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一个夜晚

2011-12-29 00:00:00张悦红
当代小说 2011年8期


  一
  
  “起,起,起床!”
  张大路闭着眼睛,诈尸一样猛地从被窝里坐起来,然后眯着眼睛把脸朝奖状大小的窗户的方向转了转,屋外灰色的光透过窗玻璃闪进他的瞳孔。张大路感冒二十多天了,发烧咳嗽,吃药好一阵子,不吃就严重,医生怕他再拖出别的病来,让他住院输液。住院输液,一天的花费够他一月的生活费了,他舍不得。
  张大路坐在床头上感觉浑身没有一点儿劲,还有点抽搐,摸了摸额头,滚烫滚烫的,他知道,这是又开始发烧了,就打算再睡一会儿,把烧睡掉,继而躺下,用被子蒙上了头。
  “兰香那小肚肚白白的,鼓鼓的,摸上去——像刚和好的面团儿,柔软得没法说!还有那、那……这娘们肯定怀得是个儿子,肯定是个大头儿子……”
  王石头的话从王石头坐过的椅子上飘过来,飘进张大路的被窝里,飘进张大路的耳朵里,飘进张大路的眼眶里,润滑油一样,片刻把张大路的眼珠滋润得滑溜溜的,使劲闭,也闭不上了。张大路从枕头底下摸出手机,看了看时间,凌晨一点半了。
  “起……”
  张大路顾不得发烧了,探起懒散无力的身子,咬咬牙,掀掉被子下床了。
  为了方便起身,这一百天来,张大路睡觉没脱过衣服,囫囵个儿就躺下了。
  张大路小腿颤抖着下床后,双手使劲揉搓着发烫的脸、额头,揩去眼角的眼屎,在墙上挂着的镜子里照了照。尽管镜子小得连脸也没照完全,张大路在镜子里仍然像是看见了一个女人和他并肩站在一起,一个像兰香那样敦敦实实的女人,心里喜滋滋的。
  张大路心里一喜,身上来了点劲。打开药盒,想吃点退烧药,药却没了。没了就不吃了。张大路到锅炉房里看了看,徒弟一边听着mp3,一边往锅炉里续煤,一切都很正常。张大路就拉开侧门要往外走。刚拉开一个缝儿,寒气像玩命的土匪似的迎面扑了过来,扑得张大路一阵猛烈的喷嚏加咳嗽,险些让他打消了计划。
  海池县的夜晚很静,从一根根高杆子上泼下来的灯光像凉水一样,浇在张大路紧缩的身上,透凉。稀疏的来往车辆甲壳虫似的,在冰冷的路灯光里无声地滑过,街道显得宽阔,生硬。尽管张大路做好了挨冻的心理准备,还是感觉异样的寒冷,浑身发烫,脚下发飘。本就不胖大的张大路觉得自己更加瘦小了,渐渐地没有了似的,好像他的灵魂附着在羽绒服上,而不是附着在骨肉上。张大路小跑了起来。越跑越快。看见霸王桥了,张大路才渐渐感觉到羽绒服里的肉体。继而感觉浑身汗淋淋的,身体也轻松了许多,感冒的症状似乎没了。
  张大路冒着深冬的严寒,在半夜三更里是朝离他所在的医院五里地的霸王桥跑去。
  张大路来霸王桥上是为了救一个女人,然后把这个女人娶回家来做媳妇,像王石头那样救了兰香又娶了兰香,然后再生个孩子,生个大头儿子。
  按照常人的经历,张大路早就该娶妻生子了,可是,张大路没有。张大路残疾。
  张大路不缺胳膊不少腿,不缺鼻子不少眼,可是,张大路个子矮,仅仅一米五六。张大路二十九岁了,有这么一个身高,怎么看,都不像个男人而像个发育前的十一二岁的孩子。
  小时候,张大路常常因为个子矮受到同伴们的羞辱和捉弄。每当张大路受了羞辱和捉弄回家时,张大路的母亲就眯着眼睛,上下打量打量张大路不开化的身子,打量完了,逆着头发茬用手摩挲摩挲张大路圆溜溜的头,给张大路鼓劲说:“人有早长的也有晚长的,儿子啊,你是晚长,晚长。”
  这样的话说了十来年,在张大路十七岁那年,和他差不多大的孩子都电线杆子似的在人前戳来戳去了,张大路仍像个秃头冬瓜,仅仅一米五六,在脚下绊来绊去。有一次,又因为个矮,没揍过比他小四岁的低年级同学,鼻青脸肿地回家了。张大路的母亲仍然眯着眼睛,上下打量着张大路不开化的身子,打量完了,又想逆着头发茬用手去摩挲张大路那圆溜溜的脑袋,一下子没够着,滑下来捏了捏张大路的耳朵,自欺欺人地说:“人有早长的也有晚长的,儿子啊,你是晚长,你是晚长。”
  这次,张大路不干了。张大路像母亲打量他一样,上上下下把母亲一米四八的个子打量一遍,继而一脚把母亲踹到粪坑里,说:“就你这个子,还想生出个穆铁柱来?”
  张大路觉得他所受的羞辱都来自母亲。如果和母亲在一起,羞辱就会没完没了,当场宣布和父母断绝关系。张大路换洗衣裳也没带,掏空了家里的全部积蓄,投奔到了离家三百多里地的海池县表哥这里。表哥在海池县防疫站上班,有点权,就托关系让张大路在仁和医院机修车间当上了临时工。烧锅炉的季节,他就跟着师傅去烧锅炉;不烧锅炉的季节,他就跟着师傅搞管道或者机械维修。张大路老实,肯干,本分,不惹事生非,师傅非常喜欢他,这样在仁和医院一待就是十二年。十二年来,师傅走了,他顶了师傅的角色,又带了徒弟。
  张大路不仅个子矮,而且皮肤黑,皮里皮外都黑的那种黑,黑得发乌,加上在锅炉房里烟熏火燎了这么多年,站在那里,活脱脱一截黑木炭。这样的身高加上这样的皮肤,靠自由恋爱娶上媳妇是不可能的。没有谁家的姑娘愿意跟着一截黑木炭过日子。
  前几年,张大路也追求过在医院里干临时工的女孩子,但收获的多是咒骂:癞蛤蟆还想吃天鹅肉?有一次,张大路向一个女孩表达爱情时太激动了,舞动的手无意间触着了人家的乳房,不是跑得快,腿就让人家给砸断了。有个残疾的身高已经让他吃尽苦头了,如果再加上条残疾的腿,后果将不堪设想。现在,张大路再看中医院里的女孩,哪怕是临时工,不再上去表达爱情了,最多就是拿眼看看。但多数是他拿黑眼珠子看人家,人家拿白眼珠子看他。
  张大路也托人给他介绍过对象,而且不止一次。虽然效果不大,也有人给他介绍过,但是介绍的那些女人都是些非正常人,连歪瓜劣枣的级别也够不上。比如去年洗衣房里的徐阿姨给他介绍的黄玉叶,是个唐氏综合症患者,见了他,身子一扭,头一低,开始摆弄她的手指头。张大路问她话,她仍然眼不离手,半天才说:“你得给俺买红旗袍,和俺妹妹的一模一样。”说一次也就罢了,而且反反复复就会这一句话,张大路一气之下扭头走了。
  张大路这次走了不要紧,在此后一年多的时间里,婚姻内容一直是个空白。很纯洁的那种空白,别说相亲了,连个这类的玩笑都没人和他开过。空白得致使张大路每看见一对对情侣一对对夫妻经过时,都长久地失落,惆怅。晚上,张大路在被窝里惆怅得睡不着,就开始想着他看中的医院里的女医生、护士或者陪人,来回撸命根子,左手累了换右手,完了还狠狠地扇命根子一巴掌,说:“娘的,你这狗日的玩意儿咋就不残疾呢!”
  难道就这样孤老一生?连女人是啥味都不知道就老死?张大路一想起这事,心里先是把他母亲骂上一遍,然后就阵阵恐慌。今年夏天的一个晚上,张大路一阵恐慌过后,抱上个大西瓜,又去了洗衣房的徐阿姨家,央求她再给自己介绍对象,说:“人才咱不挑,起码能说上句人话的。”徐阿姨这才给张大路介绍了离城八里地的杨金枝。
  杨金枝会说人话。杨金枝没跟张大路要旗袍,只说
  要一辆电动三轮车。她说有了电动三轮车,她就可以这里那里蹓跶蹓跶了。她活了二十五年了,只出过屋门,出过院门,连巷子口都没去过,城里的超市她还不知道啥样子呢。
  杨金枝是个瘸子,小时候得过小儿麻痹症,走路拄个板凳当拐棍。杨金枝不仅瘸,而且身体畸形,拧得麻花一样,她的屁股夸张地向后撅,勺头一样。张大路就怀疑她的下身不能用。可这问题又问不出来,也不能像买东西似的先拿回家去试试,不能用再退换。
  张大路不敢像对黄玉叶那样扭头就走了。张大路没说行,也没说不行,和徐阿姨说谈谈再说吧。虽说是谈谈再说吧,但很少去杨金枝那里和她谈,连电话也很少打。张大路只是在心里想着她。这种想,不是那种如饥似渴地想见到对方的欲望,想要对方的欲望,而是不想见到对方的那种心理排斥:难道我就和这样的人终老一生?
  
