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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万一直都想再弄一条狗,好好地吃一吃。老万始终觉得吃狗是一件非常容易上档次的事情,“狗肉口感特好啊,味道十足啊,主要还是大补啊。吃了狗肉,那简直比服用什么都管用啊。而且没有激素,丝毫也不伤身体。”老万说,“而服用药物,就算是老美出品的,那就说不上了。弄不好,事情没办成,人被激素一激,屁地一下就死掉了。得不偿失,得不偿失啊。”老万摇着头,眼睛里面却满满的都是神往。
老万是我们的一个朋友。叫万吉华,可是我们一直都叫他万鸡哥。有时候干脆就叫鸡八。在民间语言里,一直都是个粗俗的词语。在公开场所我们是不可以这样称呼他的。因为老万毕竟也是个有级别的干部。是干部,起码在公开场所是需要有面子支撑着心理的。如果你不顾及这一点,当着不太熟悉的人的面叫了他绰号,虽说他不会当场翻脸。但心里一定会不高兴。心里一不高兴,不定会多么地腹诽你呢。更加重要的是,他有可能记你的仇。
在官场上被人记了仇,肯定不是美好的事情。因为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说不上什么时候,比如你处在一个坎儿上,后面有人往上一推,你屁地一下就过去了,前面有人一挡,你则哗啦一声退回来了。这时他要是弄块不大不小的石头,偷偷地瞄准了,嘭地往你头上一丢,你就有可能从此完蛋了。什么也不是了。即使不完蛋,一蹶不振也是十分可能的。
但在私下场合就不一样了。私下里大伙是好兄弟,有的一起同过窗,有的一起扛过枪,还有的一起嫖过娼。总之你不弄人家的娘或者老婆闺女,不抢人家的小蜜或者小二小三,不掘人家的祖坟,不把人家的儿子闺女抱着丢进水井里面灌死,就屁事儿也没有。也所以老万才敢公开地跟我们谈论伟哥,神情飞扬地渴望大补特补的狗肉。
其实照一般的想法,想吃狗肉简直容易得很。小小的登城,就有好几家专门贩卖狗肉的饭店,有的叫狗肉火锅店,有的叫全狗大补店,还有的叫全狗一锅炖。里面经营的都是狗肉及狗下水,甚至连狗皮都可以弄成佳肴美味。在单位里,大伙基本上都有吃饭签单的权力,随便闯进一家,弄个雅座坐下来,叫上几道狗肉菜。或者点上一只全狗火锅,或者特意点一盘红烧狗鞭,你尽管放开肚子造就是了。造过了,饱暖生淫欲,抹抹嘴巴、再分头行动,或者直接回家,或者曲里拐弯,不是相当地好吗?
但实际情况并非如此。店里卖的狗肉狗下水什么的,其面目往往很是可疑。为什么这么说呢?一般的好好的一条狗,健康活泼,人家凭什么卖给你狗肉店里宰杀了吃肉啃骨头啊?都知道狗是人类的好朋友,好朋友了上千年有了吧?家里养条狗,养久了,一定是要有感情的。现在的人,贫穷到卖儿卖女程度才能糊口的。已经基本上没有了。也许内陆偏远地区有。但登城这边没有。起码至今还没有听说过。既然差不多都已经解决了温饱。饿不着肚子了,冻不着身体了,哪个还舍得把自己家里的已经有了感情的狗往汤锅里送啊?所以呢,能够进了狗肉店汤锅里的狗,一般都是生了病的,或者是脏兮兮的流浪者。而且更有可能是疯狗。想想吧,本意是想大补一下,树起男子汉威武雄风,最后却吃了生病的狗,或者干脆吃了疯狗,你的感觉会好吗?
没有人会好。
万一吃了疯狗,人会不会也变疯了呢?这是个值得探讨的问题哩!
老万就是这么说的。要吃就吃一条活蹦乱跳健康英俊的狗,要吃就吃年轻强壮的公狗。只有这样的狗。吃了才能真正大补哩!
大伙聚会的时候,吃饱了喝足了,喝着普洱茶吸着大中华吹牛不上税的时候,老万往往就会这么说上一通。大伙知道老万的工作单位是文化局。文化局下属的单位有得是女人,老万又比较爱好这一口,所以大伙都理解他。但实际上老万在文化局并不是一把手。比如出来签单的权力他就没有。而且虽然下属单位有的是女人,但老万的前面还有局长啊。局长不愿意让他在下属里面找,老万也不敢随随便便就找一个的。这是个原则性质的问题。
老万当然也是从乡镇干上来的。在登城,如今科局的一二三把手们,基本上都是从乡镇干上来的。老万在下面最高时干到一个边远乡的乡长,干到四十好几了。才于去年被弄上来,安排到文化局,当一个正科级待遇不变的副局长。在文化局,再干一届。老万也就到年龄了。登城科级干部五十二岁一刀切的。年限一到,马上内退。所以他的蜡头不高了。
跟我们在一起。老万基本上是个蹭饭吃的人物。文化局现在的局长姓黄,因为名字里面有个鸟字偏旁,我们就叫他黄鸟。鸟其实在古代跟男人的性器官是一个意思。有时候碰巧老万和黄鸟在一起,我们会把他俩一起开了玩笑,鸟和鸡八,一把手和二把手,哥哥的,文化局这不成了性器官集散地了吗?更加有意思的是,文化局里还有一个副局长,是个女的,姓牛,人骚得出名,她能弄个副科级,主要靠的就是一个骚字。因此呢,她也就有了一个绰号,叫牛二姐。二姐其实也是小二的意思。这么一弄,就不是集散地,而是妓院了。
把他们如此这般联想起来有些损。可是登城官场上的事,再损的也有。都麻木了。何况即使姓牛的副局长在眼前,有的人也一样这般地说道。女副局长久经沙场,见怪不惊,听了只把涂得红红的嘴一抿,吃吃一笑而已。说不上你要是随便一勾引,她还真的就跟你走了呢!
闲话说多了,还是回头说老万,说吃狗。
其实,说起来,我们都是些忙各种正当事情的人,真正地能够消消停停凑一起,如此无所顾忌地吃喝说话的时候。一年里也没有几次。有的时候,也往往缺了这个少了那个的。何况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爱好,爱好不同,也不可能时时处处见面。比如文化局的黄鸟,最喜欢做的事情是乘坐飞机。而且是经常与牛二姐双飞双栖的。又比如老万。虽说平常日子没个什么事情,但他喜欢上班的时候上网跟人打扑克,或者堆俄罗斯方块。要不就满网络地寻找具有刺激性质的东西欣赏。上午下班了。因为没有签单的权力。又因为正局长黄鸟经常不在家,中午的吃喝就不容易解决。这个时候他就十分地渴望办公桌上的电话,或者手机能够嘹亮地响将起来。但响的时候并不多。一是文化局不是个有权势的局,一般的人瞧不大起。二是他所处的位置也不好,待遇倒是正科级的,排名也在第二,但性别不行,实际上文化局牛副局长与黄鸟并列第一。老万只能算老三。如此,一个星期中,老万中午回家吃饭的次数要占七分之六还要多。这样说起来,别说他还嫌狗肉店里的狗面目可疑,就是不嫌,只要没有人请他,他也一样去不了。
上午快要下班时,只要电话铃不响,手机不歌唱祖国。老万一般的就会在办公室里背着手,团团转上一会儿,然后灰心丧气地关了门,骑着自行车回家,吃老婆做的寡淡无味的饭菜,吃得心里自然是一片凄凉和惆怅。
大概也正是因为这样。一旦我们中间有谁召集到一起吃饭。老万都要表现得十分地积极。他提前骑着自行车到指定的饭店大厅等候我们,拼命地讲些笑话什么的,或者说说身边发生的真假难辨的风流韵事,让我们高兴,给我们留下一点不可磨灭的印象,好使我们下一回能够很容易地想起他来,不至于把他给忘记了,不通知他。我们很理解他,只要能够喊他一声,也就喊他一声了。
基本上每一回,老万都会说起吃狗的事情。老万说等他找李文政弄支枪,亲自到农村去打一条上好的扛回来,肥肥地煮上一锅,把大伙都吆喝过去,痛痛快快地吃他哥哥的吧哈!老万说的李文政是公安局的现任局长。老万当乡长时,他给老万当过三年乡党委书记。相互之间很熟悉的。不过至于李文政能不能把公安局的枪借给他打狗,我们统统表示怀疑。要是市长或者市委书记借的话,李文政定会屁颠屁颠地把最好的枪借出来,还会亲自送上门去。甚至连弹药都准备得丰富之极,更甚至还会带个枪法好的干警传授传授射击经验,至于老万嘛,就悬了。
但老万说他跟李文政铁哥们。虽说没一起嫖过娼,但在东南乡时,还一口锅里吃过狗肉呢!“那狗,妈妈的,又大又肥,光鸡八就有一尺长……”
大伙哈哈笑。不把老万的话当真。反正老万这么说也不是一回两回了。他想说就让他说去吧。大伙笑是因为这一次他主动提到了狗的鸡八。平常日子他是非常忌讳这两个字的。至少从他的嘴里吐不出这两个字来。他宁肯吐象牙也不吐这个。这次可能是喝高了,也可能是为了强调他可以办到的。当然了,最后仍然是不了了之。吃饱喝足了,他歪歪扭扭推着自行车,贴着街道一边回家。老万的老婆是个相当厉害的女人,估计回去他也好受不到哪里去。
后面说的老万吃狗的事情不是我们亲眼看见的。我们不可能天天跟着老万看他都做了些什么,或者没做什么。一般情况下,除了凑到一起喝酒,我们没有什么联系。我们也没指望老万真的能去弄一条年轻健壮的公狗回来,炖得滚瓜烂熟,把我们请到他家里做客。就是他愿意,他那个斤斤计较的老婆也不一定愿意。再说主要是狗。我们根本就不相信他会去弄到枪,然后打到狗。所以后面的文字一般的就不再牵扯到我们了。单纯地讲老万。从老万的角度讲。讲老万吃狗的故事。
这样会比较顺溜些。
2
老万在文化局负责文化产业这一块。但实际上登城并没有什么真正的文化产业。倒是政府号召把文化当成产业来办,最好办得不用跟政府要一分钱的经费。或者再往财政上交一些。可是谁也不知道应该如何来办。文化局长黄鸟也不知道。虽然他几乎每个星期都要乘坐飞机出去飞,但还是不知道。
老万在下面当过好几届副乡长和一届正乡长。而且还是个不大有工业企业的乡的乡长,所以他比较熟悉的是农业生产。比如种小麦的时间他就很精通,有顺口溜为证,白露早,寒露迟,秋分种麦正当时。他还能分辨出几种农业害虫的不同性别,和瓢虫身上的星点不同所代表的不同意义,知道水往低处流的道理。但这些知识到了文化局屁用也没有。
文化局管的是文化。你问老万文化的具体含义,老万保证回答不出来。至于种类,他但知道有电视、电影、小说、小品、歌曲、相声而已。文化局下属有文化馆、图书馆、文化稽查队,还有电影院和剧场。但这些都不用老万管,老万管的其实是子虚乌有的文化产业。他要做的就是想着怎样出去招商引资,让别人到登城投资兴办诸如游戏机厅啊网吧啊电子射击厅啊之类的产业。但是呢。因为飞机都让局长黄鸟和牛二姐两个人乘坐了,经费都揣在局长一个人兜里,他哪里也去不了,只好在办公室里天天上网,给他能够从网络上搜索到的大财团大公司乃至跨国公司发送用汉字写成的电子邮件,无比恳切地希望他们到登城投资,多建设几个游戏机厅,或者电子游玩厅,或者网吧。当然了,愿意投资兴建一座动漫城就更好了。只不过动漫城到底是什么东西,出产什么产品,产品的用途,老万弄了好长时间,还是有点糊涂。
老万忙活了一年,基本上没有什么能够见到的效果。引进的一家电子游玩厅。还是局长黄鸟亲自乘坐飞机飞行了近百次,才最终完成的。局里因此有个传言,说掌柜的——指局长黄鸟——如果把乘坐飞机的钱用来投资兴建电子游玩厅,至少能建起两个来。
老万也相信这话不是空穴来风。局长黄鸟花钱花得都快疯了,没了钱就把下属单位的财权一把抓过来,把图书馆的购买图书专款也换成了飞机票,或者是住宿宾馆的发票,或者是吃饭的单据。总之,文化局的钱只供他一个人(常常也加上女副局长牛二姐)花销,别人只能在一边瞅着干瞪眼。
好在局长黄鸟并不特别地责怪老万。允许他继续编写发送电子邮件,继续在网上招商引资。
老万一上班就在网上。烦了就打扑克什么的,有时候还找个黄色网站,去看日本女孩裸体的细节。其中有一回,他无意中上了一家网站。里面全部都是做爱的照片。老万从来也没有看到过的画面把他弄得目瞪口呆。好半天也缓不过来。然后就觉得自己膨胀得厉害。正好有人敲门,开门一看是局里的打字员小汤。
老万一直对小汤有十足的好感,曾经还暗示过,无奈的是他没有金刚钻。手里没有过硬的权力,降服不了人家,人家也只把他的暗示当作走眼。现在她自己来了,正好老万又膨胀得厉害,就忍不住去捏小汤的肩膀,说:“看看,都快冬天了,咋还穿这么少?不怕冻着了身体?”
