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舌头没被割之前,它还是跟着我吃过一些好东西的。在我还小的时候,刘师傅在大队农科所工作,经常带我到那里玩耍。刘师傅在农科所负责熬糖,这是一个有点技术含量的工作,麦芽要发到刚刚好,米要磨得粗细相当,熬的时候要恰到火候,扯的时候需不紧不慢,但刘师傅做得游刃有余,因此获得了大队干部的信任。一度,刘师傅甚至挑上了麻糖担子,沿着邻近的几个村落叫卖。这是为大队搞副业,给集体增加收入。但刘师傅到了晚上,就会变戏法般地从鞋壳里掏出5分钱交给朱家伢,这纯粹是一种贪污行为。朱家伢不但不反感这种贪污行为,反而笑嘻嘻地接过钱。刘师傅当然就是我爸,朱家伢当然也就是我妈。我跟着我爸在农科所“喝”了不少的麦芽糖,每次都是糖起锅后的刷锅水。刘师傅说,吃太甜了,对我的舌头不好,说我的舌头会娇生惯养,以后一尝到苦味,就会“哇”地吐出来。农科所前面有一片桑园,到了夏天的时候,桑树上就结满了小小的桑椹,我每次都让我的舌头甜得找不到牙,但后来吃苦瓜,也没有吐出来,看来刘师傅是在骗我。还有一次,也是夏天,晚秧已经插下去了,农科所在堤坡上收获了很多黄豆,晚上就炒了一大锅。这次,我的牙齿有点对不住我的舌头了,它们拼命地嚼着,然后不管不顾地用舌头送入我的肚子。吃到后来,农科所的食堂响声一片,空气相当污浊。我冲出食堂,来到堤沟里拉屎。堤上的白杨树栽下去有几年了,风一吹,叶子的声音和我的声音就和谐地唱起愉快的音乐。我的舌头还吃过你从来没吃过的东西。农科所有个单独的小屋,在一排红砖房的后面,刘师傅和农科所的其他人都不准我到那里去,说是有大舌头的鬼。一说起舌头,我就伤心,鬼都有大舌头,我连小舌头都没有了,我宁愿做个鬼呢。但我当时并不羡慕鬼的大舌头,只想到那个小屋看看,里面到底装着些什么鬼。管那个小屋的是大队的电工小陈,他经常讨好刘师傅,我知道他是想让我姐给他做媳妇,有时还很不要脸地让我喊他“姐夫哥”。小陈常年戴着一顶军帽,连天气很热的时候也不揭下来,有次我趁他蹲在地上吃饭的时候,冷不丁地揭了他的帽子,原来他的脑壳中间有两块地方没有头发,可能是小时长脓包没有搞好的缘故。这样的人,我们一律称作癞子。我怎么能要一个癞子做姐夫呢,就是我同意,我姐也不得同意。陈癞子知道我想到那个小屋看看,就诱惑我,说只要我喊他一声“姐夫哥”,就让我到小屋看个够。一个下午,我实在是忍受不了那个折磨了,就蚊子哼哼样地叫了陈癞子一声“姐夫哥”,陈癞子果然把我带到了小屋。推开门,我就看到了一排机器,不高也不大,有点像我家的衣柜。小陈交代我,不要用手去摸这个东西,特别是中间的那个红的。这时有人来找小陈,小陈就跟着那个人走了。“你不要乱摸啊,我跟李队长把抽水机抬了就来。”我当然不会乱摸,我又不是不懂事,我怎么会乱摸呢?但我的舌头很好吃,妈妈经常说我是“好吃佬”,其实妈妈冤枉了我,不是我好吃,是我的舌头好吃。我的舌头又管不住自己了,不能用手摸,特别是那个红的,是不是红的东西都很粘,会把手弄脏?我有经验,用手去摸红糖,确实很粘,上次我舅娘来了,妈妈给她冲了一杯红糖水,在端给舅娘的途中,我用手指在杯子里就粘了一些糖起来,后来放在嘴里唆了很久,手指还是很粘。不摸就不摸吧,直接用舌头舔舔不是更好吗?于是,我就用舌头去舔那个红红的东西。一点都不甜,很奇怪的,麻酥酥的,味道猛烈,一下子我就倒在了地上。
“德华,德华,我的儿啊!”
“刘德华,刘德华,你醒醒!”
“德华。我遭孽的儿啊!”
我的耳边响着很多人的声音,我爸,我妈,我姐,还有小陈,还有很多人,都在那里喊我。我迷迷糊糊地走过了很多地方,我在八里KLBNwMtJCaFw9odoYg0xjMg8EiBtZvyK8a5xwSFW6Sk=河玩水,我到宋家台捡豌豆,我在河那边偷萝卜。河那边的小孩子好凶啊,他捡了一块石头,在我后面死命地追,我就拼命地跑,跑啊,跑啊,我终于看到了我爸刘师傅,我终于看到了我妈朱家伢,我就喊:“爸爸,妈妈,他要打我!”我就被刘师傅和朱家伢抱在了怀里。
刘师傅把我抱回了家,我真希望刘师傅就这样一直抱着我。朱家伢跟在刘师傅后面,还在流眼泪。还絮絮叨叨地说:“德华,你要死了,我就不得活了。”我知道我妈说这话的意思,我哥哥刘德山,在我三岁的时候淹死了,现在我爸和我妈就只有我一个儿了。刘师傅听到我妈这样说,就有些不耐烦,“你个烂婆娘,德华不是活得好好的吗?”是的,德华还活得好好的,妈妈,你就不要伤心了。只是我的舌头起了好大的两个泡,姐姐给我摘了偏屋旁的狗屎桃,我没有吃出味道,妈妈还要姐姐给我冲了红糖水,我还是没有吃出味道。后来过了好久,我才慢慢能吃东西,我多高兴啊,黄豆又香了,糖水又甜了,狗屎桃也酸酸甜甜了。
我读书很聪明。老师讲过一遍我就记得。老师有时去厕所了,去走亲戚了,我就带着我的同学们读课文。老师们都说:“刘德华是个读书的料,这样下去不变的话,说不定能考个大学。”我的同学们也说我很聪明,我的铅笔要削了,发哥马上就拿来铅笔刀,而且还不收我的纸,其他的同学都要两张纸才能用发哥的铅笔刀。发哥的铅笔刀真是高级,转啊转啊,铅笔就尖了,我就给发哥抄作业。很多同学都讨好我,给我从家里带好吃的。那时我的舌头还很挑剔,生萝卜都不想吃了,生红薯也不想吃,只想吃点好的,饼干,硬硬的水果糖,这些才能引起我的舌头的重视。发哥对我最好,每次有了这些东西,都给我留一点。有一次,发哥给我带了一个红红的圆圆的东西,看样子就很诱人,我不知道是什么,就问:“李幺发,这是什么东西,没毒吧?”李幺发说:“你个臭刘德华。我好心好意带给你吃,你还说有毒!这是我姑妈种的番茄,好吃得很!”我就吃,我的舌头贪婪地品味,有点甜,但不同糖的甜,也不同狗屎桃的甜,是番茄的甜,是它自己的甜。第二年我又吃到了番茄。刘师傅叫我到隔壁大队给他买烟,那里有个代销店,卖一种叫“山羊”的烟,我爸刘师傅就是喜欢抽那种烟。有次耕田的时候,刘师傅在田里捡了很多鲫鱼,他知道我的牙齿很想吃鲫鱼,他也知道我的舌头很想让鲫鱼汤在上面像水一样流过。但他还是用它们和别人换了几根“山羊”的烟。刘师傅给了我两角钱,买两包“山羊”烟还可剩下四分钱买糖吃。不用在家剁猪草,在路上走走玩玩,还可以吃到水果糖,这样的事谁不乐意做呢?去买烟的路上,我不是在走,我是一直蹦到了那个代销店。买了烟,买了糖,走出代销店,我突然发现了一种奇怪的植物,有点像茄子,但叶子好像又比茄子的大一点,整个植株也比茄子高一点,藤蔓还用细小的竹子撑着。这种植物一共有两垄,在夏天的阳光下,散发出神秘的气氛。我仔细一看,藤蔓上面还挂了小小的果实,绿绿的,阳光透过叶子照在上面,好像一个透明的球。我的舌头又开始蠕动了,我的舌头真的很好吃,我就骂我的舌头:“昨天都喂你吃了饼干,现在口袋里还有糖,你怎么就那么好吃啊!”我的舌头越来越不听话了,上次舅娘带来的月饼,被妈妈藏在衣柜里。但它还是找到了,开始还说只吃一个,但吃了一个又吃一个,最后都吃光了,妈妈带我到舅舅家去的时候,只好另买了一盒月饼。现在,我的舌头又指挥着我的手,叫我摘番茄。不能摘啊,代销店里的那个孩子很凶。