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人

2011-12-29 00:00:00劳美
星火·中短篇小说 2011年1期


  1
  
  一个汗气腾腾的矮个子犯人狠命地撩起一脚,足球直冲球门而来,大个子守门员奋力跃起,那球擦过他的掌尖,竟贴着球门的头皮飞出了球场,在小马路上空划过一道弧线后,箭一样插进草坪。
  安啦和大鼓眼正站在球门北侧的边线外。足球在草坪上呈现定格画面的刹那,安啦眼前又闪现出那个遥远记忆里的情景,那情景没来得及清晰,便传来矮个子犯人的叫喊,嘿嘿,哥们儿,帮个忙啊。
  安啦从大鼓眼身边离开时,大鼓眼伸手要抓安啦一把,可他没抓住。安啦跑过小马路。一脚踏进草坪。草坪里的水被踩得汩汩响。他弹跳疾跑几步,弯腰捡起足球,返身落脚的一刻,却发现正踩向一丛杂草。杂草像一堆潜藏的异类,在刚刈割过的草坪间颤巍巍挺立着十几株狗尾巴一样的穗儿,毛茸茸,小拇指般短小,泛着鹅黄的嫩色。狗尾草。安啦唏嘘一声,身子一晃,脚便闪到一边。
  跳回小马路,甩手把足球扔进球场,安啦曲身脱掉两只鞋,倒空里面的水,又穿上,直身时,竟看到韩老六的目光。
  韩老六双眼黯淡,混浊,细眯的眼缝里却挤出一股嗔怒。
  韩老六离安啦几步远,手里抱着浇水的水带喷头,看安啦时,正猫着腰,侧着那张黑红清瘦的脸。胳膊的皮肤上鼓起粗粗的血管,灰色囚服已经汗湿了两个肩膀。
  安啦咧嘴笑,韩老六却脸一扭,将手里的水带喷头扔进草坪。
  上午的阳光毒热,草坪半空浸染了一层朦胧的绿色。两条羊肠小径,似有若无,蜿蜒在大片草坪上。石雕的小白羊们,在草坪间安静地低头吃草,近处的那只梅花鹿,回眸凝望。眼神里忽闪着一丝惊疑。
  嘿。安啦看着后背微驼的韩老六,疑惑地皱起眉。
  回到球场边,大鼓眼似乎察觉了安啦和韩老六目光的对峙。他可能怪你踩了草坪。大鼓眼说。
  安啦看着双方队员又激战起来,哼笑一声,也许是。
  他不允许有人踩草坪。大鼓眼说。
  韩老六此时走到安啦跳出草坪的地方,探着身往草坪里看。
  他也不容易,判了十八年,待十六年了。大鼓眼说。
  安啦回头看一眼韩老六,他觉得不可思议。没减过?他问。
  一年没减。大鼓眼说,这人怪,成天没话,凡人不理,就知天天伺候这片草,去年要减时,他要打一个犯人,被人抱住,他的刑没减,倒让抱他的人立个小功,减刑走人了,整个监区还就那个人跟他能说两句话。
  给草坪浇水的水带,像一条大蛇,从草坪北面的禁闭室窗户下沿着小路扭鼓着细腰爬过来。
  不减刑,他活得也够滋润。安啦说。
  担任裁判的敬一鹤队长汗流浃背,一边盯视球场,一边走过来,喊,唐世宗,水。大鼓眼忙把抱在手里的水杯递过去。敬队长猛灌两口水,冷着脸瞥了安啦一眼。
  安啦站在警官办公室门口,眯着眼欣赏敬一鹤队长的虎背熊腰。敬队长在用湿毛巾擦脸擦身,他背对着安啦说,一句话,你记好,大院里的草坪,除韩老六,没有警官的指示,谁也不允许踩踏上去。安啦答应着,说我知道了。又语调怯怯地问,敬队长,韩老六是谁?敬队长说,就是那个护理草坪的犯人。哦,那个老头儿。安啦小声嘀咕。他老吗,敬队长回过身,说,他显老,他才五十来岁。安啦心里笑了,我知道他也就五十来岁,可谁看他第一眼,都会以为他有七十了。
  念你不知道,今天就原谅你。敬队长说完,摆手让安啦出去。
  安啦猜想不允许踩踏草坪的事可能是在他关禁闭那几天对新犯人们讲的,他回身要走。却又站在门口不动了。
  怎么?敬队长看着迟疑的安啦。
  敬队长,韩老六刚才骂了我。安啦说。
  敬队长怔一下,毛巾停在了身上。
  我从草坪出来,他骂了我。安啦说。
  韩老六从来没骂过人。敬队长不以为然,继续擦着身说。
  可他骂了我。他骂我狗娘养的。安啦望着敬队长说。
  敬队长停止了擦身。
  他还骂让我死在这里,敬队长,他骂我狗娘养的,我可以承受,可他骂我死在这里,这不是咒我吗,在这儿可是忌讳,以后我一想起这话,心理一定会有压力,您说,进来的人,哪个不盼望着早出去。安啦的表情很认真。
  敬队长审视着安啦。安啦又说,当时唐世宗离我近些。可他应该没听见,韩老六声音很小,却是咬牙切齿,您如果不信,可以让我和他对质。
  今天是星期天,监舍里一些人到活动室看电视,刚才参加监区足球比赛的,去了对面洗手间擦身子,只有大鼓眼坐在靠南窗的下铺上看信。
  大鼓眼看到回来的安啦,问,什么事找你?
  安啦不屑地说。告诉我以后不许踩踏草坪。
  大鼓眼点头说,我估计是这事。
  安啦问。家里来信了?
  表弟来的。大鼓眼说着,短吁一声。
  有为难事?安啦问。
  大鼓眼一脸愁苦相,何止为难,撞墙的心都有。
  大鼓眼对安啦说过,他判五年,开始觉得五年很长,就死心塌地什么都不想了,所以开始的半年过得还算好,后来看到有人减刑。刑期大的还不止减过一两次,心就又活泛了,他知道五年根本不会减几次刑,可他没放弃,老实干活儿,好好表现,去年底果然减了一年。
  安啦认识大鼓眼不到两星期,他也曾想过自己的三年刑期,三年。从接到判决书,再到从看守所下到监狱也没当回事,三年嘛,只当睡了一大觉。可来到监狱第一天,就被关了禁闭,在禁闭室,他第一次亲身感受了失去自由被禁锢的滋味。事后,他不止一次告诫自己,三年九年,都好过,就是不要再借“自由”之名把自己送进禁闭室。
  看着安啦不解的眼神,大鼓眼说,警官信任我,可跟你掏心说,这半年,我都有过逃跑的念头,可这念头刚在脑袋里产生,我就想给自己一个嘴巴。
  到底为什么?安啦低声问。
  老娘啊。大鼓眼满脸愁容,老娘身体不好几年了,这半年越来越厉害,这不,表弟来信说,前几天医院又下一次病危。
  大鼓眼四十出头,比安啦大十多岁。安啦的爸爸妈妈已经五十多岁。在外面时,安啦从没想过他们对自己有多重要。从看守所来监狱前的一个星期,他被允许接见一次。那次接见,爸爸的眼圈红了,妈妈更是哭哭啼啼,二十分钟里,彼此根本没有说多少成句的话。接见结束,他起身往回走,走过长长的走廊,要拐出时,他不经意地回了一次头,竟发现爸爸妈妈还在原地呆呆地望着他。那一瞬。他突然感到浑身的血立时涌到头顶,眼泪鼻涕呼地一起落下来。回到监号,他回想着刚才的情景,难道这就是人们常说的父爱母爱,父爱母爱原来就是当你转身离去时,他们的目光仍旧在一直追随着你。那天之后的几个晚上,他意外地出现了短暂的失眠。
  大鼓眼哀叹一声,说,兄弟,老娘就我一个孩子,我有时想起她不知什么时候就没了,我却不在身边,真他妈想一头撞死算了。
  话音才落,敬队长出现在监舍门口,大鼓眼忙起身,跑到门口。敬队长朝监舍里扫一眼安啦,低声对大鼓眼说,跟我来。
  敬队长和大鼓跟闪出门口。安啦想跑到门口看看,却没敢迈出脚,情急之下,他弯腰从床铺下拿出脸盆,走出监舍。
  安啦看到大鼓眼在前,敬队长在后,两人已经走到警官办公室门口,他的心一下悬起来。
  
