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儿楼

2011-12-29 00:00:00滕玉敏
当代小说 2011年8期


  入夜,十点以后,楼道里会传来对讲门“咣”的一声响,随之在声控感应灯的光影里,踢踢踏踏的一阵乱响,间或夹杂着女声的喁喁私语,民工谢六回到他租住的地下室睡觉了。
  深夜,约莫十二点以后,楼道里对讲门轻轻的碰锁,继而传来清晰的高跟鞋拾阶而上,点击水泥楼梯的声音,是租住在六楼东户的陪舞小姐张红玉回来了。
  这是一座被人们惯称的女儿楼,是三年前村委落实给村里独女户的廉价房,坐落在小城东区。这样的楼房并排有四幢,通体用橘红色马赛克贴墙。周遭环绕的,有埂上刚透出芽黄的白杨,有翕合着眼皮躺在土坡上的奶羊,还有颓圮的篱墙,苟延残喘着等待拆迁的街巷民房。
  实际住进女儿楼去的,多数是租住户。前几年盖的都是砖混房,不像现在这种空荡荡的框架结构,砖混房盖好了,大致隔断成了卧室,阳台,厨房,卫生间,不装修也可以住人,这样的毛坯房子月租金大概需要四佰元钱左右。有的稍加装修,铺铺地面,粉刷一下墙壁,租金相对要贵一些。仔细码算,女儿楼一个小小单元里,区区十二户,俨然分了等级似的。后来地下室住进来民工谢六,自然使得这种等级的分明又加深了一层。
  以前谢六都是住工棚,但这次出来带着春节刚娶进门的妻子,总不能让妻子一起睡工棚吧。虽说妻子在酒店找了一份服务员的工作,酒店应允管吃管住的。可是从酒店走出来,谢六看着妻子,妻子盯着谢六,两个人像是将要分巢而居的燕子,一下子感觉日子散了,淡了。商量着,租间房子一起住吧,打听来打听去,最便宜的一间民房也要每个月壹佰元的租金。舍不得花钱,正算计着呢,恰巧赶上村里的张大妈到施工队上出租地下室,小城市比不上大城市,出租地下室——租住地下室的,很少有人打算,双方觉得合适,以月租金五十元另外配加一张床的价码,谈妥了。
  两人把行李卷摊开,好歹就是暂时可以蜗居的家了!是家,也就多出一些放松自由的空间。谢六每天日落就收工,妻子却是要等到酒店打烊以后才能收工。妻子工作的酒店就在女儿楼往前拐两个弯的街面上。每天晚上谢六闲着溜达过去,看着妻子走出酒店,听着妻子唠叨着酒店里听见的新鲜事,一天的疲劳也就一扫而光。酒店还真是个养人的地方,妻子的脸色越来越红润,浑身上下越来越像枚熟透的野果子泛着光洁诱人的光晕。
  “城里人比咱有钱,我谢六的婆娘可不输给你们。”这样想着,谢六也就学着城里人的样子挽起妻子的胳膊美滋滋地往“家”走。妻子总是不好意思地时时往外拽着胳膊,妻子的胳膊绵软软的,一拉一拽,谢六也就精神抖擞了起来。
  回到家,小夫妻几乎每天晚上都要把床板晃得吱吱嘎嘎的响,像是两只不知疲倦的水鸟,一会儿在波光潋滟的湖面上咬尾嬉戏,一会儿跃进波峰浪谷的海水里上颠下荡。开始两人还关严了门,大概是地下室夹在楼道里面,连扇窗户也没有,密不透气的缘故,后来两人晚上睡觉时干脆闪开了一道门缝隙,这样一来,楼上住的下楼早起晨练,走到底楼门洞,抽抽鼻子,尽是一股狎昵的气息。尽管这种气息平常关起门来,夫妻卧室里再熟悉不过,但是游弋在楼道里无孔不入,却让他们翻肠倒胃般的难受。
