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伯今年七十岁了,身板硬朗背微驼,气色也不错。经常将两只大手在背后一搭顺着村子里的羊肠小路一圈一圈地走。哪家院门口的草该拔了他就吼两声,哪家婆媳不和了,他也训两句。大家都唯唯诺诺,极配合地听他的。没有人给过他职位与权威,他的一言九鼎是出了名的。为什么?他生养了三个好儿子。全在外面的大城市工作,也都极体面。在这座有些闭塞的小山村,家里有一个大学生已是了不起,二伯一口气供出了仨!且铁骨铮铮,起早贪黑地干活劳作,没有向乡邻借一分钱。这样的纯爷们,到老了也是受人尊重的。
一天,他倒背着手又从街口走过时,看见刘大哈正苦着个脸对着一堆人诉说儿子的不孝,说儿子一年给自己二百块养老钱还拖拖拉拉地不情愿,要涎着老脸求好几回。二伯停下了脚步,抽出手在眼前一挥,紧接着“呸”了一声,你呀,真是个熊蛋!我儿子还是大学教授哩,我让他干啥他就得干啥,晚一分钟都不行!
刘大哈本来的意思是为了博取大家的同情,共同谴责那个不肖子孙的,二伯这样的言论一出上升到的层面好像是因为自己无能似的,就有些不高兴。士可杀,不可辱。他搓了搓手,将黑污的衣领向前拉了拉,回道:不要站着说话不腰疼,人家村东头喜顺家的新房安上空调了,你儿子能给你安空调?
怎么不能!二伯的倔脾气又上来了。柱子过几天就回来了,马上就安!
二伯说这话时像是空调就摆在自家门口,儿子回来后费力装上就是了。这样的口气也就只有二伯说得出,街口的人们于是发出一片善意的笑,这年月,谁跟谁较真啊。
二伯可不同,他是个说话砸坑,掷地有声的人。他觉得,这空调必须安了。
话出口后,他其实是有些懊悔的。大儿子柱子在济南一所大学任教,收入是不错,可前几天听说儿媳单位因为经济危机出口订单锐减,三个月没发工资了。全靠儿子一人撑着家。唉,儿子们都孝顺,每人每月给五百块养老金,小山村里消费低,够用了,一个儿子也顶刘大哈一堆无用的儿子了。空调不是个小物件,这话怎么张得开口啊。
二伯心里有了事,回到家里不再对伯母言语,含糊吃了几口饭也不喝茶,把碎花棉被拉到身下半截子,缩到炕头开始闭目假寐。弄得伯母对他瞪了好几回眼,又摸了摸他前额清凉如许,也就不理会他了。
白天的时候,二伯也会不由自主地打量自己的这几间老屋。
老屋是有些年岁了,一溜儿五间的石头砌房,低矮着。自打记事起就一直在这里住着,长大,成亲,生子,拉扯着供他们一个一个上学……老屋见证了他太多的人生风雨,他对它怀了浓厚的感情。虽然现在生活条件好了,可二伯舍不得将它推倒重建。几年前惟一的大动作是曾将屋顶的茅草掀去,换上青瓦,又将院子平整了打上了水泥地面,阳面儿预留出一块垫上了肥土,没事儿就摆弄一些韭苗,小葱,豆角什么的,吃着也新鲜。可是,就像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再怎么涂脂抹粉也掩盖不了岁月的沧桑了,老屋还是一如既往地破败下去,门框和窗棂子刷的油漆剥落了大半,上面隐约留着一点过年时贴春联的残红。天冷时,风会从缝隙处呼呼地灌进来。儿子们曾合伙商议要把老屋翻盖一下,可二伯虎着脸说,我和你娘都活不几年了,费那钱干嘛,还是老屋住着舒适。儿子们就都听他的。只是经常将老两口邀到家里小住,更加细心地服侍。
要买空调了,二伯想起了以往的冬天。以往的冬天也是这般漫长,可是和老伴在家里过得有滋有味。秋天里老两口就备下了足够的大同煤块,在屋子中央支一口小炉,炉火旺旺的,炉盖子烧得通红。上面坐着一只铁壶,水气弥漫中,二伯哼着小曲喝着茶,和在炉旁洗衣做事的伯母偶尔忆一下年轻时候的往事或者斗几句闲嘴,再不就是喊几个街坊四邻过来打打牌,哗拉哗拉声中,冬天一转眼就过去了。这样的冬天,对二伯是有吸引力的。
放眼望去,院子外的几棵杨树的叶子变黄了,有的打着旋飘落了下来。姿势很美。可是二伯无心领略。因为伯母这几天催着他买煤块了。
不急,不急。二伯总是这样说。他心里说,有了空调,还用得着烧煤?