  2
  
  安啦抑制着心里的不安,若无其事坐在床铺上,可刚坐一会儿,又起身走到窗户跟前,看向窗外的草坪。
  草坪南面是监狱的医院楼,与监舍楼遥遥相对。两楼之间的空地,草坪占了三分之二。草坪东面,隔着小马路,是篮球场和足球场。足球赛已经结束,那里空无一人。草坪间的小径上,只有韩老六矮小的身影在白炽的阳光里移动。草坪的西边,是大墙,电网,岗楼,监狱大门。
  韩老六还在给草坪浇水。安啦看不清那张黑红清瘦的脸,却似乎看到那个矮小的身体上,蒸腾着一缕缕的汗气。
  同属一个监区。安啦却不能在楼道里常见到韩老六。韩老六为草坪剪草,浇水,在草坪的小径上溜达,一天里,除了吃饭睡觉,他几乎在那一片绿色里度过。安啦觉得,韩老六不像个在监狱里服刑的犯人,倒更像个田园里的庄稼汉。花园里的园丁。夕阳下散步的闲人。在监狱里,韩老六似乎没有被大墙电网监舍禁锢束缚住。他有一个自己尽情游历的空间。那就是占据了大院三分之二区域的绿色草坪。
  活得真滋润,多自由啊,可竟这么老了。安啦自从见到韩老六,便认为他是这个监狱里行动最自由,活得最滋润的人,可他不理解才五十来岁的人就已经这么显老了。
  提讯大鼓眼,可能还要同韩老六对质,安啦的脑子又回到眼前面临的问题上。他忽然觉得自己告韩老六,还有和张虎发生冲突,这两件事都似乎做得有些急躁莽撞了。
  被分到这所监狱的当天上午,监区长敬一鹤在警官办公室提讯安啦和另一名叫张虎的新收犯人,一些例行的问话后,敬队长问他们身体上有什么病,两人未加考虑。异口同声说没有。敬队长说,那好,你们都去一组,一组有两个空床,张虎,你个子矮,住下铺,安啦你个子高,利索。就住那个上铺。他们出了办公室,唐世宗早已等在门口外。大鼓眼和安啦个头相当,却没有安啦长得挺拔匀称。他身材极瘦,双腮凹陷。两处颧骨刀削一般挺在脸上,那双眼睛,眼白和黑眼珠从脸盘上夸张地凸出,几乎随时都会从眼窝里滚出来,尤其看人时,两个黑眼球儿紧盯着,烁烁放光。似一张血盆大嘴,要吃人的样子。大鼓眼见两人出来,在他们脸上身上扫一遍,说跟我走。安啦暗里不禁唏嘘:这人的眼睛好厉害,估计能隔着人的肚皮看到肠子。快走到楼道尽头。大鼓眼拐进洗手间对面的监舍。安啦疾走两步。赶在张虎身前进了门口。他来不及去看监舍里那几张留着光头下的脸,却只顾在他们身前身后寻找那个下铺。目光瞄过一遍,他没有发现目标,才想起回身看看。而身后的张虎正把铺盖放在门后的一个床铺上。那便是监舍里唯一空着的下铺。安啦甩手把自己的铺盖也扔过去,说,我的腰下车时闪一下,还疼着呢,咱们换一下。张虎侧脸看看安啦,安啦咧嘴笑,说,哥们儿,怎么样。张虎的嘴角也咧出笑,却说,这,你要去问警官。安啦的脸立时沉下来了。张虎嘴角的笑也没有了,说,在看守所床位定置管理,没有警官许可,不许随便更换,这里也一样。安啦一时不知作何反应。监舍的几个人,都眼睁睁看他们,有的脸上已浮出幸灾乐祸的兴趣。安啦又看一旁的大鼓眼,大鼓眼面无表情,只两眼放光地瞅着他。有必要吗?安啦回身对张虎大声说。当然有。张虎说着,弯身侍弄起自己的铺盖。安啦伸手推向张虎的屁股,张虎一趔趄,差点趴在床上。安啦上前一步,抱起张虎的铺盖,快步走近窗户,双手一托,把铺盖扔到靠近窗户的上铺,才转身。大鼓眼道,喂,小子。安啦愣住,把目光投向大鼓眼。大鼓眼对安啦和张虎说,自我介绍一下,我叫唐世宗,也有人暗地叫我大鼓眼,怎么叫我都行,没关系,可跟你们说明,我是这个监区改造积极分子委员会的委员,对这个组里不服从政府管理,违犯监规纪律的言行,我都有责任和义务制止,安啦,我以后就叫你安子吧。大鼓眼说,安子。你这做法可不地道。安啦刚要辩解,大鼓眼一摆手说,没说的,立马把他的铺盖搬回去。唐兄,我的腰……安啦仍要争辩。你的腰比我的好,大家都看到了。大鼓眼说着,他看安啦听懂他的意思,口气和缓下来,我知道你为什么要住下铺,图个方便,自由,对吧。安啦被人说透了心思,心里顿觉无趣,他又意识到,自己刚来。不仅不能违反警官的话,最好也别跟这个大鼓眼硬拧,否则对自己没好处。他悻悻地回身,看一眼张虎的铺盖。收回目光时,发现张虎竟把他的铺盖从空床上抱起来,他有点恼,疾走两步,在张虎手里接过自己的铺盖时,又用力一推。张虎没有防备,身子一仰,倒在身后的空床上。安啦回身时,张虎从空床上爬起来,气哄哄出了监舍。那天张虎把安啦告了,敬队长来到监舍问大鼓眼情况,大鼓眼如实汇报。敬队长立即把安啦关进禁闭室。
  喂,大鼓眼在安啦身后叫。
  安啦一激灵。
  大鼓眼低声说,出来一下。
  楼道尽头无人,他们走过去,大鼓眼问,韩老六骂你了?
  安啦犹豫着。点点头。
  大鼓眼说,敬队长找我核实,我如实说,说我没听见。
  安啦说,你可能没听见,韩老六的声音很小。
  大鼓眼看着安啦的眼睛,说,兄弟,他真的骂你了?
  安啦轻皱眉头,你也不相信。
  不是,大鼓眼忙说,韩老六以前十几年我不知道,可我和他接触两年多,的确没有听到和听说他骂过人。他对人不满时,顶多就是用眼睛狠狠地看看你,就是当年对那个说他怪鸟的人,他也没有骂,而是举着一把铁锨直接朝人家脑袋拍去。
  可他的确骂了我。安啦突然有点急。
  别急,兄弟。大鼓眼看着安啦的眼睛,说,敬队长只是找我问我听到没有,他还要找韩老六核实,如果他也承认骂了你,这事就好说了,如果他不承认,也不好办,毕竟这事的证明人只有你们两个。
  安啦不以为然地说,他不承认就算了,我只是一时冲动,说给了敬队长。
  大鼓眼说,敬队长可是个认真的人,如果他骂了你,敬队长会给你个公正,只是。
  什么?安啦问。
  大鼓眼说。敬队长说他真不想看到这事发生在韩老六身上,因为他已经和韩老六谈过话,韩老六近些年表现不错,但一直没有减过刑,如果不发生去年打人的事,就减刑回家了,这次谈话,就是告诫他近期一定要检点自己的言行。不要发生去年同类的事。
  敬队长的意思是?安啦问。
  大鼓眼说,敬队长婉转告诉韩老六,监区正给他呈报减刑,跟你说,他这次减刑下来,就可以回家了,敬队长说,假如韩老六不承认骂你。他会让你们两人当面对质,敬队长眼里可揉不进一粒沙子。
  