  “看看,这地下住的,顶上住的,都是些什么人?这楼都乱成啥样子了?”说这话的,肯定是女儿楼里楼层的真正主人,那些租住户是没有底气,也没有心气管这些的。
  说的振振有词,听的也就噤了声。也是,六楼东户住着的陪舞的张红玉,附近的居民们议论起来总是咬耳嚼舌,晚上一般照不见面,白日里打过几次照面。高挑的个子,光洁的额头,披肩的长发,走起路来连发丝都在飘飞着跳舞,一照面,着实令人眼前一亮,淡扫娥眉,清新,随意,自然。只是随她上楼的男人换了一个又一个,让人想起来很不舒服。但有一点是共同的,就是男人手上一般都是拎着包或是提着箱。“应该是钱褡子吧?这种女人,没钱怎么行?”前面人上楼,楼下看见的,努努嘴,一脸的鄙夷。
  张红玉工作的歌舞厅在城区边缘的街面上,她不是舞厅里最年轻漂亮性感的,却是最有品位的。她的变换多姿的舞步时而如旋舞的孔雀,时而如灵动的青蛇。一动一挪娇柔如荷花花瓣迎着朝露徐徐展开,冷艳似冰山的雪莲遥不可及地给人一种诱惑。眉,目,腰,肢,慢移,疾转,尽态极妍处,总能于一环一扣中撩动舞厅里每一个人的心弦,让人久久地回味。看不见她的笑容,但是她使你欢欣熨帖;看不到她的悲伤,但是她让你凄楚迷茫。在这样一种“想了解”的欲望驱使下,更多的男人想去接近她,也就有更多的男人点着名字要她陪舞。
  张红玉成了舞厅里最惹火的陪舞小姐。
  这真是一个奇异的女子!女儿楼里的住户也是越来越糊涂了。每天上午,从她租住的六楼东户里总能传出一种曼妙的天籁之音,旋律像轻柔的水波低沉柔和,又像是空碧悠悠的蓝天下一支牧歌。缓慢悠扬,曲折婉转,是一种历尽人间悲苦沧桑发出的深长叹息,是一颗孤独的心灵饱含悲凉和辛酸的恣意流淌。有一天,一位退休的音乐教师从楼下走过,站着听了一会儿,后来干脆把扎堆下棋的老伙伴们都喊到了楼下,“好好听听,这么好听的古筝声音听起来润耳润肺啊。”楼上的古筝一天天弹绿了楼下的草地,弹红了院子里的石榴花,和着春天的脚步,押着夏天的韵脚,一板一眼,坚持每天上午浅吟低唱着。
  到城里三个月了,谢六每天晚上去酒店接妻子。
  在酒店东北角上有个小广场,天气稍稍转暖以后,每天晚上都会有打腰鼓,练唱京剧,摆地摊的。谢六会围着广场到处转转,偶尔也到地摊上买个便宜玩意儿。前些日子花五元钱买回个香囊,听说香囊里面装着辟邪的朱砂,就把它挂在床头上,回到地下室能闻到一种淡淡的艾香,妻子不在的时候,艾香就会生了翅膀附在他身上,他就会屁颠颠地把卫生清扫干净,整理好床铺,心里美滋滋地去接妻子。边走着边想,自己比工棚里那帮聚在一台十八英寸的电视机前看电视的工友们享福多了。
  妻子见到香囊没有谢六想像得那么惊喜,只是瞥了一眼,然后再瞥一眼谢六,说,以后你不用去接我了。
  谢六说,不成!我自己的婆娘我自己要接。
  嘴上这样说着,其实谢六心里转着小九九呢。妻子越来越好看了,谢六不懂得城里人描画女人的韵致——丰满,就是眼瞅着妻子胸前气吹似的鼓涨,皮肤水洗似的湿润起来,总忍不住想多亲几口。妻子也不再是刚进城那会儿含羞带生,青涩的如同一枚酸果,几个月下来,恰似一把抖开的折扇,每一道褶子都充满了对这个城市的新奇,谢六不看紧点,不放心呢。城里人总是比乡下人多出很多新潮的东西,整天看多了,见惯了,多多少少也就学会一些,适应一些,何况,谢六看得出来,妻子在努力学着像一个城里人,她学着城里人修眉,纹唇,跟着女服务员学跳舞。前几日,妻子穿回来一件袒肩露背的紧身吊带衫,谢六看着心惊肉跳,这能穿上大街?到底也没敢拗妻子说半个不字,只是涎着脸唯唯诺诺地说,赶下个月我发了工资,给你买条好看的项链,脖子上缺点玩意儿呢,戴上会更好看。
