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前北屯只有一条街,叫做花街,齐刷刷地把前北屯从村前至村末分为东西两半。如果把前北屯看成一条鱼,那花街就是鱼脊骨,两边居民区近二十条细长的巷子:古井巷、石磨巷、书院巷、染布巷……鱼翅骨一样,交错于花街。
前北屯是城中村,原住居民大多已不住村,把原来的老房子隔成一格一格的鸽子笼或者说像猪圈一样的房间出租。原先放羊的也没处放了,改为出租房后自嘲是在放人。养鸡的说,鸡没了,养人,定时取蛋成了定时收租金。对于他们来说养什么都没区别,只要定时来钱就行。租住前北屯的人,多是刚进城没有找到工作和收入比较低的人,三教九流,人口流动密度在这个城市屈指可数。
声音杂乱中,唐王每次骑单车进出花街,车头都掉转得特别迅速,左拐右弯地绕开行人和车辆,像是赶着干什么去,刻不容缓。不了解他的人,以为他是疯子。三十来岁的人,不修边幅,前发过耳,后发着肩,钢丝一样粗硬的胡子直扎扎地长满下巴。但他那个身架子很好看,笔挺挺地直,这大概得益于他多年前练过舞蹈,还在老家得过几次表演赛的冠军。他在前北屯进出的时间长了,就有人以为他是艺术家,行为艺术家。他每天挂着钢丝在脖子前,似乎要把生活扎个千疮百孔。他既不是疯子也不是艺术家,他只是电视台打工的记者,混迹多年,还是个打工的,这也是他一直住在前北屯的理由,经常有人惊讶他怎么会住这里,他的理由也能搪塞过去。
唐王租住的家,在染布巷最后一个门楼里。三层楼,分隔出了二十七八间房,住着三四十人,中间窟窿一样的天井,每天停放满单车。房与房之隔是玻璃墙或者木板墙,宽度就那么几厘米。由于空间太小墙太薄,到了中午和晚上,院子里叫床声隐隐约约,上下左右。唐王租住二楼末间。每天声音似乎集中成流,挤进他家那个角落,散不开去。他烦了就唱:想亲亲想得我手腕腕那个软,呀呼嘿。
唐王身边不是没有女人,影视这行女人比男人更热衷,每年实习生蜂拥而至,老记带新生,小女生会称呼老记为老师,老记也会将小女生当做助手,有个伴好办事,办出什么事都有可能。经常外出公务,暧昧一下也不稀奇。唐王喜欢过的学生里有个叫做灯笼,灯笼是丁玲的绰号。唐王说,你站在我旁边,胸前吊着两个结实的球子,是苹果。丁玲说,不是,是灯笼,照着你敲字。唐王说,还是苹果好,有香味。丁玲说,你怎么知道我是苹果香的。
他暧昧过的学生,灯笼之前,一拨一拨地来了去,去了来,走马灯一样。几乎每一拨都会有个别的女学生应接了他的暧昧,喜欢老师的人情味。
没有带实习生时,他拍片子总是单枪匹马。带实习生时,他身边的女孩子就三天两天不同面孔。那次上中条山拍片子,他带上了她。
月光明净如水的夜晚,中条山上的风沁凉沁凉的。他们坐在石头上俯瞰,月光浮动之处,树梢如潮。她望着,有了说话的兴奋,说,中条山我还是第一次来呢。老师你来过吗?
来过好几次,都是拍片子。
下午看老师拍镜,那种镜头运动的呀,我受益了,我在学校学不到的。
理论和实践是有距离的。电视也是艺术,同个人审美有关联。
老师在台里好多年了吗?
嗯。唐王看了看高悬的月亮,叹了一声,说,六七年了啊,年年都带实习生,年年都看着青春面孔,来来去去的,她们有的留下了,有的飞远了,我也发现自己老了。
老?老师也不过长我几岁吧,不提老字吧。
如果是平时,唐王听到这样的话会报以一笑,但今晚不知道怎么回事,他总笑不出来,说,你属什么?
我属白菜。
他仍是笑不出来,还认为她有意戏弄他,心恼,说,那我属野兔,吃白菜。
老师你可真幽默。
唐王无语。
她又说,听说山药蛋刚刚得奖的那个片子是你做的,真的吗?山药蛋是一个同事的名字。因为脸圆,黑,光头,而得的诨名。
嗯。
那为什么不是你得奖,反而是他呢?