  3
  
  安啦第一次见到韩老六是在禁闭室里。
  那天,随着禁闭室铁门咣当一声关上,安啦眼前一阵模糊,半天,他才看清室内的四壁和脚下的一张光板儿木床。
  环顾四壁。空间狭小,滞留一人倒也有余。他坐下去,挪挪屁股,倚靠在墙壁上,伸直双腿,把双脚蹬向对面的墙壁。
  坐好。一声断喝,把安啦吓一跳,他忙把双脚撤回。
  当来疗养啊。大胡子中年警官在门外吼道。
  安啦把双腿弓在胸前,两手抱住,仰脸看向屋顶。
  记住,在这儿要穿着整齐,坐有坐相,不能由着性子,每天早晨六点起床,吃饭放茅半小时,中午十二点中午饭一刻钟,下午六点开饭放茅半小时,晚上十点休息,其余时间反省错误,反省错误时,在床上坐好。大胡子警官说。
  安啦扭脸问,怎么才叫坐好。
  两腿盘好,腰挺直,两掌心平放在膝盖上。大胡子警官说。
  安啦咧嘴一笑,不成了念经的和尚?
  差不多吧。大胡子警官却没有一点笑容。
  安啦试了几次,才把双腿盘住,然后,贴着身后的墙壁,将身子挺了挺,又把两只手掌放在膝盖上。一番折腾。脑袋和上身冒了些汗。
  对,就这样,大胡子警官说,但要坐在床中间,面向门口。
  安啦没有动,禁闭室里闷热,后背上的凉爽倒让他感觉好舒服。
  听见没有,坐到中间,面向门口。大胡子警官叫道。
  安啦闭目静气,不动,当听到大胡子警官粗重的喘息时。他身子一歪,又躺倒在木板床上,才伸平了四肢,一声咣当响,铁门被打开了。大胡子警官和一名青年警官横在门口,他们手里各拿着一根警棍。
  安啦在看守所时。曾有同室的两个人撕打在一起,两人滚倒在地,死死抱住对方,谁也不放手。几个看守警察赶来,费半天劲也没能掰开两人的手。一个警察回手摸出腰上的小警棍。在他们互相缠绕在对方的手上滋啦啦地响两下,两人立时分开,打着滚要站起来。那警察把警棍又挥一下,两个人哎哟着,抱着脑袋蹲在地上。
  大胡子警官和青年警官手里的警棍,远比那根小警棍更粗更长,安啦能想象出它们到时候发出的声音一定能震撼整个禁闭室大厅,他的喊叫声,楼上的大鼓眼和张虎,还有其他犯人们一定能清晰地听到。
  他忙不迭地坐起来。匆匆把屁股挪到床的中间,将双腿盘住,上身挺了又挺。然后,快速地把两只手掌朝下,放在膝盖上。
  很好。门口的大胡子警官满意地说。
  听到开中午饭的喊声,安啦如释重负。他双手撑着床板,几次使劲都没有站起来。他慢慢躺倒床上,想伸腿,腿像被一双手搂住,难以伸直。他侧起身,要把僵直的上身活动一下,可脊梁骨已成了晒干的木棍,稍一弯曲,便有一股断裂般的疼痛。直不能直,弯不能弯,真痛苦,他的嘴里发出不堪忍受的唏嘘。
  强忍着挪到门口,从铁门的小窗口接过饭盆,一缕饭香钻进嘴角,他端着饭,才吃一口,大胡子警官在门外说,怎么样,七天,才刚刚开始。安啦嘴里的饭立时由香变苦。他心里发着狠,艰涩地咀嚼着,又一点一点咽下去,一股委屈忽地从嗓子眼涌出来。
  吃过午饭,安啦浑身觉得舒适了,他试着在床板上走走,活动腰身,网窗外有一缕舒朗的空气透进来。
  禁闭室外有一个大厅,大厅的窗户外,是一大片伸展开去的草坪。六月的阳光温暖而柔软,草坪像绿色的草原,点缀在阳光照耀下的灰色建筑之间。草坪上,有几件白色的小羊和斑驳的小鹿石雕,散驻其间,那神态,远远看去,温驯又安详。
  安啦这时望见有些驼背的韩老六走在阳光下的草坪里。
  韩老六走在草坪间,像走在一片麦苗地里,丰盈飘逸的绿色几乎掩遮他整个小腿。他倒背双手,走一走,停一会,停下时,朝大片的草坪望一望,那样子,悠然,又自得。
  真他妈美啊。安啦羡慕道。
  韩老六从草坪的西边,斜着走到草坪的南边。又走到东边。在东边的一个地方坐下去。
  草坪上几乎只露出韩老六的一个脑袋,微风吹过,草坪飘动着一波波的涟漪,那脑袋时隐时现。安啦的眼里突然浮现出一个情景,那脑袋变成了一个小西瓜。
  这是安啦遥远记忆里的一个情景,跟随这个情景出现的有一个小女孩,小女孩的头上直立着两个朝天椒一样的发辫,发辫被一种叫玻璃丝的头绳儿系着,系了一圈又一圈。小女孩纯真的脸上现着幸福和惊喜,一双手抚摸着隐藏在杂草里的一个小西瓜。
  该反省了。大胡子警官喝道,他和青年警官一前一后出现在铁门外。
  安啦忙回到床板中间,坐下,试着把双腿盘住,然后,挺起胸,把手心安在膝盖上。
  安啦闭上眼,想让那个情景继续下去,可那个情景倏地消失了,脑袋里一片空白。
  当晚,安啦睡觉前,他想继续回忆那个情景,可那情景果然清晰地来到时,他却不知不觉睡着了。
  天刚擦亮,安啦被一阵轰鸣的声响吵醒,他气恼着爬起来,站到门口,他看到了韩老六的背影。韩老六刚离开大厅的窗户,正推着一台剪草机向南走去。
  韩老六起大早在给草坪剪草。
  妈的,混帐。安啦骂道。
  晨光在草坪上飘悠,草坪沐浴了一夜的月色,脱去一身的疲惫和尘埃,泛着轻盈的晶亮。被韩老六推着剪草机刈割过的草坪,光秃,斑驳,却散出一股浓烈的草香。
  轰鸣声渐行渐远。一会儿,又渐行渐近。韩老六的脖子上搭着一条看不清颜色的毛巾,伴着喧躁的轰鸣走来,热气腾腾的黑红的脸,雕塑一般。
  吃过早饭,安啦进入新一天的反省。他盘腿,挺腰,一双掌心轻覆在膝上。
  韩老六的剪草机临近。轰鸣声随之灌满他的耳朵,剪草机渐渐远去,他的耳朵也跟着被拽了去。他想把轰鸣声远远地挡在耳外,好让自己清静下来,可耳朵不由自主总是追随着那声响。他太讨厌那喧闹的声响了,耳朵却不听话,一直跟着那声响跑。
  烦躁,恼怒。安啦浑身出现了膨胀和被撕扯的感觉,这感觉随着那轰响的临近越来越让他无法忍受,他心里骂着那个老头子,他真想一跃而起,冲出斗室,奔到韩老六跟前踹他两脚。
  安啦的额头和身上,大汗淋漓了。
  接下来的几天,每次开饭,安啦开始对大胡子警官现出一幅讨好巴结的笑脸。可大胡子警官面无表情,并不理会。放茅时。安啦走到哪里,大胡子警官就跟到哪里,他站在厕所小便,蹲在厕所大便,大胡子警官站在门口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往往,每一次大小便完成,他都要像完成了一件多么艰难的任务一样,长长地舒一口气。
  一次,从厕所出来,他靠着大厅窗根走,想看看窗外的草坪,让眼目趁机愉悦一下,可大胡子警官一直跟在身后一米远的地方,只要他有片刻的停顿,都会严厉地喝一声,快走。他疾走几步,闪身溜进狭小闷热的空间里。
  安啦看到韩老六在草坪上清理剪掉的草。阳光下,韩老六猫着腰,亦步亦趋,小心翼翼,那样子就像在精心呵护他家的一片花园,一块庄稼。
  晚上,安啦没有睡好,冥冥间,觉出自己竟同一个小女孩并肩走在一片绿色的田野上,走着走着,天空忽然黑下来,身边又踅起一阵风,他赶紧去牵女孩的手,女孩的手才被他牵在手里,风骤然间发出阵阵呼吼,女孩像被一只大手抓住,从安啦身边脱离,又瞬时卷进黄色旋风里。他惊惧地追逐着旋风,呼叫着女孩的名字。女孩在旋风里越飞越高,却一直默然地望着地上奔跑的他。
  安啦失眠了,他干脆起身,站到门口,朝大厅外的夜幕愣怔地望着。
  天亮了,韩老六早早地在大厅的窗外摆弄什么。安啦好奇地喂喂地叫他。韩老六惊疑地寻找着叫声,直到发现声音从身后的禁闭室里传出,才把黑红的老脸朝着窗户里看一下,又回身做自己的事。
  安啦第一次近距离地看到韩老六的脸,这张脸尽管老态,形容模糊,可他依然像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戳了一下。他差点叫出声来。
  那个上午,安啦情绪亢奋地大声喊报告,大胡子警官跑过来,安啦说,我要求提讯。
  回到监舍,安啦才知道张虎被调走了,那个空铺住了一个五六十岁的老犯人。大鼓眼说,安子,你住下铺,我住上铺。安啦不敢应承,就要跳到上铺去。大鼓眼说,我已经和敬队长说了,他同意。安啦执意不换,说我没事了,不换了。大鼓眼伸手把安啦的铺盖从上铺拽下来,扔到下铺,说,你别和我拧。安啦怔怔地望着那双凸出的眼睛,感动得差点掉出泪来。
  