代销店里卧着的那只黑狗好像也很凶。但我的舌头很固执,我的手只好伸出去摘了两个。我疯狂地跑起来,路两边也栽了很多白杨树。它们也在跑,我跑的声音是“哧哧”“哧哧”,白杨树跑的声音是“哗哗”“哗哗”。那个小孩没有赶来,黑狗也没有赶来,我就坐下来,从口袋里拿出番茄。我的眼睛狠狠地啃了一口,我的口水就不听话地流出来。我的牙齿迫不及待地扑上去,每次都是这样,我的舌头是个懒东西,它指挥着我的手干这干那,它指挥我的牙齿咬这咬那;但它每次什么都不做,就等在那里享受。但这次我的舌头想错了,它先是尝到了一点点白菜叶子的味道,然后是涩涩的味道。最后酸得它直向牙齿求饶:“别吃了。别吃了,受不了啦!”这也是番茄啊,怎么就和发哥给我的不同呢?我怏怏地走回家,我不跑了,白杨树也不跑了,天上的云也不跑了。只有一只鸟还在树枝上跑来跑去。还没到家的时候,刘师傅就喊我:“德华,快点跟老子把烟拿来。熬了半天了!”我伸手从口袋里拿烟,我摸出了四分钱的水果糖,我还摸出了一个小番茄,但没有摸出“山羊”的烟。我的手在刘师傅的注视下,摸了半天,还是没有摸出两包“山羊”的烟。两只山羊到哪里去了呢?肯定是在我和白杨树一起跑的时候溜掉了。刘师傅的眼光失望了,刘师傅的眼光绝望了,刘师傅的眼光变得凶恶了,他一个耳光扇在我脸上:“老子叫你好吃!”刘师傅又一个耳光扇在我的脸上:“你胆子越来越大了!”刘师傅以为我贪污了他的两角钱,真是冤枉,我伤心地哭起来。刘师傅在茄子的藤蔓上扯了两片干枯的叶子,用纸卷了卷,一大团烟雾从他的鼻子里冒出来,从他的嘴巴里冒出来,又进入了他的嘴巴,又慢慢进入了他的鼻子。
我的舌头从小就显出贪婪的本性。朱家伢说,我还只有几个月的时候,那时她奶水不足,就抱着我到处找奶喝,我们队里那些哺乳期的女人的奶我差不多都喝过。我一听脸都红了,我又要骂我的不知羞耻的舌头了。朱家伢根本不顾我的难堪,说得更具体了:“桂英娘的奶你喝过。三毛娘的奶你喝过,幺发娘的奶你喝过,陈二吧娘的奶你也喝过。”天啦,我的舌头怎么这么不要脸啊!我想起桂英,白白净净的桂英,每次出去割猪草,她都要和我一路,三毛就在后面喊:“刘德华,你和你媳妇去搞怪事吧?”每次我去八里河搅笮草,桂英也跟在我的后面,陈二吧就在后面喊:“桂英桂英,你跟你男子汉去搞怪事啊!”每次我出去放牛,桂英也跟在我的后面,发哥也在后面喊:“刘德华,再有哪个讲你们的怪话,老子就打他。”还是发哥对我最好,只比我大两岁,知道处处照顾我。我读中学了,桂英也跟着我读了中学,发哥却跟着他爸学木匠去了。我每天都和桂英一起上学,每次天不亮就起床,自己煮好了饭,随便从坛子里夹点腌菜就吃饭。虽然我的舌头很委屈,但也是没办法的事,刘师傅有时也起床帮我煮饭。朱家伢有时也起床帮我做菜,但他们很累,我不想让他们给我做饭做菜。吃完了饭,我就出去邀桂英,月亮还挂在天上,星星也在天上,整个村庄好像都在天上,我就站在鸽子堰的树下喊:“桂英,读书去!”桂英的声音也响起来:“我只有一口饭了。刘德华,等我!”我就和我的桂英一前一后地向学校走去。三毛。陈二吧几个鬼也慢慢出来了,我们的队伍逐渐壮大,他们总喜欢在路上喊怪话:“李老倌。还在和你婆婆炖火锅啊!,,他们邪里邪气,把男女之间的那个事想象成炖火锅。有时他们还躲在路旁的草垛里,等我和桂英经过的时候突然跳出来,吓我们一大跳。后来我就到县里读高中。桂英就在家里帮她爸妈干活了。我知道桂英喜欢我,桂英不读书了,我也不想读,桂英就劝我:“刘德华,你如果不读书,我就不理你了。”我只好到县城去读高中,桂英就在家里种菜。早晨起床的时候,桂英就站在我的面前,说:“德华,好好读书,我将来要跟着你享福的。”我读课文的时候,桂英也站在我的面前,说:“德华,好好读书,我将来要跟着你享福的。”我做题目的时候,我吃饭的时候,我洗澡的时候,桂英都站在我的面前说那句话。桂英说,刘师傅和朱家伢也说,我姐也说。我姐还是嫁给了陈癞子,那家伙现在不戴帽子了,把头发留长了些,遮住了那些没长头发的地方。陈癞子有时到县城买电线,就到学校来看我。他每次来都要给我带点好吃的,他知道我的舌头连电都吃,是个很好吃的舌头。桂英有一次也来看我了,给我称了几个苹果,我的牙齿和我的舌头又发生了争执,我的牙齿嚼都不想嚼,就想让舌头把苹果送进肚子里,我的舌头就给牙齿说好话,说:“牙齿大哥,麻烦你还是嚼一下吧。”我的舌头就尝出了苹果原来和桃子的味道不一样,我的舌头还尝出了桂英的手的清香。眨眼两年就过去了,到了高三,我不想读了,我整天想这想那,我想我考不上大学,桂英会不会理我;我想我考不上大学,刘师傅他们会不会失望。实际上,一进高中,我的成绩就很差了,英语课根本听不懂,数学题也不会做几个,只有语文是我的强项,但只有这一科是考不上大学的。就要开学了,刘师傅从猪栏里把喂了快一年的两头猪赶出来。说是卖了给我当学费。我心里难过,因为我读书,两头长得好好的猪也跟着我受罪。它们的肉,它们的肝,它们的肠子,不知会在谁的舌头上滚来滚去。我和刘师傅赶着两头猪出门,它们似乎知道了什么,死活不肯走,一头猪还下了秧田。我心里难过,我知道刘师傅因为我,过年的时候也不会杀猪了,他喜欢吃的肥肉。我喜欢吃的瘦肉,都要变成钱交给学校。我心里难过,我把猪从秧田里推起来,我把猪赶上了公路,我又帮着刘师傅把猪装进了来收猪的拖拉机。高中的最后一年我也发了狠,刘师傅给我配备了手电,下了自习我还躲在被窝里看书。看着看着我要睡了,我就打自己一耳光,刘德华呀刘德华,你怎么就这么不争气呢?看着看着我又要睡了,我就又打自己一耳光,刘德华呀刘德华,你长点记性,桂英还要跟着你享福的。看着看着我还是要睡觉。我就掐自己的脸,刘德华呀刘德华,刘师傅把猪都卖了让你读书,你怎么能睡呢?白天上课的时候。我经常被老师叫起来,班主任说我:“刘德华啊,你怎么像一坨泥巴堆在桌子上呢?你看。别的同学都在认真学习,你却在睡觉,你怎么这么不争气啊!”我也想争气,但想着想着,我又睡着了。
不用说,大学我没有考上。高考一结束我就自己背着被子行李回来了。刘师傅很关心我考得怎么样。我就说:“没希望。”刘师傅就很失望,刘师傅就很绝望,这次刘师傅没有打我,他只是有点伤心,他说:“德华,你也是这么大的人了,在农村里还是学门手艺吧。你看,幺发跟着他爸学木匠,现在都到广东了,每个月都给家里寄钱,你如果想学,我就给幺发爸说。”我不想学木匠,我想学说书,我的语文成绩好,我的舌头喜欢说话,一说就喋喋不休,唾沫四溅,我们这里的说书匠,哪个比得上我会说呢?再说,他们也没有哪个读过高中。但刘师傅不同意我学说书,朱家伢也不同意我学说书,他们说:“干什么不好,偏要学个打鼓匠,你学你学,你媳妇都弄不到一个!”不学就不学吧,我就跟着幺发爸学木匠。我跟着幺发爸学木匠,幺发爸就和我说幺发。幺发爸说幺发在广东办了个厂,不知道是个什么厂,给家里已经寄了几万块钱。幺发爸说自己本来不用做木工活了。但自己的手艺丢不开,“你知道,一辈子干这个事,突然不干了,就不习惯,和你爸爸抽烟一样,上瘾了。你说我这是不是命贱?”幺发爸狠狠地刨了一块树皮,然后把墨斗的线牵好,用手指轻轻地一弹,“顺着这根线。