没有资格报送,我不是正式聘用的记者,如果你实习结束了,仍留在台里工作,你和我的身份也是一样的,临时雇用,把活干好就行。
那算是真记者呢还是假记者呀?
你说呢,反正是卖力气挣钱的活,还分什么真假,我住的前北屯里那些妓还分真假吗?我们这个行业只有名记和非名记之分。
说到这,唐王有点动容,眼眶闪亮亮的,昂了昂头,注视着月亮,自言自语说,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她竟然伸过手来抚摸他的脸。他低下头来,看着她。她的手仍停留在他的脸上,暖流已从他的心缝生涌。他太需要理解和关爱了,简直渴望,情人一样的理解,母亲一样的关爱。那一刻,他端视着她那圆圆的白脸蛋,大大的眼睛像通道,向另一个空间延伸,里面是春天吗?百花齐放吗?眼前这女孩能陪着他走完通道吗?如果她能,那也不错,人好看,又善解人意。灯笼,灯笼,莫非冥冥之中就是给他光明的人。
那晚,他们同宿。大灯笼,高高挂,典型的山西女人,丰满型,健康型。他热爱着那结实的灯笼。一场跌宕起伏之后,她比划着手指头,说,你不行!
他木讷了一会儿,说,比不上你的前任?
强多了。
那怎么不行?
她不作答,只笑了一下。那诡秘的笑容,实在令人不是滋味。
那次之后,他每晚都与她欢爱,浇花一样,一月下来,从不缺勤。她终于说,你真行!而后,她就搬进了前北屯,正式与他同居。
她是一个会照顾人,会生活的人。唐王那杂乱的小斗室,三两下工夫就被收拾得整齐干净。在他的经验里,八零后的女孩是享乐主义,时尚主义,待人接物和生活习惯上同他这个六零后的人大有代沟。但她让他感到熟悉和温馨,他常常用你很特别这句话来夸奖她。十样样花开,妹妹九样样的好,惟有一样不好的就是她同他志趣不同,她不喜欢文学也不热爱艺术。晚上他坐在床上电脑前做他的电视片子,写他的诗歌散文小说,她也坐在床上,面朝另一个方向看电视节目。生活就这样日复一日,很快一年过去了。
你会离婚吗?
唐王边喝咖啡,边瞪着电脑画面看,听她的话,回过头来看着她,迟疑一会儿说,会,从结婚开始就想离婚,似乎婚是为离而结。当时以为结婚三年内就离掉,没想到三年又三年,拖下来了。
那怎么办?
他正过身来,盘曲着腿面向她,说,等等看吧,她总以孩子的事情为由,不离。孩子读初二了,等孩子毕业以后自立了我再找她谈。
我再等你一年,一年后,你还不能离,我就不等了。
灯笼的话像一道符令,直令得唐王回到老家去,认真地同老婆谈离婚的事情,当然惹来的是一阵恶骂:你到底有没有良心啊,你?连孩子你都可以不管了?他说,孩子的生活我会负责到底。她一听就咆哮起来,你是不是同哪个不要脸的女人同居了?我要告你去。你不要脸,我还要脸……每次提到离婚,她总破口发泼,泼辣起来犹如河东狮吼。
每次为离婚交战,唐王总兵败而逃。其实,他认为自己没有战胜是因为时机不成熟。任何成熟的事情,都是水到渠成的事情,用不着费口水。不成熟的原因有父母年迈,经不了事情打击;孩子还在读书,没有独立能力,接受不了父母亲离婚的现实;心底更主要的原因是他还没有找到令他死心塌地的人。人世间有令他死心塌地的人吗?如果没有,那就将就算了,灯笼不差,可以相伴。但思来想去,唐王仍然下不了决心马上了断婚姻。
二
半年后,春天,灯笼走了。
不久,唐王带回来一个女子。那女子穿着宝蓝色棉衣,长发,额前的刘海西瓜皮一样,让那张脸越发幼稚和秀气。她从出火车站开始就一直低着头跟在他身边。他们在染布巷口的素面馆呼呼地各自吃完一碗刀削面,天就黑下来了。