  4
  
  晚饭后,监区犯人集合放大茅。百余名犯人在楼道里站成四列。安啦站在靠北墙一列。大鼓眼站在靠南墙一列,他示意安啦过来,安啦穿过人群,站在大鼓眼后面,大鼓眼说,那两列去球场,这两列去草坪。
  两列队伍从草坪北面进入草坪上的两条小径,跟着,自行解散,三五成群,或独自成行,成了休闲的散步者。大鼓眼和安啦一前一后,闲步在人们的后面。
  太阳漂浮在西边的大墙电网上。柔软的阳光斜照过来,浇水后的草坪,烁着点点晶莹。安啦蓦然感到一阵久违的惬意,脑袋里闪过外面曾经的日子,很快,他想到了韩老六,韩老六天天忙碌在这片草坪里,虽说大太阳晒着够辛苦,可比起所有犯人,他简直是活在天堂了。
  是不是有点置身大墙外的感觉。大鼓眼说。
  安啦苦笑,说,最好不要有这感觉。
  大鼓眼说,有了这感觉,才知道外面的好,才能想着早点出去。
  想总归是想。安啦说。
  大鼓眼说,有了想法,才有目标。
  对出去,我没有这么渴望。安啦说。
  嘿。大鼓眼笑了,说,你挺怪。
  两条小径在草坪的中心处交叉,交叉处不远的小径上,韩老六正站在那里。
  大鼓眼望向韩老六,说,他这个人是有点让人琢磨不透。
  你琢磨他?安啦问。
  是啊,大鼓眼说,十六年啊,我真纳闷他是怎么熬过来的。
  觉得自己罪有应得吧。安啦说。
  大鼓眼说,这里觉得自己罪有应得的人多了,可都还是渴望自己赎罪的时间能缩短些,这里的日子多好也比不得在外面吃糠咽菜。
  太阳红得如火如荼,大鼓眼凸出的双眼像在流血。
  走近两条小径交叉处,大鼓眼同迎面而来的一个犯人说话,安啦独自走到交叉口。
  安啦从进入草坪小径,就看到了韩老六,他欣喜大鼓眼把自己拉到了来草坪的队列里,可欣喜之后,心底又生起那么一点紧张。他觉得这时不要和韩老六正面接触,最好也不要让韩老六看到自己。
  站在交叉口的安啦忽一转念,这转念来自一股力量的推拥。这力量着实地压过了刚在心底生起的紧张和惧怕。
  安啦矜持地走近韩老六。
  看到韩老六的侧面表情时,安啦咳了一声。
  看清那只耳朵上覆了一层黑皴时,他又咳了一声。
  韩老六的目光凝滞,一直朝着一个方向。
  安啦顺着那个方向望去。他看到那丛狗尾草。
  韩老六忽地转过脸,片刻的犹疑后,他惶恐着,绕过安啦,晃晃地走了。
  果然老眼昏花了?安啦问自己。
  大鼓眼躲闪着韩老六走过来。
  你想干什么?大鼓眼问。
  没事。安啦笑着说。
  
