较劲

2011-12-29 00:00:00马东伟
躬耕 2011年11期


  一
  吴文斗今年42岁了。42岁的吴文斗从来没想过出名。有句俗话咋说来着:人怕出名猪怕壮。猪一壮,离上餐桌就不远了。人一出名,各种麻烦就会不招自来。这大约是前人的经验总结。或者像互联网络上说的,你红到让人流口水的地步,关于你的口水就会多起来。吴文斗不会让任何人流口水。吴文斗对生活中的各种麻烦天生有一种规避能力,怎么简单怎么自然就怎么来,从来不和生活较劲。这和那些自以为IQ很高的社会精英、专家学者的做派正好相反。那些人喜欢把简单的事情弄复杂了,惟恐天下不乱。
  吴文斗从小就不是那种很突出的人。先看他那名字“吴文斗”就知道他父母是个随大流的老好人。肯定是他出生的时候“要文斗不要武斗”的口号正流行,他父母顺手就拿过来安到了他头上。依他父母的脾性,吴文斗要是晚出生几十年,他叫“吴改革”、“吴开放”、“吴三代”、“吴八荣”都有可能。
  吴文斗在学校不显眼。吴文斗学习一般化,也不惹事生非,基本没给老师同学留下什么印象。不像有些同学,要么表现好得让老师当“特务”用,要么折腾得班里鸡飞狗跳气得老师喝中药。那个时候的学校从没给学生制造过什么负担,但是不耽误每年都有学生源源不断地考上大学。可见凡事在于兴趣,逼迫是无用的。反正吴文斗稀里糊涂随大流上完了初中,就去街道办的红旗印刷厂上班了。他父亲那一年正好退休,他去接班,还是国营集体工。在1980年代初,这是百姓子弟比较好的归宿。
  吴文斗在单位也不显眼。吴文斗因为上班时年龄小,身材又瘦弱,所以单位就没把他当壮劳力用。他一直干些跑腿的活,像倒个茶啦,扫个地啦,跟着会计上街买个东西啦。总之他在红旗印刷厂就像小仓库里堆放的杂物一样,属于备用物品。时间长了,人们才会在某些不顺手的时刻想起他:斗呢?这事儿让斗去跑个腿。在本地方言里,“斗”字发音是三声,和精神抖擞的“抖”字发音相同。平时人们“抖”啊“抖”地叫着,听着也怪亲切。
  “抖”着“抖”着,吴文斗就到了该谈对象的年龄。吴文斗还没在意呢,负责算工资发钱的会计老常倒是惊叹起来:“哎哟!斗哇,你今年可22了,该说媳妇了。自己谈没有?没有?那常姨给你说一个!”老常那时候也不老,四十大几,整天朗朗利利大大咧咧,逢人不笑不开口,一看就知道是热心公益事业的社会主义好公民。
  老常说到做到,很快就把一个姑娘领到吴文斗身边。那是一个初夏的黄昏,在解放路的人民电影院门口,老常把一个姑娘和两张电影票甩下后就扬长而去。吴文斗很慌张地看了姑娘一眼就把头扭到一边了,只感觉姑娘长得很顺眼。那姑娘也是顾左右而忘他。吴文斗就怀着激动的心情和姑娘进了电影院。电影是最新喜剧片《在希望的田野上》,别人都看得乐呵呵的,就这两位如坐针毡。好不容易挨到散场,他们是逃也似地出了影院互道一声“走好”就散了。回到家,吴文斗怎么也想不起姑娘长啥样。电影更是白看了,只记得女主角在主题歌的伴奏下,在田野的麦浪上奔跑、舞蹈的镜头。主题歌很好听,脆脆的甜甜的,旋律也很优美,挺鼓舞人心的。剩下的就没了。
  老常听了他的汇报,乐得差点背过气去。为了继续找乐,老常又让他俩看了一场电影,《好事多磨》。老常特意叮嘱:看完了别急着回家,送送人家,路上说说话。吴文斗这回电影还是白看了,坐那儿只顾想:等一会儿路上说些啥呢?好不容易又挨到散场,这回他们都没急着逃,一前一后从解放路走到仲景路,在医圣祠口道了别。路上还是没人说话。
  老常的笑声直冲云霄,几乎要把红旗印刷厂房顶的瓦掀掉。老常使出了杀手锏:“你们俩真逗!明看都有些意思,还都端着,想把我的工资都赔给电影院?事不过三,今儿黑(本地方言:今晚)你们再看一场电影,往后我不管了。小兰妮儿该是谁家的媳妇,那是谁家的造化。”吴文斗这时候才知道那姑娘叫小兰,马上抬头看看天。天是瓦蓝瓦蓝的,吴文斗心里头也瓦蓝瓦蓝的。
  老常的杀手锏果然奏效。这年的年底,她就吃上了吴文斗和小兰的喜糖。小兰是防爆电机厂的全民工,每月的工资比吴文斗拿的还多。防爆厂那是国家军工大厂,并且已婚职工都可以打报告申请一套住房。这样的福利可是街道小厂望尘莫及的。从来不和生活较劲的吴文斗小日子过得真真切切实实在在兹兹喇喇。他觉得老百姓车水马龙的生活没什么不好。
