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南方水多,北方水少,如有可能,借点水来,也是可以的吧。”1953年2月,雄才大略的一代伟人毛泽东在视察长江时说了这样一句话。这句看似朴实的话语,我宁愿将其读作浪漫主义诗人毛泽东吟出的一句别样的诗——一句气势磅礴、才情奔放的诗1 50多年后的今天,“南水北调”的宏伟蓝图,正在变成举世瞩目的生动现实。长达1276公里的引水干渠,从河南省淅川县丹江口水库的陶岔渠首,一路向北,直抵北京。从而,在中原到华北的大地上,写下了激情澎湃的浓重一笔一一这一笔,总让我联想到毛泽东书法中墨气飞动、酣畅淋漓的神来之笔!
在南水北调中线工程中,作为丹江口水库核心水源区和调水总干渠渠首的河南省淅川县,在不到3年时间里,将总计移民16.2万人,共涉及11个乡镇,1312个自然村,3.9万户人家——11所乡镇,犹如11座生机勃发的森林;1312个自然村,仿佛1312株葳蕤葱茏的树木;3.9万户人家,好似3.9万根劲健茁壮的枝条;而16.2万名移民,就如同16.2万片碧绿苍翠的叶子。桐柏、叶沟、杨山、胡坡、柴沟、西岭、岵山铺、官福山、老人仓、关防滩、东岳庙、油坊岗……这些分布于丹江岸边的村落一生长发育在丹江岸边的树木们呵,尽管大小、高低、形态、种类有所不同,但它们扎根淅川的肥沃土地,吸纳丹江的甘甜乳汁,或根系相连、枝柯相交,或遥相呼应、同生共荣。因而,它们大概都有着与丹江相关的面目、体态、年轮、呼吸、记忆和梦寐吧?
“向阳”——一个典型的移民村,孕育生养我的故乡,就是这众多植根于丹江岸畔的树木中,向着太阳蓬勃生长的最为根深叶茂、欣欣向荣的一株?
而今,在这场世纪大移民中,这些树,这些同生一片土、共饮一江水的兄弟姐妹们,就要远离祖地、永别故土,星散移植到百里甚至千里外的南阳、新乡、郑州、平顶山、漯河、许昌等6个省辖市的50余个县市区,从此,永远定居在白河、唐河、湍河,甚至漯河、汝河、颍河、黄河岸边了。
但是,不论迁徙多么遥远,离别多少长久,在他们身上,都将永远打上淅川的胎记,流动着丹江的血液……
二
我家老宅院,浙川县马蹬镇向阳村这个沿江移民村落里一处普通的农家小院。占地八分的宅基,四间坐北朝南的堂屋,两间青石泥坯的东厢房,一方四季瓜蔬不断的西菜园一这里,就是我的胞衣之地、桑弧蓬矢之处和周岁试啐之所。
41年前,由于修建丹江口水库,我家从马蹬平川后靠到距离丹江5里的这片山前坡地上。而今,由于南水北调工程,我们将彻底告别丹江,远离故土,搬迁到百公里之外的社旗县。为此,我特意请来摄影师,一家人或坐或站在庭院里,从各个角度拍摄了几张“全家福”。
思念丹江、怀想故土的日子里,那一张张脸上写满眷念、依恋、牵挂的“全家福”,也许是我回望故乡的一扇扇窗吧?