  5
  
  敬一鹤队长对安啦说,韩老六承认骂你,但,他好像不记得说了那句咒你的话。
  安啦耳边像是传过一声轰响,半天,他暗舒一口气,说,不记得就算了,我也才听说,他不容易。
  敬队长说,既然承认了骂人,就要受到相应的处理,监区决定,让他给你道歉,并延缓他的这次减刑。
  安啦惊讶地望着敬队长。
  敬队长说,延缓减刑,就是撤销了他的这次减刑。
  安啦忙说,您理解错了,我是觉得,给他这样的处理重了,给我道歉也不用,毕竟,我也有错误。
  敬队长一摆手,这是监区的决定,这里是监狱,不论谁犯了监规纪律,都要受到处罚。
  安啦肚子里吃蜜一样甜一下,脸上却是一副无可奈何的表情,他说,如果是这样,我听从监区的决定。
  敬队长带着韩老六来到一组监舍给安啦道歉。
  韩老六目光直视,两只胳膊垂立,一幅唯唯诺诺的神情。他对监舍其他人不予理会,只朝着安啦深鞠一躬,说,对不起,安啦同学,给你道歉了。
  安啦忙伸出一只手,做出要扶韩老六的样子,别别,我踩了草坪,都怪我不知道监狱早有这规定。
  敬队长说,安啦,你接受韩老六的道歉了?
  安啦忙说,接受接受,我接受。
  