  张大路虽然矮点黑点,但其他方面不比别人差。
  张大路上过高中,虽然差半年没毕业。在仁和医院里,打扫卫生的王石头,伙房里的刘大龙,看管太平间兼挖厕所的老康,门卫老赵,洗衣房里的几个女人,都没他的学历高。张大路的工作,不仅仅领着徒弟烧锅炉、维修管道,领导还指派他负责医院里的绿化,修剪花木什么的。这样一肩两任的情况,在他们医院里不多见,绝对是得益于他的高学历。
  除此之外,张大路象棋下得好,不仅王石头刘大龙老康老赵比不上,后勤部主任比不上,连见多识广走南闯北、号称仁和医院棋王的外科医生邵俊逸,也比不上。这说明不了别的,这说明张大路智商高。智商高的张大路,和杨金枝相处小半年了,只和杨金枝见过五次面。后来王石头在霸王桥上救了兰香,又娶了兰香之后,张大路愈加不想见杨金枝了。
  张大路想找个正常人做老婆,哪怕这人丑点,矮点,黑点,胖点,年龄大点,甚至像王石头的媳妇兰香那样的寡妇都无所谓了。他详细了解了王石头怎么得来的兰香之后,他就往霸王桥上跑了。决定跑上一百天。即使候不到兰香,候上个香兰也行啊。
  然而,张大路连续跑霸王桥一百天了,都是王石头说的深更半夜,达到了他自己定下来的时间期限,没救到女人不说,连个女鬼也没见到,活活受罪了一百天,不准备再来了。中午,张大路揣上十二年的积蓄六万块钱的存折,去了杨金枝家,要死心塌地和杨金枝结婚。可是,一看见杨金枝拧成麻花一样的身体,看见杨金枝勺头一样的屁股,张大路又泄劲了。张大路只是和杨金枝畅想了一会儿电动三轮车,就回来了。
  晚上,好几天不来锅炉房的王石头又来了,也不顾张大路严重感冒传染人,和张大路又吹起了他的女人兰香。一吹就是两个多小时,而且还有带彩的,还有点血淋淋的。王石头说了那么多的话,总结起来就两句话,一句是有个女人干着多么好,再就是没几天就把兰香干怀孕了。张大路在心里把杨金枝和兰香对比着,庆幸自己没有一时冲动把十二年的积蓄交给杨金枝,又决定继续跑霸王桥了。他深信功夫不负有心人!
  
