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认识她已经是二十年前的事了。那时,我是一个名副其实的烟鬼,而她是个卖烟女。“烟姑娘”是我给她起的绰号,她是一个在路边靠卖烟卷谋生的女孩。认识她那年,烟姑娘大约十八、九岁,人长得谈不上漂亮,矮矮胖胖的,但眉眼之间透出一股南方女人特有的秀气,一张生动活泼、百看不腻的脸,洁白细腻。虽说她平素心直口快的,带着一股倔脾气,可时不时也会露出几分妙龄女郎特有的温柔气息。
我几乎每天都买她的烟,每当我走过她身边的时候,她便主动走过来歪着头甜蜜蜜地问:“大哥,今天不来三包?”那时,我在一家工厂做工,工资不高,抽不起好烟,只能抽“春来”烟。记不清始于何时了,烟姑娘的烟我总是花一元钱就能买上一包,别的烟贩子的“春来”烟一包要卖二元钱,就是“梅花”烟一包卖三元的时候,我也只付给烟姑娘一元钱。她只默认我一个人违反烟市的市场议定价。卖给我烟时,她总是迎上来悄悄地往我手里塞上两包,用柔和的声音说:“大哥,少抽点烟好吧?对身体不好。”然后低头走了。我想,这一元钱一包恐怕她连本钱也赚不回来吧,然而对我这个穷工人来说即使烟瘾再大,“春来”烟也不是每天都可以享受的,每月常常因为没钱买烟而断顿,那大多数是在月底,等待发工资的日子。
当我口袋里空荡荡的时候,每每走过烟姑娘的身旁,她总会用揶揄的口气说:“大哥,恭喜你今天戒烟了!哼,瞧你这副德行!”没烟抽的日子,实在是难熬,没办法,只能东要一支,西借一支凑合过日子,这样总算把烟气续上。我自己承认,我的烟瘾实在是太大了。平均一天三包烟,抽四包烟也是家常便饭。说句实在的,现在抽的“春来”烟也太一般了,如果有一天,我能抽上“郁金香”香烟,那也不枉来世上一遭,“郁金香”的味道真叫棒!可是那种烟不是我这穷工人抽得起的,要十几元一包呢。我每日最大的享受就是抽烟,早上醒来,躺在床上先抽上三支烟提提神再说,在烟雾缥缈中,什么忧啊愁啊都飘到爪哇国去了,感到一种神仙般的滋润和快乐。盥洗完毕后再抽上三支,于是我一天声势浩大的香烟生活便拉开了序幕。以前,我觉得烟抽到半截就应该扔掉的,这才叫绅士风度。可是每个月我那点可怜的工资,光抽烟就耗去了一半,实在不敢有那份雅致,还是现实一点吧。所以,一支烟我总要抽得到过滤嘴为止,抽到要灼疼手指为止。工友们有时问:“你一天抽多少烟?”我笑笑说:“就抽一支。”工友们笑了:“是一支接上一支地抽吧?你真是个烟鬼!”其实,我早就有了烟鬼的绰号,我很默认这个绰号,因为我就是名副其实的烟鬼。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成了这副德行!