小汤笑嘻嘻地说:“狗才一身毛哩。”把老万订的《中国电视报》放到桌子上就要往外走。
老万一把拉住她,说:“我问你穿得少,你说狗一身毛。这中间有什么联系吗?”
小汤说:“有没有联系万副局长自己想啊。”一闪就把老万的手给闪掉了,然后就出了门,把门哐当一声带了上去。
老万怔了半天。想这小蹄子的。到底什么意思啊?不过她不愿意让他触摸到了身体这是真的。兴许她跟掌柜的已经有了一腿哩。要不然她哪里敢弄出这种态度来啊?毕竟我老万也是正科级待遇不变的副局长啊!
老万就泄了气。膨胀的地方也不膨胀了。坐回去想“狗才一身毛哩”是什么意思。到了也还是没有想起来,不过小汤提到的狗则让他的眼睛哗啦一亮,觉得这都快冬天了,是得弄条好狗吃吃了。况且自己都在哥们那里说过好几回了,要是一直弄不着,一直那么依靠着嘴巴来说狗啊狗肉啊狗鞭啊什么的,时间长了,哥们会厌烦了,厌烦了,日后再凑一起喝酒,还会想起来喊自己一声吗?回到城里上班一年多,吃喝了七八回,自己可是一回单也没签过呢!不是不想签,可他哥哥的文化局这个权全部在黄鸟手里呢……也不是全在黄鸟手里,听说牛……牛还签过几回。这说明下面关于黄鸟跟牛……经常晚上十点以后,喝得脸蛋红扑扑的过来加班的传言不是假的。妈妈的啊!
老万一时心里相当憋气,觉得上来当这个副局长,还真他哥哥的不如在下面当乡长哩。乡下虽说落后、穷,可自己手里有签单的权力啊。海参鲍鱼的不敢签,羊肉汤没问题吧?妈妈的,还是想想狗的事情吧。
下了班往回骑车的一路上。老万就开始真正地关注起狗来了。登城养狗的人家很多。如今城里只允许生一胎了,多余的精力和爱心没地方发泄,就弄条狗回来当孩子养活着。但多数是北京哈巴狗,简称京巴。京巴是什么东西啊?长相丑陋、一口地包天牙齿不说,个头也太小了啊。一条京巴连一碗肉都出不来。炖了一个人都吃得完。再说也没听说有吃京巴的。喝牛奶吃点心和火腿肠长大的狗,味道能好吗?当孩子养活的狗,只怕那肉也跟人肉差不多了。想想,还是高大壮实的土狗好,味道十足哩!
老万就想起了他当乡长时吃过的那条狗。当年在东南乡,有一同刚刚下雪,老万就收到了一封人民来信,信中说:“万乡长,有一种狗,浑身黑毛,没有一根杂毛,和供销社卖的山西大同m的好煤差不多。这种狗可不是一般的狗。这种狗有一个好名字,叫老黑。老黑的好处就在一个黑字上。过去有一种说法,黑狗主贵。家里养着黑狗的,都是些心比天高的主儿。不过我想说的是黑狗还有一种你不知道的好处,这是个秘密。要是你有兴趣我就说。”
看到这里,老万嘴里嗤了一声,看看后面还有一片黑鸦鸦的字,就骂了声鸡八,你都写下了,还问我有没有兴趣。这不是废话吗?
那天老万正好也没个正经事儿,一个人坐在办公室里无聊。再说外边飘着小青雪,出去也没个好去处。另外呢,这封别致的人民来信也确实引起了他的兴趣,他想知道这封莫名其妙的人民来信到底要对他说些什么。他嘴上骂了声,接着又往下看。
“这黑狗的好处是大补特补。天底下没有比它再能补人的东西了。古时候的皇帝都要在一年的冬天里弄几条黑狗扛回皇宫里杀了,炖好了自己慢慢吃。那个著名的乾隆就最爱黑狗了。每年里他都要让天下的官儿给他进贡黑狗。他直把自己吃得到了八九十岁还和个年轻人似的,光儿子都生出了一百八十九个,生出的格格就更不用说了。这都是托黑狗的福。连他自己都说,黑狗是个宝啊我乾隆少不了哇。他为什么要这样说呢?那是因为黑狗壮阳补肾,调节身体机能。吃了黑狗,心想事就成了。”
后面没有写名字,也没有日期。老万看过了,嘴上又嗤了一声,扯鸡八蛋。尽是胡说一通。他看看信封,上面也没留下地址,整个的字写得也不算很流利。信封是最普通的那种,写信的纸则是勒了横线的白纸,也普通到了极点。本来他想把这信揉成一团扔纸篓里算了,可望望窗外飘着雪花的天空,他的心一动,就把它放进办公桌的抽屉里去了。
有一会儿他弄不明白这人为什么要写这样的一封信给他。是吃饱了饭没事做调侃他吧?要是调侃,那说明是熟人做下的。信封上盖的邮戳是本乡的,那么这人也就是本乡的了。不过再想想,这样调侃他也没个什么意思。他又不是一条黑狗,他又不叫老黑。要是这信写给康庄的村长还说得过去。康庄村长兼书记才叫老黑呢。
当然了,黑狗的好处的确是打动了老万的心。在这飘着雪花的天气里,要是真的能弄一条黑狗回来吃吃,倒也很不错了。可是上哪儿弄呢?身上没有一根杂毛的黑狗古来稀少。老万长这么大,还没碰见过一条呢!
虽说当时也想不出来到哪里去弄这么一条狗,但老万是往心里去了。乡长做了快一届了,他很渴望自己能当书记啊。由乡长而书记,说起来是正常的升迁,可如今的官场,哪里给你正常出牌啊?而如果真的如信中所言,吃了黑狗,心想事成,那还真的要去弄一条吃吃。
老万以后再出去,一遇到狗,就一定要细细地看看,尤其是黑狗,更是吸引眼球。直到那一年冬天过去了大半,老万到康庄村长老黑家办事,竟然发现,老黑家的狗就是一条真正的黑狗,而且体形硕大,年轻健壮,令人浮想联翩。当下他就决定想方设法把这条狗给弄回去吃了。
只是村长老黑家的狗可不是那么好吃的。公开要,老黑肯定不会答应。花钱买,他也不会答应。村长跟乡长的关系,虽说上下级。但关系并不紧密。当然了,倘若村长有要事求着乡长,乡长不给办,村长就悲惨了,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可村长求着乡长的事情并不多啊。如今的村长,有些还得乡里哄着他才肯干下去的呢。老万拼命地动脑筋。一时竟也动不出来。当时他跟乡派出所所长老赵关系不错。就专门地把这狗的事情跟老赵详细说了,看看他有什么法子没有。老赵建议乡里发个通知,说现在狂犬病流行,严重地危害了人民财产的生命安全,要大伙把家里的狗统统处理了。可是如果这样做,一定会弄个轰轰烈烈,万一有人上访,也不是回事。况且哪里狂犬病流行啊?没有的事情。
结果老赵又想了办法,到康庄抓赌去。康庄的人冬天是很喜欢赌博的,村长老黑是人,当然也喜欢。派出所知道,也是睁一只眼睛闭一只眼睛的。现在因为黑狗的事情,就不一样了。有一天晚上十点来钟快十一点了,派出所的人神兵天降,把老黑一千人堵在了赌桌上。趁着一家子人都慌乱的时候。一个警察把高压电棍伸进那条狗的嘴巴,一按电门,噼噼叭叭一阵碎响,那狗立马就瘫软了,屁滚尿流,再也神气不起来了。然后解开锁链,悄悄地拖出门,往车上一丢,提前撤退。赵所长他们。哩,装模作样地纠缠了一会儿,然后象征性地罚了几个款,把赌桌上的赌资没收,也撤退了。而老黑家里的狗就此消失了。但老黑并没有怀疑到派出所身上。还以为当时兵荒马乱的,黑狗野心大了,趁机跑掉了呢。只是这一跑,无论如何是找不回来了。
黑狗弄回去,当天夜里就开刀问斩,老万在乡驻地找了一个可靠的关系户。把狗大卸十八块,装进他家的大铁锅里,架上柴火。轰轰隆隆地煮将起来。那天正好下一年里的最后一场雪,而且下得铺天盖地,老万,加上派出所的老赵几个,都集中在关系户家里。而乡书记李文政不知怎么也听说了,不请自来。不过当时老万跟老赵他们事先封死了口子。万万不能说这狗是康庄村长老黑家的。以免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他们整整吃了一天狗肉。别的什么事情也不做,就是吃狗肉喝白酒。酒是打发人到乡里取的,质量相当不错。结果五六个人。一天里竟然喝了十几瓶白酒。至于狗肉呢,最后连骨髓都敲出来吸掉了。
现在每每想起来。老万都嘴巴生津,觉得那一回吃的狗,是他一生中最难忘的体验。只是那封信上说,吃了黑狗,心想事成的话。到现在也并没有实现。那时他想的是书记李文政调走,他担任书记,成为乡里真正的一把手。但结果是李文政是调走了。而且到位高权重的公安局当了局长,他却没能当上书记,而是来文化局这个没有实际权力的地方做了更加没有实际权力的副局长。
当然了,吃过那么一回狗,定是要回味再三的。
现在,骑着已经有些破旧的自行车,慢慢地行进在登城的街道上,老万无比热切地渴望着,有一条像康庄村长老黑家的那条黑狗一样的狗突然出现在他的眼睛里面,然后老老实实地让他牵着回家,宰杀了,痛痛快快地吃肉。
3
不知什么原因,这一年冬天一开始,登城就接二连三地下起了雪。而且只要一下起来,就再也不愿意停下来。最多的时候,能够在一夜之间下上两尺厚。有时候北面海边的积雪会达到一米以上。下得单位里的人每天上午上班,第一件事情就是出来清扫它们。老万是副局长,年纪快五十了,因在乡镇工作多年,身体素质不是很好,可以不天天参加,顶多拎把扫帚出来装装样子,胡乱划拉两下。局长黄鸟当然是不可能呆在局里的。他照旧在天上飞来飞去,说是已经与北京的一家大集团紧密地联系上了,他们酝酿着要到登城进行文化投资,在登城建造一个中国最大的什么什么。至于文化局里如果有什么事情发生,可以通过手机向他随时请示的。
上班的时候,老万瞅着窗外满天飞舞的雪花,一次又一次地回味和复习他在东南乡的那次吃狗经历,恍惚觉得自己不吃狗已经有好多年了。倘若再不吃,只怕是会被狗给搅弄死了的。无比的馋啊,馋得都无以复加了啊!尤其进入冬天以来,已经有一个多月了,也没有哪一个哥们给他打电话,让他出去参加吃喝运动。而文化局里的酒,酒桌经常有,但黄鸟是万万不肯叫上他的。听说一个小小的文化局。黄鸟一年光吃喝花的钱都有五六十万。可他老万吃过几回?喝过几回?想起来,窝囊哩!要是自己再不想法。怕是要饥渴死了的。
当乡长的时候,基本上天天吃公家的,把口味都吃成了公家的口味了。这一年半副局长下来,吃公家的,也只有不到二十回吧。其中一半还是原先一起下过乡(指的是到乡下做干部)的哥们可怜他,顺便叫上的。而自己家里的饭菜。往往一想起来就头疼,老婆是个守财奴,光想着把钱攒下来了。可攒下了钱日后做什么用,问她,她也不知道。
其实,单纯地从吃狗这个角度上来看,老万还是有口福的。因为很快就有一条狗主动过来给他吃了。而且让他吃得风生水起、波涛汹涌,最后吃出了一个故事,老万紧跟着就出名了。这倒是老万事先万万没有想到的。
当然了,即使想到了,难道老万就会放下屠刀,不吃那条狗了吗?