  6
  
  安啦觉得大鼓眼够义气,对劳作也认真负责,可他还发现,大鼓眼这人很有心思。
  监区在监舍楼北面有缝纫和制球两个车间。
  被分配到缝纫车间的犯人,参加简单的制衣劳动,分配到制球车间的犯人,进行缝制足球的劳动,而两个车间的其中一个遇有没订单或订单不足情形时,监区要调配一些犯人到有订单或赶工期的车间。因此,监区的部分犯人,都掌握着制衣和缝足球两种技能,他们是监区生产的骨干力量。这些人的一部分还兼任着指导新犯人学习制衣和缝足球技能的任务。监区把他们称为生产能手。生产能手们往往获得的各种行政奖励最多。受到减刑的次数多,减刑幅度也最大。
  大鼓眼是缝纫车间唯一的质量检查员。大鼓眼入监时就进了缝纫车间,他没有掌握缝足球技能,但他的缝纫技术好,总是高质量超额完成定额。监区警官看他手巧,心细,便指派他做车间质量检查员。
  大鼓眼对安啦说,自己减刑比同刑期的犯人少。不是自己表现差,是因自己在看守所待的时间长。足足影响了一年的奖励。安啦便有些心领神会,问他就没有办法弥补损失了。大鼓眼自嘲地笑着说。有啊,除非立功,可立功百年不遇啊。
  安啦被分到缝纫车间。正值监区接到一笔做大裤衩的大订单。监区把制球车间的一部分犯人调过来,参加赶制完成大订单的劳动。
  安啦在一名生产能手的带领下学习缝纫。这是一名中年犯人,中年犯人一边做自己的活儿,一边指导安啦。安啦觉得新鲜,想尽快把缝纫技能学到手。也免得以后惹来不必要的麻烦。中年犯人讲解缝纫要领时,他听得仔细,操作时把眼睛瞪得大大的,结果却是手忙脚乱,落在布料上的针线蜿蜿蜒蜒,像一条弯曲着急速爬行的蚯蚓。
  中年犯人放下自己的活儿,几乎手把手地教安啦。
  中午收工,安啦上交任务,十件大裤衩被大鼓眼仔细检查过。有七件被退回返工。没等咧着嘴的安啦离开,大鼓眼把一个生产能手抱来的任务。一件件提起举在眼前,只一眼,又一件件放下。大鼓眼最后说,四十件活儿,三件返工。生产能手失色道,不可能。他把三件大裤衩举在自己眼前,沿着针线细细地寻找,没有发现什么问题。他问,问题到底在哪儿?大鼓眼一件件地说给生产能手,生产能手重新细看,看后说,你这是吹毛求疵。大鼓眼说,你说是吹毛求疵,我可都是一眼就看出来的。生产能手不服气地说。这根本算不上毛病,我不是第一次干。大鼓眼说,你如果是第一次干,就算过关了。生产能手瞪起眼睛说,你这是找茬打架。大鼓眼说,你不返工,我就给你记下交警官,你要想打架,我奉陪,你挑个没人的地方。生产能手个头高过大鼓眼一头,粗胳膊粗腿,一拳打到大鼓眼身上,大鼓眼至少要住进医院半年,可生产能手晃晃脑袋,一脸不可理喻的神情,拿着三件大裤衩走了。
  安啦问大鼓眼,按对他的要求,我一件都不合格吧?大鼓眼笑一声,没说话。
  吃过午饭,安啦和大鼓眼站到楼道尽头聊天。
  大鼓眼吸着一支廉价的平嘴儿烟卷,冒出的烟雾飘过凸出的眼睛,熏得他紧眨。大鼓眼说,我以前不吸烟,这半年才开始。
  安啦早就发现,大鼓眼几乎是个烟鬼,常独自闷闷地一个人吸烟,夹烟的两个指头泛着深深的暗黄,与他近距离待着,会明显地闻到一股冲人的烟味。大鼓眼说,表弟隔三差五会给他寄点钱来,这些钱他不买别的,大多买了廉价烟。安啦理解大鼓眼,大鼓眼老娘病得厉害,可他一时还出不去。
  你为什么对那些人这么认真?安啦问大鼓眼。
  大鼓眼说,这些人本可以做得非常好,却放松自己,总觉自己的活儿比一般人强,如果放松他们,他们就会变本加厉,活儿的质量马上就下来了,你想,交出去的一批活儿如果都是一般质量。没有高质量的,人家以后怎么会把订单给你?所以,一批活儿里必须有一大部分是无可挑剔的,我这是对监区负责。
  安啦说,可你也得罪了这些人。
  我不怕。大鼓眼把沾在唇上的一截儿烟丝啐出去,说,这些拼命干活儿的人,都是为了一个目的,早出去,可出去了,更怕再进来,你把自己送到他们眼前,他们也未必敢把你怎么样,所以说,这是他们的软肋,他们都胆小如鼠。
  你,就没有怕的?安啦问。
  有啊,比如你。大鼓眼笑着说。
  怕我,笑话。安啦说。
  你不盼着早出去,却觉得监狱里挺好,我怕你这样的,真的。大鼓眼说。
  安啦说,我这样的人监狱里不仅我一个。
  可我也不是不敢惹这样的人,人嘛,要有勇气,要有孤注一掷的勇气,这一点很重要。大鼓眼说,当然,还要动这。他抬手点点自己的脑袋。
  安啦暗道,大鼓眼不仅这双眼看活儿看人厉害,心思也了不得。
  可安啦仍觉得,大鼓眼这样做恐怕还是另有所图,他因此想到大鼓眼同自己换床位的事,可这个念头一露头,便骂自己这样想人家真他妈不君子。
  组里人看上去对大鼓眼毕恭毕敬,安啦私下却听到一些关于大鼓眼的说辞,比如马屁精,谍报员,警察的狗,假积极。而大鼓眼在组里,就像一个家庭里的长辈,众弟兄中的大哥,言行谨慎,做派得体,对一些事情拿捏得很有分寸,没有人会说他不配一个改造积极分子。
  其他组有吵架动手干仗违纪事件发生,事后人们议论纷纷,大有终见死水微澜之形状,而大鼓眼,出入监舍,或坐于床铺,一副永远不惊不讶的神情,不曾有过一次发表自己看法的情形。