家里的一应物什都开始一件件往外搬了。有曾祖父留下的铜质手柄的橱、桌和一套散佚不全的《本草纲目》《御纂性理精义》《留青新集》及曾祖母穿过的一件刺绣着龙凤、祥云、牡丹、梅花等图案的裙裾;有祖父传下的两台粮食柜、一只存放印章、帐簿、银票和过往岁月的精致木匣;有祖母使用过的枣木织布机、栎木纺花车,一只晚清时期的青花瓷罐,一只民国年间的绘着彩色仕女图案的瓷茶壶,一只摩挲得光滑油亮的用来盛装珍贵小物品的葫芦;有父母使用的各式家具、农具和器具,尤其是那两盏上世纪70年代至80年代中期常常使用的老式煤油台灯和马灯,以及小时候经常帮母亲烧火做饭呼呼拉动的风箱,更令我倍感亲切;还有妻子18年前陪嫁的妆奁及我们的婚床……
此时的家,空荡荡的,犹如一只蝉蜕。而这些家什和我们全家人,如脱去壳的蝉一样,即将飞向远处一株陌生的树……
马上就要拆房了。我牵着9岁儿子的手,郑重恭谨地绕着老宅院缓缓走了一匝。我相信,这一匝,将会永远刻录在我与儿子或沧桑或青涩的记忆之中。父亲表情复杂地坐在堂屋的门槛上,闷闷地吸着烟。半小时后,他慢慢地站起身,挥了挥手:“拆吧,拆吧。舍小家,为国家,值!”可是,从父亲那果决的语气里,我还是听出了一丝犹疑和惋惜。
当年,盖这四间砖瓦结构的堂屋时,父亲才20多岁,风华正茂,血气方刚。而今,已是年逾耳顺、鬓发染霜的老人了。41年前,他与母亲一块儿从拆除的马蹬古城里,用架子车运回一块块砖;又拉土和泥,制成一块块坯,才建起了这座整个向阳村当时最为轩敞气魄的房屋。甚至从70年代到80年代后期的近20年间,我家的堂屋都在村里独占鳌头一一这,曾是父母大半生的骄傲和自豪!可现在,眼看自己胼手胝足、汗流浃背、呕心沥血建起的房屋就要毁于一旦,父亲心中的痛楚可想而知……
拆老堂屋时,我特意从窗台上取下3块坯,自门楣旁采出6块砖,由屋脊中和屋檐下挑开9张瓦。我试图用这具有代表性的3块坯、6块砖、9张瓦,象征性地保留住这座挺立了41年的老堂屋。
我清晰记得,我家的土坯窗台上,经常放着一盏夜晚给全家带来如豆光亮的油灯,一只盛放南瓜、丝瓜、黄瓜、冬瓜、豆角、萝卜等种子的粗朴陶罐,一本农闲时或下雨天母亲时常翻看使用的绣花、鞋样夹子。而且,窗台上的这些土坯,都是父母当年用丹江河川的乌黑泥土脱制而成,内含着草籽、蚌壳、鱼骨、昆虫的肢节、庄稼的根须……
我难以忘记,祖父坐在石门墩上有滋有味地吸完两袋烟后,总是把那杆3尺长的旱烟袋挂在门楣边砖墙的铁钉上;祖母常常把梳掉的头发绕成团塞在门楣旁的砖洞里,积攒起来,用以换取乡村货郎的1股线、3根针或是哄孙儿的5粒玉米糖;在我家还有一个公开的秘密,门楣边的第三个砖缝,是存放钥匙的固定位置。我家堂屋的砖,每一块都是上世纪60年代末从拆除的千年马蹬古城里捡取回来的,也许来自于衙署、驿馆、泮宫,也许来自于店铺、茶坊、酒肆,包蕴着马蹬古城的风雨声、鸡鸣声、更鼓声、钟罄声、市廛声……
瓦,老堂屋上的瓦,承载了41年的阳光、风霜、雨露。其上,层叠着白云的脚步、飞鸟的翅影、落叶的痕迹和猫儿的爪印。而瓦面上簇结的暗绿苔衣和瓦缝间丛生的苍灰瓦松,也已年届不惑了吧?屋脊与屋檐上的瓦,分别构成了老堂屋的额头和嘴巴——天气晴好时,老堂屋紧闭嘴巴,缄默不语;一到雨天,它便嘴巴洞开,语速或急或缓、语调或高或低地述说着关于家园、村庄、田野的话题。冰雪天,屋瓦上厚厚一层雪覆成了老堂屋的白发。而檐瓦边整整齐齐挂着的一排1尺多长的冰凌条,成了老堂屋银白雪亮的胡须。此时的老堂屋,俨然童话世界里那个慈眉善目、须发皆白的仙翁了……
3块坯,6块砖,9张瓦,可以作为引子,帮助我这个远迁异地的思乡者,在夤夜的梦中,回到淅川马蹬的老家、丹江岸畔的故园吧?!
闲置院落西侧的那盘石磨,是祖父年轻时置下的一份重要家当。在农耕时代,磨,一直是家境殷实的象征。青碧色的石磨盘好似湛蓝的天空,上下两片的石磨犹如经行天空的太阳、月亮。石磨在磨盘上经年累月转动着,碾磨小麦、玉米、蚕豆、豌豆,转动了时序的春夏秋冬,也转出了庄户人家日子的甘苦酸成……
那方被牛头蹭磨得边角光滑、浸渗着油汗的2米长牛槽和猪圈里那方被猪嘴拱舔得快要穿透的猪槽,每年春节,都要贴上一张“槽头兴旺”的红纸条一一这看似小小的红纸条呵,曾寄寓了一户农家最低微、朴素的乡村愿望!如今看起来有些清寂落寞的两方石槽,留下了父母几十年巴巴的目光与切切的呼唤。因为,一年的家庭收支和日子宽窄,这两方石槽——两双石头质地的嘴巴,才最有发言权!