把这块木头锯开。”我就锯木头。幺发爸说幺发原来很羡慕我,又会说,读的书又多,还有桂英又那么喜欢我。一说桂英,我就伤心,上次看到桂英,她正要到菜地去,我就喊:“桂英。到哪里去?”我知道这是废话,我知道她要到菜地去,还要说这话。桂英就对我说:“刘德华,你去学木匠了?我家里给我看了一个对象,是个开车的,他家就在县城附近,等几天就要到他家看人家了。”看人家是我们这里男女婚配的一个程序,女方到男方去看人家,就表明女方接受了男方,结婚也就这年把的事了。我不能让桂英跟着我享福了,我的桂英要跟着别人去享福了,我学这个木匠还有什么意义呢?但不学木匠我又能干什么呢?我还是跟着幺发爸学木匠。我找幺发爸要了幺发的地址,开始给幺发写信,我在信中说,发哥,我现在好没味,我想跟着你在广东搞事。但幺发没给我回信。我就又给幺发写信。我给幺发写了一封又一封,幺发都没给我回信。“幺发又给家里寄了一万块钱。”那天我和幺发爸正在桂英家打家具,桂英年底就要出嫁了,中秋节刚过,桂英爸就把屋前屋后的椿树砍了,我们九月初就到了桂英家。准备给桂英打家具。我多伤心啊,但我还是要给桂英打家具,我一锯一锯地锯,我一刨一刨地刨,我给她打了一口箱子,我给她打了一口柜子,我给她打了一个脚盆,我给她打了一个粪桶,我给她打了一张桌子,我给她打了几张板凳。桂英啊桂英,你打开箱子找东西的时候,你要记得这是我打的;你打开柜子拿衣服的时候,你要记得这是我打的;你坐在凳子上去夹桌上的菜,你要记得这是我打的。我给桂英打家具,打着打着,我的汗就流下来了,打着打着,我的泪就流下来了。桂英的对象到桂英家来了,很殷勤地给我们装烟。桂英妈特地做了一大桌子菜,但我的舌头对肉也不感兴趣了,我的舌头对鸡也不感兴趣了,我的舌头对什么都不感兴趣了。回家的路上,我还在暗自伤心,幺发爸就对我说,那个男人拼不到你一半。看上去像桂英爸的兄弟。那个男人确实比较老了,桂英啊桂英,你怎么找了这么一个人呢?你要享福,我做牛做马,也要让你享福。我不想做木匠了。给桂英打完家具,我就到发哥那里去,发哥虽然没给我回信,但我相信我只要到了他那里,他还是要给我安排一个事搞吧?家具很快就打完了,我拿着给别人打家具的工钱,我拿着给桂英打家具的工钱,到县城买东西。桂英要出嫁了,我要给桂英买点礼物。选来选去,我给桂英买了一只发夹,桂英的头发很长,每次都用橡皮筋扎起的,我想让她像那些城里人一样,用发夹把头发夹起来,我的桂英本来就像城里人,这样的发夹一夹。桂英就成了城里人。我又花了30元钱给自己买了一套西装,花了3块钱给自己买了一条领带,花15块钱给自己买了一双皮鞋。我还给刘师傅和朱家伢一人买了一套衣服。
我约桂英出来,我明天就要走了,我不想亲眼看到我的桂英到别人家去。我约桂英出来,我要把我买的发夹交给她。已经是冬天了,夜早早地就来了。月亮早早地就挂在天上了。我把桂英约在鸽子堰的那棵树下,我早早地就等在那里了。我的桂英来了,我要把发夹交给她,我明天就要走了。我的桂英,穿着一件小棉衣,慢慢地走来了。夜晚遮不住我的桂英的美,冬天遮不住我的桂英的美,棉衣遮不住我的桂英的美。我把发夹交给桂英,我明天就要走了。桂英一下子扑在我的怀里,“德华,你要了我吧。”我有些发抖,桂英也在发抖。我的嘴唇挨着了桂英的嘴唇,我的牙齿碰到了桂英的牙齿,我的舌头亲着了桂英的舌头。天啦,我的舌头又好像回到了农科所的那个小屋,麻酥酥的,我的头有点晕,我又要倒下了。但我并没有倒下,我的舌头真的很贪婪,它缠着桂英的舌头,两个亲热的交谈,我的舌头说:“你的味道怎么就这么好呢?比肉要香,比糖要甜,我从来没有吃过这样好的东西。”我的舌头真是没有羞耻。真是不要脸。桂英又解开了她的衣服,我的眼睛一下子呆了,我的脑袋一下子炸了,我的舌头一下子僵住了。桂英按着我的头,我又回到了几个月的时候,我喝三毛娘的奶,我喝幺发娘的奶,我喝陈二吧娘的奶,可是,我怎么能喝桂英的?但我的舌头不听我的话,桂英就在上面轻轻地哼了一声。我骂我的舌头:“你怎么就这么好吃?你怎么这么不要脸?”我嘟嘟囔囔,我一刻不停。月亮升高了,露气很重了,我的桂英该回家了。我的桂英生气了:“刘德华,你不要后悔,是你自己不要的!”我就望着桂英的背影,在这个冬天的夜里,在月光下,我的桂英,离我越来越远,越来越远,最后变成了一片月光。
九一年年底,我满了20岁,我穿着西装,我穿着皮鞋,在刘师傅牵挂的目光中,在朱家伢默默的眼泪中,在我姐我姐夫的叮嘱中。向着南方出发了。我带着对刘师傅的牵挂,我带着对朱家伢的不舍,我带着对我姐我姐夫的挂念,我带着对桂英的无限思念,向南方出发了。我带着木匠的手艺,我带着我好吃的舌头,我带着发哥的地址,向着南方出发了。汽车开动了,我坐在座椅上望着窗外,故乡的一切渐渐模糊,我想象着南方的城市,我想着发哥,见了发哥,发哥肯定会给我一拳:“德华,你怎么来了?”发哥会把我领到餐馆里去喝酒,会点上肉丝,会点上很多好吃的东西,他也知道我的舌头很好吃。吃完了就把我领到住的地方,还会对我说:“德华。来了就在我这里做,一个月先给你一千块钱。”汽车越走越快。越走越远,冬天也越来越远。每到吃饭的时候,车就停下来,我们都下去吃饭。和我同车的都是家乡人,一走出家乡的地盘,我们变得亲热起来。我们一起炒菜,我们争着付账,我出来的时候,除去买车票的钱,还剩一百块。到了发哥那里我就不怕了,我给发哥做事,发哥给我工资,我把工资寄回家,我还要给桂英悄悄地买点东西。车子继续往前开,凌晨两点的时候,车又停了,我们下去上厕所,问司机,还有五个小时就要到广州了。我吃了一碗方便面,方便面的味道真好啊,热热的汤,还有酱香,只不过贵了点。连开水都要收一块钱。一块钱算什么呢,以后我一个月有一千块。车继续往前开,我迷迷糊糊地睡着了。桂英又到我面前来了,我的桂英,幽怨地看着我,我忍不住抱住了桂英,我的舌头又开始不听话了。突然一个急刹车。车又停了。上来几个人,他们手里拿着“红塔山”的烟,“买烟啊,买烟啊!”我又不抽烟,我买烟干什么呢?我们都不买烟。其中的一个人就说:“看看老子脸上的伤疤,可怜可怜老子吧!”我们还是不买烟,其中的另一个人就从裤兜里拿出一把刀,漫不经心地在自己手指上划了一下,一滴血就掉了下来。“买不买?很便宜,只要一百块钱一包。”那个刀疤脸扇了前面一个人的耳光,那个人掏出了钱,买了一包红塔山。那个刀疤脸又扇了一个人的耳光,那个人掏出钱。又买了一包红塔山。我的舌头很会说,我就说:“大哥,你看,我一共只有八十块钱了,给我留二十块钱的饭钱吧。”大哥一把抢过我手中的钱,我的舌头还在蠕蠕着,还想说点什么,但大哥凶狠地看了我一眼,我的舌头立刻安静了。车终于又停了,司机要我们下车,说已经到了广州。我们就下车,但有人说:“还只到清远呢,怎么就把我们抛下了?”但车子一溜烟又开走了,清远就清远吧。我拿着发哥的地址问人家:“这里离那里还有多远?”“还有一两百里路。”两百里路算什么呢?我一个小时走十里路,十多个小时就到了。到了发哥就会把我带到餐馆,发哥就会和我喝酒,发哥就会给我点很多菜。我也要打发哥一拳:“发哥。你他妈的怎么就对我这么好啊!”