在二伯有些复杂的期待里,儿子柱子终于回来了。柱子哥这次是利用到南方一个城市召开学术交流会的机会顺路回家住几天的。两天后要赶回学院整理报告。不知道是不是学问越大的人越朴素,除了身上一股难言的儒雅之气,他穿着简单,一件灰色风衣裹身,里面的鸡心领毛衫露出白衬衣,干净而利落。
知道父亲喜欢喝茶,柱子哥特意带来了两包上好的铁观音,还将女儿丽丽的照片拿出来给二老看。二伯和伯母抢来抢去地看,乐得合不拢嘴,笑着道,这闺女真是越来越俊了!
柱子哥看着二老皱纹深深的脸,将一腔烦心事往心里又压了压。临行前丽丽妈交待给了一个任务,说你这次回老家跟爹娘商议一下,看能不能拿出几万块钱救一下急。学院马上要盖几栋三室两厅的房子,还带精装,首付最少20万。家里七拼八凑也凑不出这个数,就差那么几万块钱上哪儿借呀。柱子哥自任教以来一直住在这片有些旧的教工楼里,老式的砖混结构,房间狭小,家具摆放不开,老两口以往住在这里时,丽丽就在客厅里打地铺,现在孩子一天比一天大,越来越要求独立,不能让孩子总睡地下,这样下去对孩子发育也不好。经过这次世界性经济危机的洗礼,国内虽然其他方面没有见出多大影响,但房价确实落了下来,而且最近政府出台了许多救市政策,贷款基准利率下调,取消二套房贷限制等等。丽丽妈真是坐不住了,无论从哪方面讲,王小柱,你都不应该错过这次买房机会!
柱子哥是个思想传统的人,爹妈拉扯哥几个上学结婚已经不易,现在正是侍奉孝敬的时候,怎么能让老两口给自己倒贴钱呢。在丽丽妈激动地对他摆条件讲道理时,他的脸就涨红了,瞪着她半天不说话。丽丽妈说,你红你的,我说我的。你爹娘早年种过一片桃树林子,那时收入不错,按说是有些存款的,我们又不是借了不给,倒腾开了马上还他,你急眼个啥?!
柱子哥无语了。很多时候无语就代表着妥协。南方开完了学术交流会,在往家门口迈的这几步路,双腿沉得像是灌了铅。
乍见的喜悦很快散尽,伯母系着围裙乐颠颠地到灶间忙着包饺子去了。父子俩人由于各怀了心事,都不知从哪里开口讲话,竟都沉默下来。
柱子哥喝了口茶,目光游移在屋角那只勤奋结网的蜘蛛上面。在老家,人人称蜘蛛为喜蛛,说是能给家人带来好运气,所以都不驱逐。这只喜蛛,能给这个家带来什么样的命运呢?这个口到底开还是不开?不开当然最好,让爹娘省心了,可是丽丽妈那里怎么交待,住房的现实问题怎么交待?左右是个难啊!
二伯觉得喉咙里有点痒,忍不住清了清嗓子。柱子身上一激灵:爹,有事?
