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 背
深冬夜晚,十点钟,寒意料峭,人迹罕至。一个山区县城的火车站,显得格外有些冷清和孤独。
刘景走下站台的时候,一阵冷风袭来。他不由浑身打了个哆嗦,顺手就把身后鸭绒袄的帽子扣在头上,又把衣服的拉锁往上提了提。然后,习惯性地往上推了推眼镜,抬眼看看前面,觉得自己已经没有丝毫可以选择的余地。
因为,只有一辆破旧的机动三轮车,停靠在自己不远处。一个低矮笨拙的身影,穿着厚厚的早已褪色的军大衣,用棕色的围巾把头裹得严严实实,在自己的三轮车前,不停地踱来踱去,就像在空旷苍茫的田野中,一棵孤零零迎风摇摆的树。
终于看见有顾客过来,她急忙推着三轮车,掉转车头,一路小跑,朝刘景迎上去。然后,慌忙钻进前面驾驶室,做好了出发前的准备。“师傅,到幸福路68号,多少钱?”刘景走上前去问道。
她没有吭声,只是轻微地转过头,把带着厚厚手套的右手巴掌,从侧面的车窗里,伸出五个手指,朝刘景比划了一下。看到这里,刘景这才看清楚,惟独这面车窗少了一块玻璃。同时,刘景也明白,原来此人是个哑巴,他也伸出三个手指,试探着大声说道:“三元如何?”对方想了想,使劲地点点头。
待刘景坐好后,关上车门,她发动了三轮车,就朝目的地驶去。坐在稍显温暖的车厢里,刘景又想起家中体弱多病的父亲,以及整日辛勤劳作的母亲,也不知二老此时休息没有?想到这里,刘景的心里,顿时酸酸的……
二十分钟后,到了刘景要去的地方。刘景掏出十元钱,递给了她。她笨拙地取下手套,解开军大衣的扣子,低着头,掏出一个皱巴巴的塑料袋,在里面摸索半天,拿出一张伍元和两张壹元的钞票,隔着窗户,顺手就递给了刘景。
刘景在伸手去接的时候,借着路边依稀昏暗的灯光,他可以清楚地看到,只见她的右手冻得红肿红肿,手背上的冻疮伤口,大小已达十几个之多,有些已经开始化脓洇血……
顿时,刘景的心里,有一种莫名难言的同情和可怜。此时,他真后悔刚才就不该和人家去讨价还价。他转身欲离开,她赶紧下车,硬是把钱塞到他的手里,然后,重新发动三轮车,又一头扎进远处的夜幕里……
刘景喊过门后,只见父亲披着衣服,艰难地拄着拐杖,出现在自己面前。见到刘景,父亲格外惊喜和高兴:“景儿,不是说等到暑假再回来吗?”“我这次是和导师去南方做一个科研项目,中途顺便回来看看你们。”刘景边放下背包,边兴奋地告诉父亲。
正在糊纸盒的母亲,听到刘景的声音,连忙从里屋走了出来。刘景迎上去,亲亲热热地喊了一声“妈”。母亲见儿子深夜突然回来,疼爱地问道:“孩子,饿了吧,妈这就给你做饭去。”
已经两年没见母亲的刘景,拉住母亲的手,就像孩子一样,撒娇地扑向母亲的怀抱。突然,只见母亲一咧嘴,眉头轻微皱了皱。刘景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仔细一看,只见母亲的双手,也是冻得红肿红肿,像两个红萝卜似的,历历在目,似曾相识。
刘景扭头望着满屋成堆的纸盒,又看看母亲的双手,“妈,你怎么不知道心疼自己,这么冷的天?……”刘景有些泣不成声。母亲安慰刘景:好孩子,妈晚上闲着也是闲着,没事的,没事的……
刘景摇摇头,继而,泪流满面,然后,轻轻地捧起母亲的手背,紧紧地贴在自己的脸颊上,虽然有些令人窒息般的冰冷,但刘景的心里,却感到无限的温暖……
女人花
深夜时分,君娜看着身边满身酒气鼾声如雷的明伟,轻轻地摇摇头,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窗外,月光轻轻洒在她的身上,君娜感到格外有些冷。