入夜的染布巷,院檐下的小红灯泡,萤火虫一样发着光。不足十平方米的斗室里,烟味呛人。床边上低矮的案台上满是尘埃,电脑边上的烟灰缸已经挤不下烟屁股,压在烟灰缸下的纸张写着蚂蚁一样的字。女子一只手插在棉衣里,一只手在自己的面前来回扇动,传出一两声咳嗽来。唐王卸下肩上斜背着的包,才手忙脚乱地收拾了床上零散的书籍,叠起被子,说,许英坐呀,屋子里太乱了。女子看了一下铺排在地面上的床垫,嗯了一声,半个屁股坐在床沿边上。
许英家居塞北,半年前与唐王在文学论坛上相识,唐王的悉心指导让她长进不少,一来二去,好几次他们都想见面,但唐王一直不敢应下时间,如果许英来了,怎么跟灯笼解释,如果不让灯笼知道,那就要去外面开房,这又怎么好意思跟许英说呢。这件事拖了很久,两人一直在网上切磋文学,偶尔散心聊聊私情也保持君子淑女的本分,彼此爱慕一下也没什么错。直到灯笼搬走了,唐王才同意许英来。
唐王那九曲十八弯的眼神简直煞人,爱煞她了,她不得不一路低头。她的一举一动,哪逃得过唐王的眼睛。可是狭窄的空间里,彼此只是悄悄翻着书看,直到天井那边有吟哦声发出。他想,这家人总是不关窗户,数他们动静最大。他才偷斜了她一眼,她似乎意识到了异样的目光,并拢住双腿,翻响书页。唐王说,睡前要泡泡脚吗?许英听着话,深情地望了他一眼,又低下头去,说,好,睡前泡泡脚会好睡些。
两双脚在两个盆子里,过了会儿,拢好窗帘,熄灯。天井那边的吟哦声停了,玻璃墙背面却有了动静,接着是楼上的声音传了出来,杀猪一样。他已经摸开了她的纽扣,贴紧了她那光滑的背部,吻是少不了的,全身上下,顺利展开。但他趴在她身上磨蹭时,她却哀求说,大哥不要好吗?唐王似乎没有听到,仍磨蹭,感觉到了柔软与湿润。但她仍哀求说,大哥不要好吗?我没有过。血到了沸点,他知道只要轻轻向前用点力,两个身体就必将链在一起。但他犹豫了,反问说,你没做过?她点点头说,真的,没有,不要这样,好吗?求你!唐王一听到“求你”,就败下阵来,君子不强人所难!君子不强人所难!他躺平了,看着灰暗的天花板许久,才侧过身去,抱住那柔软的身体,直至第二天太阳把玻璃窗户晒暖。
巷口的墙壁长年贴着治疗性病、开锁、通厕所以及各类大甩卖和招工广告,旧纸张剥落了,新纸张又重上,层层叠叠的两面墙壁,像麻风多年的手背。许英看着眼前一则招聘广告,哇的一声说,月薪八千至三万,什么工作那么高工资啊?年龄十八至二十五?刚读书毕业的人能拿那么多工资,是什么工作啊?唐王向墙壁扫了一眼,没接话,却说,走吧,肚子饿了吧。
两人埋头素面馆,又一阵呼呼声,鼻头冒出了汗。许英给他递了纸巾。他问,今天礼拜天,要不要多呆一天?大哥陪你到处看看,来一趟不容易。许英呼了一口面,呼得用力了,面汤喷上了脸,她边擦了擦脸庞边说,不了,我准备考北师大的研究生,要学习英语,可能要有一段时间不能上论坛了。
他嗯了声,也低头呼了一口面,说,学习是好事,想好了就努力吧。
嗯,得好好准备应考,好好工作,等考上了,就只有花钱的地方,没有赚钱的时间了。许英说着,擦了一把额上的汗。
唐王看着她,微笑了一下,回想着她刚才看招工广告时的话,心想如此一个可爱的女子如果为了达到某种目的,愿意出卖自己的青春,那太可惜了。但那样可惜的人会少吗?在校学生被包养或当三陪甚至做妓的,鲜见吗?他又一次感到自己的无能。如果他占有了她那完璧的身体,就必须为她负责,爱情、经济、一切。但他有能力负责吗?老家那与他尚存一纸之约的女人,隔三差五就以不同的理由来向他要钱,要钱要钱,钱成了他们关系的连线,他成了赚钱的机器。他自己省吃俭用,一个钱不敢错花。遇上采访宴请时吃大餐,没时,吃馒头咸菜。生活,他用对付的态度。
唐王整理了一下喉咙,绕开话题说,英语字母也挺有意思的,A像男人,B像女人,这是最基本的,后面就是做人成长的不同阶段,C像子宫,D像婴儿,E像人开始有三条腿,F像一条腿长了,G像女人开花了,H像男女拥抱,I是合一……
许英听着看着,微笑。
下次来时认得这路吗?