  深奥。安啦又这样评价着大鼓眼。
  安啦在监区里很少见到韩老六,有时见到那个有些驼背的身影在洗手间门口晃悠悠一闪,很快不见踪影。那一刻,他有过追过去的念头,可一想,大庭广众,不要招惹是非,毕竟,来日方长。一次,趁去活动室,他有意瞥韩老六的监舍一眼,监舍里,韩老六独自一人,端坐在自己床铺上,双眼闭合,屏声静气,一幅超然世外摇摇欲睡的神态。
  制衣劳动不算累,可安啦尽管付出了努力,却总觉不能得心应手,他上交任务时常会看到大鼓眼微皱的眉头,之后,大鼓眼说,这两件再拿回去返一下工吧。
  安啦知道,大鼓眼在对自己网开一面。否则。他的十件任务至少五件需要返工。
  安啦的父母来监狱接见,要给他上一千块钱的帐,让他在监狱里买些需要的东西。母亲说,我们以后每个月都来看你,每个月给你留一千块钱,你在里面不要亏了自己的身体。说完,眼泪就流出来。安啦一阵莫名的心酸,他说,天热了,你们没必要月月来。留五百块钱就行,五百块我至少可以用两个月。母亲听了,竟哭出声来。安啦想劝慰一下母亲,可忽觉嗓子眼哽咽,眼圈里也含了泪,他把自己的手掌贴向隔在他们之间的玻璃上,母亲也赶快把手掌贴上去,安啦呜咽着说,你们要保重。母亲的脸憔悴了很多。泪水流在脸上。让安啦觉得母亲老了几岁。父亲说,安啦,你要好好干,争取早日出来。安啦怔怔地望着父亲肃穆的目光。又去看母亲,母亲泪流满面,手掌还在随着安啦手掌的移动在移动。
  月底时,安啦在监区购物,花一百多元买了两条“江山”牌的烟,趁监舍无人时,偷偷掖进大鼓眼的褥子下。
  他对大鼓眼说,唐兄,我把烟放在你那里,咱们一起抽。大鼓眼鼓起眼珠子说,你根本不抽烟,买烟干什么。安啦笑着说,我以后也学着抽,抽烟,能解心烦。大鼓眼说,不管你是不是真烦,可这烟我绝对不要,我抽自己的。安啦说,知道你怕我给你招来闲话。影响你的好事。大鼓眼说,操,安子,我跟别人一本正经,那是环境的需要,跟你,我什么时候装过逼,好好,我就沾你一次便宜,可有个前提条件。安啦说,什么条件。大鼓眼低声说,你必须告诉我韩老六是不是真的骂了你。安啦一愣。大鼓眼说,你要跟我说实话,否则,你的一颗烟我都不沾。安啦皱起眉头,问你原来也不相信我。大鼓眼肃起脸,两只眼瞪得就要射在安啦的脸上。安啦直觉胸腔里刚升起的那股气立时泄了一半,他说,告诉你实话,他没有骂我。
  大鼓眼从口袋里掏出自己的平嘴儿烟,用手指在盒底轻弹一下,一支烟就窜出来,他把烟叼在嘴角,点着,吸一口,才说,安子,我早就断定韩老六没有骂你,可我还是需要跟你证实一下,但我真不该问你,既然问了,又知道原来是这样,倒叫我自己为难了。
  安啦不明白。
  大鼓眼说,你想。我是监区改造积极委员会委员,是监区警官们研究决定任命的;负有义务和权利啊,作为委员。都是向警官们做过保证的,你的这个行为,绝对属于严重违反监规纪律的行为,我理应及时属实地向警官报告,我不报告,就是失职。将来一旦东窗事发,我有脱不掉的干系。可如果我报告了,经再次核实,韩老六否认自己骂过你,警官们会怎么处理你,关你禁闭恐怕是最轻的处理。不说你没来几天,就面临着关两次禁闭,关键是你以后的日子怎么过。所以,一边是警官,一边是你,中间是我,你说,我是不是为难。
  安啦明白了,大鼓眼如果把这件事报告给警官,既履行了作为委员的责任,洗清了自己,还可得到一个揭发检举严重违反监规纪律的名声。说不定还可弄个立功奖励,立功对大鼓眼意味着什么,不言自明:可如果报告了,那他安啦刚来半个多月,就要被关两次禁闭,还要落一个反改造分子的名声,以后的日子绝对不会舒坦地过下去了。
  安啦没想到,自己刚才对大鼓眼说了实话,本来正有点后悔,埋怨自己的一时冲动,可经大鼓眼这么一说。倒觉得是自己把大鼓眼推到了一个骑虎难下的两难境地。
  嘿,安啦苦笑一声,说,我不怕,你知道,我本来就没想过早出去,既然这样了,你就自己决定,该怎么办,你自己拿主意。
  手里的烟把大鼓眼的眼睛熏得通红,大鼓眼说,安子,你这样说,就是怀疑我的为人。
  不是,安啦说,我什么也不怕,何况这事是我做的,我这人,不会因为自己给朋友带来麻烦。安啦说着,心想,何况你还有有病的老娘,还在梦想着早日出去,
  大鼓眼吸着烟,半天不说话,一会,做出决定似的,说,好啦,就这样,我让我刚听到的,都烂到肚子里,就是警官们将来有一天严刑拷打我给喝辣椒水上老虎凳,我都不会吐露半个字,我这人,关键时候,分得清哪个轻哪个重。
  安啦忙说,唐兄,既然如此,我就大恩不言谢了,可有一天,你一旦改变了想法,我也不怪你。
  大鼓眼说,说什么呢,既然他韩老六自己承认了骂你。我还多此一举干什么。
  安啦觉得大鼓眼的话已经说得到家了,他不该再怀疑大鼓眼的真诚。
  两人回监舍时。安啦想,两条烟,没还上曾经欠给大鼓眼的情,倒好,又欠下一份人情,他心里怪着大鼓眼,给你烟就拿着吧,干什么偏又问起这件事。进屋时,安啦才又一次从心里慨叹,真厉害,什么事情都难逃他的眼睛。
  
