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卫东竟然换号了,并没通知刘蓓。
其实,买这张卡的初衷,就是为了常给杜卫东通个电话,冲着它国内长途话费一毛去的。为了这张卡,她还花了一个月的工资,专门换了个双卡双待的手机,计划原来的号正常用,这个号专门给杜卫东打。可买来半个月,忙来忙去,东边打西边打,满满打了一整圈,愣是到现在才有心情有时间拨杜卫东的号码,却拨不出去了。起初,她想,可能自己忘了,拨外地不需要前面加“0”,于是重拨了遍,里面还是传来“您拨打的号码是空号,请查证后再拨”的声音。
刘蓓看着屏幕上杜卫东的名字怔了。
——杜卫东换了号码!他换了手机号,竟然没有通知她。
她脑子里顿时一片空白,同时又乱糟糟像塞满了东西。她看着手机皱起眉头,随后沮丧起脸,像要落下泪来。好像一切都是手机的原因造成的,又好像杜卫东此时就住在她手机里。可不管怎样,他换号码了,没有通知她。她现在,联系不到他了。任他在南京也好,在北京也罢,她想,联系不到,就意味着世界上没有杜卫东了,在哪里都无所谓,她要永远失去他了,就像把钻石胸针掉进海里一样。这意味着,杜卫东主动离开她的世界了。是的,也许,他把以前的事,把她,都忘了。或者说,他要让自己忘了那一切,而对她隐匿手机号码,就是这忘掉一切的开始。没有杜卫东,她也就没有初恋了——她把初恋丢了,不,是初恋把她抛弃了。她心里伤感、失落,一下子空得难受。忍来忍去,还是没能成功阻止淌下来的眼泪,索性趴在桌子上哭了一场。
刘蓓迷恋上杜卫东那会儿清纯得跟朵水莲花一样。暗恋明恋她的男生排成排,可她脖子伸得跟白天鹅那么长,头昂得像个公主,任谁也看不上。可那晚,一眼就看上杜卫东了。
初见杜卫东,是在一个周末他们共同的同学生日的聚餐上。他们说好都戴着面具到最后,谁要摘下来,拿自己今年所有的零花钱请客——这还得了,那时候
还小长不出什么隐匿财产什么的鬼点子,一听这话都一下子想到躺在笔筒里、书架那本书里的小私房钱了,所以,去之前都将面具的吊绳看了再看,生怕万一关键时候掉了链子,那可活不了了。所以,那晚,刘蓓和杜卫东,谁也没看清楚谁的样子。都是最后那两块蛋糕惹得祸。
那晚气氛异常热烈,切蛋糕后,一伙人更是嗷嗷着,尖叫着哄抢起来,学业的压力、来自家长老师的压力,自己内心的压力,好像这样一喊,就暂时被吓到一边了。所以,一个比一个喊得卖力,一个比一个叫得刁钻,怪腔怪调,拖着长音,根本看不清自己的手将要抓到的是哪块蛋糕或蛋糕上面是谁的手,疯抢了一阵;稍微静下来,刘蓓才凑到桌子跟前取自己的份例。当然,人数和块数是相对的,也就是说,刘蓓尽管没有抢,但总有她的那一块儿。刘蓓一看,盘子上剩了两块,也就是说,除了她,还有个人没有取自己的。刘蓓朝四周看看,发现客厅尽角上一个穿黑夹克衫的高个子男生站了起来。刘蓓看看最后剩下的两块蛋糕,一块上面有朵小白奶油花,一块上面光秃秃的。高个子男生这时也走到桌子旁边。刘蓓想,男生,一定不喜欢吃奶油花,就想伸手把靠近自己的没有花的那块递给他。可能这男生想得跟她一样,这种情况下,一定让女孩子吃有奶油花的,所以,第一次,他俩的手齐齐伸向了没花的那块。屋里乱哄哄的,难免谁不碰到谁,谁不被谁碰到,所以,一定是有人在后面推了她一下,或者有人推了他一下,刘蓓身子往前一倾,伸出去的手一下子碰一起了。