杨、榆、槐、椿、楝、枸、柿、枣、杏、梨、桃、苹果,这些面目拙朴的乡村乔木、果木树,忠诚卫护、驻守着我家宅院一一绿树环合,鸟啼鹊噪,一个农家才会显得生机盎然、平安祥瑞吧?多年前,我似乎发觉了一个乡村秘密:乡村人家在栽植树木的时候,总是力求品种齐全,这些树木昭示着一个人丁兴旺、团结和睦、幸福美满的大家庭。而宅院上的树木,大概与祖父母、父母、兄弟、姐妹、夫妻、妯娌之间,存在着一种隐秘的关联,从而保护庇佑着这个家庭的每一个成员。
我家的树木中,有我的父辈,有我的平辈,也有我的晚辈。东厢房后面那株过了而立之年的柿子树,正是我成熟、朴厚又能干的弟弟。每年农历九月,他腰缠、臂挂、手举着红彤彤的柿子,在深秋的金风中兴致勃勃地高喊:“柿柿(事事)如意呵,富贵今(金)生——”“金果闪亮呵,满——堂——红——”而院子偏西的那棵石榴树,是我二八芳龄、瓜字初分的小妹。春天,她身着翠绿的衫裙,头簪火红的花朵,风姿绰约,舞步蹁跹,出落成整个村庄里最美丽妖娆的村姑。
巡视宅院里的柿子树、石榴树、杏树、桃树、梨树、苹果树,我为它们不能与家人一道迁居而深深叹惋。明年春天,它们还将开出姹紫嫣红的花儿吧?可是,一想起“庭树不知人去尽,春来还发旧时花”这句诗,心头就不禁一阵黯然……
责任田里的劳作,如同父母亲的课堂作业;而经营宅院旁的西菜园,则犹如父母亲的家庭作业。勤奋用功的父母深知,西菜园是责任田的有机延伸和补充,要想在夏秋两季收获庄稼这两次期终考试中取得优秀成绩,做好西菜园这份家庭作业至关重要。因而,我家的西菜园里,春菰秋蕈,新韭晚菘,一年四季,总是蔬菜瓜果不断。多年后,我才明白,父母艰辛的责任田劳作之余仍乐此不疲于西菜园的缘由一一它既是农人的后花园,又是全家的营养库。
红薯窖,挺立于泥土深处的一对丰盈乳房。我家的红薯窖地处西菜园一隅。贫穷年代,每年中秋至来年初春,红薯窖以红薯这一丰富的固体乳食,喂养着一家人饥饿的肠胃,从而使我们瘦弱的身躯渐趋强壮,而菜色的脸庞也日益红润起来……
经受41载风雨的老宅院,屋内屋外,每一角落都充满了鸡鸣狗吠牛哞鸟啼人声,每一旮旯都存留着家人和牲畜的气息,每一空间都缭绕着炊烟的味道。
饱经四十年沧桑的老宅院,见证着我家近半个世纪的粮食丰歉、钱财盈虚、生活休戚,承载着我家近半个世纪的家道兴衰、命运浮沉、生活得失,记录着我家近半个世纪的酸甜苦辣、喜怒哀乐、悲欢荣辱……
三
岵山、二郎山、卧牛山、官富山、青龙山,群山环抱;丹江、鹳河、白水,三水汇聚。奇异灵秀的山水,孕珠育养了广袤圹埌、美丽富饶的马蹬平川。我的故园——向阳,背靠二郎、卧牛,面朝岵山,脚蹬鹳河,侧依丹江。上世纪60年代末,从马蹬平川腹地后靠到其东部边缘。
这是一片神秘、奇幻、灵异的土地。审视详察马蹬一带的山形、水势,就会深深服膺于这里得天独厚的绝妙地理。只见一列黛青的山岭,自西北莽莽苍苍的群峰中挣脱出来,直奔西南,到马蹬平川的中央戛然而止,雄奇峻拔,巍峨阳刚;而鹳河、丹江分别奔涌于岵山东西两侧,曲折逶迤,柔情缱绻,而后于其山首下交汇融合。
大约亿万年前,天地混沌初开时,岵山就与丹江、鹳河达成了牵手马蹬的前世约定。尔后,浩浩荡荡的丹江与汩汩滔滔的鹳河,信守诺言,分别挟着秦岭的风云,伏牛山的雨雾,不顾关山迢递,路途遥远,义无反顾,奔赴马蹬,共同与痴情守候在此的岵山,履行一个前世许下的约定。正是这缘定前生的经典性约会,造就了浙川钟灵毓秀的“三川”——丹阳川、板桥川、顺阳川,进而孕育了博大精深、峨皇斑斓的楚国文明。
岵山耸峙马蹬平川,于周围百里之内,势拔众山,威压群峰。“二郎山顶撑渡船,岵山怀里挂青棉”。这句流传马蹬的俗语,就形象说明了岵山的高大雄伟。不惟如此,岵山还矗立在《诗经》《楚辞》等中国文学的典籍之中,是令众人仰之弥高的千古名山。岵山还是道教始祖张三丰去武当山前选定的道场。明代时,岵山顶峰就建有祖始庙。600年来,香火绵延,更使岵山笼罩着一层神秘色彩。
世代生活在马蹬平川的家乡人,向来对岵山奉若神明。“岵山戴帽,老天爷尿尿。”——一句流传广泛、屡试不爽的天气谚语。倘若哪一季节岵山久不“戴帽”,在干坼龟裂土地上耕耘劳作的人们必定心急火燎。他们站起身,用手背擦擦额头的汗珠,又捶捶像要折断的脊背,目光紧盯着岵山顶峰,巴望那里立刻升起一团团能拧出水来的云雾,并抓取一把,滋润干涩的眼睛,淋透脚下焦渴的土地……岵山又名云雾山。我猜想,除了形容岵山超拔高峻外,是否还寄寓了人们对风调雨顺、五谷丰登的美好期许?