  二
  
  霸王桥上的两排路灯,是海池县最大最高的路灯,雄赳赳气昂昂地照亮了路面和四周。照暗了四周的路灯。张大路在高大明亮的路灯照耀下,像前一百天一样,站在桥头,从桥这头望到桥那头,又从桥那头朝桥这头用目光把栏杆挨个排查一遍。
  桥面上布满了灯光,没有打算跳河自杀的女人,也没有车经过。
  张大路裹了裹羽绒服,下桥朝桥底下走来。桥底下昏暗昏暗的,也没有打算跳河自杀的女人。张大路又裹了裹羽绒服,朝他的“别墅”里走去。
  桥头的第一个桥墩旁,有个用树枝搭的简易棚子,里面堆着两床棉被,能窝下一个人。这就是张大路的“别墅”。
  刚入冬的时候,天还没有这么冷,外科医生邵俊逸的媳妇拿了两床棉被,两床棉被上还带着两个被罩,一并要卖给收破烂儿的。张大路推着一车煤给伙房送去,正好打旁边经过。那么干净的被子就要卖了?多可惜!那被罩,比张大路他母亲新买的都干净,当然,更比张大路现在盖着的和煤炭差不多颜色的棉被干净。张大路放下煤车,身子转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弯,来到进行买卖的两人前,堆上一脸笑容,细了细嗓子,对外科医生邵俊逸的媳妇说:“嫂子,这被子卖给我吧,我给你钱。”
  邵俊逸的媳妇答应了。不但没要他的钱,还从家里又拿了一床旧床单,一并给了他。
  张大路那时候已经来霸王桥三十多天了。张大路换下来自己的被子,把和煤炭颜色差不多的棉被带到霸王桥来,又弄了两个冰箱包装盒和树枝,造了这么个“别墅”。
  张大路怕惊动桥上打算自杀的女人,躲在桥下也不敢大幅度地活动。如果不活动,面对着这么一河暖不热的水,张大路会冷得瑟瑟发抖,受不了。有了“别墅”后,张大路每次查看完毕,就可以钻到被子底下暖和了。
  不过,有了这个“别墅”之后,在这一带流浪的傻子老五,会戴着红花唱着歌,大摇大摆地到“别墅”里过夜。张大路自然不想让傻子老五占据他的“别墅”,每次都要斗智斗勇地和傻子老五争上一阵,才能把傻子老五撵走。傻子老五个子高,又傻有力气,大手随便一拨拉就能把张大路拨拉出好几米远,张大路不敢和傻子老五来硬的。
  今晚很好,傻子老五不在,不用再斗智斗勇了。
  张大路一坐下来就觉着自己又开始发烧了,烧得浑身像个面团儿要瘫,不过他没有忘记伸长耳朵,听。桥上先后驶过三辆轿车,两辆大货车,还有一辆机动三轮。张大路又伸长耳朵待了会儿,没有车辆经过。张大路浑身懒散地起身,觉得应该再到桥上看看了。他像个渔夫,那桥是他撒下的网,他等待的,是条自投桥网的鱼,人鱼。
  张大路探着头,身子还有一半在桥下,有个方便袋包裹的东西就从桥而降,“啪”地砸在张大路的头上,“啪”地又从张大路的头上砸在地上。张大路摸了摸被方便袋砸过的部位,刚想张嘴骂娘,嗅出有股好闻的肉味从头顶传来,便弯腰摸起了地上的方便袋。方便袋热乎乎的,打开一看竟然是多半只烤鸡。张大路的口水立时流下来了。
  张大路来霸王桥一百天了,被从天而降的矿泉水瓶子砸到过,被空烟盒砸到过,被浓痰砸到过,被小便淋到过,被烤鸡砸到还是第一次。他顺手撕下一块烤鸡填到了嘴里。
  感冒,味蕾失灵,鸡肉嚼在嘴里咸咸的,不香。不过,把事情前后联系起来,觉得今天非常幸运。首先,傻子老五没来占他的“别墅”。其次,他被从天而降的烤鸡砸到。这两件好事预示着,今晚将有更大的好事降临。这好事,一定是结束他单身生活的大好事。从此,他张大路将有个正常女人做媳妇,这女人还将给他怀上个大头儿子,像王石头的兰香那样。
  张大路抱着多半只烤鸡,一改刚才弯腰缩头的猥琐姿势,迎着深冬的寒风,笔直地挺在桥头上。他突然感觉自己很高大很强壮,像古代横刀立马的将军,威风凛凛。
  张大路从桥这头望到桥那头,又从桥那头朝桥这头用目光把栏杆排查一遍,继而又来回走了一遍,像个巡逻的战士。桥上,除了冽冽刺骨的北风,依旧没有半个打算自杀的女人。
  好事多磨,张大路一点也不灰心。张大路嚼着鸡肉喜滋滋地退回“别墅”里,躺下了。虽然还在发烧,但感觉上轻松多了。
  