许英仍微笑,摇了摇头。
那我还是到火车站接你。
有半天的时间,他在心里重复着几句歌儿:山药蛋开花结疙瘩,疙瘩亲是俺心肝瓣。半碗豆子半碗米,端起了饭碗就想起了你。白日里想你不敢吭,黑夜里想你,泪蛋蛋那个掉……他说这是鬼在他心里唱,明明有歌声,却看不见人。他仰躺着,一直瞪着天花板,那女子确实走远了。
三
某天下午,唐王在十八层高的经贸大厦上采访,突然间地动山摇,人们慌乱起来,有人喊地震了,更是乱成一锅粥,各自纷纷逃命。人们跑到地面上来的时候,个个都脸青。唐王摸到手机,摁出去,无法接通,再摁,还是无法接通。过了会儿,他才意识到自己拨打的第一个电话不是给父母,也不是给妻儿,而是灯笼。生死关头,灯笼原来已经是他生命里最重要的人了。此时的灯笼已经离开了电视台,做了商业营销。唐王打车到了她的楼下,看见大楼无碍心里就踏实了,正要离开,猛然听到背后有人叫,商场里川流不息,他听出是灯笼的声音,但是人在哪儿呢,他四下张望,有人一下子拉住了他的手臂,他也顺势将一个人影子搂在了怀里。他没有看清楚对方是谁,一定是灯笼。灯笼说,刚才打电话也是无法接通。
地震灾难的第二天,他们在前北屯组织作家捐书义卖,以拍卖的方式发动捐款筹款。灯笼在人群中喊,《唐王诗歌选》五元起价……五十元,一百元……两百元,两百元第二次,两百元第三次,好,谢谢这位先生;《唐王散文选》五元起价……在没有人竞拍的时候,他们自己认购,故他们也一次又一次往捐款箱投钱。那一段时间里,他们为帮助灾区人民忙得不亦乐乎。为让爱心传递,唐王写了歌词,请人谱曲,请人唱,在电视台来回播放:哀伤如六月飞雪,呼吸留给了尘埃,大地在哭泣,天使在泪流,我们拥抱在一起。曾经存在的,不再存在,曾经不存在的,复又回来。当我们睁开眼睛,一双双温暖的手,将灯盏点亮……
那些日子,唐王常常呆呆地看着灯笼,幸福地微笑,心想着,下半生,也许就同此妞相濡以沫了。
夏天很快过去了,前北屯依然是前北屯,杂、乱、脏。又一年了。某天,她喃喃自语般地问,想结婚得花多少钱?
唐王在电脑前哩哩啦啦敲着键盘,没听清她的话,继续敲。
她转过脸来,说,结婚得花多少钱呢?
他清理一下喉咙说,想结婚啊,不用花钱。
说真的呀。
是啊,不就想吗?想一想还需要花钱,谁还敢想啊?
她一听就笑,打了他的大腿。
他直叫,谋杀老公呀!
我说真的,我们不结婚吗?不要房子和车吗?
他看着她,没吱声。
她屈指数了数,又说,房子嘛,不买太大的,六七十平方就好了,大概按四十万算,车子呢,不买太好的,国产的,至少也得七八万吧,还有订婚啦宴请啦。所以啊,想结婚,没有六十万就不行。对吗?
他只是默默地看着她,悄悄地皱起两道眉毛。他最讨厌听到的就是钱。结婚这么多年,他没有一天不受钱的折磨。妻子简直就是催钱鬼,孩子是催钱的令旗,令他既敬畏钱又鄙视钱。灯笼竟然也提到了钱,还一件一件数到了六十万。他说,我们现在哪有钱啊?
我妈又催我了,让我带男朋友回去。她身体不好,又总担心我嫁不出去。
灯笼的话让他的心情沉重起来。
不出半月,灯笼说,我妈来电话要我今年结婚,明年属相跟我相冲结不成,我想,我还是搬出去吧。
四
在太原吗?老同学篱篱在电话里问。
在,是你啊。
还在前北屯吗?我来省党校上学来了。
是的,老地方,你想来?
还是你到党校来吧,你那儿杂,再说,我也记不住怎么走了。
没等电话收线,午休的唐王就弹身起床下楼出门去。篱篱,老同学,校花!
公共汽车倒三倒才到党校。篱篱见了唐王就泡茶,一缕热腾腾的清香。
她问,还好吗?
