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红叶在一起(外三篇)

　　一
　　
　　傍晚在茶馆里收到一位同学发来的信息：万顷红叶，激情绽放，秋日盛景，美不胜收，诚邀你和你的家人及朋友光临此地，我们一道登高望远，赏景采风……
　　心就立时充溢着暖意。类似的话，这位在红叶之乡执政的同学已不止一次在电话和短信中跟我说过，他是诚恳并渴盼着能尽快成行的，这让我有一种被人惦记和牵念的感动，以致低了头捧着茶杯不愿被在坐的几位老乡看到自己那极力控制住的眼泪。
　　生活赋予成熟的定义是，哪怕泪水在眼里打转，也仍然要面带微笑。
　　我不仅笑不出来，眼泪还到底未能含住，哗哗流淌的样子，使举座大为惊吓。
　　怎么？出什么事了吗？他们的目光全都注视着我的手机，担心我刚刚读到的那条短信不知惹了什么祸。
　　没什么，是同学邀请我到一个地方去观赏红叶的。我如实相告。
　　无语中，每一双眼睛都惊讶无比，这毫无来由的哭真是太令人莫名其妙了。
　　
　　二
　　
　　红叶于我，自然是不陌生的。故乡的山野正是通过它色泽的每一个细节一点点展开季节的叙事。
　　许是海拔、气候、土壤等的原因，我所见到的家乡山坡上的那些红叶，最多也就几十棵树盛放出的光焰，那种满山满岭大片燃烧的阵势还真是未曾见过。
　　当我约请几位同事与之同行时，我已将这处尚未见到的红叶做了层层叠叠、无边无际的想象，那炫夸的口气简直诱人不忍回绝。
　　好吧，就只当是陪你去散散心。几位同事婉言并非对我描述的红叶有多大兴趣。
　　谢谢！我的心在说，有此理解和体谅便已足够。心，真的是需要常走出去散一散的，不能老这样日日纠结郁闷着，欧阳修说的“闲和严静”，怕是只有在大自然中才可真正获取吧？
　　心在哪里，哪里就有风景。
　　慢慢地才知道，很多东西可遇不可求，使劲强求也无用，而一旦有缘相遇，就千万别错过。
　　对于时间来说，红叶只是片刻的事情，更加显得不可丧失。
　　
　　三
　　
　　阳光暖暖的，真好！虽已是冬月，却直似秋日。
　　置身在漫山遍野红叶丛林中，恍若梦幻般，呼吸着那凝重的红，我不敢相信这真实的存在。
　　太好看了，纵使真正的花朵也远没有眼前这么静美壮观！我赞叹不已。
　　可惜风已经吹落下来不少了，要是前几天你来，才更好看呢！同学有些遗憾。
　　这已经很不错了，我是第一次看到如此连绵无涯的红叶，目光已累得承载不下这太阔太深厚的红了。我很激动。
　　只要你感觉不虚此行就好。同学高兴地说。
　　沿着林中窄窄的石级路，我急切的目光从远处颇似雪落的山头回到和一树树的红叶相望相拥。这是我所熟悉的表皮灰青的黄栌木，圆圆的有些像杨树叶子的叶片，艳红中呈现出鲜明的质感和纹路。我顺手摘下大小不等的几片叶子，发现那叶脉间还有一些细细的小黑点儿，只是全部被强大的红给湮没得完全可以忽略不计了。
　　这之前，我的注意力总是放在花上，对叶子们几乎没怎么上心过，至多会在落叶如涛的晚秋悲情伤怀一番。现在，面对这一望无际的红叶，那颗被深深震撼的心，终于明白：当叶子是花的时候比花更美，更有力量。
　　我注视着其中一片叶子，感觉着它那光润的略带褐色的红，又放眼看满山满坡的红，想起了“格式塔”这个词，事物的整体大于局部，每一片叶子用它们的红组织成一处红色的山野，气象不同，那单片的红似乎已经转化为另一种东西了。
　　我心甘情愿地接受这种“在场”的真实抑或虚假。
　　