刘蓓尴尬地缩回来,心想:真太自作多情太管闲事了,自己吃自己的就好啦,偏要考虑人家,显摆哪门子风度?想着就将手伸向有花的那块。杜卫东后来解释说第二次是因为想把有花的那块给她递过去,真怎么想的就不知道了,反正他们伸出去的手瞬间又碰一起了。
恼人,刘蓓心想,但那种气氛里,恼也不能恼。只是,她抬头看对方时,看到对方也在看她。可只一眼,她就记下他的眼睛了。事实证明,任他跑到天涯海角,她也没忘了。杜卫东那晚戴的是只印第安土著面具,上面有带着神秘和粗犷意味的黄褐色和黑色羽毛,一眼看上去有些狰狞狂放,可那方框中透出的眼睛是清澈的,眼神忧郁而坚定,他盯着她,一下子印到她心里去了。最后,还是杜卫东拿起那块有奶油花的递给了她,而她,已经没有心情吃蛋糕了,面具后面的脸都羞惭惭地笑了下,红了,火热火热的。
刘蓓相信那就是一见钟情。
一见钟情,就是最大的缘分。不然,为什么她不抢,他也没去抢;为什么他们早不伸手晚不伸手,偏偏同对方一起,还竟然两次伸向了同一块蛋糕。刘蓓看看刚才被他碰到的手指,心“嗵嗵”跳。她往后退了几步,坐下朝杜卫东那边看了一眼时,发现杜卫东也在看她,目光相接,两个人都连忙把头偏过去了。
喊了叫了,吵了闹了,乱哄哄出得门来,还是没有人先把面具拿下来。刘蓓连着说了几声“再见”,走在了最前面,出了同学家的小区,往北拐再往东,沿着深浅颜色交错铺成的人行道疾步向前。她不是太胆小,只是,一进高三课一紧,来来回回这样走,习惯了。她边走边摘下面具拿在手里,心里回想着刚才拿蛋糕的情景,想着碰到的那只手,那双眼睛,一时浑然忘我。既甜蜜又不安。那时候还没现在这么多红绿灯,过路口时得小心看着来回的车辆,就是在最后一个路口,刘蓓久等不得过转了个身时,看到身后还跟着个杜卫东。当然,那时候她还不知道他叫杜卫东,一时也没看清楚他就是那个和她碰了手的人。杜卫东一米八的个子,黑乎乎地矗在她身后,把她着实吓了一跳。
“刘蓓!”
杜卫东小声叫了声。
刘蓓知道他是谁了。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原来,刘蓓走在最前面,没有听到他们怎么商量哪个男生送哪个女生的话。照寿星东道西梅的安排,杜卫东原本送王慧妍,可王慧妍家实在太近——与出来的小区对门。王慧妍指着刘蓓的背影说,要不,你送那一个吧。那是谁呀?西梅喊刘蓓停下等会儿,刘蓓想得入迷,什么都没听到。杜卫东只好快步往前赶。
刘蓓走在杜卫东身边,心“扑腾扑腾”快要跳出来了。从小到大,第一次有这样的感觉。刘蓓告诉自己,这可能就是恋爱的感觉吧。这样想又感觉羞惭得要死。整个脸上要冒出火来,手心里满满是汗。
“你住哪儿?”
刘蓓好不容易想出一句话。
“住哪儿?我和你一小区呀!你不知道?”
天哪,和她一小区,她原来怎么就没注意到呢。这下可好啦,以后有得见了。
“哦!”
刘蓓应了声。
“你也是西梅的同学?你上高几?哪个班?”
杜卫东问。
“高二,六班,你呢?”
刘蓓答后接着问。
“呀!”
杜卫东小声惊叹了,而后想了想又问:
“你哪个学校?”