  三
  
  在仁和医院,张大路不敢跟伙房的刘大龙比,不敢跟管太平间兼挖厕所的老康比,不敢跟门卫老赵比,但他敢跟打扫卫生的王石头比。王石头个子和他一样高,一米五六,王石头和他一样黑,皮里皮外都黑,黑得发乌的那种黑。张大路拥有的高学历高智商王石头没有,王石头还比他多一个缺陷——王石头是个望天猴。王石头的上眼皮紧,贝壳一样扣在眼珠上,不能翻动,这就使得王石头看人看物时得一直抬着下巴颏,猴儿一样。
  一百零一天前,比张大路大两岁的王石头单身,他张大路也单身,身处闹区没人问津。张大路虽然常常为这事儿发愁,但有王石头垫着底儿,张大路的惆怅也就仅限在惆怅的范围内,没有扩展,没有爆发。可是,让张大路未曾想到的,让仁和医院里的任何人未曾想到的是,王石头的婚姻状况在一个夜晚来了个三级跳,没有序幕,没有征兆,直接进入了实质地段——王石头有媳妇了,而且媳妇长得很俊俏很年轻。
  这话说来王石头还得感谢他母亲。今年秋后,王石头的母亲生病了,需要人伺候。王石头的爹不在了,姐姐坐月子,伺候母亲的事情也就落在了王石头身上。幸亏仁和医院离王石头的老家三四十里的路程,就回家住了。王石头每天两三点钟起床,骑上三四十里路的车子到仁和医院打扫卫生。中午打扫完卫生之后回家伺候母亲吃午饭,然后再回医院打扫卫生。下午下了班,再骑上三四十里的路程回家伺候母亲。天天如此,两不耽误。
  