　　四
　　
　　一次又一次，我已记不清自己和红叶在一起留下了多少的影。
　　放松些，别那么严肃，要自自然然的才好。这位在摄影上颇有造诣的同事一再提醒，可我却难以做到。我对这个世界深怀恐惧，内心整日高度紧张却又试图用傲视来掩饰，这样的人是不可能在镜头前真正轻松起来的。
　　相痴！你真是一个十足的相痴！一旁的另一位同事善意取笑我。我笑笑，没有像以往那样去辩解，我承认自己确然喜欢照相，我希望用这种方式留下生命的某个时刻，更希望与万物相互取暖。
　　尽管这种挽留其实并无什么意义。
　　这一张无论是从姿势到表情都很好，你显出少有的活泼。同事调出相机内的照片给我看。
　　是啊，这是你的功劳，肯定是抓拍的吧？我也觉得拍得很可以。
　　那就再多照一些吧，我愿意满足你的这份心思。同事便这儿那儿让我站在他选定的地方一回回按下快门。和我一起的，差不多都是挑拣红得正浓烈的那些红叶，我却反倒觉得不如叶子已被风吹得稀疏许多的树好。这个想法我只在心里翻腾，并没说出口，我怕说了有负同事的美意，还怕被认为是过于矫情，不是所有真实的想法都能够被别人理解的，哪怕是向来善解人意的同事。
　　
　　五
　　
　　我的好兴致引来同事善意的嘲笑：你怎么无论看什么景物都是好的呢？明明一般化的东西也表现出那么大的兴趣，我就不，我只想看那些奇异的有特色的景致。同事的话语里明显对这片红叶很不以为然。
　　这很正常，要不人与人之间怎会有智慧、眼光、品位的优劣高下之分呢？我若像你，早已不是今日的苍白了！我说的是实话，这位同事在文学上的高度每每令我望尘莫及。他是高人，自然凡物不入法眼，而我俗常，也就无所选择统统照收了。在我看来，大自然的任何一个地方都比枯坐在办公室里有意思，一天到晚处在墙的包围中，我真的都快疯掉了！许多时候，只有出去走走，看看，感受一下别的生命，自己内心那种锐痛才会渐渐有所缓解，否则，真不知道该怎样苦撑下去那一个又一个的日子。
　　看吧，你好好看吧，只要喜欢就好，我并非是说你这样有什么不对，仅仅只是表明我自己对待事物的一种态度而已。同事很和蔼地强调着。
　　我很感动他能这样说，尽管他并不知道我时常到大自然中是为了疗救内心那痛不可支的伤疼。
　　一个人，当她只能让沉默的大自然来抚慰心灵时，她不会也没有任何理由再去选择独异的风景了，每一片叶子，每一茎细草，每一粒沙石，都是给她暖意的支点。
　　
　　六
　　
　　就要离开了，我贪婪的目光仍是那样不舍。
　　值得一看吧？这红叶虽然年年都红，但要五年才会出现最红的一次，今年你刚好赶上呢！五年的孕育和生长，五年的蕴积和储存，多么不容易啊！而且，愈经风吹霜杀，叶子便红得愈加热烈而光亮，这种耐苦抗争的品性，是红叶独有的，令我们人类自叹弗如，你回去一定要好好写写它们，让更多的人来此观赏。同学拉着一枝红叶，软下目光大发感慨。
　　我笑了笑，什么话也没说，因为我不很认同他的话意。从审美上讲，红叶确实在色泽荒凉之季，给人以特有的温情和美感，那燃烧的红也是别的叶子所无法匹比的。但从生命特质上说，别的叶子们不是也一样历经霜杀，饱受苦难吗？而且，别的叶子咬牙忍痛，到死都不肯改变生命的本色，而红叶却未能坚守得住，从这个意义上看，别的叶子是否比红叶更有气节和品性？
　　我忽然冒出一个念头，也许这众多的红叶压根就不是木性使然，而是因为羞惭才升腾出如此火红的烈焰，它们其实很害怕一拨又一拨的人前来观赏赞美，因为它们深知自己远没有那么好，它们只愿不被打扰，不被赤裸裸展览，带着欺世盗名的疚歉、不安和尴尬，在时光中默然省检……