这个谁也不敢肯定。
那天上午十一点多,老万下楼回家。因为一直下雪,道路非常不适宜骑车,他就把自行车放在家里没有骑出来。老万的家离单位有二里远近。正常走的话,得十五到二十分钟。不好走可能要多花费一点时间,不过呢,回去吃了饭,休息片刻再回来上班,是没有任何问题的。关键是家里的饭菜不合胃口,老万想起老婆的厨房手艺就皱眉头。如果兜里有多余的钱,他宁愿找一家羊汤馆喝一碗羊汤,啃两个烧饼。
和真实的场景相仿,登城的文化局在二层办公,上面是文化馆和图书馆,一层则出租出去,给一些人做生意使用。生意的种类就不多说了,有一段日子竟然开了一家妓院。当然不是公开的,公开面目是洗发屋。但因为嫖资问题,那里总是在半夜时分争吵不休,有时候都吵闹到外面来了。影响非常不好。后来让警察查了几回,就关门大吉,改做别的项目了。这是闲话,不说也罢。
老万这一次下楼,即将出大门时,忽然被什么吸引住了。那是一团黑黑的东西。被门外的雪一对比,这东西显得尤其的黑。不光黑,而且似乎还是活动的。是活物。这团黑黑的东西卧在大门的一侧,好像是不远万里地过来,专门在等着老万似的。老万只看了一眼,呼吸马上就变得急促起来。天呐!他轻轻地叫了一声,像是被高压电给电着了。
是一条狗。一条黑狗!
老万的步子停顿下来。他倚着一堵墙,定定地看着这条注定要与他发生紧密关系的黑狗,‘猛地就想起了当初一出样板戏《杜鹃山》中的一段道白:“久旱的禾苗逢甘霖,点点滴滴记在心……”这黑狗就像是一场甘霖,一下子滋润了老万久旱的心田,让老万心里的杂草疯长了起来……
老万突然感到世界是多么的美好。
登城文化局的大门的格局是这样的,前面有一个大厅,原先非常之宽敞,后来分割出四分之三,给了一个巴结上局长的女人卖音像制品,剩下的四分之一用来走路。看大门的门房就在门的一侧。现在,这条狗就卧在这门房的一侧,给人的感觉好像是看大门的家里的狗。
开始老万也是这么想的。所以他离开墙后,就过去问看大门的。这伙计年龄比老万大一点,据说是黄鸟的一个远门亲戚,因为想找个工作,有些收入,就来看大门了。人显得挺慈祥的。老万敲开门房的门,问正在看电视的看门人:“你上班带狗来了吧?”
看门人说:“没有。我带狗做啥?是我看门,又不是狗看门。”
老万想了想,又问:“你家里养狗了吗?”
看门人说:“养了。谁不养条狗玩儿啊。”
听说养了,老万心里一时就相当的失望。看来外面的狗就是看门人家里的了。看门人来上班,狗自己跟着过来是正常的,只不过看门人一时还不知道罢了。
老万就不能再继续问下去了。他舔了舔有点干燥的嘴唇,觉得自己是白兴奋了一回。早知如此,还不如不兴奋。因为兴奋是要耗费精力和才华的,白兴奋是得不偿失的。他就灰了灰心,出门,回家。
一路上心里还是放不下这狗。这狗看上去体形不小,起码有三十来斤,出肉会出二十斤上下。更加重要的是它是黑色的,黑得如同江南出产的丝绸。这样的狗要是不大补特补才怪哩!老万不由地就想起了他当乡长时收到的那封信。是那封奇特的信让他吃到了平生最美味的狗,是那封奇特的信让他知道了世界上最好吃的不是别的,是黑狗的肉。老万直到现在也没弄明白到底是谁写的信。不过有一个人可以怀疑一下的,就是康庄的村民老白。老自在这边可是个赫赫有名的人物。在康庄,他也是村长老黑的对手,一个老黑一直赢不了的对手。很可能老白恨老黑家的那条狗,方才用了一计吧。但无论如何,那封信给他提供了一个吃老黑家的狗的机会,而且竟然成功了。
既然村长老黑家的狗都能吃成功了,那么一个区区看门人家的狗难道就吃不成功吗?老万就决定想方设法,把这条狗也给吃掉了。
下午上班,老万就特意在提包里塞了一块馒头。想想如今的狗不一定喜欢吃馒头,他就又塞了一根河南某地出的火腿肠。来到文化局,没进门老万就看见那条黑狗还卧在那里,似乎一直没有起过身,似乎就是在等待着老万的到来。老万进门,小声叫了声老黑,这黑狗睁开眼睛看了他一下,还轻轻嗯了声,算是答应了他。老万就掏出馒头,掰了一块,丢给它。它瞅了瞅,没吃。老万又掏出火腿肠,撕开外面的包装,掐了一节给它。它瞅了瞅,用鼻子闻了一下,伸出舌头来舔了舔,算是给了老万一个面子。老万瞅着它,突然感觉它不像是城里人能养活的狗的种类。因为一条二十几斤三十斤重的狗,吃的东西一定不少,一般的家庭是养活不起的。就算是养活得起。也没个地方圈不是?
这么一想,老万就去敲打开门房的门,问看门人:“还看电视啊。”
看门人说:“不看电视看啥?”
老万说:“看小姑娘啊。”
看门人哧了一声:“小姑娘还有我看的?早让你们给看坏了哩。”
老万停顿了一下,说:“你家里养的狗是北京哈巴狗吧?”
看门人说:“你怎么知道?”
老万就笑了:“除了京巴。还有什么狗能养活?”
看门人说:“可不是嘛,就京巴省心。”
老万就慢慢上楼了。在办公室里,老万的心思始终也没有从那条狗的身上转移开来。他弄清楚了狗不是看门人的狗,这无疑是个相当利好的消息,是一个喜讯。但是怎样才能把狗给平平安安地弄回自己的家里呢?而且还要确保之前狗不会自己爬起来跑掉了。这个看起来比较困难和麻烦。自己好歹也是一个正科级干部,是文化局的重要领导人,如果明目张胆地拎着一条沉甸甸的狗回家,一定会被人看到的。况且在拎之前还要把狗弄得不能反抗,俯首贴耳。难度相当的大啊这个。看来一个人是不大可能完成的。还有更加重要的一点,就算是弄回家了,宰杀啊剥皮啊的工作也不是他能够完成得了的。而且更不能指望自己的老婆做这样的事情。所以得有个合作伙伴。
放眼文化局上下,包括下属单位,几十号人里面,能够合作的,似乎只有看门人一个了。看门人身强力壮。一看就是做过几十年体力活计的人。这样的人宰杀个什么肯定不成问题,而且只要愿意分他一杯羹,他不会不给他这个面子的。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嘛。
老万就吸了一支香烟。慢慢下楼,来到门房,坐下跟看门人聊天。因为心怀鬼胎,眼睛就四处瞅。这一瞅就瞅着门房的桌子上面有件破衣服。衣服底下压着一把刀子,瞅着像是宰杀什么用的,就笑了一下,把刀子拎起来瞅瞅,说:“老吴啊,想不到你还会这门手艺啊。”
看门人姓吴,局里的人都叫他老吴。老吴见老万看刀,就也笑了,说:“多少年不做了。以前宰猪杀狗的,自是不在话下。如今放把刀子这边,是防身哩。黑夜里万一有贼进门,有把刀子搁手里攥着,抓不了瞎。”
老万说:“要是有机会,老吴你愿意不愿意大显身手,顺便弄点狗肉回家过过嘴瘾?”
老吴说:“谁家的狗愿意给你杀了吃肉啊?”
老万笑起来:“我就弄了条。大冬天的,大雪封门,咱杀了吃,如何?”
老吴突然很感兴趣。起身问道:“在哪里?我退出江湖,不玩刀子有十来年了,做梦都想再玩玩哩!”
老万大喜,领着老吴出来,指了指门厅一边那团黑黑的东西:“看见了吧,我把它放在那里哩。”
老吴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说:“原来是你弄的条狗啊?我出出进进的,都瞅见好几回了,眼拙,还以为是谁丢了块黑塑料布哩。”不过片刻老吴又犯难了,“弄这个我是没甚问题的,可不能在这里弄吧?这边是门房,说是脸面,一弄又是血又是屎的,不好看。”
老万想了想说:“要不到后面的锅炉房去弄?最多分给小孙两斤狗肉而已。”
老吴说:“行啊,咱俩一人少吃一斤吧。锅炉房好地方,暖和,还有开水可用,方便得很呢。”
说着老吴就过去,弯腰把狗抱了起来。狗很听话的样子,眨巴着亮亮的一对眼睛看老吴,像是在看自己失散了多年的亲人。老吴一边往后面走一边腾出手抚摸着狗的毛,和和气气地跟狗说:“好孩子,别害怕,你老子我带你去个好地方。看看你整天挨冻受饿的样子,身上都叫雪弄湿了,毛都粘一块去了,可怜巴巴的,你老子我心疼你哩。到了好地方,你一步就上天堂了,再也冻不着饿不着了,还能有两只翅膀飞来飞去了……”
老万拎着老吴的刀子走在后面。他没想到老吴这么会说话,水平跟三楼搞文化的比较。丝毫也不见逊色。甚至记录下来都能直接在报纸上面发表了,觉得真正的文学艺术还是要从群众中来啊。
文化局冬天供暖,还是靠自己烧锅炉。锅炉房里轰轰隆隆响作一片。老吴显然跟烧锅炉的小孙很熟,进门就说:“借你个地方。不白用。”
眼睛四处一瞅,找了根绳子往狗的脖子上使劲一勒,直接就挂到了锅炉房与烧锅炉的小孙住的宿舍之间的门上面。狗挣扎着。拿眼睛看老吴。老吴笑嘻嘻地说:“乖乖孩子,你马上就会长出两只翅膀来了……”
老万站在一边瞅着老吴,觉得老吴这人有点深不可测。说话那么和气,可杀起狗来却一点儿也不眨眼的。手里做着天下最凶残的事情,嘴里却又温柔得像这狗真的就是他老吴的孩子。老万不知道老吴原先是做什么的出身,但是现在,瞅着老吴的表情。老万身上陡然生起了一团寒意。
不过再想想,天下杀猪宰狗的,哪个不是心狠手辣啊!这么一想,老万又觉得老吴现在这个样子才是正常的。
看着狗还在继续挣扎,老吴叫小孙弄瓢凉水过来。他掰着狗的嘴巴,小孙跟着麻利地把水灌了进去。狗再挣扎两下,一口水就把它给呛死了。老吴瞅瞅还张开着的狗的眼睛,说:“行了,翅膀长出来了,宝贝你能飞了。”
停了停,老吴放下绳子,狗已经一动不动,显然死利索了。老吴从老万手里拈过刀子,蘸了水,在一边放水的瓦缸的边上噌噌噌噌磨了几下,用手指试试刀刃,把狗重新吊起来,放个屁的工夫,就把一张狗皮完整地剥了下来。这条狗如今就赤裸裸地吊在那里,很像是刚刚出生的一个孩子了。
老吴瞅着狗皮,拿眼睛看老万:“狗皮你不要了吧?其实你要了也没个啥用处。住着楼房,暖气开着,哪里冻得着啊?就给我吧,弄弄黑夜里铺腚底下,权当娶了个小老婆,取个暖吧。”
老万要的是狗肉,狗皮对他来说还是个麻烦呢,当下就很干脆地说:“行啊。你喜欢就留下了吧。”
老吴就拎着狗皮,瞅瞅锅炉房后边某处闲地,把狗皮毛朝下,妥妥地贴到地上,用脚踩实了,跟小孙说:“注意着点,别让火燎了里面的毛。皮毛皮毛,光有皮没有毛就没意思了。”
接着老吴就把狗肚子割开,把内脏弄出来,倒净了肠子和胃里面的屎,在盆里洗干净,又把狗腿剥离下来,身子上面的肉也一块一块地分割下来。没多久,老吴就把一条狗分离得利利索索。然后老吴接过老万递过来的香烟,瞅着他的劳动成果,得意地说:“怎么样万局长,我吴成运的宝刀还没老吧?”
老吴忙碌的时候,老万在一边呆呆地看。看得简直是眼花缭乱、目不暇接。他想不到老吴都十来年没做过这种事情了,现在一做起来还是如此地厉害,不由地就赞了声:“好刀法。”
小孙这时取了水,把地上的血迹冲洗干净。瞅瞅装在两个脸盆里的狗零碎,一盆是狗肉,一盆是狗下水。眼睛里面就有了光芒。跟老吴说:“你说过不白用的,是不是弄些给我回家包饺子吃?”
老吴嗯了声。把烟蒂吐到地上:“这狗是万局长弄来的,得万局长发话才行。咱都在万局长手下工作,我哪能当得了家?”
老万心知不给小孙点甜头是不可能的。况且前面已经答应了。尽管舍不得,还是假装很大方地说:“老吴割二斤给小孙,叫他老婆包两回吃。”
老吴弯腰拎起一块狗肉,一掂量,说道:“二斤只多不少。”拉张旧报纸铺一边,往报纸上一丢。转眼瞅老万,“万局长,我老吴可是出了一把子大力气了,是不是给我多一些啊?”