我开始走了,我背着一个蛇皮袋,蛇皮袋里其实没装什么东西。幺发妈给幺发捎了一双布鞋,说布鞋养脚,“幺发每天肯定要走很多路,穿上布鞋脚就不痛了。”我的蛇皮袋里还有自己的一套换洗衣服,我把它们背在肩上,它们软软地贴着我的背。走的时候,妈妈塞给我一包红薯干,但我想都没想,就把它们丢下了,现在,我的舌头开始想念那些红薯干了,我的牙齿也开始想念那些红薯干了。我走啊走啊,走过一个小镇,我又走过了一个小镇,冬天离我越来越远,我脱下了毛线衣,我脱下了毛线裤,我脱掉了秋裤,我又脱掉了秋衣,但西服还是要穿在身上的,花了老子30块钱买的西服,我一定要穿给发哥看,发哥一定又会给我一拳:“德华。你穿上西服还真是人模狗样啊!”我的脚开始疼了,花了老子15块买的皮鞋有点打脚,我坐在路边,把皮鞋脱下来,看到我的脚上打了好多血泡。老子再不买这样的皮鞋了,发哥的布鞋在蛇皮袋里提醒我,说穿上它会舒服点,我说:“你是发哥的。我怎么能把你穿在脚上呢?”我到一户人家的龙头上喝了口水,我又继续往前走。天渐渐暗了,西边的云由红变成了灰,又慢慢变淡,最后云就不是云了,云变成了天。灯光亮了,一盏灯,两盏灯,三盏灯,亮的灯越来越多了。我又到了一个小镇,小镇的灯光下有一个水果摊,上面摆满了苹果、梨子、柿子。还有一些水果我从来没有见过,小小的圆圆的,我的舌头又开始蠕动了,我的肚子也跟着起哄,它们在我耳边闹成一片:“我要吃,我要吃。”我真的饿了,差不多一天没有吃东西了,我的舌头怂恿我的手,我的肚子怂恿我的手:“拿几个苹果,拿了就跑。”我真的要伸出手了,我就要伸出手了。“兄弟,帮我把这口箱子搬到家里,我给你两块钱。”我抬起头,看到一个个头和我差不多的人,也穿着一套黑色的西服,脚上也是穿着皮鞋。我就帮他提箱子,我问:“大哥,里面装着什么啊?怎么这么沉?”“你管它装着什么呢?你提着就好了。”看来大哥不太喜欢说话。我要大哥帮我把蛇皮袋拿上,我把箱子放在肩上扛着,这样舒服多了。大哥走在我前面,灯光照着我们的影子,大哥的腰杆笔直的,我的腰弯弯的。我想两块钱可以买十个馒头了,吃了馒头我就有了很大的力气,有了力气我就会走得很快,我走得快的话明天早晨就可以见到发哥了。想到发哥,没吃馒头我也有了力气,我也把腰杆挺得直直的。走啊走啊。怎么还没到呢?我的后面传来了纷乱的脚步声,几个影子也在灯光下晃动起来。“喂,背箱子的,站一下。”我就站住,一个人问我:“你很会说,是不是?”我当然是很会说了。他怎么知道的呢?那个问我的人笑起来,他又说:“把你的舌头伸出来我看看。是不是和别人的不同?”我的舌头怎么会和别人不同呢,眼前的这个大哥真是不懂事,人的舌头应该都是一样的。我就伸出我的舌头。他一把叉住了我的嘴巴,后面又上来一个人,拿出个什么东西在我舌头上划了一下,我就痛得倒在地上了。
我睁开眼睛,看到一片白色,墙是白的,天花板是白的,灯光是白的,盖在我身上的东西也是白的。还有很多穿着白衣的人走来走去,是不是死人了,怎么这么多穿孝衣的人呢?“你醒了?我看了你的身份证,知道你叫刘德华。”我再一看,一个警察大哥坐在我床前。他告诉我,天亮时发现我的时候,我好像昏迷很久了,流了很多血,是舌头被割伤流的血。“我们把你送到医院的时候,因为失血过多,你的舌头已经坏死了。医生只能割掉。”我的舌头被割掉了?我不想我的舌头被割掉,发哥还要给我点很多菜,我还要吃很多好吃的东西,我连那种不知道名字的水果都没吃过,我的舌头还要和桂英的舌头说很多很多亲热话,我的舌头很会说,我就说:“我不想割掉我的舌头。”一阵剧痛,我听见自己“啊”“啊”的,像个学说话的孩子。我不会说话了,我真的不会说话了,我再也不会说话了,可是我的眼睛还会流泪,我不想流泪,我想说话,可泪水也不听话了,它们不停地流啊流。警察大哥给我一个本子,上面写了他的名字,联系方式,还嘱咐我把整个事情写下来,“李幺发是不是你亲戚?叫他过来照顾你,顺便把住院费交了吧。”警察大哥还给了我五十块钱,叫我自己去买点喝的。我不想写字,我想说话,我想告诉他,发哥就在广州,只要我给他说了,他一定会过来照顾我的。我不想发哥来照顾我,他肯定很忙,我不能让他丢了手头的事来照顾我。我坐起来,看见我的蛇皮袋就在床边,我的西装躺在里面,西装上面躺着我的血。我还能走路,我就去洗我的西服,我就去外面买点东西来吃。警察大哥叫我买点喝的,可我想吃方便面,我就买了一包方便面。“你现在怎么能吃方便面啊?最多只能喝点牛奶。”护士小姐看我拿着方便面,忍不住提醒我。一看到方便面,我就忘记自己没有舌头了,但牛奶是牛喝的。我怎么能喝呢?既然护士小姐说只能喝牛奶,我就买了一瓶牛奶。我喝了一口牛奶。我想尝尝牛奶是什么味道,可什么味道也没有,像水一样,我一张嘴巴,牛奶就从我的嘴巴里跑了出来。我吸吸嗦嗦地喝完了一瓶牛奶。感觉肚子充实了许多。
离开医院的时候是个雨夜,医生和护士都睡着了。许多呻吟着的病人也昏昏沉沉地睡了。很大的雨,我将蛇皮袋顶在头上。冲进雨中。我想起在家的时候,冬天,下雨的时候妈妈就在家里做布鞋,脚前放着一个火炉。在晴朗的日子,我在屋外的树上摘了很多风干的扁豆。我们叫它“峨眉豆”,像弯弯的眉毛,这个名字非常形象。我在妈妈的火炉里丢下几粒峨眉豆,等一会就炸开了,我一把放在嘴里,让它们在舌尖上爆出很香的味道。可现在我的舌头没了,说到峨眉豆。我又想起了桂英,桂英的眉毛也是弯弯的,现在她肯定睡着了,她的眉毛肯定也睡着了。我在雨夜中拼命奔跑。我不想逃医药费。但不逃又能怎样呢?我不想让爸爸妈妈为我担心,我不想发哥为我出这个钱。我只能一遍遍地在心里骂着划我舌头的人,我的舌头是很会说,但我又没说你,你嫉妒我干什么呢?我也骂和我穿着同样的西服的大哥,早点把我送到医院,我的舌头也不会坏死。雨滴打在灯光上,腾起一阵阵的雨雾,雨越下越大了,我估计离医院已经很远了,我就在一户人家的屋檐下躲雨。听着雨声,我羡慕那些把雨关在屋外的人,他们肯定安然地听着雨声睡着了。可我现在,就像一只被雨打湿了的狗,瑟瑟发抖,我的舌头(还剩下一小截)虽然已经不疼了。但我的心却很疼。我想明天我就可以见到发哥,发哥想不到我会突然出现在他面前,肯定会很高兴,肯定会说:“德华,你怎么来了!走,上馆子!”发哥啊,就是点再多的菜,我也不能享受了,我没有舌头了。雨住了,天终于也亮了,我还是穿着我的西服,我还是穿着我的皮鞋,我还是背着我的蛇皮袋,我沿着发哥的方向去找发哥。走着走着,城市就把我淹没了,来来往往的汽车,很高很大的房子,到处响着的声音,有人把一块黑砖头放在耳边大声说话,我知道这是“大哥大”,以前在县城看香港电影看到过的。发哥有没有“大哥大”呢,幺发爸没给我讲过,我也没问,就是问了,我现在也不能说话了。我把发哥的地址拿在手上问路,但我不会说话了,只能像孩子一样“啊”“啊”的。有人大声地告诉我怎么走,有的还打着手势,我的耳朵又没有聋,他们那么大声地说话干什么呢?我沿着那些好心的人给我指的路,一步步地向发哥走去。