　　
　　失去的山楂树
　　
　　一
　　晚秋的一个夜晚，踏着满地落叶，我去观看已经过了上演档期的电影《山楂树之恋》。
　　之前，我曾诚邀几位同事同行，可他们一个个都以相同的理由拒绝：被称为“史上最干净的爱情”，有什么可看的？朋友将票送到手上都没去呢。
　　在我惊惋的目光中，他们发出阵阵怪异的笑声。
　　小小的银幕，逼仄的专为已上映过的电影所临时组建的简陋放映厅，不很清晰的画面，统共也才二三十位的观众，比正规上演要便宜一半的票价……尽管视觉和听觉效果都受影响，但我还是很高兴的，因为毕竟还能有观看的机会，而且，还可以坐在第一排，这让已几乎不上视力表的我的双眼，领受到特有的关怀和照顾，那种轻松和欢快，无眼疾的人不可能体会得到。
　　
　　山路，村庄，山楂树，河水，江边小亭子，长一口白牙很阳光很英俊的老三，质朴、清纯、甜美的静秋，老三帮静秋洗床单时那铺开的床单上的红花在水波荡漾下的欢快跳动……
　　很快，我就被深深吸引，一种巨大的力量推动着，我分明感到这真实的天然纯净正在一点点入心入骨。
　　
　　二
　　电影和原著都特别强调：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
　　漂亮的城里高中女生静秋，因为家庭成分不好一直很自卑，在学校选中她到西村坪采访村民编辑新教材时，认识了军区司令员的儿子“老三”（孙建新），老三甘愿为静秋做任何事情，给她以无私的鼓励和帮助。他等着静秋毕业，等着静秋工作，等着静秋转正，等到静秋所有的心愿都成了真，年轻的老三却得了白血病去世，长眠在村边一棵开满红花的山楂树下。
　　对爱来说，1975年前后，是一个拉个手就跟要了命似的谨小慎微的年代。发生在老三和静秋之间的这段恋情，完全是心与心、灵魂与灵魂的相爱相恋，是生命本身的事情，没有任何外在的因素，没有任何物化的气息，甚至没有性，跟时下不少人所谓的爱，完全不是一回事儿。
　　然而，最简单的，也是最丰富的；最真纯的，也是最有力量的，他们的爱便以这样的方式永久地存在着了。
　　老三逝世三十年后，仍然有这么多人为他感动，为他洒下一掬热泪，他活在很多人心里，老三若是地下有知，他应无憾安息。
　　我们的世界是狭窄的，我们的灵魂是孤独的，能被别人的故事感动流泪的人，心就仍然是年轻的。而众多年轻的心，铸就的将是一个真正的希望的民族。
　　这正是我倍加看重这部作品的因由。
　　
　　三
　　我不知道自己去冬就买了这本长篇小说，为什么一直搁置着没看，直到近日从一家报纸上读到几节连载，才急切着去看电影，由电影又引发起狂读原著，这一读，我大为惊然，差点错过了如此一部高品质的大作啊！
　　说它是大作，一点也不过誉，在当今时代，它所给予人们的心灵的震动和抚慰，是无法用任何尺度去衡量的。从不复沓的简洁，从不深奥的真纯，从不故弄玄虚的质朴，让我们不敢怠慢，不敢有一点点的妄自尊大，它以它的自然天璞、真实清新，逼真地再现了生活中发生的一切。它想表达的东西很多，美好、脆弱、惊悚、甜蜜、忧愁、冲动、压抑、暗涌、命运感、青春的美和活力、爱情的美好和易逝……那种内在的深刻、丰富和沉厚，不是所有成功的严肃艺术作品及畅销小说可与之相比的。
　　在当下这个经济疯了，物价疯了，人的思想也疯了的社会，由浮躁、焦虑、压抑、郁闷而导致的灵魂庙宇荒芜的人们，谁还能够抵死去守住那份源自生命最初的纯真？