  1990年,街道办的红旗印刷厂宣布解散,年龄大的自动退休,不够退休的被安置到造纸厂。吴文斗在造纸厂上了5年班,造纸厂也倒闭了。厂区化公为私卖给了房产商搞开发,吴文斗领了张下岗证,随大流回家了。别人三十而立,吴文斗三十而下岗。
  天上的太阳并不因为有人下岗就消极怠工,它每天依旧迈着自己的步子和人们打照面。吴文斗虽然下岗了,可日子还得过,况且儿子吴大牛都上小学了,单为了儿子,也得把日子过红火了。吴文斗的工友们下岗后都没闲着,按照报纸上的说法叫“自主创业”。创业范围包括开小吃店、修自行车、跑出租车等,都是小本微利的活计。因为吴文斗家的房子临着街,家里人一合计,把临街那间屋子拾掇了一下,开了一个日杂副食品小卖部。
  开了小卖部的吴文斗整天忙忙碌碌,收入竟然比上班时还多,日子过得滋润而殷实。老百姓过日子不就是图个踏实么?比起小时候的清汤寡水,吴文斗对自己今天的生活很知足。吴文斗打心眼里希望这种平凡平静平常的日子能够年年月月地过下去。
  2007年,吴文斗42岁。42岁的吴文斗从来没想过出名。儿子已经在上海的一所大学读电子商务,据说前景e得很。防爆厂也进行了化公为私的改制,小兰干脆回家当了老板娘。因为这时候吴文斗的“吴家铺子”已经变成了仲景商城里的“北斗副食贸易商行”。因为出名这件事跟做生意太不靠谱,所以吴文斗从来就没想过出名。
  可世上有些事就是很邪乎,你苦苦追求的东西往往得不到,你压根没想过要的反而硬往你手里塞。没道理可讲。42岁的吴文斗出名了。吴文斗出名不是因为他做生意,而是因为他抓贼。这听上去又是一件不靠谱的事,可它就那么发生了。
  
  二
  “在这地盘上混,有麻烦找明哥。”这是牡丹帮召集小喽啰时的口头禅。牡丹帮不是丐帮,是一群“特殊职业者”。国家还花大钱请明星为他们拍过职业教育片《天下无贼》。猜对了,他们是一群“以非法手段占有他人财物”的贼。他们从不认为自己和别人有什么高低贵贱之分,只是社会分工不同而已。
  明哥是有大学文凭的人。他的文凭可不是买的,是通过自学考试得来的大学法律专科文凭。1995年是明哥元年,在此之前无明哥,只有造纸厂的青工康明。那一年,拥有法律专科文凭的造纸厂青工康明欲升本科,可教育部卑鄙地把英语列为必考科目,他只好望“本”兴叹。接着,司法局承办的律师资格考试又把他拒之门外:专科文凭者,44岁以上的业内人士方可报考。康明不是业内人士,离44岁还差20年的光景,只好做罢。后来,他又听说全市大招警,拥有高中文凭即可报名,就兴冲冲地跑去看报名须知,只见最后一条写着“招聘范围为全市行政事业单位在编人员”。他奶奶的!企业的工人就不是人?!纳税人的钱都喂白眼狼了!后来他才知道那只是个托词,因为他的一个小学同学——在防爆厂上班的马骏,就是从那以后走上了人民警察的工作岗位。
  1995年,造纸厂倒闭,24岁的康明被下岗。他看到厂里的设备被拆掉后一车一车拉走;他看到一群推土机挖掘机迫不及待地涌进厂区;他还看到曾经的厂长和房产商热情友好地走进大都会酒店。这些都是康明不想看的。下岗后的康明有大把的时间博览群书,从《十万个为什么》到《世界未解之谜》,从古龙金庸到福尔摩斯卫斯里,从《圣经》、《古兰经》到《金刚经》、《南华经》等等。他很喜欢古代那个书生庄子。他看到庄子化身美少年戏诱自己的老婆,他笑了。他看到庄子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他笑了。他看到庄子说“窃钩者诛,窃国者为诸侯”,他笑了。笑过之后,他把自己的大专文凭压在了箱底。因为这个社会不需要一个有法律大专文凭的下岗职工。
  
  1995年,有个叫明哥的人横空出世。在道上捞的人会问:知道明哥吗?1997年,明哥率领牡丹帮将黄金地段的商业步行街梅溪路收归麾下。2000年,在梅溪路街头,流窜的扒手会被一群手腕纹有牡丹的人打得跪地求饶。这些人不是在见义勇为,而是在宣示主权。牡丹帮决不允许外人在自己的地盘上撒野。牡丹帮不是丐帮,极端鄙视那些当街抢包的蠢货。对于那些捞过界闯进梅溪路的蠢货,牡丹帮对他们的“教育”是吃屎或者背英语。那些蠢货最终都会得到牡丹帮的招牌奚落:这年头没知识没技术还敢出来混?!