“一中的。”
“哦,我说呢,今天晚上,就你和王慧妍是一中的,我们都是二中。”
进了小区,杜卫东走在刘蓓后面,刘蓓想,不会是一栋楼吧。到了刘蓓家。
“我到家了。再见。”
刘蓓说。
“噢,那,那,我回去了。”
杜卫东朝她摆摆手大声朝她说:
“我是杜卫东,杜月笙的杜,保卫的卫,东方的东。你的蓓一定是蓓蕾的蓓吧!”
刘蓓冲他笑了笑。杜卫东向后退几步,朝她招着手,然后迅速转过身,原路返回了——原来,他家不在这边,他是来送她。刘蓓在楼下呆呆地站了一会儿上楼了。
如果谁真爱过,那他(她)一定知道,爱情中的痛苦和折磨要远远大于甜蜜和幸福。
想到这儿,刘蓓再次拿起手机的手抖了一下,又拨了遍杜卫东的号码,当里面传出“您拨打的号码是空号,请查证后再拨”的声音后,她慢慢地合上手机放在桌子上,扶着桌边站起来,到卫生间洗脸。她打开龙头,捧着水一把一把扬到脸上。洗完脸开灯,边擦着脸边看着镜子中的自己,这一两年,她在镜子面前站得时间越来越长了——去年的一天早晨,她洗完脸抹护肤霜,抹着抹着,她就发现了两眼角的鱼尾纹。那两道纹路,是那么长,从眼角一直延伸到发根处,那么深,任她拿手指撑开,撑得眼角处发白,还是清晰地刻在那里。刘蓓的心颤了,她想起了杜卫东。
她想,她就要老了。而后又不甘心地在心底自问:这就要老了吗?
是的,就是老了。就算现在不老,总有一天,也会老的,老得头发花白,牙齿掉落,老眼昏花,也许,有一天,就算杜卫东站在她面前,她也看不清他,他也认不出她来。
当天晚上,洗漱上床后,她问老公:
“你仔细看看,我老了多少?我今天才看见,我眼角皱纹已经这么深这么长了,你怎么不提醒我?”她老公笑了。
“你还很年轻,哪里就有皱纹。再说,总有一天,我们都会老的。”
“你为什么不提醒我?”
她固执地问。
“提醒你?皱纹么?你根本没有皱纹,提醒什么。再说,是人,都会老的。怕什么,不管你多老,我都会疼你爱你。”
她听得出,他在息事宁人。他是烦她烦了,不想同她在这个话题上纠缠了。
“你就是不关心我。”
她说。
“怎么会!怎么关心,难道我要天天拿个放大镜,趴你脸上找皱纹?”
她老公做出拿着放大镜的样子说,她被逗乐了。
但那天晚上,她翻来覆去,不断叹气。他也许被她感染了,也许,知道了她的心思。她听到他背对着她,轻轻地长叹了一口气。
“人,活着,总不能十全十美,总有些事儿,就是不能如咱们意。”
最后,他说。
她知道他在说什么、对于他,她没有什么可说的,在对待她上,她挑不出任何毛病。她相信他的话,就是她老了病了认不出他了,他也会一如既往对她好。她怕长皱纹,恐惧的,是再见杜卫东,会留给他的不完美。而她,已经长皱纹了,那么残酷,不留一点情面,不肯成全她的心思。她怎么能长皱纹呢?杜卫东如果见了她,不知道作何感想。他会不会失望?会不会,由皱纹想到她丑陋的老年,从而生烦、厌恶,渐渐地,会把她忘了。那时,她是多少年轻啊,紧绷的脸,白嫩的皮肤——她仿佛看到当年那个瘦弱的她走在旧城那条她家与学校的老街上。她穿着灰蓝格的棉衣,系着条玄色的棉质围巾,扬着骄傲的脸,边走边动用全身的感官,以验证杜卫东有没有在后面跟上来——从那后的每一天,他们都是这样上学回家的。他们心照不宣,心有灵犀,心心相印。杜卫东的二中比她的一中要远一倍多。但她知道,杜卫东都有意赶着,等她。所以,她就尽量早些出门,放学后,她为了等杜卫东,在教室磨蹭够了又在路上磨蹭,有时候还是等不到他赶上来,她后来索性拿本练习册边走边看,悠悠跶跶等他赶上来,再加快步伐回家。但从那晚聚餐后,他们从来就没说过话。不说就不说,话也不是什么最好的东西,只要两个人的心意彼此知道就行了。