今天是君娜四十岁的生日。她事先没有告诉明伟,君娜觉得被人记住自己的生日,要比自己去提醒更有意义一些。晚上她特意又补了一次妆,还泡了一个热水澡,穿上一件粉红色的睡衣,打开了窗前橘红色的灯光。
看看墙上的挂钟,已是凌晨二点,君娜毫无倦意,起身坐在梳妆台前,望着镜中自己茫然孤独的表情,不经意间,眼泪轻轻地滑落……
君娜很怀念过去的日子。那时自己在一所医院工作,明伟是一家企业的小工人。明伟每天除了上班,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家陪着君娜和孩子,虽然生活过得并不富裕,两人相敬如宾,君娜感到很幸福,也很满足。
十年前,明伟单位破产,就东借西凑办起了一家企业。随着公司业务量的不断递增,明伟现在已是身价千万的私企老总。君娜也拥有了豪宅别墅和私家车,儿子也在国外读书。然而,偌大的一处豪华别墅里,君娜似乎成了这里唯一的主人。
慢慢地,君娜学会了听歌,来打发时间。她最喜欢梅艳芳的《女人花》,“我有花一朵,种在我心中,含苞待放意幽幽。朝朝与暮暮,我切切的等候,有心的人来入梦。女人花,摇曳在红尘中,女人花,随风轻轻摆动,只盼望,有一双温柔手,能抚慰,我内心的寂寞……”君娜觉得这首经典歌曲,就是专门为自己量身而作,听着听着,君娜总会默默地哭……
君娜一般每天都要化两次妆,一次是在早晨上班之前,一次是在晚饭以后,尽管君娜是一个喜欢素面朝天的标致美人。明伟每月都要给君娜五万元零花钱,君娜成了超级购物狂,也是这座城市高级服装品牌专卖店的常客和贵宾。她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婀娜多姿,就像二十几岁待出嫁的小姑娘。
有时候,君娜不止一次地怀疑明伟,是不是外面有了别的女人?她曾在明伟沉睡以后,悄悄去看他衣服上是否有女人凌乱的头发?偷偷去闻他衣服上是否有女人的味道?甚至乔装打扮暗暗跟踪过明伟……然而,她很失望,也从来没有问过明伟,没有真凭实据的无端猜疑,是毫无道理和意义的,也是站不住脚的,这个道理,君娜还懂。
周六,君娜去参加一个饭局,是大学同学毕业十五年聚会。君娜打扮得很漂亮,珠光宝气。同学们都很羡慕君娜。君娜笑笑,格外妩媚迷人,芊芊玉手,端起酒杯,轻启玉唇,一饮而尽。
饭后,乘着酒兴,大家去KTV唱歌。君娜点了梅艳芳的《女人花》。随着伤感低沉的旋律,君娜躲在黑暗的角落里,拿起话筒,轻轻地唱道:“……我有花一朵,花香满枝头,谁来真心寻芳丛,花开不多时,啊堪折直须折,女人如花花似梦。我有花一朵,长在我心中,真情真爱无人懂,遍地的野草已占满了山坡,孤芳自赏最心痛……”一曲未完,君娜早已是泪流满面,端起桌上的啤酒,一杯一杯地慢饮……
君娜感到头有些昏沉沉的。女同学把君娜扶上楼,让她休息一下。随着体内一阵翻江倒海般的刺激和难受,君娜踉踉跄跄地跑到卫生间,痛痛快快地呕吐之后,这才渐渐躺下。
突然,啪啪啪,有人敲门。“哪位?”君娜有气无力地问道。“是我,君娜,我是志韬,你的包落下了。”一个厚重洪亮的声音从门外传入。
门开了,志韬拎着君娜的坤包,出现在她的面前。“进来坐会吧?”出于礼貌,君娜笑笑,感激地说道。进屋以后,君娜去为志韬倒茶,谁知,醉意又涌,身子一晃,志韬一把拉住君娜,君娜顺势倒在志韬的怀里。
志韬把君娜扶到床上,替她盖好被子,正欲离开的时候,却被君娜死死抓住了右手,继而坐起,紧紧地搂着志韬温暖强健的身体,嘴里还喃喃地说道:“志韬,留下来陪陪我,好吗?我知道当年你也曾喜欢过我……”说完,就把自己的香唇,迫不及待地递给了志韬……