我终于看见了发哥。我找到那个地方后,有人带着我去找发哥。“大哥,一个哑巴找你,说是你的朋友。”我就看到了发哥,发哥也看到了我。发哥把门关上,一把搂住我的肩膀,说:“德华,你怎么来了?你怎么会是哑巴呢?你很会说的,走,我带你吃饭去!”发哥果然对我很好,发哥果然要带我去下馆子,可我什么也不想吃,我也不会说话了,我望着发哥,眼泪又不听话地流下来。“德华。你说话啊,流泪干什么?”我还是要流泪。我张开嘴巴让发哥看,发哥发现我的舌头没了。我在纸上告诉了他事情的经过。发哥发狠说:“要是知道是谁划了你的舌头,老子就叫他死。”天下那么大,怎么能知道是谁划了我的舌头呢?发哥叫来了一个人,叫他给我安排住处,还说:“这是我最好的兄弟,好好安排,他愿意做事就做事,不愿做就不做。”那个人告诉我,他叫马力,来广东后一直跟着发哥。马力给我安排了睡觉的地方,就在发哥开的店子后面的一间小屋。马力还给我搬来了被子,枕头,要我先休息。我终于能睡一个安稳觉了,整理好床铺,我就一头睡过去了。第二天,马力来看我,我就比比划划地叫马力安排我做事。马力说:“华哥,你还是休息休息吧,发哥叫我给你带了500块钱。”发哥都给我发工资了,我怎么能休息呢?马力只好把我带到发哥的店子里,“你看,在这里做事的都是女人,你能做什么呢?帮着搞搞卫生吧。”原来,发哥开的是个发廊,这个发廊里的女的好像都很年轻,化着很浓的妆,没事的时候,一个个呵欠连天。我就在发廊里认真地扫地。拖地。白天很少人来,偶尔有一两个男人,店员嘻嘻哈哈地把他们带上楼,说是去洗面。到了晚上,人就多了,奇怪的是,很少有女人进这个发廊。“帅哥,来,把这里扫一下。”一个店员吃了一堆瓜子壳。她们都叫我帅哥,我真的还比较帅的,不然桂英也不会那么喜欢我啊。我从来不到楼上去,她们也不叫我到楼上打扫卫生。生活就这样安顿下来了,我给刘师傅写了一封信,告诉他我已经在发哥的厂里做事了。当然不能说是搞卫生。我在信里描述发哥开了很大的工厂,我的任务主要是接待客户。我又花了一番气力给刘师傅解释什么是客户。白天空闲的时候,我就出去寄信,还给家里寄了300元钱。现在,什么好吃的东西我都吃不出味道了,早晨就喝点稀饭,我自己还做了一个竹筒,把它插在碗里,很快就能把一碗稀饭喝完。中午和晚上,我夹点菜就走到一边,我的牙齿现在发挥的作用很大,它们把饭菜细细地咀嚼后,我就使劲地仰头,让饭菜进入我的肚子。吃完饭,嘴里还留着很多饭菜,我的舌头还在的时候。我的舌头就负责打扫我嘴巴里的卫生,现在不行了,我只能借助水来打扫我嘴里的卫生。发哥也来看过我几次,问我生活习不习惯,还说:“德华,我现在一个月给你一千块钱,你要用钱的话,我还可以给你。”发哥真是对我太好了,我真想打发哥一拳,说:“发哥,你他妈的怎么就对我这么好呢?”一个晚上,很奇怪的,居然来了一个女人,四十多岁吧,长得很胖,她进来的时候,我感觉是一堆肥肉滚进了店子。那个女人进了店子就四处打量,最后眼光落在我的身上,她对我一笑,说:“帅哥,给我洗面吧。”那些店员们,我现在和她们熟了,知道她们叫小芳,小爱,还有一个叫佳丽。佳丽就告诉她,我不会洗面,只是在里面搞卫生。但那个女人说:“不要紧,叫那个帅哥陪陪我,我给五百块。”小芳小爱也跟着起哄,叫我去陪那个女的。发哥每个月给我一千块钱,我只是搞搞卫生,我心里过意不去。陪什么呢,听她说话?我的舌头很会说话,可现在它不在了,能陪她干什么呢?我就跟着那堆肥肉上了楼。到了楼上。我发现上面还有很多个房间,“帅哥,来啊。”天啦,肥肉居然又对我一笑,我很担心她脸上的肉会掉下来。一进房间,肥肉就摸我的下面,我的下面居然不知羞耻地竖了起来。她怎么能乱摸我呢?我急了,就张开嘴巴想说话,但是我还是只能“啊”“啊”。肥肉看了我一眼,突然,她也“啊”的一声跑下楼了。第二天,马力又来看我,说:“华哥,你还是不要做了,就呆在你的房子里吧。”好吧,我就呆在我的房子里。无聊的时候,我就在心里说话,我对刘师傅和朱家伢说:“爸爸妈妈,你们的儿子现在能挣钱了,你们不要那么辛苦地种地了。妈妈,天冷了,你就不要出去搞猪草了,你每次出去,把一块石头在火里烧热了揣在怀里,手冷了你就摸一摸石头,德华心里很疼。爸爸,你也不要出去,天冷的时候就呆在家里,烤烤火,过年的时候你们就把那头猪杀了。德华自己能挣钱了。挣钱了就给你们娶一个媳妇,就给你们生个胖孙子。”我是在心里说的,刘师傅和朱家伢也听不见,我就划了一根火柴,把我说的话烧了,我看见火柴慢慢地燃烧,我的一句话就没了,我的另一句话又没了,火柴燃完了,我说的话就都不见了。我又在心里对桂英说:“桂英,腊月初八是你出嫁的日子,你一定穿着那件红衣服吧?你如果不能跟着他享福,就告诉我,德华现在能挣钱了,我给你钱。如果你的男人打你。你也告诉我,我回去了就揍他。桂英,我的舌头没了,什么东西都吃不出味道了,但我想给你买很多好吃的东西,你吃了就告诉我什么味道,你吃了,就是我吃了。”我又划了一根火柴,我说的那些话又都不见了。
我在小屋里呆了几天,又呆不住了,我就去找发哥。发哥又叫马力给我安排一份工作。马力带我到发哥开的另外一个店子去做事,这次是给顾客在茶杯里续水。“看到客人的杯子里没水了,你就去给他们续满,机灵一点。不要把水倒在客人的衣服或者是手上。”这又是一份轻松的工作,而且店子离我住的地方也不远,几里路的样子,我每天都走着来走着去,我现在不穿西服了,像马力一样,我也穿一件夹克。城市就是人和车多,走在路上,车走得很快,人也走得很快,有时是人追着车跑,有时又是车追着人跑。发哥的这个店子很隐秘,白天黑夜都拉着黑色的窗帘,来的也都是男人。那些男人来了就开始打牌,有玩麻将的,有玩扑克的,玩扑克的义分很多种玩法,飞三皮,炸金花,锄大地,他们的桌子上面都摆着一大叠的钱。我给他们续水,有客人赢了钱,一高兴,还顺手给我一张百元大钞。我心里真的很高兴,发哥一个月给我一千块,隔三岔五的,客人也会给我一百块,一个月下来,我差不多能挣两千块了,这相当于刘师傅劳作一年的收入。我就给刘师傅写信,告诉他们我涨工资了,叫他们把田地都少种一点,能做就做,不要把人累着了。我也想给桂英写信,但怕桂英的男人不高兴,就没写。在发哥的这个店子里,我很快乐。只是工作时间长一点,这有什么要紧呢?我的笑容慢慢地流出来。挂在我的脸上,客人也知道我不会说话,他们不叫我帅哥,叫我哑巴。“哑巴,来,给我摸一把。”有时打麻将的客人和我开玩笑,牌停和了,就叫我过去给他们摸一张子。有次我真的给一个客人摸和了,那个客人一高兴,就给了我两百块。我就笑,但我不敢张开嘴巴,我怕吓着他们。很晚的时候回到小屋,我就给自己说话:“德华,好好做,多挣点钱,要让爸爸妈妈过上好日子,今年挣的钱叫爸爸把房屋翻修一下,让他们住得舒舒服服的。但我不想娶媳妇,我只想桂英。但爸爸妈妈要抱孙子怎么办呢?”我点一根火柴,我的那些话又不见了。做了几个月,我手里已经有了五千块,我就把这些钱全部寄回家。我继续在店子里给客人倒茶续水,我看见水慢慢地装满了杯子,又慢慢消失,我就又把杯子里装满水。有次我给客人倒水的时候,恰好那个客人自摸了,他很兴奋,一把把麻将敲在桌上,突然站起来去拿桌上的钱。他一站起来,凳子就把我绊倒了,我手中的茶壶飞了起来,我倒下去的时候,看到茶壶飞到了客人的背上。我站起来想说对不起,但我没有舌头了,我不会说话,我只好又像孩子一样“啊”“啊”起来。客人打了我一耳光,“妈的,臭哑巴,真他妈的晦气!”第二天马力又来了,马力来了就对我说:“华哥,你还是不做了吧。就呆在屋里,反正发哥会给你工资的。”不做就不做吧,但我呆在小屋里很寂寞,每天看着天亮起来,天又黑下去,天又亮起来,天再黑下去。我呆在小屋里,和认识的每个人都说话,我向他们问好,他们也向我问好,有的还说:“刘德华,你他妈的现在出息了啊,连人都越长越帅了!”我就谦虚地说:“哪里哪里,一般一般。”脸上堆满了谦恭的笑。我每天都要和桂英说话,我说:“桂英,德华很想你,你在做什么呢?现在是春天了,桃花都开了吧?我最喜欢看你站在桃树下,你一站在那里,我就会想到一句诗,人面桃花相映红,你的脸比桃花还好看。你还在种菜没有呢?你男人在外开车,你也要他注意安全。今年你会不会生个孩子?如果生孩子的话,我希望孩子像你,因为你长得漂亮。”我也埋怨自己:“德华,你怎么就这么没用呢?打扫卫生做不好,倒杯水怎么也倒不好呢?”我划了一根火柴。我又划一根火柴,我说的那些话又都消失了。