老万瞅瞅盆里的狗肉。怕没有十几斤,除去小孙的,还有那么多。另外四条狗腿上的肉可是一点没弄下来。狗腿烀烂了,蘸了蒜泥吃,那才是最好的东西哩!老万就说:“行啊老吴,你力出得多,就多来二斤吧。”
老吴急忙拎出一块,又拎出一块。两块狗肉放一起,怕不有五六斤。老万说:“多了吧?”
老吴说:“多个屁。顶多四斤。”
老万也就不说什么了。跟小孙要塑料袋什么的,要把剩下的统统装好了带回去。
但老吴一副意犹未尽的样子。他瞅瞅狗的四条腿,扯了一条后腿给自己,又扯了一条前腿给小孙,说道:“差点忘了分这个了。万局长弄的狗,自然得多分些。小孙呢,见面分一半是不成了。一条吧。我也一条。至于狗下水,我看小孙就别要了。我也不要了,都让万局长带回去吧。这么点东西,要是都分了。人家万局长还不吃了亏了?”
小孙瞅瞅老吴的腿,又瞅瞅自己的腿,说:“这骨头给我回去熬汤喝吧。要不一条前腿,哪里值得升一回火啊?”
也就这么着了。老万不能再说什么。况且这狗原本也不是他的。真要说起功劳来,还是老吴的最大,小孙提供场所,也忽视不得。自己有这八九斤狗肉,有两条狗腿,有一些狗下水,已经很不错了。这些加到一起,怕不有十六七斤?要是哪一天把几个哥们请回家,肥肥地吃上一顿是足够了。老吴小孙属于社会底层的小人物,就不跟他们详细地计较了。
老万就让老吴把自己的装进了几只黑色不透明的塑料袋子里去。外面再用块破帆布一包,用绳子一捆,别人谁也不会知道里面的内容。如此,老万班也不愿意上了,出来直接就往家里走。一路上大雪纷飞,北风呼啸。但他的心情却是无比地好,手里拎的东西一点也没觉得沉重。
4
把狗肉和下水拎回家。老万非常有成就感,表情和神气头都跟过去不一样了。老万的老婆姓朱,叫朱红花。老万平常日子就叫她老朱。老万一进门就说:“老朱,打死你都猜不到,我弄到了什么好东西。”
老朱的年纪比老万大,已经内部退休在家里,屁事儿也没有,整天不是看电视,就是出去跟着一帮子老太太练什么功跳什么舞的。现在天气不好,到处都是雪,出去练功跳舞是不可能了,老朱就专一地在家里看电视。老朱有一个特点,不管电视节目好坏,逮着什么看什么,往往一看就是半天。有时候老万问她都看了啥内容,老朱会很痛快地说:“俺不知道。要是俺知道了,俺还看个屁啊!”
这一回老朱照旧坐在家里的沙发上看电视。她一边看一边磕瓜子。把瓜子皮磕得到处都是。老万进门也不敢反对,不仅如此,还喜孜孜地提出了一个问题。老朱哩。转眼瞅瞅老万提在手里的破帆布包,嘴里嗤了一声,噗地吐出一堆瓜子皮,说:“你老万能弄到什么好东西?在乡下那会儿,当个乡长,还有些权搁手里握着,今天能提只鸡回来,明天再提只鸭子回来。自从进了城,当了个狗屁副局长,再没见你提什么回来了。那些以前舔你屁眼儿的连门儿也不肯进了。都是些吃红肉屙白屎的东西!”
说着老朱就恨了一声,往地上呸呸呸吐了三口口水,像是往那些连门儿也不肯进的人脸上吐的。
老万很有耐心:“猜猜嘛老朱。猜对了有奖励的。”
“猜个屁。照我看,你就是提了个屁回来了。”
“屁哪里能提回来啊?屁是气体的,不是固体的,看不见摸不着,光是个味道。真想要,只能用瓶子装。可是瓶子的口太小了,也装不进去。要不就用……”老万想了一会儿,也没想出来到底什么东西能够把一个屁完整地装进去,不由地有点懊恼,“你要是不猜,那你就不能伸着个嘴吃它们。”
老朱哼了一声:“管啥东西,老娘不给你做,你吃个屁啊!”
老万一听很有道理,就不敢再强迫老朱猜了,主动说:“是狗,狗肉、狗腿,还有狗下水。”
老朱啊了一声:“狗?你上哪儿弄的狗?难道你跑乡下了?不会吧?文化局里的车子你支使不动,你走着去的?再说又没人买你的账,你哪里能弄到狗?狗日的老万,回来日哄你老娘啊!”
这样的效果对老万来说,也是可以勉强接受的。只要老朱有所反应,而且反应的后果是不相信,他老万就可以揭开宝盒的盖儿,亮出宝贝来了。老万就嘿地一笑,把包放下,解开绳子,一抖,哗啦一声,里面出来了三个黑色的塑料袋儿,个个都血淋淋的,弥散出一股杀人放火的味道。
老朱就哎呀了一声,从沙发上跳起来:“看看看看,血淋淋的,就往家里弄。不会洗干净了再拎回来?你以为咱家是什么?”
老万说:“洗过了,洗干净了。只是这是肉嘛,是肉就免不了会有血的嘛。如果没有血,你会相信是肉?”
老朱想了想,说:“我是不相信。”她过来把塑料袋子一个一个扯开看。看了半天,才从那颗狗头上认出了是狗来:“哪儿弄的你?难道是乡下你老相好的送的?”
老万在乡下是有过一个相好的,是个开饭店的老板娘。后来被老朱给搅和黄了,现在一看到狗肉什么的,老朱首先就把她给想起来了。
老万的脸红了一下:“听听,说得多难听。我哪里有相好的?就算是有,我当了这么个没有一点权力的副局长。人家也不会搭理我了不是?”他说,“日后我就你一个相好的哩。”
老朱骂了声没正经:“说说,这狗是从哪里来的?不会是条疯狗吧?听说吃了疯狗肉,人也要变疯了,到处爬着走路,还要汪汪叫的。”
“不是。这狗温驯着哩。老吴抱它起来那会儿,它简直就是老吴的孙子了,那眼睛瞅着老吴,像瞅它亲爷爷呢。要换了我是老吴,我都不忍心杀它,干脆抱回来养着了。”
“老吴是谁?”
“老吴是文化局看大门的。局里都叫他看门狗哩。是局长老黄的亲戚。听说以前杀猪宰狗的,是个能耐人哩。这狗要不是正好碰上老吴这冤家对头,哪里死得了啊。”老万说着叹了一声,“好好的一条黑狗,身上连一根杂毛都没有……听说这样的狗大补哩,壮阳。”
老朱日了声:“壮阳壮阳,你老万壮阳干什么?是不是嫌我老了,想跟你们局长学学,弄个小蜜尝尝鲜啊?”
老万赔笑道:“哪里哪里,就算是壮了阳。那也得往你身上用不是?”
老朱就乐了:“不是我小瞧了你,连我都侍候不了,还敢想别人?做梦吧你。”就拎着几个塑料袋子去厨房,哗啦一下倒进水池子里,放了水冲。
老万也跟着去了厨房,说:“弄好了。过两天我把几个哥们请回家,好好吃上一回狗肉,喝上一回狗肉汤。叫他们开开眼,看看我万吉华毕竟不是个光知道抻了嘴巴吃他们的主儿……”
老万这么一说。老朱马上就恼火了,把眼睛瞪得比鸡蛋还要大。她紧紧盯着老万,恶狠狠地说:“你刚才说什么了?把你那些狐朋狗友们弄回来,给我添一大堆麻烦?你想让我把狗肉炖得稀巴烂,让他们来过瘾?亏你长个狗脑子,想得出来!”
老万就懵了。
“告诉你万吉华,你别做三秋美梦了。门儿都没有。我侍候他们?我吃饱了撑的?”老朱把沾满血迹的手张开,想要掐住老万的喉咙,“要是你敢那样,我先弄死你。把你炖得稀巴烂,给他们就着喝酒!”
“你……你总得讲理啊?炖了我,你日后咋个过日子啊?”
“老娘再出去找去。像你这样没出息的东西,到处都是。闭着眼睛一划拉一堆,一划拉一堆。”
“可是我早已经答应过他们了,说等我弄了条狗回来,就请他们过来吃喝……”
老朱哼了一声:“你傻瓜啊?你不会不告诉他们吗?看看看看,这么好的狗肉狗下水狗腿狗头,咱关了门自己吃不好吗?顶多把万丽两口子叫回来。要是你叫那些狐朋狗友,我真就敢跟你对命!”
老万哑巴了,灰溜溜的不敢再说什么。他一直都怕老朱。没有把柄在老朱手里握着的时候就怕,有了把柄后就更加地怕了。再说现在老朱可能还处在更年期里面,一怒起来老万连大气都不敢随便出。况且……况且老朱说得也不是没有道理的。那些哥们虽说也请他吃过喝过,但他们吃过喝过了把嘴巴一抹,在账单上写上自己的名字就是了,容易得很。哪里像他老万啊,弄这条狗弄得那么艰难,千辛万苦的,让老吴敲去了一部分不说,连小孙那狗日的也占了大便宜。如今剩下的,要是真的叫了哥们来,只怕也剩下不了几口了。忙活了大半天,难道是给别人忙活的吗?还是搁冰箱里,自家人慢慢地细细地吃吧。
老万就拿定了主意,脸上也有了笑容:“老朱你说得简直太是真理了。我刚才怎么就犯糊涂了呢?给他们吃。还不如咱自己吃哩……”
老朱也笑了:“我就知道你屙不出那样一泡屎来嘛。屙不出来,还唤一群狗来等着,不是傻瓜是什么?”
事情就这么定下来了。老朱就决定把狗肉放着,先把狗下水和狗腿狗头的炖在锅里,晚上打个电话,把女儿万丽两口子叫回来,一家人关紧了门,拉上窗帘,好好地吃喝一顿。
事到如今,老万就没有别的话说了。他瞅瞅时间,才下午四点半,再瞅瞅窗外,已经快黑天了。就打个电话给万丽。让他们过来。老万就这么一个女儿,虽说跟女婿还没有正式结婚,可在一起同居也有快一年。平常日子难得回来一趟。如今也是个机会。老万都有点忘记闺女万丽长得是什么样子了。
老朱忙活的时候,老万接替了老朱的工作,坐进沙发里面看电视。但老万其实是不喜欢看什么电视的,除了新闻,别的真没什么兴趣。不过今天心情好,高兴,还是看了一会儿。
老朱把锅弄好了。开了天然气让它自己炖去,也过来看电视。看了片刻老朱忽然问道:“老万,你说这狗是你弄下的,那狗皮呢?”
老万说:“叫老吴给要去了,说是弄弄铺身子底下,顶包个二奶。”
老朱号了一声,说:“我开始以为你不傻,到了你还是傻瓜啊。狗皮那么值钱,你咋能便宜了老吴一个看大门的?”
“狗皮血糊糊的,拿回来往哪里搁?”
“不成,明天上班你去跟老吴要回来。”
“我都答应给老吴了,再要回来,不是自己打自己嘴巴嘛。好歹我也是享受正科级待遇的副局长嘛。”
“你个败家子的,钱挣不回来几个,也没个人来给你送礼。好好一张狗皮就白给老吴啦?”
“这狗也是白赚下的。不是哪个人送咱的,也不是花钱买回来的,不就一张狗皮吗?还是不要了吧。再说老吴说是个二奶。难道你愿意我弄个二奶回来?”
老朱恨了声:“你自己看着办吧。”
炖这个是很费火力的,万丽两口子过来时是晚上六点,已经炖了快两个小时了,感觉还是不到火候,就又炖了一个小时。万丽两口子带了两瓶白酒过来,是当地出的叫什么古酿的,二十来元一瓶。据说味道还可以。结果这两瓶都喝光了。不光老万两口子醉了,连万丽两口子也跟着醉了。结果他俩也没走,就在这边住下了。
半夜时分老万口渴,醒过来要找水喝,听见闺女万丽在另一间卧室里面嗷嗷叫,像是有人在跟她拼命动刀子。再听听,又听见万丽的男朋友马小刚在呼哧呼哧喘粗气。开始老万没明白过来,明白过来后感觉自己也膨胀得厉害,不由地就摸索着爬到老朱的身体上。老朱睡得跟死猪似的。老万忙活了半天老朱才醒过来。接着老朱也嗷嗷叫起来。刚叫了两声,老万赶紧说:“小声点,万丽他们在呢。”老朱就扯条枕巾把自己的嘴巴堵上去了。
完事后,老万很得意。他已经有很多日子没有这样过了。也不是不想这样,而是不行,经常上不去,偶尔上去了,却又早早地就疲软了。现在看来。这狗肉还真他哥哥的大补啊!是天底下第一号的大补啊!