  再好看还不是住在人家屋檐下的麻雀?你看看城里人从楼道里出来,那个跩劲,看看你,盖了几年的大楼,住个地下室,都是租来的。
  谢六看着妻子,有了一种陌生的感觉。
  他在这座城市像候鸟一样,冬去春回,算起来整整六年了。初中毕业那年,他扛着行李卷跑到县城的车站,随着打工的人群漂到了这里。前两年,他只是打打小工,干一些重体力活。后来跟着临沂来的张师傅干活,师傅有意教他,边干活边把一些瓦匠活的要领说给他听。别看谢六读书呆头呆脑的,学起瓦匠活来却很机灵,很快,他就能接续着师傅干一些细致活了。后来,师傅出了事,他也就正式干起了瓦匠活。年头忙到年尾,他最盼的就是回家,因为他知道,他的根在生他养他的那个村庄。可是眼下,看看妻子,刚出来几个月就迷恋上了城市的灯红酒绿,他该怎么办呢?
  
  随后几天,妻子说去酒店要好的姐妹家住几天,连续几个晚上不回地下室睡觉了,态度也是越来越强硬。谢六心里开始毛毛躁躁的乱,他开始强烈的后悔把妻子带出来打工,后悔让她去酒店工作,酒店是个不安分的地方,兴许,去工厂打工要比现在好一些。到底该怎么办呢?
  走过几个红绿灯街口,思绪还是漫无目的。霓虹灯装饰的楼群,在夜色中缤纷的灿烂着,延伸着,令初夏的夜晚更加妩媚。谢六的心感觉到的却是黑暗中的恐惧。走着想着,看看街道上的行人逐渐的减少,这才意识到已经到了他居住的小城边缘。刚才还在他身边逶迤着的车龙经过几个东西南北路口的分岔,已经梳理出了经纬,变得通畅起来。谢六看看左右,不知道该向哪去了。
  逛荡着,也不知过了多久,街上的路灯都已经熄灭了,苍茫夜色下的路,瘦瘦细细地拐进一条巷子。巷子尾端,远处建筑工地上伸长了脖子的塔吊,探进头忽闪着照明灯的眼睛。他下意识地往前走着,拐往楼道的十字路口,距离几步远,一处明火让他停住了脚步:一个长发披肩的女人,背对着他,正在用什么东西掀挑着一处火焰,嘴里还在念念有词。谢六胆怯地瞪大眼睛紧盯着:这么寂静无声的深夜,是人还是鬼?女人念叨了一会儿,把一件衣服披在一把笤帚上,边念叨边拖拉着往前走,笤帚拖地刷刷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妖魔鬼怪来临前的旋风,凉嗖嗖,阴森森的,刷—刷—,谢六身上的汗毛跟着乍楞了起来,眼见着女人拖着笤帚飘进了他住的楼洞,他竟然挪不动脚步了。女人的脚底下像是猫爪挠过地面,不出一点声响,奇怪的是对讲门也是轻轻的开启,闭合,甚至连楼道里的声控灯也没有感觉。谢六大着胆子往前走了几步,往楼上瞅了瞅,楼上漆黑一片。他站在楼下,整栋楼静静伫立,漂浮在空气中的除了黑暗还是黑暗。谢六忙从裤兜里掏出钥匙打开对讲门,身子紧闪进去,咣的一声响,感应灯随之亮了,他警觉地四下瞅了瞅,生怕刚才进来的女人躲在哪个角落,会突然跳出来,惊吓他。还好,直到他躺到床上,楼道里也没出现任何异常。