“女人花,摇曳在红尘中,女人花,随风轻轻摆动,若是你,闻过了花香浓,别问我,花儿是为谁红?爱过知情重,醉过知酒浓,花开花谢终是空。缘份不停留,像春风来又走,女人如花花似梦……”一阵手机铃声不断响起,君娜从梦中醒来,伸手一接,是明伟的电话:“我明天要去广东考察,需要半个月,你把我的衣服准备一下……”
接完电话,君娜苦笑一声。然后,想起了刚才梦中自己的所作所为,不免有些面赤耳红,心惊肉跳,顿时,有一种做贼般的感觉。但仔细一想,也没什么,幸好,只是梦中而已。
别喊我科长
“王科长”,其实不是真正的科长,可单位大多数人,都喜欢这样称呼王迪,尽管他开始并不乐意接受。
无风不起浪。“王科长”的称呼,源于在和业务单位光辉厂的一次应酬中,其厂办主任向在座的诸位介绍王迪时,称他为“销售科王科长”。当时,王迪感到很尴尬,也很无奈,又不便直言纠正,只好半推半就地随声附和着。结果,那顿宴席,硬是让“王科长”喝得扶住墙走。
消息一经传开,就像瘟疫一样快速传开。和他平时关系要好的同事,一见面就打趣喊其为“王科长”。王迪感到特别刺耳,也几次暗中告诫并制止过,还亲自请那帮兄弟喝了几场酒,谁知愈演愈烈,大有一发不可收拾之势。
有次,王迪正在办公室忙碌,听见“咚咚咚”有人敲门,一人进来,直接就嚷:“请问,哪位是王科长?”大家面面相觑,当明白办公室只有王迪一人姓王的时候,都把眼光齐刷刷钉子般射向王迪,让他面红耳赤,如坐针毡。王迪赶紧把那人拉到真正的科长刘明面前:“呵呵,不用客气,直接叫我小王就可以了。来来来,我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我们销售科的刘大科长……”
有时候,王迪真恨那个厂办主任,因为他是自己“王科长”称呼的始作俑者。像我一个在单位默默无闻的人,充其量也只是小兵一个,你凭什么封我为“王科长”?你如果真有这种权利,我宁愿好好去巴结巴结你,可惜你没有呀?不过,王迪转念一想,也许这是人家对自己的尊敬抬举,或是当今社会上的一种惯称,于是,王迪也只能苦笑着摇摇头。
可大家却不管王迪的感受,见面还是这样嘻嘻哈哈地称呼他。在一些社交场合,“王科长”似乎成了王迪的代名词。久而久之,王迪的耳朵听得多了,也就麻木了,并习以为常。有时候,反而觉得自己就是真正的科长。
不过,更要命的事情还在后面。有一次,出去洽谈业务,厂长亲自出马。中午吃饭的时候,王迪心里就像怀揣几只小兔子那样,噗通噗通直跳。“我的娘呦,谢天谢地,这次拜托诸位可千万别再喊我‘王科长’,不然,要出大事的。”
宴会开始之前,按照惯例,东家站起身清清嗓子,逐一向大家介绍各位来宾身份。当他面带笑容,指着王迪向大家介绍说:“这位就是宏达厂年轻有为的王科长时,王迪恨不得当时就找一个地裂缝钻进去,脸也顿时红到脖子根。不过,幸好他的皮肤稍微黝黑些,没有人看得出来。
趁着起身为大家倒茶的间隙,王迪偷偷瞄了一下对面的厂长,只见厂长正在点燃一支香烟,似乎在思索着什么……
第二年,单位实行民主投票中层竞争上岗。大家都说,人家王迪当科长估计是众望所归,要不人们为何一直喊其为“王科长”?于是,果然,王迪竟以高票当选为销售科科长。
王迪终于成了真正的科长,当他挺起胸膛,直起腰板,理直气壮地等着大家喊他“王科长”的时候。然而,这种声音却比以前少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