　　情到深处已忘我，只有阅尽千帆，才能更加真切体会到青涩纯洁的可贵！
　　有一种超越叫本真。
　　
　　四
　　2006年，小说《山楂树之恋》自境外文学网站传入国内并迅速风靡，当剧本辗转到张艺谋手中时，他看着看着竟哭了。
　　老三说过：男人不兴为自己流泪，男人也不兴为别人流泪？
　　他哭了，看过他导演的这部影片的很多观众也都哭红了眼睛。虽然，他并没有刻意在片中制造哭点，哪怕是老三的离去，也不曾有哭天喊地的送别，但却正是于波澜不惊处，深深击中了我心底最柔软的部分，我一次次泪流满面，哽咽得时间不停受阻、打结。
　　书的作者艾米，此前虽已写过《致命的温柔》、《十年忽悠》、《不懂说将来》、《三人行》、《同林鸟》等纪实性长篇，但我从未读过，这名字对我也就十分陌生。现在，凭借《山楂树之恋》，我们相识了！尽管她说，这本书是以本书主人公静秋在1977年写的一个类似回忆录的东西为基础写成的，叙事是她加上去的，对话大多是静秋原文中的。但我仍然会永远记住她，像记住这故事本身一样记住她的文字，我会向所有人承认，她比我写得好，我因这本《山楂树之恋》而向她深表敬意。
　　静秋说，艾米在写《山楂树之恋》的时候，多次流泪，伤心到令男友胆战心惊、不得不违背自己诺言、亲自操刀的地步。
　　哭，是因为爱过。
　　哭，是因为从没有爱过。
　　
　　五
　　很久了，没有一本书能像《山楂树之恋》这样，让我只想一口气将其读完。
　　电影都已看过了，还读原著做什么，纯粹浪费时间！同事很有些不屑。
　　正因为看过电影了，才更想去读原著的。我完全是争辩的口气。
　　放下一切，专注阅读，自己分明就是一直在场注视着老三和静秋那段经历的第三双眼睛。
　　周日的上午，我坐在街头边等老师傅为自己修理自行车，边捧了《山楂树之恋》读老三和静秋在江边挥手告别的那段，浑然不觉中，已是满面泪水。
　　看什么书啊？一男一女走过来翻看了下书名，哈哈笑着，丢下一句“尽是瞎编竟也有人信”，很不以为然地走了。
　　我合上书，泪眼迷蒙中，对面高高低低的匾额、行道上的树木、满大街的人，全都漂了起来。老师傅咳嗽着，默不作声地弯腰不停忙活儿，头始终低下来，不肯抬起望一下。我忽然想跟人吵架，想痛痛快快地恶骂几声，又觉得自己此时无论做什么都是不可饶恕的罪过，在为生计而忙碌的老师傅看来，我这不是有病吗？是闲得无事找事呢！
　　汹涌的伤凄凌波而来。
　　将书贴在胸口，我呆呆傻坐着的样子一定非常可笑。
　　
　　六
　　问一位青年作家看没看过《山楂树之恋》，他说看过电影了，是别人喊他一起去的。
　　再问他感觉怎样，有没有哭？他说哭哪门子啊，自己对之没有什么感觉，跟张艺谋的《我的父亲母亲》差不多少，没有抓住一个点，不过是很浅的一个爱情故事而已。
　　怎么？你也这样看法？我立刻认真起来：是你没有深入进去吧？这部片子和《我的父亲母亲》绝不一样的。你不能拿所谓的深刻、厚重来解释它，因为它本身就是用纯情造出的大深刻大厚重啊！
　　青年作家暧昧地笑道：可能吧，谁知道呢！
　　其实，许多时候，最清浅的也是最高深的，这决非仅仅是一个一般意义上的爱情故事，它再现的是纯爱的年代，以个人小叙事颠覆历史大叙述，使人性具有摧枯拉朽的爆发力，给人带来的心灵震撼，远远超出了事件本身，超出了时间……
　　回头看，青年作家早不知跑哪儿去了，原来，我只是对着一堆空气说话。
　　
　　七