记得那年在东南乡,吃康庄村长老黑家的黑狗那一回,晚上他不就跑到了相好的那里,足足地实实在在地用了整整一个晚上的力气吗?那会儿相好的嗷嗷叫的声音把夜空都弄破了哩!现在再想想,当初那个给他写信的人说得一点也没有错。
老万就做出了一个重要的决定,剩下的狗肉什么的,谁也不给吃了,连万丽他们也不给吃了。就好好地留着,自己慢慢享用。
5
关于狗的事情,关于吃狗,如果没有什么意外发生,老万是绝对不会再跟任何人提起了。在日思夜想了那么长时间之后,在感觉自己的梦想就要变成一朵谎花任人嗤笑的时候,在这个美好无比的冬天里,在一场铺天盖地的大雪里,老万忽然就实现了这个美妙的梦想,他终于得到了一条狗。终于吃到了一条狗!而且不仅仅是一条狗,还是条连一根杂毛也没有的黑狗。这样的际遇,如同当年在懵懂之中突然被确定为政府的后备干部一样,老万走路,脚底下都是飘忽的,仿佛踩在一片看不见却又非常真实的云彩上面。崭新的生活在向他招手。他感到了力量,感到了自己的不可战胜。
是的,老万决定不再向任何一个人提起关于他吃狗的事情。虽说过去有一句话,叫什么富贵不还乡,犹如锦衣夜行。意思是有了什么好东西,不拿出来显摆显摆。等于没有。可是,老万还是毅然地做出了这样的决定。狗肉放在家里那台旧冰箱的冷冻室里冷冻着,自己慢慢地吃。可以包饺子,也可以炖了吃。反正就是不露出来。就如同现在的贪官们,贪得了钱财,一定是要妥妥地放好了,万万不可让别人知道了。一旦让别人知道了,别人就会惦记上的。一旦被惦记上了,麻烦也就随之而来了。
这是真理啊!
所以老万一副无事样,上班经过门房,他连往里面瞅一下都不瞅。他不想跟老吴对眼。还有后面的锅炉房,他也再不过去。他把老吴和小孙一起从自己的眼睛里面剔出去,丢得远远的。那次对一条狗的屠杀和瓜分。就当是一场梦好了。既然是在梦里发生的事情,梦醒了,就再也不存在了。也没有存在的必要了。如今唯一存在的。只是他家里冰箱里面冻得硬硬的狗肉。那几块加在一起足足有八九斤重的黑狗的肉。
所以老万很好地把自己伪装了起来。他还是与过去一样,能骑着自行车上班,就骑着自行车上班,不能骑,就走路走着上班。上班进了办公室,打开电脑,上网,看看发出去的电子邮件有什么反馈没有。没有再发一次,有呢,就看看对方是怎么说的。而实际上基本上是没有任何反馈的。他发出去的电子邮件,往往就石沉大海,连个涟漪都不肯起。
当然这不怪他。连局长老黄也就是黄鸟都不怪他。他自己又怎么舍得怪自己呢?他的工作就是不停地往外发电子邮件,一直发到了年龄,从副局长的位置上退下来为止。据说他的前任就是这么过来的。
相当地正常。
如今机关里面的事情都相当地正常。
跟他一样骨子里无所事事的干部多了。
其实上级领导也正是这个意思。像老万这样的干部,在乡下做了十几年甚至几十年,日日夜夜的,肯定是相当地辛苦了,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嘛。没有苦劳还有疲劳嘛!在快要到线之前。一般是要这样安排一下的。退了退在城里,在城里有个窝,对后面的也要到乡下去辛苦的年轻干部,是一种心理方面的安慰。如此一说,老万他们是榜样。
也有上来就做了一把手的,比如黄鸟。也是从乡镇干上来的。不过黄鸟上来前是一个镇的党委书记,而且那个镇子开矿的多,很有钱,弄得黄鸟也跟着很有钱。所以黄鸟来文化局之前曾经公开宣言,说他到这里工作,完全不是为了利,而是为了博得一个好名声——意思是利他早已有了,不再需要了。开始有人就相信了他,但狗肯定是改不了吃屎的,不吃屎的就不叫狗了,所以黄鸟很快就露出了他的本来面目,从而成为登城文化局有史以来十几个局长中最贪婪的一个。
这些老万都心里跟个明镜似的。老万当乡长,当然也趁机捞了些钱,但那些钱还不如黄鸟的几分之一十几分之一。黄鸟可以用钱为自己谋得个一把手的位置,老万却不行。就是把所有的积蓄都拿出来。恐怕也还是不行。既然不行,就不做了,老老实实地混日子吧。
如果没有意外发生。老万就这样混到点,被上级找去谈话,充分地肯定了几十年工作的成绩之后,办理一下内退的手续,从此就完全地自由了。
但是意外还是有了。
没有意外,哪里会是老万的日子啊!
吃过狗的下水和狗腿上的肉。老万的精神状态一下子升华了,上升到一个相当高的层次。尤其是把整个的狗脑子哗哗啦啦地喝进肚子里后。老万的气色就非常地好起来。老万来上班,局里的人只要见到老万,都会分外惊讶地瞅着他的脸。瞅半天,会说:“老万啊(或者万局长啊),你的气色怎么这样好啊?是不是出门碰到了铁拐李。哄了他一颗仙丹吃了?”
铁拐李是八仙中的一个,登城这边是有关于八仙的传说的。似乎是传说中的八仙还专程到过这里。这跟作者所在的蓬莱有点类似。也许小说写的就是发生在蓬莱的事情也未可知。当然了,小说是虚构出来的,比如黄鸟吧,就是作者虚构出来的一个虚假到了极点的人物。想想吧,这个世界上有谁会给自己的儿子取名为鸟啊?而这个鸟字在这里读与屌相同的音。所以万万不可相信作家说的都是实话。他们最喜欢糊弄人了。只是这种糊弄图的是个乐趣。
老万在文化局里面当官。自然也接触过写作小说的人。知道要是得罪了他们,他们就会给你弄出一大篇来的,比一个成熟女人的屁股还要大。然后发表出来。而且即使你明明知道他写的就是你,但你一点脾气也没有。因为他根本就不会写万吉华如何如何。他会换一个名字,比如把万吉华换成方什么什么。你找他说理去,他会说你姓万,我写的可是方某某啊。不信你瞅瞅。人家可是比你多了一点啊。你少了人家那么一点,竟然还胆敢跟人家相提并论?太不自量力了吧你?
具体到老万,听人说自己的气色好,自然马上就想到了好的原因。但这个原因是万不可说出来的。只是哄了铁拐李一颗仙丹吃的说法,显然更是凭空虚构。因此老万就笑。说:“说笑了这个。我气色哪里好得了啊?在家里天天受老婆的气,要不是年龄大了,连搓衣板都得跪,哪里会好得了?”
对方当然不相信老万的话,说:“明明是好得不得了嘛,明明是只有仙丹才会有如此显著的效果嘛。你老万是害怕我们央求你引见铁拐李,也讨颗仙丹吃了,把你的气色给比下去了吧?”
老万就说:“其实铁拐李葫芦里的仙丹也不见得有什么效果。想想吧,如果有效果,他为什么至今还瘸着一条腿,在电影和电视里面拐来拐去啊?”
这个问题和此种回答早就有了。不过老万一说。就把大伙的猜测给堵了回去。老万就哈哈一笑:“心静自然凉。我现在心静则人从容啊。”
老万说得很有些哲理在里面。大伙就挖空心思地想里面包含的真理。想也想不明白,就不想了。天老是下雪,清扫的任务繁重,天天扫天天扫,把大伙都扫得快要成雪人了,哪里还会过度地关注老万的气色啊。
老万就哼着一支当地的民间小调,慢腾腾地上楼,或者慢腾腾地下楼。或者停在一边点上一支香烟吸。在一些人看来,老万简直都快要成神仙了。
老万也觉得自己简直就是神仙了。
这是说的意外到来之前的老万。等意外到来后。老万就绝对地不敢以为自己是神仙了。
意外是这样到来的。有一天下午老万来上班,他装作有意无意地别着脑袋,把眼光放到一边,要走过门房的时候,门房的门突然打开了。老吴把半个脑袋伸了出来。老吴看着老万说:“万局长,忙呢这是。”
老万不想跟老吴搭腔,但人家既然主动地跟他说话了,他一个文化局高层领导干部,是不应该小瞧人家的,就啊了一声,说:“忙啊。这不,又有几家集团公司需要加强联系了。上去把有关资料发过去,让他们看看咱们登城的自然风光和人文环境,是多么适合他们过来创业啊。”
老吴等老万把官腔打足了,吃地一笑:“万局长,你进来一下。咱们这回可是闯了大祸了哩!”
老吴说他们闯了大祸了,老万根本就不相信。他们之间有过什么联系吗?没有的,也不可能有的。想想吧,一个看大门的,连正式工都不是的人,哪里有资格跟一个享受正科级待遇不变的副局长一起闯什么大祸啊?要闯也是他老万自己闯,或者老吴自己闯。联系不到一起去的。所以老万根本就没有打算进去一下。但想不到的是老吴伸手一扯,竟然就把老万给扯了进去。
老吴破例没有看电视。那台旧电视像个早已死去的破烂儿,毫无生气地坐在桌子上面。老万被老吴一扯,有点恼火:“我真的很忙啊,相当地忙啊。黄……啊黄局长马上就快要从首都北京飞回来了。他已经给我打过电话了,要我再主动一点,争取让微软集团的项目落实到咱登城来,把登城建成世界上最大的电子游玩城。”
老吴根本就不理会这些,他把一张显然是从什么地方揭下来的纸塞了过来:“不得了啊万局长,上回你弄回来的狗可不是一般人家的狗,它是市长家里的宝贝狗啊!”
这时离狗的事情已经过去五六天了。老万早已把这档子事情给忘记了。老吴一说,他还有些迷糊:“狗?什么狗?狗的事情与我有关吗?我做的是文化工作,属于上层建筑,与精神文明有关系的,与狗就没有关系了吧?狗是经济基础方面的问题啊。”
老吴有些急了:“万局长。你可万万不能装作不知道啊。那狗明明就是你弄过来求我杀的,肉你也吃了,狗腿你也啃了,狗下水你也包圆儿了,你可不能不承认啊。市长家的狗,我一个看大门的哪里敢随便给杀了啊……”
老万其实是假装忘掉了狗的事情的。其实老吴一说狗是市长家里的狗,老万的心里就哗啦一下,像是什么东西被一块突如其来的石头给造破了碎了破碎了。现在老吴逼了上来,显然不承认是不可能的了。况且还有烧锅炉的小孙可能给老吴作证的。要是两个人证一个人,这一个人还有什么办法逃脱?老万就一屁股坐到老吴的床上,看那张纸。
纸上面印着一条狗的照片。狗是黑狗,瞅着眼熟。好像就是老吴杀的那条。不过照片上的狗干净多了,乌黑的毛梳理得井井有条,表情也神气得很,像老子天下第一、唯我独尊似的。老万瞅了一会儿,就去读上面的字,大意是说,他家里丢失了一条狗,狗有三十来斤重,是德国名犬,叫什么什么的,是他宝贝儿子的宝贝宠物,儿子叫它小黑。说是一个星期前因故离家出走,如有找到并送还者,定有重谢。后面还附有一个手机号码。
老万瞅过文字。丢给老吴:“你说是市长家的狗,怎么上面没提市长一个字啊?”
老吴说:“我也不知道是市长家的。可听别人说是。还说这个手机号码就是市长用的。”
老万仔细瞅瞅手机号码,这个号码他很熟悉的,一想,果然是市长的号码。因为登城副科级以上的干部,都有市长和书记的手机号码的。看来老吴说得有点道理,丢失狗的确实是市长。
但问题是,他们吃的那条狗真的就是市长家的那条狗吗?
如果是,那麻烦可就大了。而且不是一般的麻烦,不是一般的大。市长家的狗是可以随便弄来吃的吗?你一个副局长,长出来了那样的牙齿吗?如果你是省长,说不上市长还会笑嘻嘻地把狗亲自送给你吃呢。但你不是啊!
一时间老万的脸色相当地不好,手也跟着哆嗦起来。原本他是要摸一支香烟吸几口,稳定一下情绪的,但他的手哆嗦着,竟然摸了好几次都没摸出来。
老吴倒是显得镇定。他替老万把烟从衣兜里掏出来,先给自己一支,用打火机点上,再给老万一支,给他点上。老吴吸着老万的香烟说:“万局长,你瞅着这事情应该咋办啊?万一叫市长知道了,我一个看大门的,不认得几个字,开了就开了,反正也没指望看这狗屁大门能弄个官儿当当。可是你哩,你跟我就不一样了,弄不好,怕是要惹上麻烦了。”
这个还用得着老吴提醒吗?如果真的吃了市长家的狗,而且被市长知道了落实了。那他万吉华不就完蛋了?