噢,没事,没事。二伯张了张口,滑到嗓子眼的话咽下去。喜顺家的那台空调老是在眼前晃悠,弄得他心里乱糟糟的。有心不提了,让儿子安安生生地回去,可是,这不是在乡邻面前留下话柄了吗?以后这个老脸往哪儿搁呀。空调现如今不算是个大件了,几千块钱自己掏钱也买得起,可是意义不同啊。儿子给买的和自己买的那感觉能一样吗?那感觉就是,我,生养的儿子个个是好样的,让买啥就给买啥,比你刘大哈儿子强一百倍;同时也说明,我也比你刘大哈强二百倍!这些思想苗头在体内窜来窜去,振奋着他的神经,总在伺机寻着出口。
又沉寂了一会儿,二伯叹口气道,天冷了。
天,确实冷了。一阵子风吹过,院子里厚厚铺了一层落叶。红红黄黄的,像要给大地盖上一床色彩斑斓的被子。没了树叶的遮挡,树杈上的麻雀也在不安地跳着,急着找一个温暖的窝。二伯这时身上打了一个寒噤。
爹,买煤钱不够吗?我给您再添点?憨实的柱子哥说这话时已忘了此行的任务,忙不迭去掏裤子口袋。
哦,好孩子,等等。二伯心里起了兴奋,到底是亲生的儿子,懂自己的心思,就快要说到点子上了。
这个烧煤呀,麻烦。我和你娘每天都要掏一大桶煤灰,弄得家里到处都是。唉,你说我和你娘在你们哥几个家里住的呀,也算半个城里人了。真受不得这不干净。
那咋办,爹?柱子哥有些迷茫了。他是理工科的教授,讲起专业来头头是道,可是面临一些生活问题也是一头雾水。
二伯不慌不忙呷了一口茶。这是儿子新带来的福建铁观音,香气浓郁直冲鼻孔。他顾不得深吸品味,接着道,我前天打街东头路过呀,看到新建的房子里都安上空调了。那可真是个好东西,冬天里不用撅着屁股捅煤炉了,冷啊热的,一按遥控器就行了。要不中央怎么就提倡科学发展观呢,有了科学就是好。二伯平时说话总喜欢往时事政治上靠,显得很有水平,很与时俱进。说到这里时,眼里不自觉放了光,仿佛在用那柔光抚摸一件东西。
柱子哥再笨也明白了,爹想要个空调。这个时候是要他表态呢。爹和娘辛苦了大半辈子,这点要求平时根本不算什么,可是眼下买房正需要钱,自己的话还没说出来,局势怎么就变成这个样子了?柱子有点蒙,在脑子里费力绕着弯子,没有立刻接爹的话茬,嗫嚅地说道:爹,买空调的事儿,能不能缓一缓?明年这个时候我肯定给你和娘安上空调。
咋啦?儿子的话太出乎二伯意外了,他太没有思想准备了,以至于顺顺当当一口温热的茶含在嘴里差点噎住。他想象中儿子应该把钱包往桌子上一拍,爹,花多少拿多少,不就是个空调么。
二伯又问了声,咋啦?
柱子哥脸上表情很痛苦,摇头道,唉,还是不说了吧。
有事说事,别娘娘们们的!二伯从儿子的口气里断定有什么大事瞒着自己,不由得急了眼,自己活到七十多什么样的沟坎没经历过,最烦大男人说话藏头遮尾的了。不说就不说,说就要说个痛快。停顿了一会儿,儿子还是闷着没说。二伯有些怒了,把茶杯重重地往桌子上一放,细瓷兰花的茶壶盖都惊了一下,跟着弹跳起来。
柱子见爹真急眼了,心一横,原原本本说起了买房缺钱的事儿。
二伯开始听着时眉头是皱着的,接着越来越舒展,唉,孝顺儿子哟,这算什么大事!买个大房子也是为了我和你娘去住着宽敞,丽丽她妈有眼光!这个事情我豁出老命也要支持。你放心好了,几万块钱棺材本爹是有的。那时想啊,平时省着多攒点,你们离得远,万一有个头疼脑热小病小灾的我和你娘就不用劳烦你们出钱了。现在我和你娘身子骨硬朗着呢,再呆个三年两年没问题,所以不用和你娘商量,呆会儿就去镇上取了给你。
只是这空调,二伯思忖了一下,没有再提空调。眼见着让儿子给买的事泡汤了,想到这里,二伯竟有点孩子似的伤心。牛皮吹出去了,真不知怎样在乡邻面前打发这件事情。而且,这么多时日的日思夜想,他对那个叫空调的新玩意儿好像真产生了点感情,忽然变得难以割舍了。二伯的神色黯淡下来。
柱子哥看到爹的情绪忽然低落,意会错了,忙不迭地说道,爹,爹,我不难为你了,咱暂时先不住大房子了,以后有合适的再买,我这就给您去买空调去啊。柱子说完话眼里有了泪,急火火地再次去掏裤子口袋。
干啥呀你!我说过难为的事了吗?二伯恍惚的思绪一下子被扯到现实中。说实在的,儿子真是好儿子,儿子刚才的举动让他有些疙瘩的内心一下子就给熨平了。心情竟然出奇的好。
儿子,空调要买,大房子也要住。咱家就这么个档次!