在小屋呆了一个月之后。我实在呆不下去了,我自己也不好意思,怎么能白吃白喝,还白拿发哥的钱呢?我就又去找发哥。发哥又叫马力给我安排工作。晚上,马力把我带到几个大哥面前,说:“你就跟着他们上班吧。”马力又给我们做了介绍,我知道他们分别叫城哥、龙哥、明哥、友哥,当然,我叫华哥。我终于可以上班了,前面的两个工作我觉得都不是正经工作,这次一定是到发哥开的工厂里去做事了,苦一点就苦一点,我不怕苦,我能吃苦。发哥开的是不是家具厂呢?我有木工手艺,我能打很多家具,只要有图纸,什么家具我都能打。发哥的厂里肯定有很多电动工具,一开始我可能会不习惯,但慢慢我就会习惯的,我会很认真地工作,不给发哥丢脸,我做好了,发哥也不会亏待我,说不定还提我做个主管。我没有了舌头,但我总爱和自己说话,你看,我唠唠叨叨的,一口气就说了这么多。“华哥,走吧,跟着我们去上班。”见我不明白,龙哥说:“我们上的都是夜班,白天休息,晚上干活。”上夜班就上夜班,反正白天可以睡觉。我就跟着龙哥他们上了车。龙哥告诉我:“干这个工作有点危险,但工资高,一个月可以拿三千块钱,一天一百块。”天啦,一个月三千块!我的心都快跳出来了。可能是说电动工具危险吧?也是的,我们那里有个木匠,就被电锯锯断了手指,自己注意一点就行了。我就跟着他们坐车,车子走了很久,我们又上了一张车,发哥的厂子怎么这么远呢?我又跟着龙哥他们上了一张车,开着开着。龙哥就打开手中的提包,拿出一条红塔山的烟:“各位大爷,各位大哥,可怜可怜我这位兄弟,他是个哑巴。买包烟吧,我这烟也不贵,只要一百块钱一包。”龙哥回过头,示意我像孩子一样的“啊”“啊”,其实还没等龙哥回头,我的嘴巴就张大了,原来,龙哥他们是上这样的班啊!我的嘴巴张大了,几个孩子就哭起来,他们看到了我的短短的舌头。一个人买了烟,两个人买了烟,很多人买了烟,差不多所有的人都买了烟,有个人很会说:“大哥,你看我只有八十块钱了,给我留二十块钱吃饭吧。”龙哥一把从那个人手里抢过钱。我们回来的时候天还没亮,很多人都还在睡梦中,只有城市的灯火还在醒着,整整齐齐地醒着。回到小屋,我很难过,发哥没有开家具厂,发哥的木匠手艺呢?我不想做这样的工作,我真的不想做。我给刘师傅说话:“爸爸,我不想在幺发这里做事了,这样的事我做不来。我做别的工作,我也能让你和妈妈享福的。”我划了一根火柴,火柴把小屋照亮了,我的西服还躺在那里,我的蛇皮袋还躺在那里。一个月三千块,到哪里去挣这么多的钱呢?我又划了一根火柴,我说的话又不见了。第二天晚上,城哥来喊我:“华哥,上班去啊!”我不想上班,但我的脚不听我的话,它跟着城哥走啊走啊,城哥告诉我:“华哥,不晓得你的耳朵听不听得见,我还是要和你说。我们的工作真的很危险,就在去年,我的哥哥,我亲哥,被抓进班房了,判了十五年。我哥对我多好啊,什么事都照顾我的。你知道他是怎么进去的吗?”城哥抽了一口炯,说:“那天有个贱胚,不肯买烟,还鼓动车上的人都不买烟,又叫司机把车开到公安局去。我们一听也急了,准备下车算了。我哥都走下车了,只有我还落在后面,一个人一把抓住我,我哥急忙上车,把我推下车子。车开走了,我哥就进去了。”城哥又说:“华哥,你看对这样的人,我们能放过他吗?等他背着箱子下车的时候,我们就跟上去,在没人的地方,我就用刀片划了他的舌头。”我的心跳得越来越快,“怦怦”“怦怦”,好像是谁在击打我的心脏。我知道了,是城哥划了我的舌头,他把我当成了那个穿黑西服的大哥。我的眼泪在眼睛里旋,我努力不让它落下来。我比比划划地告诉城哥,我肚子不舒服,不想去上班了。“哑巴是个胆小鬼。”城哥嘀咕着,一个人走了。我浑身都没了力气,我的脚变得重了,我的脚上又没有打血泡,我的脚就重了。我拖着很重的脚,回到了我的小屋。在眼睛里打着旋的泪,一下子就掉了下来,更多的泪涌了出来,我很想像狼一样嚎,但我忍住了。我怕吓着别人。躺在床上,我对发哥说:“发哥,你说怎么办?你说过的。要是你知道是谁割了我的舌头,你就叫他死。现在我知道了,你会把城哥杀掉吗?我不想你杀掉城哥,但我吃什么东西都没有味道了,我的舌头也不能和桂英的舌头说话了,我怎么办呢?发哥,你开什么店子不好。为什么要城哥他们去卖烟呢?还有,你的木工手艺很好的,要开就开个家具厂啊。发哥,你他妈的怎么这样啊!”我在小屋里想了一夜,决定去劝说发哥不要干那些事,好好的开个家具厂,我会好好给他做事的。
我找到发哥的时候,发哥正对马力发脾气。昨天两个店子都被警察查了,有几个兄弟又被抓进了公安局。“现在就指望阿龙几个人了,现在还有这么多小弟要吃饭,叫他们再多卖几条烟,还有你,马力,你也带几个人去卖烟!’'等马力走后,我就劝发哥不要再做了,好好的开个家具厂。发哥没有理我,还凶狠地瞪了我一眼,我只好退了出来。回到小屋,我还在想着发哥凶狠的眼神,发哥对我很好,眼睛怎么那么凶呢?发哥,我不给你添麻烦了,刘师傅给我来信了,说我姐和姐夫到海南了。在给别人种菜。刘师傅在信中说:“儿啊,邻村的小菊告诉我了,说你成了哑巴。你怎么就成了哑巴呢?你妈天天都哭,担心你。你在幺发那里到底在做什么,怎么就成了哑巴呢?在幺发那里工资是高,可是我和你妈都担心你。你还是到你姐那里去做事吧,你们在一起,我们就不担心了。”我决定离开发哥,到我姐姐那里去。我给发哥留了一封信,感谢他对我的照顾,我还是要劝他开个家具厂。我说:“发哥,你只要开了家具厂,我还是会回来帮你做事的。哪怕一个月只有三百块,我也帮你做。”我也不想和发哥告别了,我又穿上我的西服,我又穿上我的皮鞋,我又背上我的蛇皮袋,我离开发哥,到我姐姐那里去。