　　老三在一个日记本的扉页上写着：我不能等你一年零一个月了，我也不能等你到二十五岁了，但是我会等你一辈子。他说过的，即使他的一只脚踏进坟墓了，听到静秋的名字，他也会拔回脚来看看她。只要她活着，他就不会死！他要她好好活着，拼命活着。
　　老三去了。
　　那棵山楂树也被洪水淹没了。
　　现今，更多的山楂树也正在缺损，失去，我们已很难找到它们当初曾站立的确切位置了。
　　偶尔在超市看到红艳鲜亮的山楂果，我喜不自禁，买来细细品尝，可惜，这又大又光鲜的山楂果，经了改良、嫁接和速生，早已不是先前的味道了。
　　亲爱的选弟
　　庚寅年八月十六夜，窗外的月亮圆而明，室内电视机里正在播放着新版《红楼梦》中的黛玉之死，而这一天，也恰是亲爱的选表弟病逝一周年的忌日。电话里，我与芹表妹放声悲哭，由对选弟生前往事的追忆，到今天坟头的祭奠，我们整整说了一个半小时。选弟你若地下有知，一定会心疼得生气，你不愿看到我们伤痛的眼泪，一直希望家人和亲朋们都好好的，每一个日子都尽量快乐，哪怕你十分理解我们极度想念你的心情，也仍旧会很不忍看到我们如此悲切，如此痛楚，在你心里永远都只有一个想法，只要我们过得好，就是你最大的心愿，也是对你最好的怀念啊。
　　尽管我未能亲到你的坟头去，但还是反复叮嘱芹表妹替我另备了些纸钱烧给你。芹妹说，她当时是特意向你说清楚了的，那些给你的“钱”中有我送的一份儿。我相信你心里明白，深知我对你的爱一点也不比与你一母同胞的你的芹姐穰妹少。除去我们是至亲的姑表姊弟，你还是我的学生，虽然我没直接教过你，可在那个家乡的高中，我们却是日日相伴，同吃一锅饭，同饮一井水，礼拜日回校时，你翻山越岭从家里带来的那一棵又一棵大白菜，用盐腌了成为你我荒枯冬日享用的最美口福。当然还有，你哪样功课没问过我呢？尤其是语文、英语，我曾认真辅导过你一阵子的。每当我为自己前路的茫然无着暗自伤心时，比我前途更渺茫更无着的你，却总是默然陪着我低声劝慰：没事的姐，别这样悲观，最不济还有我呢，我将来一定会好好照顾你。我知道，这些话你可不是轻易肯说出来的，你向来讨厌巧言！于是，我便一些些缓解着内心的疼痛，感觉那滴水成冰的山乡严冬并不怎么寒冷。选弟，要是当时没有你和我同在，我真的想象不出该如何度过那段不堪的时光。
　　
　　后来，我走出了大山，而你却永远滞留下来了。选弟，若非姑母早逝，家境贫穷，高中毕业后无法再继续读书，凭你的智慧才情，处事为人，定是能做一番大事的啊！可人生从来都是不可预料的，没有谁能够选择命运。品学兼优的你，在家乡自是用你的文化尽力为乡亲们办事，乡亲们是那样信任你，依靠你，地里种什么新粮种，果树怎样灭虫，婚丧嫁娶盖房子，甚至哪家分家、吵架、电灯不亮……一应的大事小事都少不了要去找你，年轻的你，成了他们的拿事人、主心骨，因而，由你来负责管理维修你所在那个村的有线电视自然是责无旁贷了。
　　万没想到你三十八岁那年的十月初二，灾祸突然降临！我后来细细问过你的家人，他们都说之前没有任何征兆，也许你是做过什么梦的，却有意没说出来吧？总之，是那条刚刚动工从村边通过的该死的公路移动了几处电杆，线路一时不通，使得村人不能像平日那样照明和看电视。向来事业心极强极具责任感的你，为让大家方便，当然也不想在别人口中落下哪怕是一点点的埋怨，就不顾一天的劳累，又摸黑去检修电线。暮色越来越浓，正在一根电线杆上作业的你，腰间的保险带突然断了，便一头栽下来，顿时人事不省……