空调还要买吗?爹,再等等不成吗?柱子哥真是想不通了,两样事情全办,这得多少钱啊。
儿子,男子汉大丈夫,说出去的话捅出去的天,空调我肯定是要买的,不过由我来出钱就说是你买的。
爹,这哪成啊,不用你往我脸上贴金。我明明没有给你出钱么。
嗨,傻小子,你买大房子让我们住这比啥都高兴,他刘大哈照样比不起!咱家的钱什么你的我的,你的就是我的我的就是你的。这件事呢就咱俩知道,连你娘都不要说。懂不?二伯眼里闪过一丝狡黠,柱子从目光中一下看到了二十年前的爹,有点自信,有点顽皮。这么年轻状态的爹,把他的顾虑瞬间全部打消。于是笑着道,行,爹,就依你的办。
父子二人从来没有这么融洽过,刚才的尴尬气氛一扫而光,二伯往壶里又续了新茶,紧一口慢一口地喝着。这时灶间里传来伯母的声音,你俩别着急哈,饺子这就包好了,我再炒两个菜犒劳一下。
二伯算计着,依老婆子做事磨磨蹭蹭的速度,这餐饭没一个时辰还上不了桌,推了推儿子的胳膊肘,要不,咱们先去镇上把事情办了?
啥事情呀?柱子哥的心还在美好里转悠,一时没反应过来。
给你取房子钱,顺便买空调呀。
现在就走?柱子哥看着爹有点不相信。
对,现在,立刻,马上!
二人默契起来,仰脖各自咕咚了一大口茶,抹了嘴,穿起外套。二伯没忘从那口老式挂钟的后面取了折子和身份证,推了自行车就往外走。
父子俩在院子里弄出的声响很快惊动了灶间的伯母。她张着沾满面粉的双手追着嚷,这是发什么神经啊,午饭要好了!
镇子和村子间通了柏油马路,平整而宽阔。父子俩骑上车子很快就到了。正是农闲时,街上人来熙往很热闹。二伯顾不上看光景,一头扎进街上的农行储蓄所,取钱的人不多,不用排队就把钱取了。二伯将三万块钱用报纸包了郑重交到了儿子手上,柱子哥咬着嘴唇接受了,并小心地揣到风衣内袋里,上好了扣子。二伯又额外取了三千块钱,留作买空调的经费。二伯心里无比清楚,折子上几乎没有什么钱了,可是此时他的面色平静得很,心里一点也不慌,他有三个好儿子哩。这才是他一生最大的财富。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街上的店铺一家挨着一家,货品都很丰富。服务员穿着套装,笑容可掬。二伯经常看电视,从社会经纬栏目里知道杂牌子要不得,会出问题。在他认为是名牌的空调里,只有“美的”了。有心买个立式的吧都在三千以上,超出预算了。掂量来掂量去,两人相中了一款壁挂机。机身小巧,流线造型,柱子用他大城市的眼光替爹选中了这款。价钱也合适,2688元。又是六又是八的,可真顺。二伯小心探问,姑娘,那88元零头能不能去了。
服务员摇了摇头,大爷,这是新款,不打折的。
好,要的就是这个新!二伯的好胜心理又被调动起来,从身上摸了钱给儿子让他去交。仿佛这钱经了儿子的手就真是儿子给他买的空调了。这个动作很久以后二伯回味起来都是很潇洒很豪迈,全然不像一个古稀老人的做派。
现在的电器行服务真是没得说,买空调给送货上门,还派两个精干的小伙子负责安装。父子俩就把自行车搬到货车后厢,一人把一边扶手,风风光光地从镇上回来了。
在路上,二伯心情好得总想唱歌,试了几个调子都表达不出自己喜悦的心情,就势哼起了,九九那个艳阳天哪哎嗨哟……歌声里他仿佛看到了刘大哈和乡邻们满脸羡慕的眼神,歌声同样把田野里懒洋洋的冬麦都震得直了腰。柱子哥看着眼前顽童一样的爹,叹口气,不由得眼眶湿润了。
父子俩喝着茶忽然就不见了踪影,让伯母在家里顾自唠叨了半天。这个死老头子,儿子明天要走了,吃顿饺子也不安生,折腾个啥呀。
一锅饱满的白菜肉馅饺子捞出后,伯母将它盛在白瓷盘里,不停地添一把干柴用锅底火热着。正寻思间,咣当一声院门大开,哗啦啦拥进来好几个人。伯母有些傻了,看了半天才明白。老头子,你咋买空调了?