  那天天还没亮,王石头像往常一样骑车到仁和医院打扫卫生,走到霸王桥边时,链子断了。石头把自行车撑好,下意识地瞅瞅附近有没有修自行车的铺子。王石头知道,瞅也是白瞅,就是有,人家也不会这么早开门的。可还是止不住瞅。
  王石头没瞅着修理自行车的铺子,却瞅见了霸王桥上准备跳河自杀的兰香。
  兰香正蹲在桥栏杆上,跃跃欲试,想站起来。兰香原来设想的自杀方式是站在栏杆上,张开双臂,像仙女下凡那样飘飘入河。可是,爬上栏杆后,兰香看着桥下深邃的河水,不敢站起来了,跃跃欲试着,努力逼近理想的自杀方式时,王石头却从后面把她抱住了。
  王石头把兰香从桥栏杆上抱下来的那天,没再回家伺候母亲,把和他住一个屋的刘大龙撵到门卫老赵屋里去睡,和兰香结婚了。
  原来,兰香不是本地人,丈夫不要她了,孩子让婆婆藏了,她没有任何办法就跑到了广州打工,打算找个人家把自己嫁了。在广州,和她在一块儿打工的一个农民工,千方百计讨好她,还说自己的老婆死了,她就和他好上了。后来,农民工要回老家海池县了,兰香也要跟着一起回来,农民工才说了实话,说自己有老婆,兰香哭了,但兰香哭归哭却也不嫌弃受骗,说要和农民工的老婆一起伺候农民工。农民工不同意,兰香就偷着自己跟来了。哪知,农民工的老婆不愿意和兰香一起伺候农民工,还掴肿了兰香的脸。兰香就找农民工告状。农民工不但不替兰香做主,还和他老婆一起掴肿了兰香的脸。此前,为了讨好农民工,讨好农民工的老婆,兰香的钱都花完了,连回去的路费都没有了。兰香一气之下,爬上了霸王桥上最高部位的桥栏杆,想像仙女那样飘飘地入河自杀,却被王石头救了下来做了媳妇。
  王石头和兰香结婚后,张大路再也不能把自己没结婚的惆怅限制在惆怅范围内了。张大路的惆怅有了扩展,张大路的惆怅有了爆发。张大路推脱自己拉肚子,没像其他人那样挤在王石头的门口去看兰香,一天没吃饭,一夜没睡觉。第二天张大路吃饭睡觉了,找了个借口没去喝王石头的喜酒。好像王石头不是救下了兰香做了个媳妇,而是抢了张大路的媳妇。一星期后,张大路的气儿才顺过来。
  在婚姻这个事上,张大路一直觉得有王石头给他垫底,自己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还可以乐观一下。没想到,王石头连个和他并列的机会都没给他留,一下子超到他的前面去了。王石头不仅找到了媳妇,这媳妇还是个敦敦实实的健全人,相貌还那么俊俏,年龄还那么年轻,再一看还是个老实人。张大路眼睛看着兰香,心里想着把身子拧成麻花把屁股长成勺头的杨金枝,心里一阵阵灼热,脸上一阵阵出火。张大路为自己和杨金枝这样的残疾女人谈恋爱羞愧,同时,也为自己没有贸然结婚庆幸。没上过高中不会下象棋而且还是个望天猴儿的王石头都娶上了这样的媳妇,上过高中会下象棋还不是望天猴的张大路,绝不甘心娶个把身子拧成麻花把屁股长成勺头的杨金枝。张大路谁也没商量,当天晚上就去了霸王桥。他也选择了王石头救下兰香的那个时间段,半夜到天亮前,去救个打算跳河自杀的健全女人,领回来做媳妇。一天碰不上两天,两天碰不上三天,张大路决心要坚持一百天。遇不上就死心。
  风雨霜雪,张大路都抗了过来。一百天过去了,在霸王桥上除了遇上了傻子老五,张大路连个单独在霸王桥上逗留的人影都没碰上,别说打算自杀的女人了。
  张大路灰心了。这天午饭后,揣上十二年的积蓄六万块钱,骑上自行车去了离城八里地的杨金枝家,想和杨金枝结婚。张大路到了杨金枝家,看着把身子拧成麻花把屁股长成勺头的杨金枝,心里一阵阵寒碜,又犹豫了,想和杨金枝结婚的话到了嘴边,又滑回肚里去了。张大路没把十二年的积蓄交给杨金枝,只是和她一起畅想了一会儿电动三轮车,就回来了。
  张大路从灰心又变成不甘心,从不甘心又对霸王桥产生了似是而非的期待。
  晚上,恰巧好久不来锅炉房的王石头来找张大路了,自然是炫耀媳妇了。王石头坐在张大路脸前的那把椅子上,一直夸兰香,说有个女人多么多么好。一说就是两个多小时。王石头的话像润滑油,使张大路这架懒散、无力的机器,冒着重感冒又快速运转起来。王石头走后,对霸王桥似是而非的期待异常地清晰了起来,这是时间没守够呀,说不准再坚持一百天啥都有了,张大路又有了信心。他决定再坚持一百天,这便有了第一百零一次来霸王桥。
  