老样子。为五斗米折腰。你呢?他接过茶,嗅了一下袅袅升腾的烟雾。老同学,温暖。
刚升了正科,就来省城进修一年。
呵呵,那得好好祝贺一下,来这里上学的大大小小都是个官,还是你有成就。
你几年前如果不辞去原来的位置,现在肯定是你坐正了,你何苦要出来打工呢。
我就这牛马之命,奔波劳碌,当不了官啊!
谁像你这样清高啊?这么多年了,还是这个样子。
各人各命吧。唐王说这话时,茫然起来。六年前,他辞去公职到省城,受聘于电视台,同千千万万刚从学校出来的小年轻一样当记者,东南西北到处跑。他说,我就是千里马的命,没有伯乐,只能靠自己拼命去奔跑。唐王有技术,有文才,人家完成不了的工作,最后准得找他出马,故他有“宝马”之称。但他再有能耐,也不过是个临时聘用的打工仔。他做的纪录片,连年获国家大奖,但受奖人的姓名里他能排最后就不错了,大家都明白,排上也没用,反而占一个名额。他们得了奖,有奖金,能升级,能脚踩猪油溜溜滑,给领导们贴金去。而他拿上获奖证书有什么用,还是一个临时工。调到省城来?难啊。有人暗地里说,不会少于30万!唐王笑了笑说,我会梦到的,和领导一起梦这笔钱,让他们别着急。将来怎样?他想大不了跟初来乍到一个样:拿低报酬,住贫困区,勤俭度日。但在他的内心深处,离开家乡来到省城的主要目的并非为仕途,而是为爱情,总希望寻得一位心仪的女人度半生。可是迎来送往中,女人像风筝,线不牢固。他空有一腔痴情。折腾数年,爱情、事业如梦幻泡影。他变得不修边幅,随波逐流。
她撩开了窗纱,看了一下窗外的柿子树说,那柿子真漂亮,挂在光秃秃的枝头上,像红灯笼。
她说到灯笼,唐王想到了灯笼,前几天她到前北屯将最后的那点东西拿走了,这个影子一时还挥不去。
灯笼说,最近有人追求我,你也见过,我的同事,那大个子,搞业务的。
搞业务的大个子,就那个长得像我们电视台的山药蛋一样的?
灯笼哧的一声笑,嗯了声。
你有新男朋友了?你有新男朋友了,我咋办啊?
我能怎样啊?我等了你长长的两年了,你不能离婚,也……她停顿了一会儿继续说,我们永远这样吗?陷得深了,对你也是伤害。
唐王呆呆地盘腿坐在床上。她已经开始收拾东西。一会儿,他似乎回过神来,说,嗯,见过,那大个子,挺憨厚,就是比山药蛋矮点儿。
这拖鞋我就不带走了,你这儿有人来时,可以穿。她收拾着,拍了拍毛拖鞋子,顿时屋子里灰蒙蒙起来。
你带走吧,不用再买了。我这边没有什么人来。
她拿着毛拖鞋到廊道上拍了拍,才装进圆滚滚的尼龙袋里。转过身来拿起一盒子咖啡,说,咖啡,不拿了,你就留着用吧。说着又放回原位,又说,有时候累了可以提提神。
没事,那边还有一盒,你带上一盒没拆的去吧。唐王说着起身,伸手取了一整盒咖啡帮忙为她装上,又说,你这是同他住吗?
不是,几个同事租了套房,好几个房间,一个房间空着,我住那。
东西那么多,我帮你搬过去吧。
好。
灯笼走了,似乎轻轻一抹就从前北屯消失了,而眼前这些小红灯笼依然在窗前摇晃着,快要入冬的风一场一场凉下去,小红灯笼们却个个饱满新鲜,枝头上招摇起来。唐王移步窗边,对篱篱说,外面景色不错,要不要下去散散步?