岵山主峰北边,有一次峰,其肩膀上侧生着一状若花朵的巨型奇石,人称“火镰石”,据传是当年祖师爷吸烟时遗落的火镰化成的。祖祖辈辈的故乡人,都把这个神秘的火镰石当作圣物一一小麦成熟的神圣参照物。每年,当太阳西落到火镰石背后的时候,马蹬平川上金黄的小麦就要动镰了。
在粮食匮乏的上世纪70年代,未满10岁的我,初夏时节,望着田间一天黄比一天的麦子,常常拽着祖父的衣襟,流着涎水问:“爷爷,啥时能吃上白馍馍呀?”祖父笑着从肩上取下旱烟袋,横在手上,朝岵山西落的太阳煞有介事地一比划:“快了,快了,就差一烟袋锅儿长喽一一”我傻傻地听着,眼前仿佛出现了祖母揭开热气蒸腾的馍笼时,那一锅白馍的情景……
岵山脚下的马蹬平川,土层深厚,肥如膏腴。自古以来,便有一种形象的说法:“一脚踩出油。”这乌黑、细腻、滋润,甚至有些油腥味的泥土啊,正是丹江、鹳河共同的宁馨儿。随便一杯泥土里,都可依稀看到丹江、鹳河千百里路途中的秀美风光,都能隐约听见丹江、鹳河亿万年历史上的澎湃涛声。其中,包容、潜藏、浓缩着秦岭、伏牛浑莽群山里树木的枝柯、落叶、皮屑、坠果,花卉的根茎、秧蔓、花瓣、籽粒,飞鸟的褪羽、弃巢,昆虫的翅膀、肢节,走兽的皮毛、骸骨,以及分量最大的犹如皮肤一样附着于地表的细壤,甚至掺进融入了丹江、鹳河流域亘古以来的日光、月华、流星、风云、雷电、雨雪、冰霜……所有这一切,经过剥落、冲刷、流动、裹挟、震荡、交融、糅合、沉淀、积压,才最终造化了这片神异的土地。
在丹江、鹳河沿岸的一些地方,有时能清晰看到一层层重叠复沓的淤泥。
一层层泥土,就是一页页书纸。从中,可以读出一部关于丹江、鹳河、岵山从太古至今的厚重历史吧!
故乡坦荡如砥的肥田沃野上,每一条阡陌,每一道地垄,每一畦土地,每一方田畴里,都留下了生生世世人们的手印、足迹,都洒下了祖祖辈辈人们的汗水、热血,都注满了茬茬代代耕牛们的蹄痕、鼻息。犁铧翻开原野、推醒土地,锄头松动土壤、耘除杂草。于是,四季轮回,五谷丰登,养育了生生不息的故乡人。
秉持“耕读传家”观念的祖父,平生有两项最爱:田地、书本。不过,写得一手颜筋柳骨毛笔字,偶尔吟哦一两首近体诗的祖父,一生大部分时间和精力,都投放在了土地上,只在下雨天或农闲时的夜晚,才伴着淅沥的雨滴或如豆的油灯,读读古书,临临碑帖,吟吟诗句。祖父懂得每一块土地的性情脾气,熟悉每一个节气的细微特征,深谙每一种作物的稼穑规律。甚至,对一块田,用脚丈量一番,就能分厘不差地报出面积;闭着眼睛,就可均匀不漏地撒播好种子;搓几穗麦子,就会准确估算出产量收成。
一一广阔富饶的马蹬平川呵,我历代的乡亲们甘洒血汗、倾注深情的美好家园,我辛勤智慧的祖父热爱并匍匐一生的大地书页!