每当过半月的时候,我的工资就剩下很少了。这时我最担心的就是下半月烟的着落问题。于是,我就把剩下的钱全部买成了烟,当我把四十多包“春来”烟齐刷刷地排列在桌子上的时候,眼瞅着它,心里不知有多甜美了。每天下班回来,我惟一的乐趣就是盯着这些烟,抽着这些烟,琢磨着这些烟。可是,这些烟能不能抽到月底等待发工资哪?在我心中,这已经成为一种企盼。这堆烟总是不到月底便告罄了。剩下的日子,我便像个苦行僧,我甚至把书都当废品卖了,把值点钱的衣服也卖了,拿这些钱化作轻烟潇洒而去。可这也不是长久之计啊,最后连我这样的人也禁不住叹出几声粗气来,感到一种无奈。如果有人对我说,少吃一顿饭,赏你五支烟,我会毫不犹豫地扑向那五支烟。没烟抽的日子实在是太难受了,个中的滋味不知情者是难以体会到的。有人替我犯愁,说抽烟抽到这种地步,这种男人会有哪个女人跟他哪?是啊,一想到女人,我心里就空落落得难受。都二十五岁的人了,仍孑然独身,连个女人的气味都没认真闻到过。当时,在我单位,如果男人到了一定的年龄,还不谈婚论嫁,就会被人瞧不起,就会被认为有毛病了,每想到这我浑身就不自在,世界也变得灰暗起来。于是,我就抽烟,烟能解千愁解千闷啊。实际上,在我心中的天平上,烟卷的分量远远超过了女人,因为它肯定与女人不同,可以优哉游哉,可以忘掉一切,烟很实际,没有苦涩的回味。
凭我的收入,除了吃饭和必要开支,一个月只能买八十多包烟,眼巴巴地看着亲爱的尼古丁小姐悠悠地撒手而去,就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惶恐感觉,心里空落落的。我酷爱烟到了痴迷的地步,我每天夜里都梦见自己嘴上叼着烟吞云吐雾,一天若没有六十支烟垫底,那么我终日都是昏昏沉沉的,蔫蔫唧唧的。从认识烟姑娘开始,我从她手里买下的烟大概有几百包了吧。烟姑娘每天早上都等在我上班的路上,然后悄悄地卖给我烟。所以,每天早上在和她照面之前,我总是有点不踏实,远远地一瞅见她那熟悉的身影,我悬着的心才倏然落了下来。我掏出钱付给她,银货两讫后,我当场就点上一支,在那烟雾弥漫之中,有一种沁人心肺的迷幻感觉,站在我面前的烟姑娘便在我脑海里倏然消失了。
离发工资还有两天,昨天我没钱买烟,今天仍然没钱买烟。当我早晨上班悄然从烟姑娘面前溜过时,她的眼贼尖,带着揶揄的口气喊住了我:“大哥,无精打采的,今天怎么了?是不是又没钱了?”我没有精神应酬她,只是偷偷地斜眼瞅了瞅她的烟箱便扭头走开了。“大哥,等等!”烟姑娘脆声脆气地喊着,从后面追了上来,默默地望着我,好像在鉴定一样东西,看得我不知所措。“给你这个。”说着她从烟箱里拿出一包蓝色装潢的烟递到我面前,那竟然是一包“郁金香”!我吃惊地说:“你这是干什么哪?”她悄声说:“这是我给你的贡品呀。”说这话时,她那张笑容可人的脸上闪现出几分任性的娇媚。我愣愣地望着烟姑娘手中的烟,脑子里一片茫然。我真吃不准烟姑娘的用意何在。然而,直伸到我鼻子下面烟的诱惑使我的眼睛直勾勾盯着那包蓝色的烟盒。我感到烟姑娘的那双眼睛似乎已经看透了我的内心深处的某个隐秘地带,我有点无地自容,我本来还想拒绝,但话到嘴边却变成了声谢谢。于是,我忘记了体面与矜持,伸手从她手里拿过了烟,当即抽出一支来点上了火,美美地抽了一口,真是感到美妙极了。我一口接一口地抽着烟,缕缕青烟袅袅腾起渐渐消散在早晨清新的空气中,然而我却无心欣赏这种美景了。
她笑了声,问:“味道还好吗?”烟姑娘的声音提醒我想起了她的存在,只见她笑嘻嘻地眯着眼望着我,一脸的妩媚,我顿时感到心潮起伏,心里油然生出一种异样的感觉,这种感觉对我来说还是第一次体验到哪。我言不由衷地说:“你真好。”烟姑娘突然低下了头,柔声说:“大哥,吸烟要注意身体。再见!”说完,摆了摆手,伴着一串轻笑,飞快地消失在人流中。