他们毕业后,两个学校竟然合了。刘蓓在大学听到这个消息,傻兮兮愣了好长时间,心想,真是造化弄人,要早合,该多好啊。
但那时候她没有想过未来,单纯得傻兮兮的她,还不会想这些事。只一味地看着他好,不见他也烦,见了他也烦,折磨得自己一瘦再瘦。就像现在这样,明明知道他已经换号了,可一遍一遍拨过去,一口气又拨了十三遍。每一遍,里面都传来同第一遍拨时一模一样的话。她现在,反倒等不了了。不像那时候,她能等,也只能等。等得五脏六腑七颠八倒,等得手脚冰凉,等得心头泛酸。岁月催人老,时间不等人,她一分一秒都等不了啦。她被这种被杜卫东忘了的虚空折磨着,毫无办法。那时候能等,因为总还有希望。现在,她与杜卫东的联系,就是这个号码了,这个号码再没有了。绝望,她绝望了。绝望使她近于抓狂,她站在镜子前面,望着镜子中苍白而绝望的脸,咬着嘴唇——
她那时候等,是在等他开口——这种事,总是要男孩子主动一样——但是,他没有开口。直到高考完成,到都等到了大学的入学通知,他还是没开口,等得刘蓓感觉要等不下去了,杜卫东,还是没开口。
难道,他不知道她的心么?能不知道么。难道,他不喜欢她么?能不喜欢么。
可,他为什么不开口。
一边怀疑一边肯定,反反复复,刘蓓感觉整个夏天,她都在打摆子。可到最后,杜卫东愣没给她一个字,一句话,就先她踏上求学的路,去了南京。他考取的是南京大学。
刘蓓返回客厅,拿起手机轻轻擦着屏幕,她的屏保图片是当年她戴的那个面具的照片,一只幼黄的小鸭子,她又拨了五遍,每一次,自动回复都像只手一样拧着她的心脏,她感觉自己真被抛弃了。她想,从这一刻开始,她不是原来的刘蓓了,原来那个丰富有念想的刘蓓死了。明天的刘蓓也就是具行尸走肉了。
这种感觉,和那年她刚到西安学校里时一模一样。
第一个学期,她是看着地图上南京到西安之间的千山万水过的。她买了张地图,一遍遍用红蓝各色笔从西安开始,向斜下方,一丝一忽一毫一厘,南京,渐渐地近了。她仿佛已经看到了紫金山顶,看到了雨花台,看到了南京火车站,看到校园里或在打球,或在听课,或在偶尔走一下神也想着她的杜卫东。那时节,在南京的仿佛已经不是杜卫东,而是她,西安的街道建筑和各处的地名她没认识几个,但南京,对于她,却已经像呆过多少年的老地方了。玄武湖、紫金山、秦淮、鼓楼、聚宝山,每处的一草一树一砖一瓦,连街角铺的花砖,路灯杆的形状和颜色——都在她的想像中生气活现。那时候,她才明白,心,原本是可以和身体分开的,并且能分得很远。心不需要眼睛,也可以将她所爱所关心的一切看个清清楚楚;或者从南京开始,往斜上方,每一次,手都在抖。一段时间后,那张地图从南京到西安——她常走的那条路已经裂开了,像她等待他的消息心里裂开的口子。
像她现在盼着拨打的号码那端突然传来杜卫东的话一样,那时候,她天天在盼着突然有一天,会收到杜卫东的信,哪怕只言片语呢。可是,没有,从来没有。走投无路的她在那段时间常常向一位高她一年的同乡诉说。他们是在学校不远处的公园滑冰场认识的。后来,一般是他滑,她看,渐渐地,话越来越多,他说,我当你一哥们儿吧。天真的刘蓓就真拿他当哥们儿了。将对杜卫东的思念、怨一股脑地倒给他。起先,他还点着头,说句自己认为得力其实又安慰不了她的话。后来,就什么也不说了,每次神色凝重地看着前方,等她说完,或者重复一遍,又一遍,看她眼泪一次次流下来,干了,再流下来。
大学四年,在校时想起来,仿佛长得漫无边际。那么多悠长难耐的时间要打发,有时候他们一起到西安城外,看那一重重的山,西北的山绵长浑厚,同她心里对杜卫东的思念一样。有一次,他们看到一架飞机从头顶的高天上飞过,拖着老长老长的轰隆隆的声音。他说:
“你猜,这飞机是去哪里的?”