石砌的井壁,石雕的井架,石凿的井栏,石刻的井板,苍碧的青苔,翠绿的井口草,轻快的铁辘轳,草蛇样的井绳,甘甜清洌的井水——这就是家乡那眼300余年历史的老井。老井位居村庄的核心和中央。开凿老井的祖先们选取这个位置,确有深意存焉——祖先们的意图,就是要围井而居的全村人同井同心,团结一心!
老井,是一枚嵌于地下的倒置的乡村印章。汲水的村人,脚掌都被盖上了圆圆的村庄印记。从此,无论身处何时何地,都不会忘记自己的祖籍。老井,是一个圆心。不管村人浪游多远,漂泊多久,都是围绕着这个不变的圆心。即将迁居他乡的村人,尽管再也喝不到老井水一一老井水其实也是丹江水呵一一但老井是我们百世不易的圆心,我们永远生活在以故乡老井为圆心的圆周之中……
马蹬平川上,面向岵山,依傍鹳河,长眠着我的曾祖父母和祖父;卧牛山脚下,遥望丹江,安息着我的祖母、母亲。点一炷香,燃一沓纸,酹一杯薄酒,表一寸孝心。把驻留家园、守护丹江的任务,托付于虔诚的先祖们吧!一一“祖坟是泥土中的灯盏。”诗人汗漫这样说。衷心祈愿我家祖坟这些灯盏,照亮我迁居、生活异乡的前程,照亮我永远的子孙的前程!
马蹬,马蹬平川南部一座历史复远、声名煊赫的古城。史载,早在西周初年,马蹬就建立了城池,其城围达1里有余。北魏永熙三年(公元534年),在南乡县西部置淅川县,治地设在马蹬。淅川之名由此而始。唐武德三年(公元619年)置浙州,州地设于马蹬。明成化六年(公元1470年),淅川再从内乡分出置县,治设马蹬。凡三次作为州、县的治所,马蹬在浙川历史上的地位,由此可见一斑。
上世纪60年代末,由于修筑丹江口水库,存在赓续了三千多年的马蹬古城,被不幸拆除。而今,在古城遗址上,尚可清晰看到护城河、城墙、街道、宫室、殿堂、驿馆、店铺、民宅等的痕迹。在这里,一块断砖,一张残瓦,一片碎瓷,一枚锈币,可能都携着周秦的风雨、汉唐的霜露,也许都关乎着宋元的兴衰、明清的浮沉……
红尘扰攘,俗世喧嚣。周身遭遇各种诱惑进攻、侵袭、围困的我,能否和马蹬城池一样,坚不可摧,牢不可破,固若金汤?在业余从事写作的我看来,马蹬古城,就是书写在马蹬平川上的一部文学名著一纵横交织、笔直畅达的大街小巷是它井然有序的条理层次,城内科学严谨、合理完美的布局是它匠心独运的组织结构,功能齐全完备的各种设施是它充实、丰富、庞杂、广瀚的内容,而位于城中央的那眼著名的“双眼井”,就是它鲜明、透彻、深邃的主题!
把拆除的马蹬古城移置到我的胸中吧,惟有这样,此世今生,我才有可能在纸页上精心构筑起一座城池?——一座像马蹬古城一样气势恢弘、名传千古的城池?
马蹬古城西门外约1里的地方,有一座20余米高的马引山。由于其挺拔孤立于一马平川之上,显得尤为引人注目。又位于岵山脚下,恰在丹江、鹳河交汇处,加上周围古柏森森,翠竹猗猗,自是一方绝佳的风水宝地。史载,北魏元和元年(公元477年),在山上建马引山寺。后因术士在寺下深潭中发现龙巢而更名“龙巢寺”。龙巢寺以其奇绝独异的地理风水而香火鼎盛,名气日隆。然而,真正让龙巢寺声名远播的缘由,是宋代“文坛领袖”欧阳修年少时曾在该寺读书数年,并藉此风云际会,一步步走向人生辉煌……为纪念欧阳修,宋元时,马蹬人在龙巢寺门前驿道边树立了“欧阳修读书处”大型石碑一通。欧阳修勤勉好学的事迹,千百年来,沾溉濡染了一代代马蹬人。我的故乡马蹬镇向阳村,因历代重视教化,学风浓郁,人才辈出,而被誉为“文化村”。
某种意义上,我可以说是欧阳修的异代同乡、同行了。多少年来,龙巢寺后面的欧阳文忠公读书堂,一直是我心目中的精神坐标和文学标高。每次去“欧阳修读书处”拜谒时,我都要恭谨端凝地站在读书堂遗址前的36级石阶下,顶礼膜拜,举目仰望,并惴惴不安地自问:我目前的才学和写作水平接近了读书堂的第几级台阶?而今生,我又能达到第几级台阶?
