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弟到家中来玩,落座之后,他说,姑父近日找了一个老伴。前天,打电话来征求他和表妹的意见,他的心里很乱,一时间不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我一听,忙对他说:“你们两个千万不要反对,要支持姑父再婚。你们工作忙,不能经常回去,姑父找个老伴,你们就可以安心干自己的事了,有什么不好?”此时,距离大姑去世,也过去几个月的时间了。
送走表弟,我想起许多关于大姑的往事来,一时间,心中大恸。闭上眼睛,立时感到脸上有痒痒的凉意,使我在蠕动中体会到生命深处的那份痛楚。这些年,生活对我们不好,无论是个人际遇,还是家庭生活,都很不如意。在困难和挫折面前,我从来没有退缩过,屈服过。我笑着,面对西风,腰杆总是挺得很直。这次,大姑的骤然离去,却还是使我感到一柄利刃在我的心中深入、持久挺进的感觉,一种绿森篸的痛,从心底一直辐射到全身,异常的清醒、伤感,我竟然长久地沉浸在一种遥远的回忆中走不出来。
一缕酸热的无端的伤感,小蛇般在心中游弋。
大姑是父辈六姊妹中惟一的女性,年轻的时候,在一家县办玛钢厂工作。她那时容光焕发,年轻漂亮得就像是一株安详、文静的小白桦树。一种与美水乳交融的清爽,若一缕清风在许多人的心中进进出出,多少小伙都想化作一颗露珠,落在她娇艳的叶子上。因我是家中最大的男孩,大姑对我很亲。每逢星期天回家休息,我和二伯家的姐姐就轮番去和她做伴。那年的二月二,我糖豆吃得多了,又喝了些凉水,闹肚子,夜里起来解手,一时间控制不住,竟糊里糊涂拉了一地,是大姑,一锨锨铲了出去,没说半句责备的话。到了冬天,大姑省吃俭用,花六元钱为我买了一双棉靴,神气活现的优越之感就这样从大姑的手中向我走来。随后,屋檐下挂满冻结的风,伙伴们羡慕的目光,走在长街上的那种奇妙、满足的心境,成为我生命中永难忘却的记忆,心里,总是荡漾着美妙的情愫。1979年夏季,我和几位同学住在大姑家中,参加全省中专统一考试,大姑炒菜,包饺子,蒸包子,热情地招待我和我的同学们。上天不负苦心人,就在这一年,我考上了县师范学校。并不宽裕的大姑花七元钱为我扯了一件上衣。此时,大姑已有了表弟、表妹,每月的工资仅三十四元,要负担一家五口人的日常生活开销,七元钱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1994年,表弟就业后,在工厂集体宿舍住单身,大姑有时进城办事,就到我的家中落脚,对我的一切时时关心,从她满脸的沧桑和笑意中,我读出了大姑的真情。同时,我也深深感到,时光蹉跎,时光如刀,时光催人老,大姑是真的有点儿老了。前年春天,大姑患病,在乡镇医院治疗后到城里复诊,我听说后,前往新民小区表弟家中,看望她老人家。我坐在她的对面,真诚地与她谈些生活和单位上的趣事,她是那么灿烂地笑着,脸上绽开一种热烈、奔放的陶醉,显得那样开心、满足。我做梦也没有想到,这竟会是我与大姑的最后一面。
在众多子侄辈中,我对大姑了解最深。我知道,她心中最放不下的人,就是姑父和表弟的儿子小磊了,与姑父,是三十多年来相濡以沫的夫妻深情;对小磊,则是血浓于水、后继有人的欣悦和责任。大姑爱她的孙儿,爱得有一些痴,有一点迷,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摔了。有时,表弟带他回乡下老家,大姑总是亲自到车站去接,夜里搂他睡觉,把他撒尿,累并快乐着,仿佛世界上的舒适、骄傲、欣悦都来到了她的心中;小磊也与大姑极亲,亲得不得了,存在于生命血肉中的亲情使每次相聚都闪烁一种梦幻一般的甜蜜,但年幼的孩子怎能离得了他的亲娘呢?因而,大部分的时间,小磊只能与大姑分居两地。
大姑去世后,我有一次回家办事,母亲告诉我,大姑去世前两个月,因事回家小住,大家竞相邀请她去家中做客,做最好的饭、炒最好的菜招待她。其时,大姑便有些神情恍惚。晚上,母亲邀请她住在家中。看着弟弟的女儿,大姑忽然间叫起来:“小磊,小磊,到这里来,过来,别磕着……”是幻觉?还是至情至性,真情所至?
今年春天,我暗自打定主意,乔迁新居之后,一定要请大姑来家中住上几日,让我好好侍候她一阵子。谁知天不遂人愿,老天竟残忍地不让我完成自己的这个心愿。那天中午,电话铃响了,我抄起听筒,呆了,傻了,感到一股无法说出的无奈与疼痛,长时间说不出一句话。我迅即乘车赶赴大姑家中,她是那样安详地躺在炕头上,脸上的红晕依然灿烂。我用一腔悲痛握住大姑的双手,感觉依然那样柔软、温热,只是从今以后,她再也不会迈着快乐的步子,灿烂地迎接我们的到来了。大姑,我的大度、善良、美丽的大姑,终如一盏熬尽了油的孤灯,生命之火戛然熄灭。她的周围,是漫无边际的思念、伤感与黑暗,当然,还有天使美丽的歌声。生活,有时真的是这样冷酷,这样令人无奈。
大姑去世后不久,一次,在与朋友们聚会时,我谈到了大姑对我的满腔关爱。在座的一位相交不久的朋友听了我的话,伤感地说:“这位大姨我认识。那些年,我妈与她是同事,因为刚进厂,技术不熟练,活儿干得慢,常常不能完成定额。这时,大姨便时常帮她,她可真的是一个好人啊。”说到这里,他沉默了。我看见,两串晶莹的泪珠像断线的珠子,从他的脸上滚下来。
表弟来玩的那天,我的心灵深处又一次经历了天崩地裂的海啸与地震。许多往事,在记忆的海洋中渐次复苏,我多次听见了自己胸腔中心碎的声音。最后,我对他说,沉浸于悲痛和回忆毫无意义,我们的肩头有一副沉甸甸的担子,对于社会,对于家庭,我们都有一份无可推卸的责任。走好今后的人生路,便真的可以告慰大姑的在天之灵了。所以,我们都要挺直腰杆,好好工作,好好生活。
在那个人人要去、人人不能回来的地方,大姑该上天堂。因为,只有恶人、坏人,人世间作威作福,做尽了坏事、恶事得不到报应的人,才该打入十八层地狱。好人,原本是该有好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