“是去南京吧!”
她幽幽地说。说完看看他,他还看着飞机已经消失的天空,眯着眼,看不出心里想什么。她又问:
“你没有女朋友吗?或者,心仪的女孩子?”
这样的问题,刘蓓已经问过他多次,但他都没说话。后来一次,刘蓓问他时他们正走在从公园回学校的路上。街两边人来车往,熙熙攘攘,有心急的餐馆和店铺已经亮起霓虹灯,闪闪烁烁。他们俩朝前走着,刘蓓一棵一棵地数着退到身后的绿化树,树那么多,她数不完。他呢,则只是朝前走着,神色平静悠然,也看不出在注意什么。
“我请你吃饭吧!”
他突然说,并没有回答刘蓓的问题。
“好啊,回答我,先。”
刘蓓将手在后面拧绞着,晃着身子。他低下头:
“有。”
“就是嘛,你好鬼呀,我一个劲儿说我的事儿,你一个字都不提你自己的,鬼死啦!”
刘倍返过身后退着嚷嚷。他没有回应刘蓓的话,后来,在一个小餐馆坐下了,他一边递给刘蓓筷子一边说:
“有什么好说的,你说,我听,也好,干嘛非得两个人都说,有爱说的,有爱听的,才和谐嘛。”说完冲刘蓓笑笑,刘蓓也乐了。
刘蓓又拨了七遍,每一次,都让她心里沉一下。
大学的第一个寒假她见了杜卫东,就是这样沉的。刚开始她不出去,她认为杜卫东一定会来找她,她想,她要矜持些。这样,会给他留下好一些的印象,可是等来等去,都快过年了,也不见杜卫东的影子。后来她就出来,看似在小区里漫无目的地瞎逛,一直逛到年初三,才看到杜卫东从北边过来。其实不是看到的,是知道有个人走过来,刘蓓已经知道是他了。
杜卫东离刘蓓越来越近,走到离她有三五步的样子,突然停下脚步,抬头看了她一眼。那眼——她忘不了那双眼睛。只是一眼,目光中好像有惊异,又好像想起了什么的样子,在她脸上顿了一下,接着返过身跑回去了。
刘蓓站在原地,真有跑过去追上杜卫东的心思。可是,她在那里站了好久,直到站得她感觉杜卫东那上午是不会再出来了,才回家。
开了学,刘蓓继续向学友老乡哥们儿诉说。这时她不再喋喋不休了,而是坐在离学校不远的一处老城墙上,一坐半天,或者干脆一天,眯着眼看着远方的山、蓝天,一声不响。刘蓓知道他在听她说了,他也知道,刘蓓在向他说了。
有时候,刘蓓心里难受,趴在膝盖上哭一场,有时候出声,有时候不出声。她哭她的,他听他的,有时候看她,有时候不看。最后,他们一同站起来,向学校走去。