第二天,烟姑娘没有在老地方出现,这样的事在以前时有发生,因此我也没有怎么在意。到了第三天还是没有见她露面,想到前天她送给我的那包“郁金香”,我顿时觉得浑身不自在了。平心而论,这包“郁金香”,我没有白拿的念头,我已经发了工资,还打算补给她二十元钱,同时盘算着把她烟箱里的烟来个连锅端哪。没办法,我只能从其他烟贩子那里买了烟。从烟市回到住处不到十分钟的路程我接连抽了三支香烟,只开了一次打火机。都说现代人具有的这一乐趣,古人是享受不到的。在为古人这一大不幸洒一掬同情之泪之前,恐怕先得为自己倾注在香烟上的劳苦感慨一番吧。因为抽烟,我犯了十二指肠球部溃疡,医生严厉地警告我务必戒烟,我一笑了之;因为抽烟,我年纪不大,牙齿掉了好几个,还经常牙龈肿疼,牙齿也开始松动,脸颊都塌陷了下去,显得一副未老先衰样子,对象还没找,自己模样先老了,随它去吧;因为抽烟,我浑身散发着浓浓的烟味,连我的被子褥子上都是这种气味,为此,同室的工友几次提出抗议,他们的脸上明显带出种鄙夷的神情。有人好心劝告我:“你这满身呛人的烟味,怎么能到人跟前去啊!”这些我都不在意。为烟的劳苦不曾给我带来丝毫烦恼,但要与烟分别那简直是不可想象的事。为它作息,为它进食,为它毁灭,这才是我的本愿。我甚至经常思考这样一个问题:人为何在睡眠中就不能抽烟了呢?如果可能的话,我点燃了香烟后就不会让它熄灭了,一支接一支,无休止地抽下去,如同人们把呼吸延续到生命最后一刻似的,等抽完最后一支烟后也就寿终正寝地安然死去,这该有多么好。
又过了一天,烟姑娘还没有露面,我想她是不是生病了,还是不再卖烟了?如果在某个机遇中她周济我的是十五元钱,那么她肯定不会使我这么牵肠挂肚的。我这样如同亲人般惦念她,就是因为那包烟,可见我对烟的感情非一日之功了。
到了第五天,烟姑娘终于出现在我面前了。我情不自禁地向她招手,她也一下子注意到了我,于是欣喜地朝我奔来。看见她那张满是孩子气的脸,我心里顿时涌出一股说不清的滋味,这恐怕是五天来没有见到她所产生的心理变化吧。我定定地看着她,她张开手指在我眼前晃了好几下,我才回过神来说:“你这几天怎么啦?”她嘻嘻一笑说:“那一天没留神,让城管抓了。”我说:“你怎么不小心点啊?城管现在对无照经营的小贩,查得很严。你可真是个愣头青!”被我这样抢白,若在平时她会马上反唇相讥的。然而今天她只是默默地望着我,目光中透出几分淡淡的哀愁。她幽幽地说:“我被关了两天,烟也被全部没收,那滋味可真是不好受呀。我本想歇一阵再说的,可转眼一想如果我不在的话,大哥您买烟就不方便了,所以今天我就来了。”我马上说:“的确不方便,你不来那几天,我只能买别人的烟。今天来十包烟!”她吃惊地问:“为什么要买这么多?”我嘿嘿一笑说:“穷光蛋也有翻身的时候,今天破例了。”她摇了摇头,轻声说:“不行,我只能卖给你三包烟。”我吃惊地问:“这是为什么?”她默默地看了我一会儿,表情严肃地说:“一下子买上十包烟,大哥你准会乱抽一气的,这样还不如每天让你来买哪。”我讨价还价地说:“那就来五包吧。”她执拗地说:“就卖给你三包。”于是我和她争执起来。我和她这种奇妙地交涉引来路人纷纷驻足围观。恐怕是我已经领略到烟姑娘一番良苦用心吧,虽然心里很不高兴,但最后还是做了妥协。付款时我另外加了二十元钱想补上那包“郁金香”烟钱,可是烟姑娘死活不肯收下,僵持到最后,她突然不高兴了,神情很苦地说:“大哥你是不是觉得我很贱的,瞧不起我?那你就不要买我的烟了!既然是我送给你的东西,哪有再向你要钱的道理?我不是那种女人。那天我给了你一包烟,心里特高兴的,这才走了神让城管抓走的。就是这,我也是挺知足的。”说到这,她的声音哽咽了。