所以老万万万不愿意承认那狗就是市长家里的狗。
老万哆嗦着把纸扯过来,重新看那狗。确实怎么看怎么像。如果把他们吃掉的狗洗个澡,仔细梳理一下毛,然后喂得饱饱的,给它一点自尊和自信,它不就是这个样子的吗?
老万就感到天开始旋转起来。
老吴静静地站在一边。瞅着老万,表情里很是有些古怪。老吴说:“万局长啊,你万万不该把市长家里的狗当成自己的,日哄我给杀了啊。你这般一弄,我吴成运就是跳到黄河里也洗不清身子了啊……”
老万喃喃着说:“市长家的狗,它跑到文化楼这边干什么?哪里不好跑啊?为什么偏偏跑到这里来?”
老吴把一支香烟吸剩下屁股。又摸了老万一支点上:“楼上文化馆不是星期天办音乐班嘛,估计市长家里的狗也喜欢音乐,是不是想上去跟着学习唱歌跳舞啊?那回我瞅着它就不是一般的狗。想想它看我的那眼神,一般的狗哪里会那么看着我啊?”
老万有些恼火起来:“那你干嘛还杀了人家?”
老吴委屈地说:“是你叫我杀的嘛。你说是你弄过来的,你是局长,我哪里敢不听你的?不听你开了我,我上哪里看大门啊?”
老万起身,摇摇晃晃地往外走。老吴不让他出门:“到底该咋办啊?你要是没主意,我只好去自首了……”
老吴一说自首,老万就惊了一下:“自首?你竟然会用自首这个词?”
老吴不屑地说:“那有什么。当初我犯事儿了,要不是积极去跟政府自首了,说不定能判我几十年哩。”
老万无比地惊讶:“你……你进过监狱?”
老吴得意地说:“当年我要是心肠再硬些,人都杀死好几个了。结果手一软,没杀成,噗地一下,只把人给捅了个重伤了事。想想吧万局长,要不我咋有这般的好手艺?杀人练胆儿哩。”他叹了一口气,“老了如今,要不然,老子我还想过刀口上舔血的日子哩!”
老万慌慌张张地逃出门。老吴在后面说:“我都快受不了了,我都想去找市长自首了。自首了,兴许市长就不会怪我,就会只怪你一个了……”
老万逃到二楼,慌慌张张开了办公室的门,一头撞了进去,再一屁股坐到椅子上,觉得头沉重得很,只能把头放到桌子上面歇着。万万没有想到啊,老吴吴成运当年竟然是个杀人犯,虽说只把人杀成了重伤,但也是个杀人犯啊。自己倒好,跟这样的社会渣滓弄到了一起,而且是因为市长家的狗弄到了一起的。妈妈的,这可怎么办啊……
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老万听见门响了一声,以为是老吴跟上来了,抬头一瞅,是小汤来送报纸。小汤瞅着他的脸,惊讶地说:“万局长。你的脸色很难看哎,是不是病了啊?”
老万恨了声。突然就愤怒起来:“你他娘的才病了哩!你个鸡八小蹄子的。是不是盼望老子死了了事啊?”
小汤从来也没有看到老万如此的表现。一时就呆在了那里,片刻才把报纸往地上一丢,哭着跑了出去。老万冲着空虚的门说:“日后再用这口气跟老子说话,老子就先奸后杀了你个小蹄子的!”
经过一番发泄。感觉舒服了点,老万就不再继续趴在桌子上面了。现在他满脑子都是那条狗的形象。看上去确实是杀了市长家的狗。可是如果他们三个都不说出去,都把住了嘴巴,市长又不是个神仙,哪里会算得出来是他们下的手?看来是要跟老吴还有小孙把口子扎好了。万万泄露不得啊!
6
老万静着心呆了一会儿,感觉平静下来了许多,才慢慢出门。经过局办公室,听见里面有人在低声哭泣,知道是小汤。刚才他冲小汤发火,充分暴露了他内心的恐惧。而这个,是很容易被人捕捉到蛛丝马迹的。他想进去安慰安慰她,道个歉,又一想,顾不得了,以后再说吧。就慢慢下楼了。
老万先去了锅炉房。现在他最最迫切要做的是消灭物证。而最有可能暴露的物证就是狗皮。都说人活一张皮,狗又何尝不是?认识一条狗的真实面目,肉和骨头和下水都不重要,关键就在皮上。他要把狗皮丢进锅炉里,让它变成一把灰尘。因为没有谁会通过一把灰尘把一条狗给辨认出来的。
锅炉房里照旧轰轰隆隆作响。小孙正不遗余力地往锅炉里添加煤炭,脸也被煤炭弄得一片漆黑。老万背着手,跟小孙简单地打了个招呼,就往后面去了。他记得狗皮就贴在后面的一块空闲处的。但他却没有看见狗皮,只看到那里有一个狗皮留下来的痕迹。老万慌张了一下,急忙问小孙狗皮哪里去了。
小孙显然还不知道那条狗是市长家里的,呲牙一笑说:“你不是给老吴了吗?昨天他就取走了。”
一时老万弄不明白老吴这么急着取走狗皮的真实用意。但显然问小孙是没有任何用处的。何况这种事情,少一个人知道,危险系数就会少一些。他就啊了一声,慢慢出了锅炉房,在外面的雪地上站了一会儿,又慢慢地去了门房。
这时老吴已经打开了电视,正在看一部破案题材的电视剧。老吴看得津津有味,连老万进来了也没察觉。老万也不理会他,张着眼睛四处寻找,却也没有看见那张狗皮。以他的经验,这才几天工夫。狗皮不会那么快就弄好了铺到床上去。那么老吴会把它藏在哪里?老万再寻找一遍。也只是在桌子上看见了老吴用来杀过狗的那把刀子。刀子已经洗得干干净净了,丝毫血迹也没有。老万就假装咳嗽了一声。
老吴回头见是老万,就叫了声万局长,说:“我正打算上去找你哩。”
老万说:“那张狗皮哩?不能再留下了。留下是个祸害哩。”
老吴笑了一下:“放心吧万局长,狗皮我藏得妥妥的哩。就是头晌有个人进来,瞅见过了。我寻思他兴许看走了眼,没认出是市长家的狗的皮吧。”
老万的心猛地跳了一下:“狗皮让人看见过了?”
“没人看见过,我哪里会这么着急啊?别人要是不知道,我定是要把这事情给烂到肚子里面的。只是我害怕那人并没看走眼,要是那样,可就麻烦了哩万局长。”
“小孙知道市长家里丢失狗的事情吧?”
“我没问过他。估计他还不知道。”
老万啊了一声:“可不能让他知道了。”
老吴说:“小孙有耳朵,也有眼睛。虽说是个烧锅炉的,可脑子也不蠢。他知道不知道,我哪里管得了啊?反正我是不会轻易说出去的。”
“还是把狗皮处理了吧,比如扔进火里烧了,一了百了。”
“我舍不得哩。那么好的一张狗皮,黑夜里铺到身子底下,抵得上个小老婆哩。”老吴说,“万局长啊,我老婆都死了十好几年了,好不容易弄了张狗皮,哪里舍得烧了啊?烧了。不把我小老婆都给弄没了嘛。”
老万想了想,把心一横说:“你烧了我给你些钱。怎么样?”
老吴的眼睛亮了亮:“我哪里好意思要你的钱啊?我就想留下狗皮。好歹抵得上个小老婆哩。”
“我给你一百块钱,你就处理了吧。”
“一百块钱我又不是没见过。实话跟你说,你就是给我五百块钱,我还是舍不得哩。”
“老吴,你到底想咋样?”
“我没想咋样,就想留着狗皮好暖和身子当个小老婆哩。”
一时老万无话,站在那里生气。老吴也不说话,转眼继续看电视。过了一会儿还是老万沉不住气了,说:“要不我给你五百块钱。你把狗皮给我。好不好?”
老吴吃地一笑:“万局长啊,花五百块钱就想叫我把小老婆让给你,换了你你会不会说我贪心?”
老万说:“狗皮又不是真的小老婆。”
老吴说:“我瞅着它就是真的哩。”
老万恨了声,就出来了,回到自己的办公室里生闷气。这会儿他还不知道老吴到底安的是个什么样的心。可他知道,老吴这是讹上他了哩。他想要回来狗皮,可老吴就是不给他。五百块钱都不干,这狗日的老吴到底想干什么啊?难道他是想拿这来毁了他万吉华的前程?虽说如今他的前程已经很打了折扣,可毕竟他还是个享受正科级待遇不变的副局长啊。想想吧。要是他的这张皮被剥了去。他还剩下什么了?
什么也没有了啊!
可是,他也不能让这狗日的给讹着了。瞅着平日声色不露的老吴,原来是咬人的狗不露牙齿啊!
妈妈的,当初怎么就和他合作弄了一回狗?
老万如今是悔青了肠子。
只是再把肠子悔绿了,也没用了。
得想个办法。怎样才能堵住狗日的老吴的嘴巴。
下了班,老万没有马上回家。天黑下来了,他也不开灯,就那么在黑暗里面坐着,连烟都懒得吸了。但是办法始终是没有的。老吴仗着是老黄的亲戚,不会把他放在眼睛里面的。况且他又是个进过监狱的主儿,连人都杀过。真不知道狗日的黄鸟怎么会弄了这么个人来看大门。文化局这样的地方,应该找个文明人看大门的。
退回一步想,还是怪自己。想吃狗想疯了。要是不打那条狗的主意。不就屁事儿也没有了吗?
可是,事情既然已经这样了,后悔有什么用处啊?关键还是不能让老吴把杀了市长家的狗的事情捅出去。只有守住了这一条线,才能够保住眼前所有的东西啊!
老万也不知道自己在黑暗里究竟坐了多长的时间。等电灯哗啦一下亮起来时,老万吓了一跳。张眼一看,竟然是万丽和马小刚来了。万丽瞅着老万。嗔怪地说:“老爸,你在干什么啊?怎么打你电话不接,打你手机也不接啊?”
老万很惊讶:“你打我电话和手机了吗?我怎么一点也没听见?”
万丽说:“要不老妈咋会担心你出啥事了?非让我们过来看看。这般天气,路又难走,你一个人搁这里发什么呆啊?”
老万急忙掩饰自己:“噢。我是在想工作上的事情,这不都年底了嘛,引进文化产业的事情一点点眉目也没有。我心里急啊。”
万丽嗤地一笑:“老爸你这是皇帝不急太监急。管他呢,你又没个实权,整天受排挤。就让别人操心去吧。”
老万不能再呆下去了,瞅瞅时间,都八点多了。起来关了灯,再关了门,跟万丽两口子一起下楼。经过门房时。老万把眼睛调到别处去,硬是不看老吴一眼。听见老吴在门房里故意咳嗽。也还是不看他一眼。
出大门回家,老万走了几步。回头发现万丽两口子还跟在身后,就说:“忙你们的去吧,我自己认得家门。”
万丽说:“本来我们也不想回家。可老妈说她包了狗肉饺子,让我们一起回去吃。好久没吃过狗肉饺子了。小刚这不就馋得跟什么似的嘛。”
老万听说老婆又叫了外人来吃与狗有关的饭,不由地就生气了。可是他又不能表露出来,只好在心里生气,也不吱声,低了头,把路上的雪踩得咯吱咯吱作响。
回到家老朱已经包好了饺子,锅里的水也烧开了,一见老万就埋怨说:“是不是有人请你吃饭了?也不跟家里说一声。还以为你叫相好的拐走了呢。”
老万也不说话,一屁股坐到沙发上。老朱瞅着他的脸,说:“你脸色可不大对劲。是不是受凉了?”
老万说:“受个屁凉,我心里烧得很。”
晚上的饺子老万吃得不多。本来女儿女婿回来了。是要喝上一杯的,但他连酒都没取出来,胡乱吃了一碗就丢下筷子。万丽跟老朱说:“老爸是工作上的事情不顺心哩。”这般也就过去了。
晚上万丽两口子还想在家里住宿,老万烦躁地挥了挥手。说:“走吧走吧。你们在家里我受不了。”
万丽和马小刚的脸腾地一下都红了。老万瞅瞅说:“我不是那个意思。”可越说不是那个意思,两人就越往那个意思上想。他们哪里还好意思啊,就告别一声,回他们的住处去了。
这一夜老万都没有休息好。虽说吃了狗肉了,但丝毫的欲望也没有。老朱是个粗心人,自己睡下了。老万起来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像是一只被掐去了头的苍蝇,不知道应该往哪里走。
第二天上午就起来得迟了。迟到了。当然了,迟到了也是无所谓的。反正局长老黄不在家,他们几个副局长谁也管不了谁。只是经过门房时,老吴又把他拦住了。老吴说:“万局长,你进来,我有话说。”
老万不想进去,照直往前走。却听见老吴冷笑了几声,说:“好哇老万万吉华,你以为你不搭理我,把张屁脸调一边去。就屁事儿也没有了?实话告诉你吧,已经有人过来打听市长家狗的事情了。我呢,到这会儿是还替你扛着,一句也没说。只是到底我能扛多久,能不能扛到底。连我自己也不知道。要是人家愿意给我弄个真正的小老婆日弄,兴许我吴成运就成王连举了。我这人性子硬,可过不了美人关。”
王连举是样板戏《红灯记》中的人物,是个典型的叛徒。像老万老吴这般年龄的人,个个都对样板戏耳熟能详,他当然知道老吴的用意是什么,就把步子停顿下来,说:“老吴你到底想咋样?”