马蹬,一块注定与历代的文学大家结缘的神奇土地一
在欧阳修之前,唐代的韩愈晚年因谏迎佛骨而被贬谪潮州。他出长安,过蓝关,乘船沿丹江南下。行至马蹬,舟车劳顿,因慕龙巢寺美名,登岸造访,数日流连。临行前,一想到此去南方瘴瘼之地,归期未卜,生死难测,心情便极为灰黯沉郁。韩愈深知,离开马蹬,再次登舟,就意味着永别帝京,渐去中原。于是,他怀着依依惜别的深情,把倾注了大量心血的书籍文稿,连同一颗怅惘失落的心,留在了马蹬。马蹬——韩愈眼中一个丹江岸边的南北临界点?韩愈眼中一条政治生涯的穷达分水岭?
金代,时任内乡县令、满目苍生的诗人元好问,于案牍劳形之余,多次到马蹬游历。一次,突遇大雨。周围群山,千岩挂瀑,万壑争流;丹江鹳河,怒涛滚涌,猛浪若奔。睹此情景,元好问挥笔如椽,裹风挟雨,写就了一首大气磅礴的七律《马蹬驿中大雨》:“万壑千岩一雨齐,先声喷薄卷湍溪。投林鸟雀不暇顾,移穴蛟龙应自速。便恐他山藏厚夜,岂知高树有晴霓。两江合向西南斗,坐想风云入鼓鼙。”至今,岵山群峰上,犹自深刻着元好问的道劲笔锋;丹鹳二水中,尚且寄托着元好问的豪放诗情吧?
明代诗人李荫、顾以山、黄儒炳、彭凌霄,清代诗人王士祯、徐光弟等,都慕名而至,流连忘返,以各领风骚的才情,为马蹬写下了传世华章。
文人墨客们足涉、手写了马蹬这块文化土壤,也刻简书帛地记载了马蹬这块朝为秦疆、暮成楚界,上可控秦陕、下能揽荆襄的兵家必争之地。
爱国诗人屈原在他的不朽名篇《国殇》中,直接描述了公元前312年发生在马蹬的那场著名的“丹阳之战”。西汉的史学家、文学家司马迁在《史记—屈原贾生列传》里又间接记载了这场战争:“怀王怒,大兴师伐秦。秦发兵击之,大破楚师于丹淅,斩首八万,虏楚将屈罔,遂取楚之汉中地。”
——马蹬,这个“丹淅之会”的地方,从而荣幸地永久存留在了两位泰斗的经典之中。
翻检披阅《宋史》,犹可在史页间看到发生在马蹬的那场宋金大战中的辚辚兵车、萧萧战马、猎猎旌旗、闪闪戈戟……
岵山,二郎山,卧牛山,山山锻冶成了我的骨骼;丹江,鹳河,白水,水水流淌成了我的血液;森林,花草,庄稼,株株密植成了我的头发;肥田,壮土,沃野,寸寸生长成了我的肌肤;百年同心井,马蹬古城址,欧阳修读书堂,处处陶铸成了我的禀赋……
四
马蹬,我生活空间里的故园。而童年,大概就是我人生岁月中的故园吧?
移民搬迁在即,回望马蹬的青葱童年,大概就是回到我生命时空的双重故园里,采撷与拾摭曾经的欢乐、忧愁、希冀、梦想……
春天,马蹬平川上,麦田里,阡陌边,沟渠旁,不同名目的青草杂然相陈。我与同村的虎栓、赖娃、玉丹、巧花等,提着荆篮,相约去采薅喂猪的青草。一种青草,就是一首朴实的乡土诗,一首清新的儿童诗吧!野苜蓿一一酣眠了一冬而刚刚醒来的一双眼睛,一双湿漉漉的春天的眼睛?酸酒缸一只只盛满酸甜黄酒的泥缸,陈放在天地这一巨大的酒窖之中。酒味浓郁,吸引着我们这群蜜蜂、蝴蝶。马蹬黑土地上的五谷是它的原料,丹江风情是它的酒麯,而春天就是它的酿酒师?筛罗秧——在春天的磨坊里,为猪、牛、羊等农家牲畜细细筛下粮饭的一只只面罗?风铃草一一挂满铃铛的草。春风中,丁零作响,清脆、悠扬,悦耳、爽神。蟋蟀、蚂蚁、斑蝥、蚯蚓是它忠实的聆听者?