  “今晚这是怎么了?心情不好,走路也活见鬼了。”谢六掩紧地下室的门,翻来覆去再也睡不着。想想往日里,和妻子两人挤在一张床上,计划着勤快打工,攒几年钱回老家生儿育女经营点小生意好好过日子,那份心思流淌在床上,拥着,抱着,成一团男欢女爱。想到心酸处,就记起了张师傅常念叨的一句话:“眼内有尘三界窄,心头无事一床宽。”师傅说这句话是禅语。他听不懂,此刻倒真是应了自己此时彼时的心情了。
  想起师傅,谢六心头一凛:“哎,师傅,你现在在哪儿啊?”正月里,谢六去过师傅家,家里锁着门,街坊邻居只知道师傅去外地治病了,却没人明确知道他去了哪儿。三年前,他和师傅一起跟着工程队建筑现在租住的这座女儿楼,临近封顶时,施工队加班加点赶进度,师傅由于过度劳累,精力不支,不慎一头撞在吊装混凝土的吊斗上,当时感觉头疼,谢六给他揉了揉,继续施工,到第二天早晨大伙起床时,却怎么也叫不醒师傅了。这才发现师傅的头部已经肿胀成发面馒头,赶紧送去医院,经磁共振检查头部淤血,右脑麻痹,在医院治疗了一段日子,师傅也没醒过来,后来只好出院回老家了。期间谢六去看过师傅,师傅当时住在镇上一个小诊所里,接受中医针灸治疗。他的老伴在照料他,听说他还有一个女儿,上大学期间一直在外面兼工,家里所有的开销都指望她呢。
  阳历六月的天,早晨不到五点钟天就大亮了。谢六关着地下室的门,根本看不见外面的光亮。睡着睡着,耳膜被一阵轰隆隆的挖掘机的声音震颤着。“搞什么名堂啊?”他看了看手机,四点半!离上工还有一会儿,就用被子蒙住头,试图挡住外面一切入侵的声音,可是声音越来越大,似乎就在窗外面轰隆隆。睡不着,一折腾倒感觉出尿意了。索性起床,三下两下套上汗衫,提上裤子,趿拉着拖鞋出了楼道。在距离女儿楼大概有五十米的北面坡地上,挖掘机推土机正在碾踏着脚下的土地,把它一点一点地蚕食。土坡上的一块已经发了黄眼见要收获的小麦地瞬间被卷起,搅合着黄土被推走。还有几挂芸豆架,几个坟堆,几棵小香椿树,几间废弃的鸡舍,劫难一并降临到它们头上。
  “后天就是芒种了,‘芒种三天见麦茬’。糟蹋了这一地麦子……”谢六很是心疼折杀的麦子,心想:城里人咋就不知道疼惜到口的粮食呢?建高楼也不差这几天工夫,好歹缓几天等收了这一地麦子呀。想找个僻静地方小解,往前走了走,脚差点踩上一堆黑色的烧纸灰,脑子里瞬时浮过了昨晚的长发女子。纳着闷儿往地上多瞅了几眼,看见灰堆旁落了一串小小的红色玉珠。他蹲下去,捡起来,吹了吹灰土仔细地瞅:“这不是师傅买给女儿的礼物吗?”谢六清楚地记得那年他和师傅一起去逛店,当时一进玉器店,师傅一眼就相中了这串珠子,他说他女儿叫红玉,和这串珠子一样圆润可爱。尽管谢六不敢确定这串珠子就是师傅当年买的那串,但是的确很相像,拿在手里,谢六触摸到了一种很亲切很熟悉的感觉。他把玉珠装进了裤兜,如同拾起了一个费解的谜团。
  女儿楼临近市里一所九年制双语学校。
  四楼东户住着双语的景老师,养着一个女儿酷爱古筝,已经多次去市里,省里演出过。随着女儿技艺的不断长进,父母在小县城给她寻找古筝老师也就有了难度。一天周末上午,景老师请教委的陈主任到家里做客,顺便提了提想给女儿找个古筝老师的事情。正说话间,楼顶上传来古筝曲子的声音。陈主任坐在沙发上听得入了迷,手里端着的茶水晃到了茶几上,全然不晓得。一曲听罢,陈主任站起身,“你这才真正是守着金碗要饭吃呢,这样的古筝曲调,恐怕在我们这个小县城,也是绝无仅有啊!走,领我上楼看看。”景老师知道陈主任精通音律,早些年也痴迷过古筝。但顾虑平时里楼层住户的努嘴嚼舌,忙起身拦住陈主任,“还是别去!楼上住着的舞女太神秘了。”“神秘?!那好啊,我们就去看看,这个神秘的舞女是不是天女下凡,怎会把古筝曲子弹得如此绝妙?”说着,主任已经挪步出门,景老师也只好随在其后往楼上走去。