  明哥的编年史还包括:
  2003年,明哥的清明茶楼开业,来客如云。
  2005年,明哥的盛世清明大酒店开业,盛况空前。
  2007年,明哥基本过起隐居生活:钓钓鱼,养养花,开着宝马车和不同的女人出门散散心。所有的琐事由锋哥和华哥出面打理。这时候却有很多混社会的人满世界找明哥喝茶。他们遇到了麻烦或是跟人结了梁子,相约到明哥的清明茶楼喝场茶,请明哥坐在中间讲一讲,一切都云开雾散了。明哥的面子谁能不给呢?梅溪路上已经见不到牡丹帮的人,但牡丹帮的规矩还在。这条路还归牡丹帮管。别的路段抢包抢得民怨沸腾,惟有这里治安独好。未来的神偷们得到牡丹帮的允许方可在这里练活,并且失败以后一定要报顾客以真诚的微笑。因为顾客是上帝,因为牡丹帮不是丐帮。
   三
  2007年的“六·一国际儿童节”是全世界很多小朋友非常开心的一天,然而也是仲景商城北斗副食贸易商行老板娘小兰非常伤心甚至愤怒的一天。这一天,她被抢劫了,而且是三次。
  上午她骑着电动车去店里的途中,包里的手机铃声大作。她停下车掏出手机刚说了句“喂”,手机就不翼而飞了。一辆125型无牌照摩托车,载着两个戴头盔的人从小兰身边一闪而过,她的手机就“飞”走了。这不是魔术世界,这是真实的生活。天空晴朗朗的,身边人潮汹涌。望着绝尘而去的摩托,小兰惊诧了好久才知道这就是抢劫。报纸上经常出现在社会版的新闻边角料。
  中午她要赶回家做饭。在一个十字路口等红绿灯的时候,她听到身后传来一阵摩托的轰响,心中不禁暗自发紧,还没来得及回头张望,却已经连人带车倒在了地上。这回是车把上挎的包不见了。
  整个下午商行里的伙计们都在咒骂飞车党,嘲笑警察的无能。小兰已经在北关派出所报了案,破案的可能性虽然很渺茫,但还是希望警察能把这些猖狂的家伙抓到。不为别的,就为出一口气。人活着不就活一口气吗?如果歹人做恶却逍遥自在,这世界还叫世界?还叫人活不叫了?
  傍晚,吴文斗陪着哭哭啼啼的小兰第三次走进了北关派出所。小兰的左耳朵上包着纱布。傍晚回家的路上,飞车党再次路过小兰身边。这次是她左耳朵上戴的耳环血淋淋地飞走了。
  吴文斗很愤怒。这也太欺负人了吧?这也太嚣张了吧?这也太熊包了吧?抢劫案发生的时候,警察都睡着了吗?吴文斗眼睛里冒着火苗,冲着做笔录的女警察说:“这些鸟人你们警察实在抓不着,我来帮你们抓!”
  女警察也很无奈:“别着急,我们一定能把这伙人抓住的。只是……需要时间。”
  “需要多长时间?一天两天还是一年两年?”这样的回答令吴文斗实在无法认同。她还不如干脆说抓不着算了,那样吴文斗至少能得到一个肯定的答案。在这个充满了不确定因素的时代里,人们都希望得到一个确定的答案。哪怕它简单到一句“YesorNo”。
  这时候从门外进来一个警察,他看到吴文斗身后的小兰,竟然喊了声“兰姐”。吴文斗很奇怪,小兰啥时候有个当警察的弟弟?小兰也很奇怪,她端详了半天,还是不能确认。
  “我是马骏啊!你忘了,我刚进防爆厂的时候,还在你的车床学习过呢!”