  四
  
  张大路从“别墅”里出来,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间,有点痛恨自己吃鸡丧志。张大路在“别墅”里吃了烤鸡的肉,又吃了烤鸡的软骨和硬骨,竟然一吃就是二十八分钟,差点忘记到桥上查看查看。这是一百天来他在“别墅”里待的时间最长的一次。
  张大路刚在桥上露出个头,就开始朝桥那头看了。张大路的目光刚走到桥上最高部位的那个桥栏杆上,心里“咯噔”一下,险些一屁股蹲到地上——桥上最高部位的那个栏杆上,蹲着一个女人。张大路又看了看,的确是个女人。这女人蹲着,看着眼前被桥身遮住光线的黑乎乎的和没被桥身遮住光线的明晃晃的河水,跃跃欲试,想站起来。不用问,这是个打算跳河自杀的女人。
  张大路反应非常迅速。
  张大路像警察那样大脑异常冷静,没叫没喊,甚至把自己的嘴都捂上了。
  王石头和张大路说过无数次,先蹑手蹑脚地走,一直走到那女人背后,然后把她从栏杆上抱下来,不然,会打草惊蛇把女人惊下水的。
  张大路蹑手蹑脚地走到那女人背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伸出双手,一把把那女人抱下来了。劲用大了点,那女人一下子把张大路砸在了底下,但张大路仍旧死死地抱着不撒手。
  那女人拼命地挣扎了一阵子,意识到自己不能再回到栏杆上后,转身对张大路又踢又打,踢打他救了她。那女人踢打累了,用袖子抹着眼泪失声哭起来。
  哭几声就哭几声吧,哭几声又哭不死人。张大路累得出了一身汗,得先歇歇。
  那女人由大声哭泣变成小声抽泣时,张大路和她拉开了话匣子。
  原来,香兰不是本地人,丈夫不要她了,孩子让婆婆藏了,她没有任何办法就跑到了广州打工,打算找个人家把自己嫁了……
  香兰这边说,张大路那边心里就喜。张大路心里喜不是见香兰痛苦而喜,而是他看见了自己马上就要结束单身生活的希望而喜。张大路虽然听得认真,但一点也不新奇。这话,王石头和他说过多次了。张大路不像第一次从霸王桥上救下香兰,倒像第千万次从霸王桥上救下香兰,因为每天来霸王桥时,张大路都会把王石头救兰香的话在心里重复几百遍。
  “人啊,千万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除了那农民工,天底下就没男人了?”香兰说的过程中,张大路几次想插嘴,但都忍住了。直到香兰说完了,张大路才说。
  “……我是个外地人,没有回家的路费,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到个活儿养活自己。哪个男人愿意要我啊?”香兰还没从悲痛中出来。
  “我没有媳妇,在仁和医院烧锅炉。我有六万块钱,别说一时半会儿三年五年,就是一辈子,也能养活你了。你嫁给我吧,回去我就把六万块钱给你。”张大路一口气说了那么多。
  “什么?嫁给你?”香兰把身子朝后趔了趔,怯怯地看张大路。
  “你连回家的路费都没有,又不能养活自己。嫁给我不仅有了男人还有了六万块钱。别看我个子矮,我上过高中,有文化。我会下象棋,智商高。有啥不好?”张大路有点急了。
  “我想想,我想想……”
  香兰盯着张大路,想了好一会儿,又想了好一会儿,说:“你回去就把六万块钱给我?”
  “给你,绝对给你。以后我挣了钱也给你。”张大路差点要对天盟誓了。
  
  “……好吧。”香兰犹犹豫豫地说。
  张大路领着香兰走过桥头他的“别墅”时,在心里和他的“别墅”进行了告别。从此,他不用住“别墅”了,还有点留恋呢。
  也是在这时候,张大路发现,香兰比兰香俊俏多了,苗条多了,也年轻多了……
  