“不想咋样。就是闲得心里发慌,想找点事情做做。”老吴嘻嘻一笑,瞅着老万说,“市长的告示上可是说了,有重谢。市长的重谢,想想都让人乐得直咧嘴。我估计了一下,起码也得一万块钱吧?”
老万回头也瞅老吴:“就是十万块你也找不回那狗来了啊?”
老吴说:“找是找不回来了。可我知道那狗是叫谁给谋害的啊。我抱着狗皮到市长家里一坐,把事情的来龙去脉一说清楚了,你猜市长他会咋个想?起码他知道了他的宝贝狗的下落了吧?当官的,都当市长这么大的官了,让人给蒙在鼓里,可是最最难受的事情啊,想杀人都找不着下手的主儿啊。想想吧老万,市长会不会重重奖励我?说不上还给我转个正,办理个退休手续,连大门也不用看了,直接回家享福了呢。”
老万说:“你这是做梦。”
老吴一点也不急:“做梦不做梦。不是你说了算。”
“说一千道一万。那狗也是你亲手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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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狗是我亲手杀的,可当时我不知道是市长家的狗啊。是你老万说那是你弄来的狗,你糊弄我倒没啥,市长可不是好糊弄的。要是市长好糊弄,他咋能当那么大的官儿啊?”
老万就软了下来。他推开老吴进到门房里面,把门狠狠一关,说:“老吴你到底想做啥?”
老吴瞅着老万,慢慢说:“开始呢我就想弄几个钱花花,喝点酒啥的。可你小气得只肯给一百。最多才肯给五百。我吴成运又不是叫花子,我看大门一个月还有八百五十块的收入哩!”
老万气咻咻地说:“我给你一千块钱,这下行了吧?”
“市长那边可是重谢哩。市长多有钱啊,不用想都知道。他一重谢,我就不把你那几个钱往眼里放了。再说我说的是开始我就想弄几个钱花花,现在我不想钱了。”
“你不想钱想什么?”
“我想个小老婆哩。”
“我给你钱,你出去找小姐就是了。”
老吴哈哈一笑:“找小姐是你们当官的干的事情,我不当官,不敢找。你们找了,就是让公安局的抓住了,找个关系户一说,饭店里面一坐,酒一喝,钱一送,就屁事儿也没有了,出来照样当官搂钱,照样找小姐快活。我哩,平头百姓一个,万一叫公安局的给抓住了,先就得罚我五千块钱哩。我上哪儿弄去?再说了,当小姐的都不干净,叫她们给染上一身病,就又得花钱治。我呀,还是想弄个妥当的小老婆日弄哩!”
老万说:“哪里有什么妥当的小老婆给你日弄?”
老吴笑了一下:“以前我以为没有呢。昨天晚上我看见跟在你身后的那个女的不错。她是你闺女吧?人长得虽说不是很俊,可架不住年轻啊。我一眼就瞅上她了。要是你愿意,你就是我的岳父大人了哩……”
老万一时气得浑身哆嗦。说不出话来。老吴呢,站在一边不动声色地笑。看上去他就像是在跟老万开玩笑哩,但这样的人一旦用这样的口气跟你说话。你就万万不能再当成是开玩笑了。所以马上就老万知道,他是被狗日的老吴给挤到了墙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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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万躲在自己的办公室里,把门从里面关得严严实实的,把窗帘也拉得严严实实,然后就不停地打自己的嘴巴。老万下手很重,很快就把自己的嘴巴打得鲜血直流,脸上手上都是红的。老万一边打一边说:“万吉华啊万吉华,你狗日的嘴馋,再叫你狗日的嘴馋。我打死你个狗日的!叫你嘴上日后长疔,叫你嘴上日后生痔疮……你个狗日的万吉华啊……”
折腾得自己筋疲力尽,老万瘫软在地上,像是被人抽去了骨头。他想放开嗓子嚎啕大哭一场,把满肚子里面的委屈和愤怒都哭出来,但是又害怕被别人听见了,从而暴露出来事情的本质。万万想不到的是,仅仅为了吃一条面目模糊的狗,他竟然就被一个下三滥的无赖给逼成了这个样子。狗日的老吴竟然打上了万丽的主意。他一个当父亲的,哪里能够做出这样的事情来啊。要是做出来了,他万吉华就不是人,是条狗了……
只是回头看看,他老万还真的就是个人吗?放开眼前的事情不说,自己当初不也是看上了哪个女的,就想方设法地要上人家的床?自己手里有权,有权不用,过期无效。在乡下当了十几年的领导干部,哄弄到床上的女人,又何止十个八个啊!当然有的是主动的,人家贪图的是你手里的权力能给她们办成事情,有的就基本上带有强迫性质了。强迫过了再给她一些甜头,事情也就那么过去了。没有人出面追究你。
如今。自己的闺女也让人给惦记上了。要是个各方面都出众的男人倒也罢了,可老吴是个什么东西?是流氓无赖啊!是社会渣滓啊!这样的人,比自己的年龄都大了,仔细瞅一眼都恶心半天,哪里能够把闺女给他日弄啊?况且。就算是自己愿意了,万丽能愿意吗?还有马小刚哩!他们过了年春天可就要结婚了哩……
可是,如果不答应了老吴,这狗日的只怕真的会拎着狗皮跑到市长家里。把事情给捅出去的。自己贪图口福,杀了市长家的狗,说什么也不能让市长知道了。市长是谁啊?得罪了市长,他也就完蛋了。
市长要是想整治哪个人。连自己动手都不用,一句话都成了。
他不想就这么完蛋了。
老万就嘿嘿笑起来:“这就叫报应哩!狗日的报应哩!”
他说:“万吉华,狗日的你活该哩!”
老万索性躺在瓷砖铺成的地上,眼睛定定地望着办公室的天花板,看上面被岁月染印的种种痕迹。人就如死了一般。如此躺到了下班时间,老万就慢慢坐起来,点上一支香烟吸尽,站起来,把身上的灰尘清理干净,把脸上和手上的血擦干净,若无其事地下了楼。经过门房时,老万特意进去跟老吴说:“行了老吴,我算是栽你手里了。到时候我把闺女领过来,你可得把狗皮还我。”
老吴笑眯眯地说:“你闺女跟了我,就算是做个长久不了的露水夫妻,你也是我露水岳父啊。都那样关系了,我哪里还能出卖你?做人我可是一辈子都讲究一个诚字啊。你就妥妥地把心放回肚子里吧。”
老万哼了一声,掉头走了。
中午回家,老万把冰箱里剩下的狗肉一一扯出来,打开窗户,统统地扔了出去。老朱拦没拦住,以为老万疯了。老万恶狠狠地说:“拦个屁。这是条疯狗!”吓得老朱放了手,弯下腰,一个劲地干呕。
下午老万没来文化局上班。他揣着钱到发廊里洗头。也不是马上就坐下来洗头,而是一家一家发廊瞅,瞅了十来家,到底瞅见个闺女模样身材长得跟万丽有点相像,就坐下来让她给洗头。这闺女的手艺不怎么样,老万也不见怪,就假装随便地问她是不是还做着别的生意。闺女脸一红,小声说:“老板要是有特别需要,我们也做的。”
老万说:“为啥做那样的生意?”
闺女开始不说,后来才叹了声。说:“谁家没有一本难念的经哩。老板你就甭往下问了。”
老万啊了声,就不往再下问了,而是说:“那你出台不?出台就是包夜的意思。”
闺女低头敛眉说:“只要老板出的价钱好,拿人当个人看,也不是一定不出的。”
老万就问包夜的价格,原来包夜得三百六十元。老万就说:“我给你五百块钱,到时候你得听我的话,好不好?”
闺女同意后,老万就给她临时改了个名字,叫万丽,让她好生记住了,万丽,千万的万,美丽的丽。又告诉她要记住万丽的父亲叫万吉华,是登城文化局的一个副局长,长得就是他这副模样。说那个人要是问起来你就这么说。别的就不用说了。那人问也不说。老万说:“闺女,我不是想糟蹋你,那人是看大门的。你哩,就当是救我一回吧。我摊上了急事,病急乱投医了。”
这闺女说:“老板是有啥把柄把在他手里吧?”
老万说:“这个你甭多问了。闺女你记着,我是有把柄在那人手里。不过也不是我做了什么坏事落下的把柄。这个你放心好了。我不是个做坏事的人。只是这世道,越是好人越容易让坏人拿了把柄的。”
闺女说:“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哩。这个我懂。”她就不再问什么了。
天黑下来后,老万付了五百元钱,再带着她找一家饭店,点了几个菜,陪闺女好好吃了一顿饭。吃饭时老万又嘱咐她千万不要暴露出她是做这种生意的。还说事情如果做得好,还会再给她一笔钱的。闺女答应了。老万又试了几次,闺女的回答没有什么破绽露出来。瞅瞅时间快九点钟了,老万就亲自把她送到门房去。
文化楼一到夜里,基本上就只剩下老吴一个人了。前几年局长老黄还曾与牛二姐过来加过夜班的。但加了一段时间,新鲜感过去后,就不再加了。况且现在如果想要加班,更可以到宾馆开一个房间,在那里加的。在办公室里加班,是初级阶段的事情。再说,局长老黄如今只对飞机感兴趣了。这是闲话。但却可以说明看大门的老吴为什么胆敢如此地放肆了。
老吴早就在那里急不可耐地候着了。瞅着老吴那副表情,老万真想给他几个耳光,把他打趴下了。但是他不能。他得想法把这件事情给糊弄过去,把自己脱身出来。一看见这个女孩子,老吴眼睛就再也不肯往老万身上放了。老万气哼哼的。把牙齿咬得咯咯作响,说:“老吴,你要是胆敢拿我闺女不当人待,我就是舍了这身官皮,也要跟你弄个你死我活。”
现在的老吴没有别的想法,只盼着老万快些离开,就说:“哪能呢,我自个儿的小老婆,心疼都来不及呢。”
老万说:“废话少说,快些把狗皮还我。”
老吴装模作样地想了一下,把脑袋拍了拍:“哎呀,我忘记放在哪里了。不过老万你一万个放心,日弄了你闺女,你都是我岳父大人了,我哪里还会再给你添麻烦?”
“不行。你马上给我。不给我就把我闺女领回家去。好人家里的闺女,做这个你不伤天害理吗?”
“你们当官的干的伤天害理的事情也不少了。如今也该我们平民百姓干一回,扬扬眉吐吐气了。”
“狗皮!”
老吴从床底下用力抠了抠,拖出一张半干不干的狗皮来。老万急忙抓到手里,在电灯下瞅瞅,仿佛就是那条狗的皮,就把它卷巴卷巴,夹在腋下。临走时老万恶狠狠地瞪着老吴,说:“老吴你不得好死你!”
老吴笑嘻嘻地说:“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啊。老万,你就甭操心我的死活了,还是回头想想你自己的前途吧……”
老万就转过脸来,深深地看了那闺女一眼,轻轻拍拍她的肩:“好闺女,别害怕,明天一早我就过来接你。”
那闺女望着老万,不知为什么,竟真就怯生生地叫了他一声爹。这一声爹竟然哗啦一下,把老万叫得热泪横流。老万突然拉着闺女的手说:“闺女,跟爹回家。爹宁肯自己受罪。也不让你做这种丢人现眼的事情了……”
但是老吴不依。老吴扯住闺女的胳膊,说:“老万,都说好了的事情,你可不能反悔啊。”
“我不干了行不行?”老万把狗皮往老吴怀里一塞,“你爱咋样就咋样吧。闺女我领回去!”
到了嘴边的肥肉,老吴哪里肯放手。他把狗皮弹到地上。还是紧紧地扯着闺女不放。老吴说:“我都多少年没做过风流事情了。这一回,说什么也得把你闺女给日弄了。要不然,我这一片心血岂不就白费了?”