  “哦,你这么说我就有印象了,怪不得这么面熟。”小兰感慨:“我说那时候怎么忽然不来上班了,原来是更有出息了。”
  马骏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忙关切地问:“你们这是怎么了?遇到什么麻烦事了?”
  小兰叹口气:“还不是让抢了,这伙人也太可恶了!”
  做记录的女警察把小兰的案情讲了讲,马骏很同情,安慰说:“兰姐和大哥请放心!他们猖狂不了几天了,我们正重点打击这些飞车抢夺团伙呢。我就是刚从街口蹲点回来。等有好消息我会及时通知你们。”
  吴文斗怒气未消:“你们抓的太慢,我来帮你们抓!”
  马骏笑了:“抓贼是警察的义务……”
  “和坏人坏事做斗争是每个公民的义务!我就不信我吴文斗斗不过几个毛贼!”
  四
  吴文斗说干就干。第二天,他就骑着儿子的山地自行车上街“巡逻”了。已过不惑之年的吴文斗对生活从来没什么抱怨,现在是生活把他惹急了。确切点说是几个飞车抢劫的毛贼把他惹急了。这些抢劫的毛贼让吴文斗知道,自己也是有脾气的,自己对生活的忍耐也是有底线的——“我的脾气很好,但不是没有。”
  吴文斗一个人骑着车在街上看风景。42岁的吴文斗还从来没有这么“休闲”过。土生土长的吴文斗对这座城市的大街小巷了如指掌,可他以前只是匆匆走过它们。现在,他可以慢慢打量它们了。老城区的新华东路扩建得有些不伦不类,两旁的建筑旧的拆了,新的却没一点新意。解放路倒是没拆,可旧得房顶长草。南关的西马道小巷彻底变成了大马路,唯一留存的百年老字号“万兴东”大院,灰头土脸地夹在一群高档商住楼里,像个受气的小媳妇。北关的工农路怎么修都去不掉农村集市的影子。商场十字路口依然喜欢积水,天气打个喷嚏即成泽国。新城区的路宽了楼高了,本地的味道却没有了……
  “抓贼呀,抓贼呀!他抢我的包……”
  一个女人急促的呼救声把吴文斗的目光从高楼拉回到街道。只见一辆摩托从吴文斗身边闪过,上面有两个男青年,后座那位手里却拿着一个女式挎包,而一个女人则惊恐交加地在他们后面呼喊。
  “站住!往哪跑!”吴文斗大吼一声,猛蹬坐骑追了上去,心里直叫痛快:“奶奶的!老子等的就是你们这些家伙!”
  活该这两个家伙今天倒霉。可能是以前他们抢的太顺手了,以至于他们气焰嚣张麻痹大意。他们根本没把一个骑自行车追赶他们的人放在眼里。殊料这个人“咬定青山不放松”,一百米……两百米……就这么跟着,怎么都甩不掉。几辆出租车也加入了围追堵截的行列。这下他们真正成了过街老鼠,不仅是喊打,而且是真打。没过两个街口,他们就慌不择路翻车摔倒,被一群愤怒的人胜利擒获。伟大领袖曾经说过帝国主义是纸老虎,一捅就破。现在帝国和主义都没了,只有恐怖分子和黑恶势力。这些东西恐怕连纸老虎都算不上。
  五
  “最近街上有什么动静?”明哥在茶楼送走一拨人后,问身边的锋哥。
  “咱们的街上倒是没什么,外边热闹死了!”
  “哦?”明哥上楼继续喝茶:“快说说!”
  “三月份的时候来了一批玩飞车的,他们把市区搅的够呛。据手下的兄弟们说,那是一批从南边回来的,都是附近县里的。六月份的时候,不知他们谁惹着了一个叫吴文斗的人。这个人可够意思,一个月的功夫把这些人几乎给踢没了!”
  “有这样的事?”明哥很是兴奋:“吴文斗这名字可有点耳熟啊!”
  “都上报纸了,”锋哥说:“我给你找找去。”
  不一会儿,锋哥就拿着一沓子本地报纸上楼来了:“虽说是摊派的,多少还解个闷儿。”
  明哥一看报纸上吴文斗的照片,扑哧就笑了:“我说呢,是斗哥啊!”
  “你们……认识?”
  “那当然,我们还是一个战壕里走出来的呢!”明哥很是高兴:“想当年在造纸厂,斗哥是最实在最厚道的一个好人。这么多年没见,还真想一起吃顿饭啊!”