烟姑娘的一番话,让我如坠入五里雾中,不知她为何对我如此用心。难道这就是人们所说的爱情吗?可我有什么值得她爱的哪,我对自己都瞧不起,哪有资格妄想爱情。即使她有那么点意思,我也不能难为烟姑娘,一个女人只有一个归属,我能给她什么?她是个善良的女孩,现在善良的人已经属于珍稀动物了。于是,此时此刻,在烟姑娘的身边仿佛隐隐约约地升腾起一股暖融融的气息,这气息笼罩了我。这种感觉如同我经常抽的“春来”烟,朴实有味,可依可靠,那些高档烟虽然装潢华丽,味道鲜美,但那些高档烟是不适合于我的。
按理说,烟是不该在黑暗中享用的。但是,熄掉灯后在床上抽一口,四周会忽然有了一点亮光,不一会儿,火光的气势衰微了,四周又回到先前的宁静之中,只有那幽幽的微火守着空间中的一点,勾勒出一个令人沉入幻觉中的世界。每晚的日子,我都是在这种情况下,渐渐地沉入梦乡之中。可是,自从这次我见到烟姑娘以后,不知为什么总感到一种莫名其妙的郁闷,总是在想,也许不仅仅是那包烟,还可能是因为她,这感觉使我一支接一支地抽着烟,有时到天亮,天亮时,满屋子氤氲着烟雾,烟雾中弥漫着无边无际的关于她的联想。
不知为什么,自那次接触后,烟姑娘一直闷闷不乐,见了我也失掉了往日的热情,卖给我烟时,是一脸的木然。我想,她本来就是这样子的,可能是我自作多情吧。平心而论,虽说烟姑娘长相并不出众,但配我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的。我穷得叮当响不说,光是我这副模样就对不住观众,我那电线杆似的身材,一阵风吹来,仿佛就摇摇晃晃的,我哪有资格对烟姑娘想入非非啊。在这个城市,我知道自己的分量。看看眼前的那些高楼大厦,马路上的密密麻麻进口轿车,身边成群结队的鲜艳女孩,我感到这个世界已不知不觉地和我拉开了距离,作为生活在社会最底层的一个男人,我只不过是芸芸众生中的草民一个,折腾来折腾去,活着而已。在这个城市,其实,我是个多余的人。我只不过是从烟姑娘那儿买几包比他处便宜一点的烟而已,我们之间只是种关于烟的买卖关系,我是吸烟者,她是卖烟女。
然而有一天,我忽然收到烟姑娘的一封信。细心地叠得小小的这封信夹在我从她那儿买的“春来”烟中,所谓信,其实是张小字条,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几行圆珠笔字:大哥,明天是星期天,我想你会歇班。这天我也不做生意了。我想和你到哪儿一起玩玩,你乐意吗?我请你到最好的饭店吃饭。明天上午九点你在银座门前等我吧。如果你答应见我,我会很幸福的,我也永远不会忘记今天。到时我把烟带去。
读完烟姑娘的信,我有点犯迷糊了,这事儿太令人意外了。不过,这封意外的信让我心里喜欢,细想起来,在我这二十五年的孤独生活中,烟姑娘还是第一位向我表示好感的异性呢,如果这是种缘分,那么这种缘分是多么符合我这烟鬼的命运啊。尤其是她在信中写道:“我把烟带去。”更增添了我的兴趣。在我心中的天平上,烟的分量是远远超过女人的。想想,明天她送给我的烟会是多么可口,多么难得,明天我一定要好好地过过烟瘾。
那天晚上,我熄掉灯躺在床上独自抽着从烟姑娘那儿买来的“春来”烟,烟火蒙着一层薄薄的灰在黑暗中泛着幽幽的光,透过光幕,我似乎看到了烟姑娘走在路上腰肢扭动的样子,我深深地陶醉在某种激情荡漾的想象之中,有一种做梦的感觉,这种感觉在我的人生中还是第一次,这种感觉非常新鲜、温馨和甜蜜。我想如果烟姑娘真的希望和我结为秦晋之好的话,有一点是必须向她说明的,那就是我绝对地不能把烟给断了,如果在共同生活中,某些地方因为烟的缘故而使她蒙受委屈,我想烟姑娘一定会理解我和宽恕我的。
星期天的上午九点,我在银座门口准时等着烟姑娘的到来,但她还没有露面。我想起烟姑娘说要到最好的饭店请我吃饭,银座附近哪一家饭店都算得上是顶级的,那些进进出出的男人和女人们绝对不是我和烟姑娘这类人,我们应该是另一类人,这些地方和我们格格不入。面对这样一种消费地方,我觉得自己的全部身家仿佛立刻变成了几个叮当响的钢镚镚。记得我曾有幸在银座附近一家咖吧喝过一次咖啡,那还是我父母在世的时候,父亲特意请我到那儿坐坐,体验一下什么叫上等人的生活。那个光景真让人怀念不已。咖吧那位叫莉莉的服务员是一位很漂亮的女孩,她是那么优雅,尤其那笑容,漂亮而又灿烂。说这些并非是我迷恋上她了,只不过是当时她给我点烟的情景还历历在目。