老万这时想缩手。想就这么把事情了结过去。可瞅瞅这闺女的可怜相,真的不忍心把她留下来给老吴糟蹋。老万想,就是一条狗。它也比老吴干净哩!只是如果这般地撕扯下去,老万只怕还是要放了手的。毕竟他就是为了过来了结狗的事情的。
跟老吴撕扯的时候,闺女又叫了老万一声,她说:“爹啊,放心走吧,我不会有事的。你快些回家吧。别让娘在家里放心不下你啊。我会照顾好自己的。”
闺女提到了娘,更让老万泪水婆娑起来。要是闺女的亲娘知道了闺女这样的遭遇,只怕会伤心死的。老万这时说什么也不愿意把闺女留在这里了。他用力掰着老吴扯住闺女胳膊的手,一边掰一边说:“跟条吃人不吐骨头的恶狼在一起,你哪里能照顾好你自己啊?再说你娘在家里也放心不下你啊。闺女,跟爹回家……”
老吴恼了,啪地给了老万一个耳光。老万还没有反应过来,闺女却哇地一声哭起来。她死命地抓抠老吴的脸:“不要打我爹,不要打我爹啊……”
老吴脸上赫然出来了几道手指印,接着血就渗了出来。老吴狠狠一推,就把闺女推倒在地上。他恨恨地说:“老万,你他娘的不要命了你?敢跟你大爷玩儿武力啊!”
老万瞅瞅倒在地上的闺女,闺女显然是跌伤了哪里,脸上充满了痛苦的表情。老万说:“你胆敢打我闺女你!”
老吴说:“打是轻的。我要是不日弄她个半死不活,我吴成运就倒着走路给你看。”
老吴瞅瞅挣扎着要起来护着老万的闺女,哼了声,就用力把老万往门外推。老万一时支撑不住,身子歪歪扭扭地碰到了桌子上。他的手无意间就触摸到了老吴的那把刀子,想都没想,老万就抓了起来。等老吴上来想把他再往外推的时候。老万握着刀子的手一硬,就把刀子顶进了老吴的肚子。
老吴一时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他只觉得肚子处猛地一凉,像是被一阵寒风吹着了。他松开抓着老万的手,低头瞅肚子,发现那里竟然长出了一个刀把来。刀把在肚子上摇摇摆摆,仿佛已经活起来了似的。老吴说:“你……你……你……”
老万突然意识到自己刚才做了什么。他万分地吃惊。他嘭地一下跳起来。结结巴巴地说:“我不是有意的。是你的刀子它自己进去的……”
坐在地上的闺女这时跟着老万说:“我看见刀子是它自己钻进去的,没有人动它……”
老吴根本就不相信他的刀子会自己跑进他的肚子里面去,他慢慢挪着身子坐到床上,想要把刀子取下来。可他的手这时软得厉害,人也软得厉害。他瞅着一些红色的液体不断地从刀把那个地方出来,猛然号了一声:“老万……你狗日的杀人了……”
老万急忙辩解:“我没杀人。我连只鸡都不敢杀。我没杀人啊……”
那闺女也说:“我爹他不会杀人的,是你自己杀的人。”
老吴有气无力地说:“我杀也只会杀别人,我杀我自己做……做什么……”
闺女说:“你作恶多端,怕别人笑话,自己不想活了呗。”
老吴跟呆在一边的老万说:“你还不快叫120来。我要死了啊……”
闺女说:“活该!”
老万慌慌张张地掏出手机,哆哆嗦嗦按了120,对里面说:“文化局门房有人自杀,快来救人呐。”
老吴说:“不是自杀,是……老万杀人了……”
老万瞅着老吴的肚子处的衣服越来越红,越来越湿,急忙过去要把刀子拔出来。老吴说:“别拔……一拔我就更活不成了……我混蛋啊……我……我不该想日弄你亲闺女啊……”
老万用手替老吴捂伤口,没用,又用老吴的衣服堵,还是没用。等到120的过来,老吴已经气息奄奄了。他瞅着老万,断断续续地说:“我不该想日弄……你闺女啊……”
120当场给老吴止血,一边止血一边把他抬上救护车。老万跟着上了车,回头一看,那闺女也上了车。老万说:“闺女,没你的事儿了,你回去吧。改天我再给你送钱……”
闺女说:“爹啊,我陪着你去吧。要不你一个人会害怕的。”
老万再也不能拒绝她了。就把她搂在怀里,说:“闺女啊,我不该连累了你。”
闺女说:“我不怕哩……”
说是不害怕,闺女的身子可还是颤抖得厉害,像是正在生着一场大病。老万感觉出来了。他把她搂得更紧了。他觉得这闺女就是他的亲亲的闺女哩,是他的比万丽还要亲的闺女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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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吴这人终究是经历过世面的,命忒大,到底是没能死成。刀子进入老吴的肚子,扎到了肠子处,但肠子都好好的,一点点也没有扎破。别的内脏也没有什么事情,就是血流出来得多了些。老万毕竟真的没有杀过什么,手法和力气都不到火候。要是平常日子练习过,以当时的情况来看,只怕两个老吴都要死掉了。老吴没死,老万也就用不着给他抵命了。可是即使用不着抵命,但毕竟老万还是有杀人的嫌疑,就被公安机关弄了过去。
给老万冒充闺女万丽的那个女孩子,却无论如何也不肯让老万就这么去坐牢的,她一次又一次地往公安局里跑,一次又一次地去给老万作证,说老吴不是老万杀的,是老吴自己活得没有意思了,不耐烦了,就取了刀子,噗地一下捅进了自己的肚子里面。公安局里的人听着,她这么说,不听着,她也还是这么说。反正就是说,一遍一遍地这么说。
老吴活过来后,也说是自己活得不耐烦了,说自己是想日弄人家的宝贝闺女,遭了报应。
但老万的口供显然要更加复杂化一些。他从自己在东南乡当乡长时接到一封人民来信说起,说到施展计谋,弄了康庄的村长老黑家的黑狗,美美地吃了整整一天的狗肉,喝得酒瓶子扔了一地,说到进城后跟哥们吹嘘狗肉如何如何大补,再说到他们杀的那条可怜巴巴的黑狗。还有市长家里贴出来的寻狗启事,还有老吴以此来讹他,不是讹他的钱财,而是想日弄他的亲生闺女万丽。他一个当父亲的万万不情愿把自己的闺女送给这样的人日弄,就昧着良心,去找了一个在发廊打工的女孩。哪知女孩的一声爹叫得他热泪横流,他就把女孩当作自己的亲闺女了。这样刀子才进了老吴的肚子。至于究竟刀子是怎样进了老吴的肚子的,他自己也记不起来了。
老万记不起来了,那个冒名万丽的女孩子却说她是牢牢地记着的。不光牢牢地记着。还眼睁睁看见了,就是老吴自己取了刀子一捅,噗地一下捅进了自己的肚子。
录口供的警察把他们三个人的口供对照了一通,感觉似乎事情的真相,应该是老吴自己捅了自己一刀。至于老吴为什么要这样做,老吴说是报应。可报应属于迷信范畴,不能采信。那么,大约忽略过去也是可以的。串起来看看,老万说他不知道刀子是怎样进了老吴的肚子的,而老吴自己说是自己捅的。第三人,冒充万丽实际上名叫李小妹的女孩。口口声声发誓说自己就是看见老吴自己捅的,那么,最后统一了过来,结果就是老吴自己捅了自己一刀。如此结案,老万的罪过就减轻了许多,甚至可以说算不上是罪过了。
况且现任的公安局长还曾经是老万的上级,老万在东南乡时弄的那条狗,他也跟着吃了整整一天的狗肉。吃得至今难以忘怀,所以也不想过于难为这个没有多大能耐,同时也没有多高水平的原搭档,就网开了一面。
因此,在拘留了一个月之后,老万被释放了出来。
但不管怎么说,老万是不适合再继续担任文化局的副局长一职了。职务撤销了,党内给了一个严重警告的处分,行政级别没有改变。而且文化局这样的分管文化事业的窗口单位。也不适合他继续呆下去了。就把他调到登城环卫局,做了个一般的干部。
因为出了这样的事情,老万在登城一时间是相当地出名了。大伙只要一提起文化局,就马上会想起老万来。有时候看到大街上跑来跑去的狗,有人也会想起老万来。大伙就会热烈地议论一通,觉得像老万这样热衷于吃狗,而且吃出了如此轰轰烈烈的故事来的人,真是难得的了。
还有一点,似乎应该说明一下,老万他们当初杀的那条狗,其实根本就不是市长家的。就在老吴讹老万,要把他闺女睡了的前一天,市长家的狗就找到了。是一个收养了小黑的(市长家的狗的名字)人家看到了寻狗启事后送回去的。而他们宰杀的那条狗,只不过是有一些像小黑罢了。如果把狗皮对照着寻狗启事上面的照片仔细观看,区别还是比较明显的。比如小黑的前面两个蹄子上都长着一绺白色的毛,而他们杀的那条狗,则是纯粹的黑色的。还有,小黑的体重也要轻一些。当然了,在当时,已经被鬼迷了心窍的老万,哪里会注意到那些细节啊?而据老吴后来自己说,他当时就知道他们杀的不是市长家的狗。他之所以这样做,就是想要讹老万一回。开始是钱财,等后来看见老万的女儿,才决定要人不要钱了。
老吴当时的想法是,反正你们当官的肯定都他娘的日弄过别人家的闺女。我日弄一回你闺女,你哪里敢说半个不字啊!
老万到了环卫局后,恳求局长招收一个人进来。局长原先也是老万的一个哥们,也是我们常在一起喝酒的伙伴。他同意了老万的请求,把那个名叫李小妹的女孩子招了进来。局长主要是觉得这个女孩子相当地仗义,有一股子天不怕的劲头。虽说走了一段弯路,可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再说了,年轻人犯了错误,上帝也会原谅的嘛。老万呢,干脆认她做了自己的闺女。
以后我们闲着没事,凑一起喝酒,大伙就会第一个想起老万来。尽管老万现在什么职务也没有了,尽管又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尽管老万弄了一条狗,却没舍得把大伙召集回家,美美地吃上一回,但我们一样地原谅了他,甚至觉得老万在关键时刻是很讲义气的。因为假如换一个人。既然你已经付了钱。买通了人家冒充你的闺女,来替自己排忧解难,恐怕人家叫你十声爹,你也不一定就会改变主意。而老万竟然就能够做到了。这说明老万的本质比我们一点儿也不差。这样的人,一般地是不会出卖朋友的。
起码老万让我们放心。
想起老万。我们当然就通知他参加我们的喝酒活动了。只是现在的老万,叫了也不一定来。有时候受到强迫,他才骑着他那辆旧自行车,哗啦哗啦地过来。过来了就坐在一边笑。是憨憨的那种笑,没有丝毫的滑头味道。只要老万在座,我们肯定不会提起诸如黑狗啊、文化局啊、看大门的啊这一类字眼的。我们担心弄不好老万过于地敏感了。担心这会触及到他的伤口。因为没有人愿意扒着伤口让别人瞅。
但有时候我们不提,老万自己却提。老吴受伤一事。老万花了不少钱进去。他当乡长那些年,据我们所知,捞到的好处也并不多。就算是有点好处,这一弄也弄得差不多了。但这对老万的情绪似乎并没有什么本质的影响。老万经常会乐呵呵地说起他在东南乡当乡长时吃狗的事情,说得眉飞色舞。甚至连那个相好的事情也说出来了,。
后来不知怎么,这话传到了康庄的村长兼支书老黑的耳朵里,有一天老黑就专程来找过老万。老万听说康庄的老黑找他,顿时吓得屁滚尿流,慌忙躲进环卫局的厕所里不敢出来。老黑也是个相当仗义的主儿,直接就冲进了厕所,把老万一把给拽了出来。凶神恶煞地说:“你狗日的当初用计吃了老子的狗。难道就不怕有朝一日老子打上门来兴师问罪啊?”
老万连忙讨饶。老黑也不恼火,扯了老万找饭店喝酒去。喝过了老万要结账,老黑一巴掌打在他往兜里插的手上:“你哥哥的都走麦城了,还冒充什么大眼驴啊?瞧不起咱们农民兄弟咋的?”
老万就不敢结账了。
老万在环卫局里清闲得很,没有具体的工作可做,想上班就过来溜一圈,不想上班了就不来。没有人管他。当然也不是完全没人管他。他的干闺女李小妹就时常管着他,要他做这个干那个的。老万哩,总是乐呵呵地做。老万说他这个闺女是天生的亲哩,比万丽对他还要亲哩。
有时候老万还会提起老吴来,就是曾经在文化局看过大门的那个流氓无赖社会渣滓。但老万提起老吴的时候,似乎并不多么地恨他,而是说老吴这人啊……后面想说什么,别人就不知道了。
听说老吴又换了一家单位去看大门了。也有人说他从此不看大门了。这个说法不一。不过有人说曾经看到过老万和老吴一起在一家狗肉店里面喝酒来着。说老吴把身上的汗衫往上掀卷着,露出一个清晰的刀疤来。拿这个来逼迫老万喝酒。老万哩。开始怎么劝也不喝,可是只要一看见那个刀疤,立马就老老实实地端起杯子,一饮而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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