庄赶。过了两个石桥,天就黑透了,半个月亮静悄悄地爬上了杨树梢。
  黛尔想赶个近路,就沿着小路从玉米地里穿过。出了玉米地,前方开阔起来,隐隐约约看到地里有一堆一堆未来得及撒的肥料。
  黛尔走近细看才发现不是肥料,是一座一座的坟包。自己竟然走进了乱坟岗。刹那间,黛尔头皮发麻,惊出一身冷汗,空空的旷野里只有黛尔孤单无助的身影。
  有风袭来,坟头上的乱草纷乱摇曳,沙沙作响。黛尔惊叫一声,撒腿就跑。
  忽然,身后传来了一阵歌声:为什么战旗美如画,英雄的鲜血染红了它,为什么大地春常在,英雄的生命开鲜花……那调跑到西伯利亚了。
  是陆言。他每天都在暗地里护送她。
  黛尔的泪唰地下来了。她没回头,抹着泪安静地走向桃花庄小学。
  后来,黛尔嫁给了陆言。
  黛尔说,刚子是在彼岸等候自己的人,陆言是护送自己去彼岸的人。
  三个人仍然是好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