  
  明哥仔细看了这些关于吴文斗的新闻,感慨良多:“斗哥还真是条汉子,有韧劲!瞧见没有,‘金盾民间反扒联盟诞生记’,都已经开始反扒了!”明哥喝了口茶,把玩着手里的茶杯:“那些个飞车毛贼没一点儿技术含量,是个兔子都能干,我也看不上眼……我看斗哥是被报纸上一句‘见义勇为’给忽悠晕了,要被误导着当英雄啊!”
  陪着喝茶的兄弟们都笑了。
  明哥对锋哥说:“给街上的兄弟们交待下去,谁都不能和斗哥过不去,咱们井水不犯河水。”
  “好,一定交待到。”
  “斗哥是个大好人啊!”明哥放下茶杯,敲了敲报纸:“瞧见没,这年头,猫打盹,狗勤快,贪官捞钱养姨太。世风日下啊!”
  “哈哈哈……”
   六
  吴文斗发现有人在背后放暗箭。先是吴文斗家的窗户被砸了,紧接着是北斗副食贸易商行被人趁黑倒了一大堆垃圾堵了门。吴文斗家是东城根小巷里的民房,临着街。街坊之间都是老门老户,平时互相照应得挺好,没人会去砸别人的窗户。仲景商城里的垃圾每天都有清洁工上门收,然后就被环卫处的车运走处理了。想在附近找这么一大堆垃圾还真不容易!这谁这么勤快呀?
  “这是报复!肯定是那些贼们干的!”刚经历过挫折的小兰很快用女人的直觉下了结论。吴文斗觉得这不仅仅是报复,而且是挑衅。
  仅仅两个多月的时间,吴文斗身边已经聚了一群志同道合的年轻人。王海,电脑公司配送员,曾开着小货车成功追堵过疯狂逃逸的抢包贼,机智勇敢;李玲,体校武术队员,在一次遭抢后反用山地自行车撞翻歹徒的摩托,并以一对二力擒劫匪,巾帼不让须眉;蒋小辉,李玲的队友,同样身怀绝技;田浩、姜波,超市保安等等,这些年轻人都被吴文斗的行为所鼓舞,先是在网络论坛里发帖子热烈讨论,然后倡议成立了民间反扒联盟,最后一致推举吴文斗做“盟主”。吴文斗是“网盲”,在被他们找到时才知道自己已经是“盟主”了。42岁的吴文斗平生第一次有了“热血青年”的感觉,虽然这个感觉来的晚一些。
  马骏也非常支持吴文斗他们的反扒事业,他给各派出所的弟兄们都打了招呼:遇到“金盾”报的案子,一定全力配合!人家已经把菜都洗干净了,我们要是端不出手艺来,丢的可是警察的脸!
  现在,吴文斗和他的队友们收到RTbCZ2Znp/xh1yNcPO2fIw==了警告。很明显他们的热血行动妨碍了一些人的利益。现在这个社会是利益至上的社会,莫说你妨碍了别人的正当利益,就算你妨碍的是别人灰色的或黑色的甚至是潜在的利益,人家就会跟你急,跟你过不去,跟你纠缠博弈。博弈的最终结果有点儿类似网络游戏的规则:暴力最强者说了算。不是吗?没有利益陪衬,现在你找人打架人家都懒得理你:“有那闲功夫,可省得去挣俩钱?傻逼!”所以,现在这个社会最暴力的不是刀枪剑戟,不是史泰龙的肌肉和变形金刚的混战,而是金钱。
  可也总有人对金钱暴力说“不”。像“金盾”的队员们。这些人的存在不是为了证明生活的多样性,而是显示出了信念的力量。信念是一个人的灵魂,它可以被出卖,也可以使人高贵。它在任何时候都是稀缺资源。
   七
  “喂!是斗哥吗?”
  吴文斗接到了一个陌生电话,声音有些耳熟,不禁问:“是啊,你是哪位?声音很熟啊!”
  “我是康明啊!”
  “噢!想起来了!”吴文斗脑海里马上出现了一个上进的青工形象:清瘦健康,不嗜烟酒,整天没事就抱着法律自学课本翻来背去,说是要考律师。知识给了他多少力量吴文斗不知道,吴文斗只知道他家里没关系没后台进错了单位,还下岗了。“你现在怎么样啊?结婚了吗?”
  “还不是马马虎虎混日子!”康明在电话那头打趣:“斗哥,你问话都不会问,现在人们哪有问结婚的,开口就是‘离了吗’或者‘换了吗’,这才赶得上潮流!”
  吴文斗笑了:“那是你们年轻人的事,我都老了,还赶啥潮流。”
  “你都上报纸了你还不赶潮流?你现在是名人了啊!”