刘蓓擦着屏幕,心想,她的大学,是在迷茫和痛苦的相思中度过的,他的呢,是看着她在迷茫和痛苦的相思中挣扎度过的。这时候,刘蓓就想给他也打个电话.她知道他在哪儿,也知道他的手机号码没变,可想来想去,没有打,她想,以后再说吧。心底里,她还是感觉,或者是在冥想,也许,没准哪个信号就岔过去,或者,杜卫东正走在去服务处的路上,也许,是他手机坏了,卡出问题了,不一会儿,他也许就能知道是她打给他的电话,会回过来。而她给他打,会耽误了杜卫东的电话的。
这样想着,她又拨了几遍,摁下拨出键后,她都能感觉到,信号在空中走啊走啊,眼看着就快找到杜卫东了,可“嘎嘣”一下绷断了。她不甘心,她不能容忍她打给杜卫东的电话就这样绷断了。于是一遍又一遍拨出去。
第一个暑假,她没有见到杜卫东,辗转打听起他,没有人知道他在哪儿,干什么。她感觉自己要崩溃了。有个黄昏,她给他打电话,说能不能出来走走。他家离她家还很远,得有四十多公里,他接到她的电话,花了一百块钱搭了车赶到她这里,等她说完哭完,又搭了个车返回去。刘蓓那次在目送他离开回家的路上,感觉他根本就没有来过。一切,都像梦一样。
也许,杜卫东从来就没有喜欢过她。不然,他怎么这样对她呢?她不甘心,可不甘心,又能怎么样。
回到学校,日子还是那样过下去,上课,考试,倾诉,倾听,日出,日落。
刘蓓又拨了几遍,放下电话,去卧室的柜子里找出她的“百宝袋”,一只加厚塑料质地的袋子,那里面盛着她最珍惜的小东西。
她先拿出一个手工缝制的戴着虎头帽子的娃娃,那是第二个寒假前她带回去的要送给杜卫东的礼物。娃娃憨头憨脑,那小贩没有骗她,真是颜色特殊处理过,经年不改。还是那样鲜鲜艳艳,生龙活虎。
可那天她带着这个娃娃出门,正遇见胳膊上佩着“孝”字的杜卫东往大门外走。在悲伤中的杜卫东更加让刘蓓悲伤。刘蓓发现他变了,脸上线条比以前更冷峻了,眼睛红肿着——后来她知道杜父去世了。他当时是多么需要安慰呀,可是,他没有给她这个机会。
回到西安后,有次同他出学校,她将这个娃娃带上了,她要扔掉它。她扔出去老远,他又帮她捡了回来,说,是个心情,存着吧。留个念想。她的念想,还不够多吗?
暑假时他送她回了家,她同他在小区门口告别后没有回自己家,径直去了杜卫东家,她憋着一口气,抬手坚定地摁了那个在她心里默念了不知多少遍的门铃。
“阿姨,杜卫东在家吗?”
是个女人接听的,可能是他妈。他妈告诉她,杜卫东这个假期不回来啦。她嘴张得老大,将早准备好的接下来要说的话全忘了。
“要不,你给他写封信吧?”