空阔平坦、银白洁净的十里沙滩,清澈见底、游鱼成群的潺谖鹳河。金乌欲坠,彩霞满天。一群调皮贪玩的乡村孩子,赤脚光腚,追逐,打闹,嬉戏。在鹳鸟之河与岁月之河的静静流淌中,一天天脱去懵懂、稚嫩,一天天挥别儿时、童年……
“麦黄蟹,豆黄鳖”。金秋时节,鳖肉最为香纯肥美。潮湿绵软的鹳河泥滩上,循着两行浅浅的爪印,一直往前搜寻,就会发现浅水边有一个鼓起的圆圆的泥包,并不时升起一串水泡儿。用脚轻轻一踩——一个硬硬的甲壳。刚想逃遁,已被一双麻利的手牢牢钳住……暮色渐渐笼罩鹳河,伙伴们提着一篓欢乐、一篓童趣,朝亮起一盏盏煤油灯的村庄里走去。夜里,他们将在对鳖肉的回味之中,进入欢快的梦境……
冬日,鹳河明显瘦了。河滩上横七竖八刻划着一条条粗细不均、深浅各异的泥痕。这是河蚌在水中行走时介壳留下的轨迹。每一条泥痕尽头都有一个气孔,其下埋着一只尚未来得及随水撤退的河蚌。多年后,我洞悉了一个秘密:鹳河滩上错综纷纭的蚌痕,仿佛我们各各不同的人生路径;气孔下大大小小的河蚌,犹如我们或远大或近小的人生目标。而童年时代的捡河蚌,可曾是我们对未来人生所进行的一种预习?
童年时光里,有回味不尽的快乐,但也有难以忘怀的愁苦与辛酸。乡谚日:要想将来种好地,从小学着去拾粪。拾粪,一个贫寒农家的孩子日后从事稼穑活动的前奏。几乎每天中午放学,我都要背着粪篮走村串巷地拾粪。为此,经常与邻家皮蛋为谁先发现一杯猪粪而争得面红耳赤。我清楚记得,9岁那年麦假,我为生产队牵牛拉麦挣得了72工分。当时每牵一车的工分是2分,照此计算,我至少牵了36车麦。由于眼疾手快、牵牛灵活、口令准确、配合默契,驾车的喜子大爹对我赞赏有加,并预言我长大后一定是个干农活的“好把式”。放暑假了,我成了名副其实的小放牛倌。烈日酷暑下,狂风暴雨里,一天几次地上山下河,放牛,寻牛,赶牛。二郎山和卧牛山上,每一块石头都记得清我的脚掌印,每一棵草木都辨得准我的吆牛声。一个暑假过去,往往黑皮褪下几层,布鞋磨透两双。燠热难耐的8月,在密不透风的苞谷地里割草,帮大人积贮我家3头牛越冬的饲草,汗水浸透衣衫,脊背上时常浮着一层白花花的盐渍……作为褒奖,我偶尔会得到祖母的一个煮鸡蛋,或母亲在锅灶里烤出的一张“牛舌头”(擀面条时从面团中揪出一小块,拍成牛舌头样,放入灶门里烧烤成的饼子)。
上世纪70年代,我家门前生产队的那个阔大而平整的打麦场,无疑是我们整个向阳大队的文娱中心。那时,每隔半月或一月,公社的电影队就要在此放一场电影。对于全大队人,尤其是我们这些毛头儿童,一场电影,不啻一场精神盛宴。一块雪白的银幕,一台突突作响的发电机,一架被人们簇拥其中的放映机,几盘不知放了多少遍的黑白胶片,就把全大队一千多人带入了《南征北战》《地道战》《地雷战》《渡江侦察记》《上甘岭》那激动人心的战争场面,或者《苦菜花》《卖花姑娘》那悲凄哀婉的故事情节之中。于是,一个乡村少年,便在英雄主义情结中,憧憬,立志,成长……
春节前后,在学校操场上,看大队“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演出样板戏,全大队人更是倾巢出动,甚至邻大队的人们也热情加盟。整个操场上,人头攒动,群情振奋。我知道,这除了当时人们高涨的政治热情外,一个重要原因,就是有二姑这个十里八村出类拔萃的演员。二姑在《沙家浜》《红灯记》中分别扮演阿庆嫂、李铁梅。二姑以超常的艺术天赋、俊美端庄的扮相、声情并茂的唱腔、足可与银幕演员乱真的精湛表演,彻底征服了在场的所有观众。尤其难忘的是,以二姑为首的女声合唱——陕北民歌《山丹丹花开红艳艳》,由于感情饱满真挚、歌声圆润婉转,而成为全大队广为传唱的流行歌曲一一二姑成了周围几个大队家喻户晓的名人。我为有这样一个漂亮聪惠又美名传扬的二姑而深深自豪!也就是从那时起,一颗文艺的种子悄悄播在了我的心田……