我怎么不能买空调,我儿子是教授我不能买空调吗?别啰嗦了,快过来搭把手。二伯高声高气地说着,巴不得街坊四邻全听见。
伯母心里咯噔一下。听说这东西可贵了也可费电了,安上它后那电表像是上了发条,呼呼一圈一圈地转。伯母那个气呀,这么大的事也不跟我商议一下,偷偷摸摸就给办了。当着那么多人面又不好拉下脸,只好压下火里里外外张罗着。
安装空调的两个小伙子围着二伯家的老屋转了半天,也没找到装室外机的地方。它实在太低矮了挂在屋檐下挡着窗户照明了。最后取了个巧用电锤打眼后,把空调管子通过来,直接将室外机固定在了墙根处的石磨盘上,旁边还立一腌咸菜的缸子,敦实着呢。两小伙子都很年轻,干售后服务工作两年了,以前都是在办公室里或者说是在新建的房子里安空调,那样的房子有密封性,采暖和制冷效果好,用着也省电。像二伯家这样的百年老屋,四处透风也装空调实在是件稀奇事。两人干活时忍不住乐了好几回,但公司精神是客户至上,都没有说什么,手脚麻利地忙乎半天后,拿出几联花花绿绿的单子让二伯签了字就乘车走了。
二伯在伯母的催促下吞吃了几个饺子,还没咂摸出什么馅就开始转身找遥控器了。伯母有些看不惯,今天冷吗?不冷就不要开了。
不开我买它作啥?摆设?二伯正在兴头上,觉得老婆子如今真是死脑筋,一点儿也跟不上形势,老了老了有福也不会享了。伯母被他呛了一句就不再理他,给儿子碗里又夹了几个饺子。这老东西年轻的时候就让着他,大半辈子了,也不试图改变了。二伯学着电视广告上开空调的动作将遥控器对着墙上的空调机身轻轻一按,咦,半天也没反应,又按了几个键还是没反应。有点着急了。他喊,柱子,柱子。
柱子哥端着碗跑过来一看,爹,开关是这个红色按纽,点开这个后再上下地调温度。柱子哥说完示范了一下。又将遥控器交给了二伯。
空调终于打开了,叶片张开,暖风徐徐吹了出来,拂在他阡陌纵横的脸上,那一刻的惬意,真是比喝了西湖龙井都舒心啊。二伯呵呵笑个不停,一时嘴都闭不上了。看老头子从心里高兴,伯母就不说什么了。
二伯家里装了空调,儿子给买的。这件事着实起了轰动。村子里有些不肖子孙听了有些气恼,不得不把养老钱乖乖奉上。若是迟了几日,老人的脸往下一拉就有话说了,我还没让你给我买空调哩,这几个钱也拿不出?