　　选弟，你的脊椎骨断裂得很严重，经治疗不仅再也无法站立起来，就是连坐也不能够，只能日日卧床了。医生曾断言，似这般重伤，也就一年半载的光景，还是早些准备后事吧。可选弟，你硬是在爱妻无微不至的照护下，以非同寻常的惊人毅力与病魔搏斗，创造出了生命得以延续八年的奇迹！这八年里的每一天，我深知对你意味着什么，因为你的脑子始终都非常清醒，这清醒使得内心的刺痛更加锐疼啊。你曾很平静地给自己安排好了后事，对父母、妻儿今后的生活也都一一做了交代和托付，你是那样留恋这个世界，你知道亲人们还有那么多的事需要你去做，你真的还很年轻，是多么不甘心就这样离去，可是，可是一天天加重的病情却任谁都再无回天之力。我能想象得到，那种被明确宣判了的死期，是怎样残酷地折磨着你，你生命的每一分钟都是灵肉的双重煎熬和抗争啊！选弟，死亡的阴影笼罩在你的每日每时，我相信即使在梦中，凶恶的死神也从未离开过你，这一点，你比谁都更清楚。
　　我回去看你，这是自我离开家乡后我们的第一次见面，也是最后一次。我们汹涌的泪水分明把你屋子里所有的人和物都漂了起来，我不停地为你擦拭，也为自己擦拭，那洁白的浸透了你我眼泪的纸巾，如一朵朵盛开的白花铺了一地，我后来痛悔不已，那个时候只顾伤心得一蹋糊涂，怎么就不知道珍藏起一片呢？我要是能以这种方式留住你多好，该有多好！那是五月的边缘，满坡满岭的山花正烂漫，你窗外河边的桃红柳绿直似画境，鸟儿在枝头快活地鸣叫着。我慌忙收回目光，不敢与它们碰触，因为亲爱的选弟，我深知它们再好，却不属于你，我很害怕也许明年也许明天抑或就是今天的某个时候，你就再也看不到它们了。
　　选弟，为什么你栽下的房前屋后的树一棵棵充满无限生机，而你却就要撒手而去了？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这到底是为什么呀！你是那么好的一个人，苍天为什么就如此狠心不肯假你以时日呢？
　　姐，咱这是见最后一面了，你那么忙能回来看我，我死而无憾了。虽消瘦孱弱却依然英俊的你说这话时，目光里尽是欣慰和满足。
　　别这么说，你会慢慢好起来的，会的。明年我再回来看你。我说得艰难而费劲儿，是努力想把等待的希望给你，让你尽可能地多活一些时日。其实，暗下里却很认同你那最后一面的断言，以你目下虚弱无力、气数衰竭的样子，是不可能支撑多久的。
　　唉，我以前真是太傻了，总想着别人，处处考虑他人的感受，为事业为责任感而活着，每件事都想做得令人满意，从来不关心自己，哪怕是我正在吃饭，只要有人来找我办事，就会立马放下饭碗，不管远近、事大事小都跟人家走。我看重的是众人对我的评价，却不把自己的身体当回GOKW4IQu2MqioPkqcyG3RLX0xgJi0VUPVwVcs5ru8lk=事儿，现在可醒悟了，也想透彻了，却晚了，上天不给我悔过的机会啊！若是还有来世，我一定换个活法，最起码在为别人着想的同时，不能置自己于不顾。姐，你一身的病，又不肯放弃写作，这样下去怎么行？放下吧，把一切都放下，因为与生命相比，所有的一切全都不算什么，真的，只要能活着，就比什么都好！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你已累得气喘吁吁，虚汗直流。
　　没想到一贯他人第一的你，在生命行将远去时，竟能够说出这样的话，这令我大为惊异和心酸。没错，我们不能事事处处务求完美，不能总为别人活着，不能太在乎那所谓的好口碑而没有了自己。我知道你是对我不放心，想要我活得更低些，活得尽可能属于自己一些。我是当即就答应了你的，也一直在尽力去做。