童年的小学校,我人生列车所经历的第一个站台,也是生长出我知识芽苗的一方美丽园圃。时至今日,童年小学校的许多人和事,仍经常浮现于我深夜的梦境之内,或荡漾于我记忆的心湖之中
冬天的早晨,整个村子还在沉睡之中,那只鸟巢一样搭在学校老榆树上的铁钟,像鸟儿出巢般飞出了一群清越的钟声。于是,小学生们,这些栖息于村庄各家各户的小鸟儿们,在钟声之鸣的呼朋引伴下,纷纷飞往学校这片树林,舞蹈(做早操),歌唱(晨读)……晚自习课上,每个小学生前面都点亮一盏小小的油灯。灯火如豆,映红一只只小小的头颅,仿佛在小小的头颅内播下一粒粒饱满的豆种——今生,他们身体的田野,就会结出一串串丰收的果实吧?下雪了。上早学的我推门一看,大地上白茫茫一片。打一寒噤,一阵踌躇后,毅然走了出去。迤逦的村道上,于是留下了我小兽一般的一串足迹……放学路上,十几个或二十几个小学生排着整齐的队伍,唱着《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大海航行靠舵手》《大刀向鬼子们头上砍去》《战士打靶把营归》《红星照我去战斗》等歌曲,豪情满怀地归来。嘹亮的歌声,激荡的旋律,惊飞了路边的一群群小鸟,连田间绿油油的麦苗,也不断向我们颔首致意。
一场绵密的春雨过后,初春的田塍上、村路旁、操场边,翠绿清新得好像要溢出汁水的嫩茅草,个个顶出了尖尖细细的芽心。小学生们小手轻轻一采,或淡青或嫩黄或浅白的毛绒绒的芽心就滑脱了出来。含入口中,甫一轻嚼,立时便芳沁齿颊,爽透肺腑。接着,一片春意和春的气息,就弥漫周身了……其时,我们都成了初春大地上一丛丛移动的嫩茅了吧?
通往小学校的土路路坎边,有一些隐秘的小洞孔,洞口外张着绡纱样乳白色的幔帐。细小的洞道曲折通向深处,里面居住着处士一般的蝤子。初冬的早晨,上学路上,预备钟声还没有敲响,我总喜欢叨扰蝤子的家一一我是踏着轻霜,耐着薄寒,登门造访的第一个客人吧?恭候多时,+VG7eDX6uOhuhs1WEHqqhVoU92VDidaSTHfU5lEPiY4=仍不见主人。我只好对着洞口戏谑大喊:“蝤子蝤子你出来,你妈担水快回来;蝤子蝤子开开门,你妈给你说个人。”不一会儿,果然见蝤子迎出门来,友好地看着我并晃动着触须一一显然是在恭请我呢!
小学校外面的一段乡村土路,我童年记忆之树的一根青翠枝条。而充满稚气、童趣的课余游戏一一“喊蝤子”,就是绽放在枝条上天真烂漫的花朵了。
五
明日拂晓,搬迁的车队,就要启程了。我们整个马蹬镇向阳村l 859人,将带着祖先和故土赋予我们的姓氏、方言、乡音、风俗、容颜,留下山水、田园、老宅、水井、祖坟,永远告别这片祖祖辈辈居住生活的肥沃土地,告别这方“青山不墨千秋画,绿水无弦万年琴”的美丽故园。
再见了,丹江的桨声、渔歌、帆影,鹳河的鹭鸟、荻花、绿汀;再见了,岵山的云雾、晚霞、古庙,二郎山的柏林、石寨、天井;再见了,“欧阳修读书处”的书堂、石阶、龙潭,马蹬古城址的废城、老街、旧垣……
2014年,丹江口大坝加高工程竣工后,水库最低水位线将保持在172米,南水北调中线干渠也将顺利通水。彼时,我马蹬向阳的故园,将永久成为一片泽国。
“陟彼岵兮,瞻望父兮……陟彼屺兮,瞻望母兮。”(《诗经‘魏风》)“鸟飞反乡,兔走归窟,狐死首丘……”(《淮南子·说林训》)“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古诗十九首》)有一天,常怀眷眷桑梓心、拳拳粉榆情的我,从窎远的新家,再回马蹬故园,必须像古代那位漂泊异乡的游子一样,只有登临岵山顶峰,才能瞻望母亲,瞻望故园一一我萋萋墓草下的母亲,我泱泱丹江水中的故园、母亲一般的故园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