  五
  
  张大路不仅找了个健全的女人,而且这女人俊俏苗条,比伙房里刘大龙的老婆俊俏苗条,比打扫卫生的王石头的老婆俊俏苗条,比管太平间兼挖厕所的老康的老婆俊俏苗条,比看大门的老赵的老婆俊俏苗条,远远超出张大路的想象。以后给张大路垫底的,就不是王石头一个人了,张大路高兴坏了,手舞足蹈了一阵又怕香兰笑话就打住了。
  张大路一路上喜笑颜开,和香兰说个不停。他们商量好了,今天就结婚。回医院后,张大路要请两天婚假,他要准备准备,摆上两桌酒席,把喜事办得热热闹闹。
  张大路还没到大门口,就高声大气地喊老赵给他开门。电动门旁边有个小门,一直是开着的,张大路以前进进出出都是走这个小门,可是今天,张大路突然不想走这个小门了。
  还躺在被窝里的老赵听出了是张大路的喊声,没给他开门。上班时间大门是开着的,不到上班时间,老赵只用遥控器给车开门,不听人使唤,特别是像张大路这样的工人。
  张大路见电动门没动静,“啪啪啪”用手直砸老赵的铁窗户,震得屋檐上的尘土都落下来了,震得铁窗户上的铁锈都落下来了,眯了张大路的眼。老赵贪恋热乎的被窝,不想多事,用遥控给张大路开了门,接着睡觉。张大路进门了,还不走,一手擦着眼睛,一手又“啪啪啪”砸老赵的铁窗户,说:“老赵,老赵,明天来喝喜酒,我不再给你下帖子了!”
  张大路给香兰介绍着医院的布局,听见了门诊大楼一侧的甬道上王石头扫地的声音。张大路绕道门诊大路一侧的甬道上,激动地对着王石头大喊大叫:“老王,这是你兄弟媳妇香兰!一会儿你领着嫂子来玩啊,明天我请你们喝喜酒!”生怕别人听不到。
  王石头把扫帚抱在怀里,心想张大路是想媳妇想疯了!定睛一看,张大路身旁确实有个女的,两人还牵着手,还那么年轻,那么受看,就想问问张大路从哪里抢来的。昨天晚上还光棍一个,还俩眼瞪得直勾勾地听他讲干女人的事,这天还没亮,就有了媳妇。但看着香兰俊俏的面孔和苗条的身材,没好意思问,点点头和他们招呼了一下。一百零一天了,张大路没和王石头说过,王石头也不知道,张大路是模仿借鉴了他王石头。这一百零一天里,王石头晨起打扫卫生经常碰上张大路,以为张大路是去厕所解手呢,没多想。
  张大路看见伙房那边也有灯光了,还听见菜刀剁在案板上“叮叮当当”的声音,知道是伙房里的刘大龙早起做早餐了。张大路想领着香兰到伙房里也转一圈,给刘大龙炫耀炫耀,这想法让香兰哆嗦的手给打消了。张大路只顾自己高兴,忘记了香兰的寒冷,香兰那么单薄,可别冻坏了,得快点把她领回宿舍,先弄点吃的喝的填填肚子。
  到张大路的宿舍后,张大路让香兰坐下,搓着手从屋这边走到屋那边,他觉得有许多事要做,一时却又不知道从何做起。香兰说冷,张大路才想起给香兰倒水喝。张大路让香兰先喝着水,他再去伙房刘大龙那里,看看有什么好吃的。
  香兰接过碗,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张大路只顾想着去伙房,没察觉。
  伙房里汤没烧好,张大路只买了十个包子。张大路在刘大龙给他拿包子的时候,和刘大龙说了自己有了媳妇的事,还说本来想带香兰让他看看,太冷了,先弄点吃的再说。还说了请刘大龙明天喝喜酒的事。刘大龙问他哪里弄来的媳妇,这么快?张大路说等哪天得闲了再细说,就走了。
  张大路让香兰吃着包子,又倒了两碗水,自己一碗,香兰一碗,拿起包子,坐下和香兰一起吃。一个包子刚塞进嘴里,香兰说你说回来就把六万块钱给我,来这么大会儿了,还没看见你一分钱。张大路嘴里嚼着包子,掀开床上外科医生邵俊逸媳妇送给他的被子褥子,掀开被子褥子后又掀开下面的芦苇席,拿出一个黑得发乌的方便袋,递给了香兰。
  香兰不吃包子了,不喝水了,也不说冷了,验钞机验钞一样,一张张查看张大路从方便袋里拿出来的存款单,然后合计上面的数目。合计完了,香兰说,这也就是几张纸片片,不是钱,我不知道这存款单是不是真的。张大路说,到银行里一兑不就知道了?香兰说,那你到银行里兑成钱再让我看吧,我只认钱不认纸。张大路说,好,我一会儿就去街上订酒席买东西,顺便到银行里把纸兑成钱。香兰说,你先到银行里把纸兑成钱再去订酒席买东西吧,不然我不知道这存款单是不是真的。
  张大路安顿好香兰,天已经完全亮了,医院里的医生护士陆陆续续上班来了。张大路还是先请了假,然后才拿上存款单,骑上自行车去银行里兑钱去了。
  到了银行,张大路排队摁号码,前面有二十多个人。以前到银行里取钱不用摁号码排队,是人家站成一排慢慢等。那时候张大路没有过急事,觉得排个队还挺好的,消磨时间啊。有人在他前面加个塞儿,他还挺高兴的。现在是排队摁号,你就是站在窗口跟前,人家也是按号办理不给你方便。张大路突然很怀念不用摁号能加塞儿的时光了。如果能退回到那时候,张大路就是挨上几句骂,也得去加塞儿。
  今天,张大路确实有很多事要办,有点晕头转向了。他要给自己买两件内衣裤,再给香兰买两件衣服,买些瓜子糖块烟酒等,到饭店订两桌酒席,通知喝喜酒的人。还有那件事,张大路知道得等到晚上再干,可是,在干那事之前,张大路想抱抱香兰,想摸摸香兰,想把舌头伸进香兰的嘴里,尝尝啥滋味的。张大路突然觉得晕头转向也是多么幸福啊。
  “张大路,取钱啊?”
  张大路光顾着想自己的事了,没看见在长椅上等待的人里面有熟人。张大路定睛一看,是外科医生邵俊逸。张大路走过去,和外科医生邵俊逸搭话,接着就说自己今天有很多事要办,还说要请邵俊逸喝喜酒。
  张大路请喜酒不会请医院里的全部人员,他请不起那么多人,请也就请刘大龙王石头老康老赵,其他的,也就请有交情的。邵俊逸和他下过象棋,邵俊逸的媳妇送给他过棉被,张大路得请他。
  邵俊逸的号在前,和张大路相隔17个号,一听张大路有那么多事要办,就把自己的号码和他换了换。邵俊逸今天歇班,没事干,来取钱是没事找事干。
  张大路怀揣六捆钞票走进医院,走到门诊大楼的甬道上时,看见了洗衣房里的徐阿姨。徐阿姨正推着一车被罩床单什么的,往洗衣房里送。洗衣房里的热水,都是从张大路烧的锅炉房里引过去的。
  “徐……”
  张大路张嘴喊徐阿姨,想说请她喝喜酒的事,喊了一个字,又闭上了。张大路还没推辞杨金枝,不能和徐阿姨说香兰的事。一会儿他上街时顺便到杨金枝家去一趟,当面推掉杨金枝,推了杨金枝再和徐阿姨说喝喜酒的事,他可不想别人说他是脚踏两只船的轻佻男人。
  在锅炉房里转圈儿的香兰,看见张大路从怀里掏出的六捆钞票,喜得口水一个劲儿往外流,夸张大路是好人,大好人,大大的好人。香兰一激动,对着张大路的腮帮亲了一口。张大路抱着香兰,想把舌头伸进香兰的嘴里。香兰眼珠朝门口转了转,说:“看你,急啥,晚上吧。”
  晚上就晚上,到晚上也就十几个小时的事,张大路虽急但也得忍着点。
  接下来就是上街买东西等其他事了。张大路想带香兰一起上街买东西,香兰坚决不同意,说冷,又人生地不熟的,反而不如张大路一个人办得快。张大路想起还要去杨金枝家退亲,和香兰不好解释,没再坚持。香兰给张大路说了尺码,让张大路给她买一个大红的羽绒服,其他的,她以后自己去买。
  