  “那是一群年轻人捣鼓的名堂,我可压根没想过出什么名。”
  “啥也别说了,咱们晚上吃顿饭吧,一来叙叙旧,二来让我跟着名人沾沾光。”
  “好,我请客!”吴文斗忙说。
  “你请啥客呀,来我的酒店还用你请,扇我耳瓜子寒碜人哩不是?盛世清明大酒店恭候您大驾光临!”康明末尾故意撇了一句让普通话爱好者们喷饭的“南普”。
  “原来混成老板了啊!”吴文斗很高兴。
  晚上的这顿饭吃的也很尽兴。吴文斗和康明聊着这些年的际遇,都感觉不容易。当年造纸厂的几百号人,现在都不知怎么样了,估计吃低保的居多。惟有当年卖厂有功的厂长有确实的下落——已经升任商业局的副局长。“这种人早晚要进监狱!”康明很不屑地做了论断。
  吴文斗也很感慨:“我有次碰到以前街道印刷厂的常姨了,哎,才十来年的功夫,真的老了。以前多爽利的一个人啊,现在真的成了老太太。她那天急着去接小孙子放学,没细说,只说每月的退休金太少,好在有孩子们帮补。”
  “都是给国家干活,可国家只在乎官吏的工资福利,其他就凭运气了。那个鸟厂长当年不是说‘这是转型期嘛,阵痛是难免的嘛’。妈的,转型期有多长?他也不知道。就咱们运气好,下岗了。”康明又用“南普”克隆蓝天白云的小品:“感谢转型期,感谢下岗,感谢CCTV,不是当年下岗也没有现在的盛世清明大酒店;不是当年下岗也没有现在的北斗副食贸易商行;不是当年下岗也没有金盾反扒的英雄!感谢!感谢!干杯!”
  康明的手下都毕恭毕敬争先恐后地“和吴大哥碰杯”,让吴文斗着实多喝了一些。
  “斗哥!”康明发自肺腑地说:“现在你和嫂子干好自己的生意就行了,咱闷头发财!别的事咱管不了也管不及,都他妈的滚一边去,让政府兜着,兜不了就活该挨骂。人就这几十年,咱过好自己的小日子就行了。”
  “那倒也是一种活法。”
  “咱不惹别人,可谁欺负到咱头上——斗哥!你说一声,兄弟我轻饶不了他!”
  吴文斗笑了:“不用打架,也没人欺负啊。”
  “在家门口的地盘上,我说话还是管用的。”
  “你是一方土地?”
  “可以这么说!”
  “如果真是那样的话,你帮我查查前些天谁在我店铺门前乱倒垃圾!”吴文斗说完就笑了。
  “兄弟们都听见了吗?明天去把那个乱倒垃圾的人给斗哥找出来,给斗哥出口气!”
  “好嘞!”“知道了!”“放心!”
  吴文斗只当是众人酒后做乐,没放在心上。谁知第二天傍晚康明的手下真的把三个倒垃圾的垃圾揪到了吴文斗的面前。这三个垃圾是那帮飞车党的余孽,已经被牡丹帮的人“教育”得口服心服。吴文斗懒得跟垃圾费口舌,让他们把垃圾扔派出所了事。吴文斗倒是对康明的能耐大吃一惊!士别三日刮目相看,这康明如今是个人物了啊!不过他这个人物和自己不是一路的,三百六十行和自己不是一行的。他打电话过去道谢,康明则轻描淡写地说:“小事一桩。兄弟别的没有,情义倒是有。斗哥往后有什么麻烦尽管说一声!”
  吴文斗说:“麻烦倒是没有,只是你现在的派头有点吓着斗哥了。”
  “哈哈哈!”康明笑道:“放心!咱们永远井水不犯河水!”
  “那样最好!”
  八
  王海那帮年轻人最近在中心医院耗上了。有一伙扒手频频在收费大厅作案得逞,还在网上发帖晒成绩单,点名嘲笑“金盾反扒联盟”是一群痴呆加脑残。他们先是在网上打口水仗,接着就在现实中较劲。那伙扒手气焰嚣张,竟然发帖把工作时间、地点和预计任务都公布出来,并欢迎“金盾的乌合之众现场监督”。这让王海那帮年轻人义愤填膺!什么叫胆大妄为?什么叫欺人太甚?娘的,干!教教他们什么叫人赃并获,罪有应得!问题是王海他们到底还是嫩了些,斗不过那帮扒手:明明看着他们扒窃得手,冲过去后就是找不到证据,反而招来一阵胜似一阵的嘲笑和奚落!那个窝囊啊,别提了!一群人像斗败了的鸡似的,找斗哥商量对策。
  
  吴文斗耐心听他们说完,心里就有了主意。他安慰大家:“没啥大不了的,几个小螳螂还能把火车搬走?对付这帮鸟人,咱有的是办法。”
  “哦?啥办法?”“喊警察?”