　　如今，言犹在耳，你却去了。
　　选弟，你在那边还好吗？我们想你啊，很想很想。
　　今天，芹妹穰妹及家人给你送的那些“钱”，以你的脾性只怕又不肯独自享用，一定又分送出去许多吧？天凉了，你留下的那点可够自己用吗？因不放心，我便带上火柴，到商店重又买了些纸张，用钱在上面打过，黑暗中来到街头的一处十字路口，边烧边喊着你的名字，叫你来领“钱”，那黑蝴蝶般飞旋的纸灰让我相信，你是来了的，一定是来了的……
　　选弟，安息吧！
　　你永远以另一种方式活着。
　　
　　疯狂的雨夜
　　
　　走出“豪客”咖啡馆，与两位旧日同事分手时，夜已经很深了。
　　虽然天低云暗，雷声在远处沉响，天空不时有闪电划过，但却没下雨，风也很轻缓。
　　我走在一条离家并不很远的街路上，心头莫名其妙地跳出贾岛“秋风吹渭水，落叶满长安”的诗句，再跳出李白那句“长风万里送秋雁，对此可以酣高楼”，刚那么一会儿，尚未来及想点儿什么，或好好看看周围的夜，忽然，近前爆出山呼海啸般的巨响，我还没弄清是怎么回事儿，便被劈头盖脸的雨水给整个淹埋了。
　　毫不夸张地说，那是比“瓢泼”更猛烈更强势数倍的“倾倒”啊，我相信一定是天河决堤了！天地间茫茫一片的哗哗水流，已使人无法看出如注的雨线，由雨水腾起的无边白雾，令眼前的一切近乎虚幻。
　　风一下子大了许多，仿佛万物都为今夜这场特大暴雨做好了准备。
　　我踩着路面上汇聚的流水艰难地走着，狂风暴雨中的挣扎使我简单到什么也不想，只一门心思对付脚下的路。
　　道路成了流动的河，我在这流动中既走不快又不敢停下。瘆人的雷声在头顶轰响，闪电照得见地上厚密的水泡，好像有一只神奇的大手紧握鼠标果决地点了“删除”似的，我很奇怪，这样的时候，不仅四周看不到一个人，就连那些出租车也没有了踪影，他们都到哪里去了呢？把我一个人扔在这疯狂而孤绝的雨夜，到底是偶然，还是因为什么？当然，抑或许他们就在我附近的某个地方，因为太汹涌的雨水的阻隔，使得我们虽近在咫尺，却远如天涯。我被风雨狠狠地撕扯着，早已披头散发，要不了多久就会被彻底撕成碎片。每走一步，都需倾其全部心力，我很清楚如此下去，自己不可能坚持很长时间，难道，我再也回不去家了吗？
　　路灯照亮了眼前几片漂浮在水面上的落叶，那些叶子都还青着，是风强行摘掉了它们，它们也只能带着永远的心伤和憾恨在时间中沉寂、消散。蓦地，我看到在这些叶子们的前方有一朵花，一朵不知是什么花的枚红色的花儿！那花在雨水重重的击打下时沉时浮，湿沉的体量显然比叶子们走得更不容易。可它却不但没有停下来，还一路领先，不意中做了我和叶子们的导引。好多次，我认定它已彻底消逝了，可它却会在我无望的目光中一回回跃出水面，让我不时抹去眼睛上的雨水泪水，跟着它这边那边一起曲来拐去地走，我想减少这朵花体能的耗损，决定把它捞出带上，然而，那一次次伸出去的手刚一碰到它我立刻就滑倒了。剧烈的锐疼使我猛醒，我不该这么世俗地帮它，它绝不肯接受这份好意，它有自己对待生命的方式，很多时候，困境之美远胜过一览无余的林荫道，它一定是这么想的，它情愿死在最后一息的苦苦行走中，死在自己的花香里。
　　
　　世界疯狂了。扭曲了。重又混沌了。风因失去方向而不得不迟缓了一些，飞流直下的雨却无丝毫减弱的意思。