她拢上窗帘,坐到床席上,说,不要了,这批来学习的熟人太多。
唐王喝了一口茶,看了她一眼,心里有点不是滋味,似乎他们干的是偷鸡摸狗的事情,见不得人。心想自己如果真同她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他没话说,可是他们没有。高中时,她是公认的校花,山西民歌唱得甜,甜得呛人,引得所谓采花的蜂蝶团团转。
他从小就热爱民间的,传统的,雕刻,壁画,民歌,民谣,都热爱。唐王对篱篱有好感,就因为民歌,但他没有表露过,只偶尔流露出高山流水九曲十八弯的眼神。当然,他的眼神,她能领会。高考过后,录取的通知还没有下来。某个夜晚,她不约而至,而且说晚上不走了,同他夜宿一床。他却呆瓜一样,摸一下她的身子都不敢。在他心里,她是圣洁的,不可侵犯。后来,他才明白,那晚她来之前与男友吵架分手,第二天早上离开唐王家时直接去了医院做人流,但孩子是谁的,她自己都说不清。
唐王仿佛是她的避风港、呕吐盆。她有难有苦,必有唐王在。闹非典的时候,她正好在石家庄参加一个培训,意外的感冒让她恐惧得不知所措,第一个要找的人就是唐王。结果,唐王去石家庄带她回来,住进太原前北屯。他在斗室里为她做饭烧水煲药洗衣服吹头发,同起同宿好几天,仍然不敢碰触她的身体。
其实,那身体的使用率太高了,圣洁的光环早消耗殆尽。从高中到上大学到分配工作、换单位、晋升,她都以身体当作先锋资本。现在,年近四十,花儿黄了,那身体还被高频率地利用。她似乎觉得自己没有把身体给唐王,就亏欠了他什么似的,于是此时,便笑着向他招手,示意他坐到身边来说说话。他的屁股就从茶几椅子上挪到了床上。她竟然逮住他的手,放到她的胸口上去。就那么一刻,他看见了她的身体。那身体已是枝残叶损。瞬间,他多年来美好的幻想灰飞烟灭。她已经逮住他的小乖乖不放,像逮住一只小耗耗,关进阴湿的小壕壕。自始至终,他找不到出路,她却哼哼然。浑浑噩噩,手机响了,她的。一会儿有人来找她,她说是比较重要的人,这句话让唐王明白,自己一会儿得回避。
来与去,像贼,他感到不爽。我是来满足她的,还是她来满足了我的,都不是,那是为什么?唐王愤愤不平,恨自己恨她还是恨谁,他感到恶心。后来,他在廊道上迎面遇见了一个男人,转瞬间,那男人进入了她的房间。他嘀咕,也许鸡的身体也未必比她糟糕。许英现在在北京吗?他惦记起来,多好的姑娘!高中时,篱篱也很好的,起码在他的记忆里她是十样样花开十样样的好。但现在她已经变成另一个人了,是什么把她变成这样。许英会变吗?若干年后,会变成什么样?难道女人真的为了达到目的对自己什么都愿意做?唐王的心中,鬼又在唱歌:山药蛋开花结疙瘩,疙瘩亲是俺心肝瓣。半碗豆子半碗米,端起了饭碗就想起了你。白日里想你不敢吭,黑夜里想你,泪蛋蛋那个掉……
公共汽车倒三倒,前北屯到了。混混沌沌的,指缝间的香烟一根接一根地烧。阴暗处,姑娘幽灵般出没。睡觉一晚多少钱?他说。姑娘目光闪烁一阵,五个手指在他眼前晃了一下。两个人消失在幽深的巷子里。暮色像窗帘,严严拢上。
五
大雪覆盖着的前北屯,一片洁净,千家万户门楼前的小红灯泡像残留枝头的柿子,红红地盖着一层煤灰。鬼在唱歌:山药蛋开花结疙瘩,疙瘩亲是俺心肝瓣。半碗豆子半碗米,端起了饭碗就想起了你。白日里想你不敢吭,黑夜里想你,泪蛋蛋那个掉……羊肉店打烊了,姑娘还在街上神出鬼没,聊聊么?聊聊么?他低着头,两手插进裤兜里,像一个幽灵静默无声,在北风中的花街穿行。山药蛋开花结疙瘩,疙瘩亲是俺心肝瓣。半碗豆子半碗米,端起了饭碗就想起了你。白日里想你不敢吭,黑夜里想你,泪蛋蛋那个掉……
电话信息响了,是许英的:大哥,我明天在北京西客站早上八点钟的火车,到太原大概十一点,你来接我哦。唐王没有回信,两手仍旧插进裤兜里,拐进染布巷。手机响了,他没有掏出来,任由它在幽暗处嘶声裂肺,一遍又一遍。回到斗室里,脱衣上床,关手机时发现电话不是许英打的,是篱篱,五个,最后还有一个是丁玲的信息。现在唐王不叫她灯笼了。她在信息里祝唐王圣诞节快乐。唐王把手机电源断了,仰脸睡下。院子里的叫声从天井那边有节奏地掀起来,棉被像凝固的浪花淹盖过他的头顶。
责任编辑:段玉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