  防盗门上有一个安装门铃的小孔猫眼被一块布从里面塞住了。敲敲门,里面传来往门边移动的碎碎的脚步声音;再敲敲门,里面传来一声脆脆的普通话:“你们是找错门了吧。”“姑娘,我们就找你,我们是听了你的古筝声音找来的。”陈主任把身后的景老师拉到门前。“是呀,姑娘,我是你楼下住着的邻居。”停了一会儿,猫眼处塞着的布被从里面扯掉,姑娘机警的目光射了出来。“我们想和你聊聊古筝,可不可以进去谈谈?”
  没有一点回声,两人正愁着,一个男人提着箱往楼上走来,两人往门边挪了挪,男人却在他们站的门前停下,抬手敲门,“红玉,开门!我是医院的老郑!”门开了,姑娘和提箱的男人打过招呼,又对其他人说了声:“进来坐吧。”
  楼房是两室两厅的毛坯房,地面是水泥地,墙面也是刚完工时抹过的水泥墙,表面打了一层粗糙的腻子。客厅里空荡荡的,中间放着一架筝面呈黑褐色的古筝,和这间毛坯楼房既不相称,也不协调。
  东边卧室的门敞开,提箱的男人径直走了进去。
  “你们随便坐吧,”姑娘从客厅边角拿出两个矮脚板凳,“我先帮郑医生给我爸扎针。”
  陈主任和景老师随着姑娘进了卧室,床上躺着一位穿着干净的老人,只是老人目光呆滞,银针扎下去,全身竟然没有一点意识。大概看出了两人的疑惑,姑娘主动开了口,“三年前,我爸爸建这座大楼时受了伤。一直是我妈伺候着,去年冬天,我妈去世了。”姑娘的声音低沉了下去。“山上老道说,我爸爸是受伤时丢了魂,我宁愿相信这些虚无的东西真的存在,就带着我爸住到了这里。每个月初一、十五深夜,我都会去楼下烧香烧纸钱。”
  
  屋子里除了药水的味道,多了一层伤感的气息。
  景老师想着平时人们对姑娘的猜测和非议,心里陡然地沉重起来。人呢,其实熟悉与陌生的距离,仅仅是多出一句问候,伸出一双手而已。
  大概陈主任也被震撼了,他当即提出要给姑娘办个古筝培训班,付给姑娘高额的工资。姑娘笑了,一种射进房间的阳光的明媚铺展开来。“我男朋友读研毕业了,过几日会来接我们,我也还要回去继续读完我的声乐大学。我们已经商量好,把我爸爸送去正规医院进行专门的康复治疗。”
  姑娘说完话,房间里瞬时的安静下来。心灵契合处,听得见客厅里古筝流淌出的音符,在房间的每个角落淡然漂浮着,弥散着。
  下楼时,楼下传来骂娘的声音。楼下的争执从清晨持续到现在,有人恼怒:早晨他们还在睡觉时,原本种着蔬菜,种着小麦的土地被破坏了;更有人咬牙切齿:他们以为埋在自家地头没人敢动的祖宗坟墓竟然被铲平了。其实,村委已经明文张贴很多天了,只是没人真正理会。争执的人眼里喷出火焰,炙烤着每一寸土地。景老师把陈主任送出门,他也走进了骂娘的人群。他要让人们知道:这里住着一位为了给他们盖大楼成了植物人的老人。
  又一天早晨,谢六再一次被杂乱的声音吵醒。他依稀分辨着楼道里的声音,搬搬抬抬的热闹。门外,似乎聚集了很多人。他起了床,想看个究竟。走出楼道,看见几个人抬着一张床板上的人上了一辆面包车,最后上车的,是一个飘着长发的女子。这不正是那天晚上遇到的女子吗?谢六忙转身回地下室去取那串红色的玉珠。这当口,有人从面包车后箱递给姑娘一沓钱:钱不多,收下吧,闺女,是这座城市,这座女儿楼给你爸爸治病的。