他提议。
“不,不,可能,是我自作多情了。”
刘蓓盯着街对面一个羊肉泡馍馆子的招牌摇了摇头。
他没再说话,一个女孩,能有多少这样的心思可以欣赏可以在心里珍藏呢。她之于他,像一个鉴藏家面对一块心仪了多年的玉件,明知道自己买不起,可又舍不得就此收手,一次次徘徊着,欲离开,又万般不忍。
又一个寒假时还是他送的她,一进小区门口,她就看见杜卫东了,杜卫东提着个纸袋子望着小区门外。她看清楚了,杜卫东看见她分明眼睛一亮,他终于在等她了。可是,只须臾间,她绝望了,她还没走到杜卫东跟前,他就一转身,冲她笑了笑招了下手走了——他原来在等别人。也许,谁也没等。
他要毕业了,毕业前,找到她,一肚子话,欲说还休。当时她就怎么那么笨呢,还傻得当他是哥们儿呢。最终,他告诉她,明天,就要回去了。她说,怎么这么急,反正你已经毕业了,有大把大把玩的时间了,不如,再等几天,等她放了暑假,一起回。他答应了。
这个暑假,杜卫东又没有回来。
刘蓓从袋子里掏出块几种颜色相间、剔透圆润的雨花石——
那是杜卫东第一个寒假要送给她的。但出门找她时,却突然发现忘了带在身上,回家遍找不着,后来想起来,忘在宿舍的窗台上了。他去雨花台,花了几个周末,才终于见到这块合心意的。拿回来,捂在手心里几天,在假前找了家礼品店包装好了小心翼翼地拿回宿舍,怕放行李袋里压坏了,心想得用手拿着。
他想,不出去了。太惭愧了,连块雨花石都没给她带回来,等暑假吧。
暑假前他拿着雨花石看来看去,感觉终究是太小的礼物了,刘蓓再不喜欢呢?于是,他临时决定,暑假不回了,在学校勤工俭学——他要给她买条最漂亮的裙子,寒假时捎给她。到了寒假,裙子早买好了,也包装好了,可他父亲突发脑溢血去世了——他怎么能在丧父的时节再去找自己心仪的女孩诉说相思呢,那他成什么了。不过,离毕业还早呢,他们能等,先用心学习吧,时间还长。
摁着电话的刘蓓心里跟有东西搅着一样,这一次,她是为杜卫东疼的。
下一个暑假前,他看着满大街新式样的裙子想,自己给刘蓓买的那条,已经过时了。于是这个暑假他又勤工俭学,一俟拿到钱,就迫不及待地跑商场里,左挑右选,选了件浅灰地儿细蓝花的裙子,他感觉,这个颜色和款式,刘蓓一定喜欢。可寒假里当他立在寒风中看到刘蓓时,她身边已经有了别人了。这是他从来没有想到的,他感觉晴天霹雳,当时他就被击倒了。
又一个暑假来临了,杜卫东想,不回了,回去干什么呢,没有什么可牵挂的。于是,杜卫东就没有回家,他打电话让母亲来住了几天,领着她到处转了转,送走母亲后他又打工了,这次他没在校内,他到校外打工了,赚来的钱没有再买裙子,而是跑到邮局,给他妈妈寄了回去。再一个寒假他们都毕业实习了,更没有见面。再后来,毕业了,他们彻底断了心里的念想。杜卫东咬咬牙,留在了南京,他知道异地打拼不容易,可是,刘蓓心已经不在他这儿了,他还回去干什么?
难道,一辈子,就这样错过了么?连个朋友都当不成。她一遍遍拨着号码,在心里一遍遍追问。
刘蓓知道杜卫东留在了南京,大病了一场,也彻底断了心思——不断也得断,再想,就是跟自己小命过不去了。
这天晚上,她老公出差了。毫无悬念,她老公就是当年听她倾诉衷肠的“哥们儿”。当她拨了六十九遍时,她突发奇想,杜卫东换号码不告诉她,也许告诉他了也说不定。于是拨通了他的号码,一声铃响,他就接了。听她说完,他对她说:不会吧,卫东不会吧,是不是你新弄的卡不好使,要不,你用原来的卡拨一下,试试。
她与他定了佳期。他同她商量:要不要,给杜卫东说一声。她起先说不,后来想了想,说还是说声吧。他打听到杜卫东的电话,她拨了过去,杜卫东在电话里恭喜他们。说到时候一定回来喝他们喜酒。
杜卫东没有食言,如期回来了。他们结婚当天,客人们都走了,他拉着杜卫东不让他走,说:你不说清楚了,我这一辈子都不踏实。如果你们后悔现在还来得及。
当然,所有的误会与错过,都是那天杜卫东、她老公,这两个男人掰扯开的。两个大男人喝呀说呀,最后抱头痛哭——为他们共同爱着的刘蓓。杜卫东将那块雨花石给了她老公,说这是我最初想送给她的礼物,想来想去,舍不得扔,你想给她就给,不想给就扔了吧。
她按照老公的提醒换个卡一拨,竟然真通了。看来,这个卡真如当时卖给她卡的人说的一样:有时候不好用——她怎么就没记心上呢。
杜卫东也很快接了电话。
“喂!”