初夏的季节了。不过气候变化不是很明显。一片一片的荔枝林在窗外闪过。果农挑着一担担的荔枝走在路上。我很想吃点荔枝,但我没有舌头了,有什么味道呢?我就看窗外的景色,除了荔枝林,还有很多农田,天上的云很低,很多树站在很低的云下面。坐了一天多的车,又坐船,我终于看到了我的姐姐和姐夫。姐姐一看到我就哭,姐夫就说:“好了,到了就好了,德华,以后我们就在一起做事,日子会慢慢好起来的。”姐夫又把头发剪得短短的,他头上的两块癞疤在海南强烈的阳光下发出炫目的光。姐夫不是帮别人种菜,他承包了十亩地,种了辣椒。“德华,我们的辣椒长势不错,不出意外,辣椒收了,我们可以赚两万。”第二天,我就跟着姐姐姐夫到辣椒地去。辣椒地的周围很空旷,远处是一座小小的山,几棵树孤独地站在山上。辣椒已经开了白白的小花,我凑上去闻了闻,有点辣椒的辛辣了。我又想起在农科所的时候,那后面也种了一大片辣椒,辣椒红了的时候,刘师傅从地里摘了一个,撕开,放在嘴里咀嚼,还要我也吃一个。刘师傅指挥着我,我的很好吃的舌头指挥着我,一个红辣椒终于到达了我的舌头,微甜微辣。我的汗就在阳光下涌了出来。“德华,你就帮着在辣椒地里扯草,这些杂草,总是和辣椒抢肥料。”姐夫拿着水管,走到地头,开始给辣椒灌溉。我听到了辣椒贪婪喝水的声音,我听到了杂草喝水的声音,我听到地底下虫子喝水的声音。我开始扯草,这块地的土质很松软,草很容易就被我连根拔起。说实话,这个活很轻松,姐姐在旁边和我一起扯草。“德华,今年过年的时候,我想叫爸爸妈妈到海南来,你外甥天天吵着要来呢。”我也很想我的外甥了,我走的时候,他才三岁,扯着我的衣服:“舅舅,我要吃糖糖。”我的小小的外甥,小小的舌头也很好吃。海南的阳光真的很强烈,我的姐姐现在也晒黑了,远远看去,和本地的人没什么区别。到了傍晚的时候,我们把晒干的草收起来,按照老家的做法,铲了一些土盖在上面,又铺上一些草,再盖上一层薄薄的土,开始“熏火土”。在熏好的火土上灌上人畜粪,拍紧。过些日子就成了很好的肥料。杂草扯完后,我们就开始给辣椒施肥。我把火土粪挑到辣椒地里,姐姐把粪均匀地撒在辣椒的根部。姐姐很疼我,我挑一会,她就要换我。我是个男人,虽然没有舌头了,但我力气还是很大的,怎么能让姐姐挑呢?姐姐每天都给我做好吃的,有次还买了一些火龙果,叫我吃。我没有舌头了,能吃出什么味道呢?有时,我坐在辣椒地上,看着慢慢长出来的辣椒,我就想,辣椒是有舌头的,它们喝水,吃肥料,一天一天长大。树也是有舌头的,叶子就是它们的舌头,风一吹,它们的舌头就伸出来,调皮地去舔另一棵树的舌头,两棵树的舌头就亲热地交谈。太阳也是有舌头的,它每天用舌头抚摸着我,抚摸着辣椒,抚摸着大地上的一切。月亮当然也有舌头,它的舌头伸到我和桂英身上,它舔了桂英的头发,又舔我的头发,它舔了桂英的脸,又舔我的脸。远处的山有没有舌头呢?我想了想。山应该也是有舌头的,长在上面的树啊草啊就是它的舌头,草又有舌头,树又有舌头,山上都长满了舌头,那山就有很多舌头。天上的云有没有舌头呢?我又想了想。云也是有舌头的,你看,它的脸一变黑,水就从它的舌头上流下来了。什么都有舌头,就我没有舌头,我原来也是有舌头的,我的舌头很好吃,我的舌头很会说话。我现在也很会说话,但是我只在心里说,我不说出来。在广州的时候我说了就划一根火柴烧掉。现在,我不用划火柴了。说完了就对着阳光,阳光一下子就把我说的话烧了。
辣椒卖完后,姐夫算了一下账,除去成本,赚了两万六。我们又用辣椒植株和人畜粪制造了很多肥料。我们在辣椒地上又种上葱,种上白菜,种上萝卜。快过年的时候,刘师傅和朱家伢和我的小小的外甥,经过几天几夜的颠簸,终于来到了我们的身边。和他们一起来的,还有姐夫的表妹杏子,杏子也是桂英的亲戚。姐夫准备再多包十亩地,人手不够,只好再请一个人。我妈和我姐一样,看到我就哭:“哪个天杀的割了我儿的舌头!”刘师傅告诉我们,幸亏我到海南来了,发哥被抓了,听说要判死刑,幺发爸和幺发妈现在整天都哭。“幺发爸原来多壮实的人,现在只剩皮包骨了。”发哥,我可怜的发哥,你怎么就不开个家具厂呢?姐姐每天都做很多菜,每次妈妈都把好吃的夹到我碗里,我就假装吃得很香,妈妈就很满足的看着我。我给我的外甥买来了椰子,用钉子钻了一个孔,插上吸管,他就伏在桌子上吸起来。外甥吸完了一个椰子,吐了吐舌头,说:“舅舅,我还要喝。”我又给我的外甥买来了草莓,红红的草莓,我的外甥吃完了一个又吃一个,吃完了就吐吐舌头,说:“舅舅,草莓好吃,我还想吃。”我的外甥鲜红粉嫩的小小舌头。在椰子和草莓上来回游走,奔跑。住了一些日子,刘师傅他们要回去了,外甥要回去上幼儿园,刘师傅和朱家伢牵挂着他们的猪,他们的鸡鸭,他们的狗。我和姐姐把他们送上车,看着车在一片阳光和灰尘中慢慢走远。最后消失在一片阳光和灰尘中。辣椒又种下去了,我们每天都在辣椒地里忙着。杏子是个不怕吃苦的姑娘,海南强烈的阳光没有晒黑她的皮肤,杏子还是很白。杏子喜欢和我说话,她说:“德华哥,你看辣椒开的花是白的,结出的辣椒却是青的,最后还变成红的,这是为什么呢?”我不知道为什么,只好默不作声。杏子又说:“桂英姐给我来信了,她生了个儿子,有八斤重,她还叫我好好照顾你。”桂英生了孩子,我心里高兴,但我又不是小孩子,还要杏子照顾吗?我也默不作声。杏子很喜欢吃水果,没什么事的时候,总要到街上买些水果回来。有次她买回了很多樱桃,杏子说:“德华哥,吃樱桃,很好吃的。”樱桃真的很漂亮,我觉得在哪里见过这种水果。我想啊想啊,我就想起了桂英,想起了那天在月光下,我把发夹给桂英,桂英扑到我的怀里,说:“德华,要了我吧。”桂英按下我的头,我就看到了樱桃,我就吃到了樱桃。可现在我的舌头没了,桂英都生孩子了,我再也吃不出樱桃的味道了。
又快到辣椒收获的季节了,我看到辣椒挂满了植株,风一吹,叮叮当当的,是辣椒做成的风铃。我的姐夫神气地站在地头,看着辣椒,仿佛是一位将军在检阅站得整整齐齐的士兵。“还等十天,我们的辣椒就可以摘下了,按照现在的价格。今年应该可以赚五万块钱。”我的姐姐笑了,杏子笑了,我也悄悄地笑了。快中午的时候,姐姐回去做饭了,地里的事很多,我们现在都是在地里吃饭的。姐夫也回去了,水管坏了,他要去买水管,辣椒每天都要喝水,喝很多水。我和杏子就在辣椒地里忙着。“德华哥,你快来啊,我好像被蛇咬了。”我赶忙过去。杏子却望着我笑:“我骗你的。”你个杏子啊,就是顽皮。上次在地里看到过一条蛇,后来姐夫把它打死了,还炖了一锅汤。“德华哥,桂英姐叫我好好照顾你呢!你知道吗?我很喜欢你。”中午的太阳很毒。我看到杏子的话在阳光里穿行,又一点一点地被阳光融化了。我又埋头在辣椒地里扯草,这些草总扯不尽,扯了又长出来,扯了又长出来。我就想。我的舌头怎么就长不出来了呢?如果我有舌头,我也会喜欢杏子的,可现在,我没有舌头了,我怎么配得上美丽的杏子?杏子告诉我,在家里她受够了妈妈的唠叨。说现在和我在一起做事,觉得很清净,很舒服。“我以后就找一个不说话的人,我一个人在那里说,他就在旁边听着。”我知道杏子是在安慰我,谁愿意找一个哑巴?一天很快就过去了,每天吃过晚饭。我都喜欢一个人在外面走一会。有时天上有月亮,我就很想桂英。风穿过月光吹过来。我就静静地躺在月光下,躺在风里,和桂英悄悄地说话。“桂英,孩子听话吗?他爸爸应该很高兴吧?他真幸福啊。桂英,等两年我就回来看你。我给你的孩子要买很多好吃的,樱桃,草莓,火龙果,荔枝,龙眼,椰子,桂圆,饼干,糖果,要让他的舌头忙不过来。”我没有划火柴,我看到我的话东一句,西一句,有的挂在树上,有的伏在水里,有的躺在地上,还有一句跟着一只萤火虫飞。一阵风吹过来,我的那些话都不见了。