  “哈哈,咱自己就把他们收拾了!”吴文斗说:“咱采取人盯人战术,就像打篮球那样贴身防守,让他们没有机会下手。只不过打篮球是一对一,咱们来个二对一、三对一,看他还有多大能耐!”
  “好!”“这主意好!”“咱咋早没想到呢?”
  “伟人曾说过,要从战略上藐视敌人,从战术上重视敌人。”吴文斗笑着说:“伟人的话不过时,还有指导意义。扒手都很狡猾,我们和他们斗,光凭热情是不够的,既要斗勇,又要斗智。”
  “我们这就去联系人,明天有他们好看的!”
  第二天一早,大约有二十个年轻人分头把守在中心医院的收费大厅,他们是“金盾反扒联盟”的主力队员和志愿者。吴文斗也来了,但是被队员们劝到马路对面的药店里:“斗哥,您歇着,您就看好戏吧!”
  果然是一场好戏。“金盾”队员们的狼群战术让这帮扒手根本没机会下手,在人潮汹涌的收费大厅晃悠了一上午悻悻而去。队员们高兴坏了,总算出了一口闷气。有手快的已经“微博”出去,发的论战帖子更是痛快淋漓地嘲笑这帮扒手“可悲的失败”、“趁早自首去,在看守所洗洗脸死了算了。”
  一连三天,“金盾反扒联盟”的年轻人斗志昂扬,网上网下凯歌高奏,以绝对的优势和气场把那帮扒手压得抬不起头,最后自动消失了。
  吴文斗还在猜测这帮扒手的去向,突然就接到王海的电话,说是田浩和姜波在超市上班的时候被一群身份不明的人打伤了,现在正在中心医院的急救室。吴文斗匆匆赶到医院,田浩和姜波已经在外科病房裹着纱布输液,超市经理和几个反扒队员陪在一边。那个超市经理是个三十岁左右的眼镜女郎,显然被这突发事件吓坏了,给吴文斗讲述经过的时候嗓子还是抖的:“……他们怎么能那样呢?上来就打,比城管都厉害……”
  马骏也来了,他倒是有确切消息——通过对比监控录像,在超市打伤田浩他们的,正是前些天和他们较劲的那伙扒手。这伙扒手的老大叫赖四,早些年打架进过局子,出来后纠集了一帮人不务正业,手下有替人收账的、帮人亮队的,还有就是这扒窃的。这伙人大罪不犯,小错不断,即便抓到也无法严惩,都成油子了。
  “这么说还治不了他们了?”吴文斗的手都攥成了拳头。
  “现在法律上讲证据。他们这伙人顶多就治安处罚。”
  马骏的回答让吴文斗感觉很窝火。吴文斗一直认为法律是保护弱小百姓的,现在马骏说了,对流氓也要讲法律,这不是好坏不分了吗?还有什么讲证据,流氓做坏事还给你留证据?贪官捞钱的时候也保留证据方便反贪局办案?这不是扯蛋嘛!吴文斗一直认为法律就像造纸厂的机器一样是铁的硬的,机器可以砸掉卖掉,法律是砸不烂卖不掉的。想不到它也有软的时候。
  “你们不管我管,这伙人我耗上了!他不就叫赖四嘛,我倒要看看他到底有多赖!”吴文斗的脾气又被压上来了。
  九
  谁说这世上没有心想事成这回事呢?这不,吴文斗还没找到赖四,赖四倒是先找上他了。赖四也不是直接找他,而是先找了明哥。因为明哥说话管用。明哥就给吴文斗打电话,说赖四要认错,大家一起吃个饭。吃饭这件事现在已经演变成了一种装饰。以前吃饭是为了活着,现在吃饭是为了更好地活着。大家在饭局上吃的不是饭,是各种利益交换。
  “吴大哥,我的几个弟兄管教不严,惭愧,我向你赔罪了!”赖四自己喝了一大杯酒,然后又递上一个包:“这是赔偿你那两个弟兄的医药费、营养费,一共十万块钱,嫌少了您说个数。”
  吴文斗看看赖四,又看看那包钱,无动于衷。
  明哥说话了:“斗哥,你看,四弟也认错了,医疗费也出了,你就说个话。”
  吴文斗说:“有些事儿,钱不当家儿。”
  明哥笑笑说:“我知道你还生着气,要是我的弟兄被打,我也生气。四弟那里有错在先,他现在知错认错了,你再跟他计较就该你错了。得饶人处且饶人,斗哥的心胸不会那么窄吧?”