她说。
“喂!”
他也说。
刘蓓就想问问,他最近过得好不好。很简单的一句话,可怎么就这么难出口呢。
“卫东,最近忙什么呢?”
“呀,不忙啊。噢,对了,你还记得我们一个叫王磊的同学么?”
刘蓓想,当然记得。
“记得,他怎么了?”
刘蓓想,这么晚了,我就想问问你最近过得好不好,然后休息。
“王磊前几天来南京了,好家伙,一点没变,还跟上学时一个样。我们俩喝酒了,王磊说我了,说你怎么还是那个熊样?这么多年了,你怎么也得变变,让我们耳目一新一下好不好!”
杜卫东边说边笑。刘蓓只想问问他,过得好不好。
“我说怎么叫耳目一新,我又不是孙悟空,我又不是猪八戒,七十二变八十二变的,都这样了这么多年了,再变还变到哪里去,王磊娶了苑诚诚,你知道吗?他俩真结婚了,修成了正果了,哈哈,想不到吧?”
刘蓓根本没心听王磊李磊,孙诚诚赵诚诚,她就想问他一句,过得好不好。
“我们班在当年高中部里头,是修成正果最多的一班,你知道,有三对呢,有三对结了婚的,还有对差点结了婚的。那谁,朱志国和那个什么来,什么燕的,差一点就结了,后来两家老人闹开了矛盾,闹来闹去最后和好了,可把他们给搅黄了。”
杜卫东滔滔不绝,刘蓓一句话也插不上。刘蓓从耳朵上拿下手机,看着屏幕上时间一秒一秒地流失,说不出心里有多着急。但杜卫东还在说。
“闹黄了不说,朱志国的妈妈后来竟然还给差一点成了她儿媳妇的什么燕介绍了对象,天哪,这哪儿跟哪儿啊,中了那谁,那谁,中了你老公的一句话,叫什么有心什么无心什么的来,噢,我今天喝酒了,天天喝,脑袋不好使了,你知道啊,那句话,叫有什么无什么的来?”
刘蓓快不耐烦了,将耳机拿得远远地,可新手机听筒好使,跟小广播一样。杜卫东的话清清楚楚,字正腔圆,一点也不像是他说的,是喝了酒后说的话。
“喝酒就是不行,不能常喝酒,也嘱咐你老公,要少喝酒。我一同学,比我还低一级呢,昨天,不,你看我这嘴,也不好使了,是上周,对,上周,喝了酒,酒后驾车,撞电线杆子上,将水泥线杆撞成了三截,自己也一命呜呼了,哎哟,那个惨哪,你是没看见哪,你要看见,得吓着了,脑袋全开——我也没看见,我听王磊电话里说的——还有呢,咱们还有个同学,叫齐小文的,是齐小文吧,我记不清了——”
刘蓓终于受不了啦:
“杜卫东,闭嘴!”
那边没有声音了。好久,杜卫东小声说:
“刘蓓,你没挂吧?”
刘蓓大声说:
“挂了!”
中断了通话。
刘蓓将手机扔桌子上,在客厅里转了一圈,不知道接下来干什么好。杜卫东说的那些事儿大多已经跟她说过好多次了。她耳朵都快听出茧子了。可是,她今天晚上,就是想问问他,最近过得好不好,开不开心。她不想听他说别人的事。可是——后来,倒了杯水喝了两口,定了定神儿,心说,睡吧,明天还得上班。就到卫生间洗漱,睡前,习惯性地找手机,将手机找来关上机,放床头柜上,关了灯。
翻来覆去,怎么躺也别扭,刘蓓伸出手,摸索着在床头柜上拿过来手机,开机,一个数字一个数字地拨出杜卫东的号码,选择的新开的号码拨出。
“您拨打的号码是空号,请查证后再拨。”
刘蓓听完,关上机,在床上躺平了,长长地出了口气。
责任编辑:王方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