有消息说台风要过来了。但辣椒还差几天才能摘。我姐夫说:“我不相信那么巧,天气预报有时说要下雨,可头上太阳大着呢。”我也不相信。过几天辣椒就能收获了,收获了我们就有钱了,有钱了过年的时候我就想回去,回去看我的爸爸妈妈,回去看桂英,给桂英的孩子买很多好吃的东西。太阳还是很大,我们每天依然在地里忙着。姐夫还是下了两亩地的辣椒卖了。“德华,你看,如果再等几天,辣椒就长足了,收获要大一些,价格也要高一些。等辣椒红了,那卖的价就要翻番了。我还是舍不得摘,我就不相信台风真的会来。”我也不相信台风真的会来。姐姐又回去做饭了,姐夫去联系买主了,地里又只剩下我和杏子了。杏子告诉我。桂英家里装了程控电话了,能够直接和她说话了。我没有舌头了,桂英啊,我想和你说话,可是我怎么说得出话?我和杏子在地里摘辣椒,姐夫走的时候,说再摘两亩地的,怕万一有台风。辣椒已经很辣了,摘着摘着,手就辣得疼起来。我想,手也是人的舌头吧?它尝到辣椒是辣的,阳光是热的,冰是冰凉的。皮肤也是舌头,也能感觉到冷暖,脚也是舌头,我没有舌头了。但我又有很多舌头,虽然它们尝不出酸的甜的。这样一想,我又高兴了。我高兴的时候,天突然阴了,远处的树摇起来,辣椒摇起来,我和杏子仿佛也跟着摇起来。雨下来了,随风而来的雨,下在远处的山上,下在远处的树上,下在眼前的辣椒上,下在我和杏子的身上。风越来越大,雨越来越大,我看到辣椒在风中飞了起来,先是我们摘的辣椒飞了起来,接着长在植株上的辣椒也飞起来,整个植株也飞了起来,我和杏子好像也要飞起来。一会儿,我们面前就空荡荡的,杏子抱着我,望着风,望着雨,她大声地哭起来。我望着风,望着雨,抱着杏子,无声地哭起来。
台风过去,夜平静下来。姐姐闷闷不乐,一场台风。不但毁掉了今年的辣椒,连去年赚的钱也搭进去了。我咒骂着可恶的台风,怎么那么狠毒呢?城哥只是割掉了我的舌头,可台风却把辣椒连根拔起,把姐姐的希望和欢乐连根拔起。我望着外面黑黑的夜,耳边回响着姐姐的叹息声。吓坏了的杏子已经睡了,姐夫坐在桌子前,也没有开灯,就在黑暗里一根接着一根的抽烟。一夜过去,太阳又出来了,依然是很强烈的阳光,姐夫站在阳光下,用手把他那两块没长头发的地方搔了又搔。“我出去一下。中饭就不等我了。”辣椒地空了,种点什么好呢?像去年一样,种点葱,种点白菜萝卜,多少能挽回一点损失,但赚钱是不可能的了。直到晚饭端上了桌,姐夫才回来。回来的姐夫居然一脸喜气,杏子就问:“章明哥,什么事这么高兴?”章明哥就是我姐夫,章明哥说:“我今天出去走了走,发现街上又开了一家花店。辣椒没有了,我们就种花。我算了算,很多花只要两个月就可以有收益,这样我们今年还有翻身的机会。干得好的话,除去成本,包括请一个技术员的成本,我们明年还是很有赚头的。”姐姐又看到了希望,我看到辣椒地里长满了鲜花,鲜花上面开满了一张张的钞票,姐姐和姐夫的笑脸也盛开在上面。说干就干,我们又到地里去。我们把土重新翻了一遍,撒了除草剂,但我知道。不管撒多少除草剂,当花长起来的时候。草也会长起来的。姐夫请的技术员也来了,是个刚从农校毕业的学生,姓黄,姐夫他们都叫他“黄技术”。我们按照黄技术的指导,点下了龙舌兰、万寿菊等花卉的种子。黄技术告诉我们,现在海南种玫瑰的技术还不过关,成本大,开的花小,但玫瑰花在海南的市场很大,每天差不多要在外面空运5000枝。“给我一亩地,我来摸索着种玫瑰,如果赔了,就在我的工资里扣吧。”黄技术每天都和我们在一起劳动,吃睡也在一起。杏子现在有了说话的人了,每天都和黄技术说说笑笑的。“黄技术,辣椒开的花是白的,结出的辣椒却是青的,最后还变成红的,这是为什么呢?”黄技术就细细地给她解释,两个人的笑声在阳光下荡漾,又掉在地上,有些花就探出了头,也跟着笑。我就走到远处的河边,听流水的声音,看着鱼在水里游来游去。有些河水好像睡着了,等鱼游过来的时候才惊醒过来,在水面开出一些涟漪。河有没有舌头呢?我想了很久,我觉得河水也是有舌头的,你看那些水草,不就是河的舌头吗?它们在水底招摇,对我说:“我是舌头,我是舌头。”我就想起了桂英,桂英,你还好吗?
花开了,姐夫很快有了收益,但我们都没有想到收益会那么好。两个月过去了,三个月过去了,半年过去了,姐夫又在算账了。“除去成本,这半年赚了四万。”黄技术种的玫瑰也开了,不过花朵还是很小,颜色也不是很鲜艳。但姐夫说,因为玫瑰在海南种的人少,所以还是有销路的,价格应该也不错。业务发展,姐夫每天都要送货,现在买了摩托车和手机。像个老板了。我像姐夫一样,常常站在地头,很迷醉地望着那一片花海。杏子站在花海中,甜甜地笑着,所有的花都簇拥在她身边,真好看。我想起了姐姐原来绣了几个字,“待到山花烂漫时,她在丛中笑”,那时我还很小,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后来知道是毛主席写的梅花。但现在,我看到杏子站在花海里,我又想到了这句诗。姐夫又来装货了,姐夫说如果生意再好一点,就买个三轮的摩托,但现在只能将就着多跑几趟。我拿了姐夫的手机,又摘了几朵玫瑰,来到河边。我拨通了桂英的电话。听到桂英在电话里说:“喂!哪个?是朵朵他爸吧?怎么不做声呢?”原来,桂英的儿子叫朵朵啊,可惜我不是朵朵的爸爸。我把玫瑰放在手机边,让桂英和她的儿子闻花香,我又把手机对着河水。让桂英和她的儿子听河水流动的声音。我说:“桂英,你幸福我就很高兴。我会回来看你和你的儿子,我还要和你老公喝一杯。”我还想说很多话,但我听到“咔嗒”一声,桂英把电话挂了。
又是阳光很大的一天,我请所有的花都喝了水。喝过水的花越发显得娇艳,我很想变成花海中的一朵,然后飞到桂英的身边,让桂英看啊,看啊,还把鼻子凑上来,做一个深呼吸,闻啊,闻啊,然后就把我栽在她家的地里,每天给我水喝,这样我天天都可以看到桂英,听桂英说话。黄技术没来,地里又只剩杏子和我了。杏子说:“德华哥。我还是喜欢你,那个黄技术好油的,我觉得他靠不住。”我想说:“傻丫头,我没有舌头了,还喜欢我干什么呢?黄技术还是很不错的,跟着他吧,他能让你幸福的。”可是我说的杏子听不见,我就依然对着阳光,把我说的话烧了。姐姐先交代了,这一向很辛苦,买了只鸡,中午回去吃饭。姐夫开了一瓶酒,叫我也喝点。我有时也喝点酒,喝酒后我就觉得自己又有了舌头,我的舌头又很好吃了,又很会说话了。吃完饭,姐夫说:“德华,你今天去送一趟花吧。就是上次你送过的那个店子。”我知道,就是最里的那家花店,那个花店的老板很好,看到我就说:“帅哥,今天是你送花啊?”我喝了点酒,我又想要那个老板喊我帅哥了。我骑上摩托,装好了花,按了两声喇叭就走了。街上的人真多,这么大的太阳,他们也不怕晒,还在外面走动。开到一个转台的地方,一个人走过来,又一个人走过来,突然,有个小孩朝我的摩托车跑过来。孩子,别跑了,你看,我的车就快要撞着你了。我怎么把车开得那么快呢,我猛地往旁边一拐,我的车就和一辆卡车挨着了。我真的飞了起来,我看到我变成了一朵花,我飞啊,飞啊,我飞到了农科所,我飞到了八里河,我看到了爸爸妈妈,爸爸叫我:“德华,你回来了?”妈妈叫我:“德华,我的儿,你怎么回来了?”我飞啊,飞啊,我大声地喊着我的每一个亲人,我听到我的声音穿过白色的云朵。也在飞翔。我飞啊,飞啊,我飞到了桂英的身边。桂英说:“怎么有朵花从天上掉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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