  吴文斗说:“钱我是不会收的,如果你们真有诚意,就自己去医院赔礼道歉。他们说可以了,这事儿才算过去。”
  赖四忙不迭地点头:“好,好,明天就去,明天就去!”
  明哥感叹:“我就说嘛,这世上没有过不去的坎。你们还真是不打不相识呀!”
  赖四仍旧点头不已:“是,是。”
  吴文斗说:“相识的也未必是朋友。”
  第二天明哥和赖四带着礼物来到田浩和姜波的病床前。赖四一直赔着笑,把礼物和红包放在床头的桌子上:“真是对不起呀,受委屈了,受委屈了。”
  陪护在病房里的蒋小辉对赖四说:“除非你们从这个城市消失,否则,我见一回打一回。”
  明哥笑着说:“人小脾气还不小。”
  赖四身后的几个弟兄想往前挤,赖四摆了摆手,说:“小兄弟,冲动是魔鬼,我们干过的傻事你也想干?事情过去了就过去了,过不去,我奉陪到底。”
  十
  田浩和姜波伤愈出院了,这天晚上,吴文斗在河边的玉玲珑大酒店二楼定了两桌饭为他们接风。“金盾”的队员们能来的都来了。看着这一群激情澎湃的年轻人,吴文斗心里生出了许多感慨。那么多年,自己从来都是生活的顺民,压根没想过跟生活较劲,更没想过出名。都四十多了,一辈子都过了一半了,就为了给媳妇出口气抓了几个飞车贼,从此生活就变了个样。如果媳妇那天没有被抢,自己现在应该还是过着平静安逸的小日子吧。难怪当年学校老师说,人生有很多岔路,如何活在于你选择哪条路。自己还以为老师说的只是个比喻句,谁知道生活真的就是这样。
  “干杯!”队员们热热闹闹地举起了酒杯。
  “干杯!”吴文斗朗声说:“祝你们身体健康!工作顺利!”
  “干杯!”大家的祝愿和信心碰在了一起。
  窗外灯火璀璨,白河湿地公园的夜景美极了。三三两两的小舟在水中漂荡,水面上倒映着岸边长龙般的灯影,四座大桥像四条彩虹横跨两岸,真个是水光灯影美不胜收。窗内欢声笑语不断,青春的激情溢满了整个房间。如果不发生意外,这将是多么美妙的一个夜晚啊!
  可是意外发生了,非常偶然地真实地发生了。
  蒋小辉去一楼大厅上卫生间,正巧碰见赖四在卫生间外洗手。赖四看到蒋小辉,笑着打了个招呼:“巧啊小兄弟!” 蒋小辉没有搭理他。赖四又说:“怎么,今天你们在这里工作?” 蒋小辉还没有搭理他。赖四接着说:“现在的年轻人真没教养,连个招呼都不会打。”
  “滚你的!”蒋小辉伸手推了赖四一把,赖四一个趔趄甩出几步,差点摔倒。
  “你妈的想打架是不是?”赖四愤怒地咆哮:“打人了,有人打人了!……”
  很快,几个人飞奔了过来,一场混战爆发了。
  吴文斗知道消息的时候,混战已经结束。他看到蒋小辉鼻青脸肿地被打翻在地,而赖四的一个弟兄则脸色苍白直挺挺地躺在一边。赖四恶狠狠地对吴文斗说:“斗哥!都是你弟兄干的好事!我这位弟兄有心脏病,要是有什么意外的话,咱们走法律途径解决!”
  120急救车呼啸而至,跟车医生对那具没有呼吸和脉搏的躯体做了最大限度的现场急救,然后无奈地摇摇头。
  那一刻,吴文斗的头感觉像被什么东西劈了一下,眼前整个世界都是那么模糊,那么不真实。
  “打110没有?打110!”赖四咆哮着:“斗哥,不是我跟你们没完,是你们跟我们没完。现在好了,我们陪你们玩。我们按法律玩。报纸上常说,法律是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也不会放过一个坏人的!”
  吴文斗眼前的世界在旋转,转得他头晕。他扶着身边的椅子木然地坐下。不知过了多久,身边的世界忽然就静了,静得没有一丝声响。他分明看到大厅里那么多的人在走动,那么多的嘴在说话,可他就是听不见一丝声响。这情景有点像做梦,可他分明知道这不是梦。这情景又有点像电影里的某些镜头,可他知道他没在电影里。他还看到很多人都在打手机,嘴巴一张一合地像哑剧。他也下意识地掏出手机,却不知道打给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