在扭转社会风气这个问题上,二伯家的空调真是起到了良好的调节作用。二伯家的空调简直就是村子里的空调。二伯再在街头溜达的时候,说话声音又高了几个分贝,人们都说他越活越年轻了。
风光了些时日后,二伯有些郁闷了。
因为这台空调。
二伯不明白,当天试机的时候明明很暖和的空调,怎么后来在开了几天后越来越冷?许是温度不够吧,二伯拿着遥控器把室温又上调了两度。
院门外几棵老杨树的叶子已经全部掉光了,光秃秃的枝条伸向铅青色的天空,不知什么时候上面坐了一只喜鹊的窝,密密匝匝的细枝垒起的窝看着就暖和,在有点阳光的日子里,二伯还看见那只喜鹊在窝边很悠闲地梳理着自己身上的羽毛。二伯呆坐在空调屋子里也想把自己的胡茬刮一刮,可是觉得冷伸不出手,反而将两只手缩进了袖笼。温度已经调到30度了,在夏天,是着短衫摇蒲团的季节,怎么还不暖和?
二伯在坚持了几日后,终于揣了保修单去了镇上。经销商倒是很热情,很快派了人来查看。敲敲打打了半天后人家提出了两点意见:一是屋子的密封性不好,造成热气外泄;再就是这个壁挂机型取暖范围有限,它的容量只能供一个屋子取暖。二伯家的老屋是一溜烟的四个大通间,中间只几幅薄薄的蓝印花门帘,飘来荡去的根本不抵事,有点热气也都窜没了。
商家摊了摊手一脸无辜地走了,二伯的心一下子透凉。
以往冬天的种种温暖镜头重又浮上脑际,在面前铺排开来。激烈地撞击着他苍老的内心。生炉子是麻烦些,可是现在的日子怎么就没有那想象中的幸福呢。生活,反而因了这台空调悄悄发生了一些变化,这种变化是潜移默化的,当他有所感知时,已经成为巨变
院子南角处的那堆黑乎乎的煤块没有了,看上去是清爽了些,却让人感到一种没着没落的不踏实。
二伯老了,不知何时有了神经衰弱的毛病,在儿子家住着时,马路上白天黑夜地跑着汽车,他睡不沉实就再也不肯呆在那里了。回到村子里的冬天里是舒展的冬天。夜深了,四处静静地,临睡前压几块晶亮的好煤块睁眼就是一天。也不用担心煤气中毒什么的,门板处的风忽悠悠地飘进来正好倒换一下空气。现在可好,有了空调后不开它觉得冷,开了后窗外那发动机嗡嗡的声响直冲耳膜,扰得他翻来覆去长一声短一声地叹。水汽多时滴答滴答地也总是落个不停,恍惚间以为天上落了雨,半夜里披衣起身到院子里仰脖查看了好几回。老婆子日里晾晒的鱼干和萝卜缨子还在院中簸箕上摊着呢,能不挂心吗。
平时那帮打不散的老伙计也不上门来玩了。邀请他们时总是打着哈哈说你家都有空调哩,档次太高了我们坐着不舒服。
一个月下来,二伯的脸颊瘦削了许多,眼窝也深陷了下去。
在太阳还算明晃的日子里,二伯步履蹒跚地从屋子里走出,揉了揉浑浊的眼睛忍不住再次打量这排老屋这只空调。老屋很老,空调很新。开始时没注意,现在看着就像一个裹脚老太赶时髦套一双白色漆皮的高跟鞋,越看越扎眼。
当然,还有更加闹心的事。伯母之前只听说过用空调费电,她尽着自己的想象力换算着:家里每月冰箱、彩电、照明包括在内也不超过50块钱,有了空调后,还能超过100?只要老头子高兴,别处省省也就够了。
月底村里电工小六子来结算,轻轻报出了一个数字:388元。啥?伯母以为听错了,对方凑到她耳旁就又说了一遍。这回听清了。伯母立时疼得汗都出来了。祖宗啊,平时这可是家里大半年的电费呀。伯母是明事理的人,知道小六子不会糊弄自己,抖着双手掏出方手帕交上了电费。
二伯从街上转回来的时候,接过伯母递过的电费收据,忽然一个趔趄,觉得眼前有点花。
后来我回家探望父母,顺路去村委会结算一下水电费。我翻开小六子摊在桌前的收费单,特别留意了一下二伯家的电费是不是还那样高。我看到熟悉的二伯名字后面是38.8元。以为看错了,让小六子再指认一遍。
小六子每次看见我时心情总是出奇的好,这次笑意更深了,没错!你二伯家又支上炉子了。
责任编辑:王方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