  “陈主任,我替我爸爸谢过大家了。”
  车子慢慢地开走,谢六取回玉珠,看着车子离开想紧赶几步,追上去,却愣怔在原地,傻呆呆地,他听到人群里有人说:就是盖这座楼时受的伤,哎,三年了……
  三年了,会不会是……
  师——傅——!谢六缓过神来,疯了一样喊着,追着面包车跑了出去。
  谢六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他托人四处打听的师傅竟然和他同住在一幢单元楼里,而且已经住了几个月了。眼见着面包车的屁股冒着青烟,跑得越来越远,远得谢六再也追不上,他在路中间停下来,懊恼地跺着脚,胸腔内多日积聚的委屈和迷惘跟着喷涌而出,挺大个汉子,竟然当街呜呜地哭泣起来。
  路边的高楼面无表情,傲然地耸立着。谢六着实憎恶这蜂巢似的楼寓了,自己和师傅离这么近住了这么长时间,居然就这么眼睁睁地错过了相见的机会,这一别,一辈子也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再见面。
  天气变暖了,地下室里的空气越来越污浊,有蚊虫顺着门缝隙挤进地下室,傍晚围着暗淡的灯光转了。谢六把地下室支起了蚊帐,回头又去酒店央求妻子回“家”,可是妻子就是不肯答应。后来居然趁谢六在工地的工夫,拿走了放在地下室的几件换洗衣服。谢六回到地下室,狭窄的空间一下子像心中一样空荡荡的了,还是带妻子回家吧,他想,回家让妻子生个娃。女人一旦生了孩子,就会断了一些念想。回头去酒店找妻子商量,妻子硬邦邦撂下一句话,回村?我再也不想回那个穷山旮旯了,要回,你自己回!
  妻子白了谢六一眼,眼光里透出的蔑视让谢六不寒而栗。妻子穿着酒店量身定做的粉红色的碎花旗袍,和刚进城时的长褂肥裤真是判若两人。谢六看看自己,黄蓝相间的短袖T恤衫配一条蓝色的齐膝短裤,穿得也算清清爽爽,可怎么站在往日亲近的妻子面前,突然间就觉得差一截了呢?
  谢六想不出解决的办法,只好先回工地。晚上收工早早地躺下,睡得迷迷糊糊的,听到楼道里有推动摩托车的声音,翻了个身,把被子往上扯了扯,蒙住头继续睡觉。楼道里的声音渐渐远去,消失在他疲惫不堪的梦里——
  恍恍惚惚的,师傅领着女儿红玉站在刚封顶的大楼前,冲着他一个劲地笑。他喊着师傅,急忙向师傅跑过去,跑着跑着,却被人拽住了衣角,猛回头,是妻子……
  美梦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断了,醒来时笑意还僵在脸上,谢六抬手搓了搓脸,神色才恢复了正常。他急忙下床趿拉上鞋,刚一开门,迎面便是一通斥责,“你没听到响声啊?怎么不吆喝一声呢?这摩托车放在楼道里,还以为有人在底下睡觉,楼道里多个看门的,这外人进不来,不会丢东西。”
  谢六被戗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等听明白怎么回事,才知道昨天晚上楼道里丢了摩托车,“我好像听到过推动摩托车的声音,”谢六话出口,又后悔了,这不是越描越黑吗?听到过声音为啥不起来看看?在心里开始责备自己,但是看车主咄咄逼人指责怀疑的架势,谢六心里倒是坦然了,他关上地下室的门,再也不理睬楼道里的嚷嚷声,“我在地下室睡觉,也没义务给你看摩托车,真是狗眼看人低!”谢六在心里骂了一句,“再穷,我谢六也不会去干那种下三烂的营生。”