　　太累了！一点力气也没有的我，已挪不动脚步。附近没有屋檐可暂避一下，也没有合适的地方能坐下歇息，而我实在是走不动了，就只好向行道上一棵碗口般粗的树走去。尽管我知道这很危险，从避雷的角度讲应该远离树下，可力不能支失去撑持的我已顾不了这些，我此刻最需要的是依着树歇歇，然后，再重新开步。
　　当我和这棵枝枝叶叶都流着雨水的树环抱在一起时，它是一棵什么样的树，平日常在这条路上散步的我是否和它相识，一点也不重要，它接纳了我，这已足够。我尽可能地贴紧它，让雨中纵横的热泪尽情洗刷岁月的积尘和沧桑。我没有开口，爱和感激令我浑身颤栗，从未感到一棵极普通的连名字都叫不出的树，对我如此重要，如此深入我心！刚才水中那朵盛开的鲜花，正是我对这棵树摸得着看得见的心情啊！人其实不要太多，像这时刻的我，只要有棵树可以靠靠，就很幸福，就比什么都好。
　　早已被颠覆的夜看来要彻底疯掉了！轰鸣的雷声在这棵树的顶梢盘旋，我慌恐而无奈地闭上眼睛，每一次都因担心自己会遭受雷击而怀着告别和赴死的心情，可每一次又确认自己还依然活着还和树同在，后来不知怎么回事儿，摇晃得并不厉害的这棵树却被雨水击打得越来越经受不住，慢慢弯了下来，向一旁倾斜，我正在调整自己站立的位置，以便和它更紧密一些，只听一声闷响，怀抱中的树生生断裂了！
　　我惊叫着，痛苦地俯下身去，双手使劲儿将树往回推，试图想让已经断裂了的树身再对接起来，可是，这除了徒劳别无任何用处！它继续断裂，只剩下一点藕断丝连的皮，它死了！一棵树就这样死去了，死在我爱的怀抱里。风并不是刮断它的头号凶手，是雨活活将它抽打死了！这使我第一次真正领略了凶狠暴烈的雨的威力，也第一次有了一棵树在自己怀抱中丧生的疼痛经历，是它给了我非同寻常的救助，可我却眼睁睁看着它撒手而去救不了它！对于一个生命来说，什么事不会遇上呢？能挺过去就好了，这棵树它没有挺过去，可它尽力了，它在死亡之前还拚却全力帮援另一个生命，它虽死犹生，依然活在时间中，活在我的每一个日子。
　　残酷的死亡折磨着我，我不愿再看到这棵树那流血的伤口，我必须赶快离开这儿，我要回家，不能就这样被暴雨胁迫和俘掠。
　　路面上的水更深了，大雨仍发怒般铺天盖地地倾泻，随着一串炸雷的滚动震响，所有的光亮全灭了！闪电划过，我分明走入了阴森怪异的鬼片……
　　黑暗做了暴雨的帮凶，世界动乱得一塌糊涂，疯狂的雨夜破碎了！没带手机的我，切断了与所有人的联系，被彻底孤立起来。我跟自己说，只要走着，就有希望。就这样我一点点踉踉跄跄地走着，倒下了再慢慢站起来继续走，只有这时才真正体味出“遥远的路是不用脚走的”深刻内蕴，我已不知道我是谁，在做什么，是自己在走还是被巨大的雨水冲着赶着……过往的时光里，我曾感觉自己是厚厚积雪中的一片雪花，是纷纷落叶中的一枚树叶，是深度宁静中的一个小小的光点儿，可我却从没如此想过雨，我不敢奢想成为一滴雨，我永远只能遭受雨和风的击打杀伤。
　　不知走了多久，突然感到哪儿有点不对劲儿，我驻足抬眼，这才明白，原来雨小了，小得似有若无，风也在低声喘息，这让我兴奋得加快了脚步，把水趟得一路尖叫。
　　快到家了，并不需要任何言语。我很清楚，明天的媒体一定会有关于这场特大暴雨的报道，而我今夜的亲历和遭遇，以及那朵花那些叶那棵树，却没人知道，即便有关乎那棵树的图片和文字的消息，也肯定是简略而表面化的。它们只能永远静静地隐居在我的心里，有时也会发出磅礴而温柔的震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