我已经抽了四支烟,时间已经是快十点了,可是烟姑娘还是没有到来,我的烟还剩三支就要告罄了,为等她的烟使我变得心焦。当然她的烟我不会白拿的,我想寻机会请她吃顿饭什么的也就做了补偿了。不过烟姑娘能想到带烟给我这烟鬼,这一片情意足以让我满心喜欢了。由于烟的缘故,我不知欠了别人多少人情。烟断顿时乞讨而来化为灰烬的烟卷数目恐怕也不下几百支了吧,当然,在别人断烟的时候我也会慷慨解囊,哪怕手里只剩下一支烟,我也会欣然奉送过去。然而用不了十分钟,就轮到我厚着脸皮去行乞了。想到这里,我不禁感慨起来,这世上因贪杯而破产者有之,因好色而堕落者有之,因贪财而被杀头者有之,一些人因嗜烟而将自己的一生化为灰烬也就不足为奇了。我们能否将这一切诅咒为愚蠢呢?然而我,以烟为媒却结识了烟姑娘,这就是烟的缘分。
最后一支烟终于让我抽完了,时针已经指向上午十一点,可还是没有烟姑娘的身影。她莫不是生病了,还是又被城管逮走了?她是个诚实的女孩,我不相信她会骗我一场。烟姑娘不来,我的烟也没有了,我是满怀信心地等着她带来烟才把自己的烟抽个一干二净的。记得我参军入伍的时候,我的津贴花光了,没有钱买烟抽,无奈之中,我曾偷偷地捡过烟蒂把,结果被班长发现了,坐了一天禁闭。打那以后,我曾经几次冒着风险拾过烟蒂把,知道我的人为此都瞧不起我,说我玷污了军人的声誉,后来就让我复员了。兴许有人会问,你和烟姑娘约会,到底是为了得到烟哪,还是喜欢上这位姑娘了呢,别人一定会觉得我是个应该嗤之以鼻的无情之徒。然而我还是可以明确地说:我喜欢烟姑娘,更喜欢香烟。又等了一个多小时,我的烟瘾逼得我实在等不下去了,只得迈着犹豫的步子朝着卖烟的小店方向走去。
从烟姑娘与我失约的第二天开始,就不见她的身影了,她如同雾一样消散得无影无踪。无奈,我只能多花一倍的钱从其他烟贩手里买烟。每天我走过烟姑娘经常站的地方,心里总要袭上几分凄凉,感到空落落的,她究竟出了什么事了,我的心里惴惴不安起来。是不是她不再卖烟了?若真是这样,烟姑娘在我心中唤起的悸动,总有一天会平息下去的。毕竟相逢是缘相近是缘相失是缘,聚散都是缘,何必苦苦焦虑。然而我对她答应带给我烟的温馨的眷恋,恐怕不会那么轻易地从我心中抹去的。
夜幕完全笼罩了这座城市。到处是无所顾忌的喧哗,到处是闪烁不定的灯光,结构着这座城市的繁华和诡秘。通常,即便是夜晚,烟姑娘也会站在马路边卖烟的。可在这茫茫的人海里,我到哪儿去寻找她身影哪?烟姑娘的名字叫腊月,我曾问过谁给她起的名字,为什么叫腊月?她说:“我妈。因为我生在腊月。”我问:“你妈现在还好吗?”她声音极低地说:“我妈早就没了,不知道是什么病。那个时候我还小,我爸不久又结婚了。如果我妈在,我不会一个人出来的。我家在郊区,现在城里租房子住。我和姥姥相依为命,姥姥年纪很大了。”
夜色中,望着熙熙攘攘的人流、车流。我独自在街上走着,只觉得冷,很bq+dQpDwZP89Yc6hST4b+Q==冷很冷,冷得心里发颤。
“先生,打搅一下。”我循声望去,只见一个约莫七十多岁的老太太朝我走来,一身农村妇女打扮,表情是怯生生的。“先生,如果我没有认错的话……”她接着说出了我的名字,我惊愕地望着她。
她仿佛松了口气,脸上显出一种释然的表情,然而随即又笼罩在一片悲哀之中。她嘴唇蠕动着,似乎想对我说些什么,又无法找到合适的字眼表达。忽然,她浑浊的双眼噙满了泪水,颤声说:“我是腊月的姥姥。我找了你好几天了。”
我的心颤动了起来,禁不住问:“姥姥,腊月怎么了?”