  上午正在工地上忙活,接到自称是市东派出所警察打来的电话,“你是谢六吗?你到市东派出所治安科来一趟。”谢六冲着电话喊,摩托车又不是我偷的,到派出所干嘛?“来了就知道了。”派出所的警察说完就把电话挂了。
  谢六心里忿忿地,嘴里骂出了声。但是又必须去派出所跑一趟。好不容易打听问路进了派出所治安科,警察的话却让他一屁股跌坐在了水泥地上。
  “你老婆张艳香在发廊卖淫,你交上五千元钱罚金,把你老婆领回家,好好管严了。”
  这突如其来的消息让谢六绝望,让他歇斯底里地崩溃,他闭上眼睛,两只手捂住脸,叉开十指,两个大拇指紧紧地堵住耳朵。妻子一会儿穿着粉红色碎花旗袍,扭着腰肢,一会儿穿着吊带衫,挺着乳峰。妻子妖媚的笑幻化成千万条的蟒蛇,缠紧了他,让他一层一层地向地狱坠下去。
  “我给你买张车票,你回家去吧。”派出所门口,谢六只管盯着街上的车水马龙,看也不看妻子一眼。
  妻子木然地站着,涂了黑色指甲油的脚丫勾着一双艳丽的人字拖,紧身的小花连衣裙偌大的领口衬着白花花的胸脯,裙摆刚遮盖住圆鼓鼓的屁股,露出白生生的两条长腿,一张曾经水润光洁的俏面再无半点表情,黄色的卷发乱蓬蓬的,未褪尽的口红,眼皮上的残妆像是肮脏的污垢,使整张面孔看起来相当怪异。
  回去?还能回得去吗?妻子的语气有些冲,像是在质问他,可是站在繁华的城市街头,谢六却咂摸出了一丝凄惶和苦涩。
  有人从身边经过,边走边回头看着两个人,好像猜度着两个人的关系。
  谢六瞪了那人一眼,这才转过脸来,“怎么?你还嫌不够丢人吗?!”
  妻子眼神冷漠,透出一股子决绝,“欠你的五千元钱,我会还你的。”
  谢六的拳头攥紧了,又慢慢地松开了。心里一阵的慌乱,怒气像被扎破了的气球一般迅速散尽,声音不自觉地低了下去,“你什么意思?你倒是说说你想干什么。”
  有零散的雨点落下,刚刚感觉到些许的凉意,天地间顷刻便扯起了雨线,密密麻麻从空中扬洒了下来,衣衫单薄的行人开始奔跑躲避,两个人站在雨中一动不动。妻想说什么,张了张嘴唇,终究再一个字也没说,转身走向远处。
  谢六呆立着,心如同也被雨淋透,一点点地下沉,坠得生疼。眼前,宽广的街面上,车河如水般流淌,各色的伞簇拥着,像开了一朵朵艳丽的花,雨幕中的城市依旧繁华喧闹,可是,再没有人停下脚步看他一眼。
  工地仍然是一片繁忙,楼层像是有生命一般,一天天地长高。谢六收拾好简单的行李,在狭窄的地下室里出了一会儿神,看见床头上挂着的香囊,一把拽下来,丢在了地上,然后夹着行李卷从地下室走出来。
  女儿楼楼群间,响起了一阵震天响的鞭炮声,又有一户人家或嫁或娶了,人群的欢笑和着烟火在空气中迅速地蔓延飘散,扑鼻都是喜庆的味道。谢六的鼻子酸涩起来,这才几个月?春节期间,自家娶媳妇时,鞭炮也是这样的响……
  踩着门前大红大红的烟火纸屑,谢六神情黯然地向着建筑工地的工棚走去……沿着一幢幢大楼的脚底,幻成一只大地上最不起眼的蝼蚁。
  
  责任编辑:王方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