  张大路先是去了杨金枝家,见杨金枝挪着凳子刚出院门。张大路昨天刚和杨金枝一起畅想了电动三轮车,今天又来了,杨金枝的目光越过张大路朝后看,以为后面有电动三轮车呢,一看,没有。等张大路说明了来意后,杨金枝哭了,拿起当拐棍的凳子想砸张大路,没砸着,差点摔着自己,还是张大路帮她站稳了。张大路没见杨金枝家的其他人,在院门口,就把亲事推掉了。
  以前张大路只觉察到杨金枝的可恶之处,今天张大路也察觉到了杨金枝的可怜。以前都是别人可怜张大路,今天张大路也可怜起了别人。可是,尽管杨金枝很可怜,张大路也不能在这事上牺牲自己。他得狠下心来。如果杨金枝提出要些钱弥补的话,张大路也会答应的,可杨金枝没有。推掉了杨金枝,回医院再见到徐阿姨,张大路就可以轻松地请她喝喜酒了。
  张大路离开杨金枝家后,去饭店订了两桌酒席,去市场买了瓜子糖块和烟酒等,又去超市给自己买了内衣内裤,给香兰买了大红的羽绒服还有今年流行的围巾,还买了几挂鞭炮几个两响。张大路的羽绒服是今年刚买的,就这样穿吧。
  张大路买完这些东西,日头已经偏西了。张大路又买了四个驴肉火烧,走着路时自己吃了俩,给香兰留了俩。张大路今天买的东西太多了,自行车不好放,想雇个三轮车送来,又没舍得,这样捆那样系地好一会儿才弄车上。
  张大路到锅炉房门口时,喊了声香兰,想让香兰出来拿东西,可香兰没动静。张大路抱着香兰的羽绒服进屋后,香兰还没动静。屋里没人,张大路左右看看,床还是那样的床,桌子还是那样的桌子,椅子还是那样的椅子,连昨夜王石头扔的烟屁股把还那样躺在那里。香兰好像从来没出现过一样。
  张大路不再搬东西了,他满医院里找香兰,托人到女厕所里找,到处都没有香兰。张大路忽然想起什么,急忙跑回屋里,桌子上,床上,抽屉里,甚至锅碗瓢盆都翻遍了,六捆钞票和香兰一样,好像从来没出现过一样。他的那个先装存款单后来又装六捆钞票的黑得发乌的方便袋,也不见了。
  替张大路烧锅炉的王石头告诉他,他推煤时看见香兰躲躲闪闪地出门了,问她干啥去,她说去厕所。
  一个张大路不愿意承认的想法告诉他,香兰用他的六万块钱当路费,回老家去了……
  “日你妈,还睡啊!”
  傻子老五踢了踢“别墅”里张大路的头,没踢醒;突然看到张大路抱着条鸡腿,大喜!跪下,从张大路的手里掰了半天掰出鸡腿来,“咯嘣咯嘣”地啃着,像啃着一块冰块,一块冻实在了的冰块;看了看快要落下的太阳,把张大路挤到“别墅”外面,躺下了。
  责任编辑:段玉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