“她,死了……”说完她两眼的泪水夺眶而出。
我即刻震惊了。一团灼热的东西忽然填满了我的胸口,憋得我窒息,全身的力气好像是一下子从脚底抽走了,两腿发软腿弯子直打颤。我不相信地又问了一遍,老人凄楚地望着我点了点头。她说,那天回家的路上,腊月被一辆飞驰而来的轿车撞上了,虽然被马上送进了医院,但由于伤势过重,没能救活,到第三天下午三点十分便离开了人世。
老人说:“这丫头说本来送给你烟的,心里一直惦念着这件事,临死前还口口声声念叨着,让我替她把烟捎给你。这就是腊月送给你的烟,请你收下她这份心意吧。”
递过来的是六包“郁金香”烟。我仿佛看到了烟姑娘那颗让人肃然起敬的心。我踌躇了,不知道该不该收。望着这蓝色包装的烟和老人悲凄的目光,我突然明白了烟姑娘对我的情怀,除了我的母亲,二十五年来还没有一个女人的心和我这样贴近过,这种彻悟使我全身战栗,有一种与世隔绝的沉寂与绝望。烟姑娘死得悲哀如同潮水般从我心底喷涌了出来,然后旋即把我吞没了。
看我呆在那里,老人说:“请收下吧,可以说这是腊月临终的遗嘱了。”老人捧着烟的手在瑟瑟发抖,用一种期盼的目光望着我。
我嗫嚅着说:“姥姥,我收下了。我这就抽一支好吗?”
她高兴地说:“抽吧,我那丫头在九泉之下,会高兴地合上双眼了。临去世时,腊月还说,如果她死了,大哥会买别人的烟抽的。她老惦记着这些不着边际的念头,真是个傻孩子。腊月还让我转告你,以后尽量少抽烟,攒点钱早日成个家吧。”
我双眼模糊不清地望着这位衣衫破旧的善良老人,默默地许下了愿:从今天起,我要把烟戒掉!这几包烟我要留下作为永久的纪念,让它毕生伴随着我。看着它,我就会想起烟姑娘的音容笑貌,如同和她在一起,并且伴着我对她的缕缕情思一直到我生命结束。同时,我一定要尽最大努力孝敬这位老人,如同烟姑娘在世时一样。
我点燃了一支香烟深深地抽了一口,一缕细细的紫烟袅袅升起,渐渐地扩散在大气中,作为对烟姑娘的祭奠,也作为对烟鬼生涯的告别,我痴然地望着那一缕缕烟雾,如同望着烟姑娘耀然而现的身影,如同听到她那柔和的声音。当她头一次送给我一包“郁金香”烟的时候,竟然高兴得松懈了戒备,被城管所逮,看来这次也是因为第二天要和我约会,高兴得忘记了作为国人应该时时防备的车祸,遭遇了不幸。这些凝聚着爱情的香烟是烟姑娘用生命来践履的,我应该用生命去珍惜。
烟姑娘本应该是伴我一生一世的女人,我却留不住她。爱情在我眼前晃了一下,又溜走了。疯狂一样的悲伤,买烟时的愉悦,和烟姑娘在一起的情景,如阴晴圆缺,交织在我的脑海。人生真是悲欢无常,生死无常,你能躲过命运中的哪一劫哪一难?我在心中轻声呼唤着烟姑娘的名字,热泪不仅溢出了我的眼睛。
三年后,我为老人送了终,五年后,我成了家。现在我的两个儿女已经长大成人,我也是个年过半百的老人了。我常常回忆起那段曾是烟鬼的岁月,也常常想起烟姑娘腊月,她是我在人世间,除了家人,惟一思念的人。
责任编辑:刘照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