  7
  
  七月。气温陡然上升。上午的太阳像灶堂里填满柴火的一口大锅,午后时,满锅的热气开始在大院里蒸腾,走在去车间一两分钟的路上,犯人脸上身上都冒了汗。进入车间,尽管头顶的几个电扇呼呼地转,可仍难驱散几十名犯人散发出的热和汗气。傍晚,回到监舍,打开门窗,涌进来的一波波风,倒把监舍里灌满了感觉真实的热气。电扇一夜不停地转着,可人们往往折腾到半夜。都难以入睡。
  热气往上跑。大鼓眼坐在上铺,头顶几乎蹭到屋顶。安啦几夜都听到他半夜愣愣地坐起来,他想象着大鼓眼怔着一双灯泡一样的眼睛,浑身汗淋淋的样子。
  蕴积了一天烈焰的草坪,等到夜幕降临,才开始偷偷地生长,早晨时,草坪竟足足长出一大截。安啦站在窗前欣赏着草坪,那一刻,大片的绿色,常常幻化成记忆深处的一片田野,田野在他脑海里一点点清晰起来,一股遥远的悲伤也随之汹涌而来。
  一连几天。安啦只能在早晨看到韩老六的身影。那个身影走在清凉的晨光里,两脚轻快,步履悠闲,脸上的喜悦在刚升起的晨晖里显得坚定又灿烂。
  安啦对那张脸上的喜悦疑惑不解。那张脸简直变成了一个七月的太阳,无论白天或者黑夜,都炎炎地悬挂在他的心里,烤得他心焦如火,如坐针毡。
  放大茅列队时,大鼓眼问安啦,今天去哪里?
  安啦坚定地说,当然去草坪。
  大鼓眼说,我去球场,和他们玩一会球。
  安啦心想,正合我意。
  进入草坪小径,安啦看到韩老六早已进入草坪小径,有犯人放大茅,他要出现在这里,他在维护草坪。
  傍晚的阳光有点泄劲,懒懒地瞅着小径上的人们。
  安啦装作悠闲自得的样子靠近韩老六。
  韩老六仍旧站在那里,但目光却在人们的脚下巡回。
  安啦站在韩老六身边。
  韩老六发现了安啦。
  安啦低声说。你的劳作是维护好草坪,可你竟存了私心。
  韩老六警惕地问,你又要干嘛?
  安啦的目光落在几米远处的草坪里。
  他问。你真懂怎么维护草坪吗?
  韩老六犹疑着说,以前不懂,现在懂一些,敬队长给我买过几本书,管理草坪的。
  安啦说,也许,你学明白了,但管理时。你没有精心。
  安啦看向韩老六的眼睛。那双眼睛迎接安啦的目光时,却躲闪开了。
  我要你除掉草坪里不该存在的东西。安啦说。
  嘛不该存在?韩老六认真地问。
  安啦说,老鼠草。
  韩老六黑红的脸紧了一下,向草坪里看去,嘴上却问,嘛叫老鼠草。
  安啦刚要告诉他,韩老六又说,你干嘛总跟我过不去,想害人,你不怕我报告政府队长?
  安啦心底一沉,接着,哼笑一声,说,好啊,你可以报告我害你,我也可以报告你不好好管理草坪,竟让一堆杂草留在草坪里。
  韩老六的目光倏地颓丧了。他把目光慢慢移向草坪,草坪已经丰盈着长出一层新绿,那丛狗尾草夹在其间,挺拔的穗儿,像一张张儿童盛开的小脸,小心翼翼地在草坪里探出来。
  我只留下了这一堆,韩老六说,你大人大量,高抬贵手,行吗。
  你为什么要留这老鼠草?安啦问。
  韩老六眼巴巴地望着安啦,半天不说话。
  那好,我就向敬队长报告。安啦说着要离开。
  韩老六忙不迭地说,别,求你了,你有嘛条件,我都可以答应。
  安啦停住脚步,散淡着目光朝向一边,说,我的条件不高,但你必须从明天开始。
  你快说。韩老六如释重负。
  安啦朝草坪外和球场望了一圈,站在监舍楼下的敬队长,球场上的大鼓眼,他们似乎都没有注意到他在和韩老六谈话。
  
  8
  
  安啦一边干活儿,一边想象着韩老六在太阳下的情景,心里漾着阵阵溪水一样的清凉。他偷眼看车间外的阳光。暗自希望着阳光能够炽烈些,再炽烈些,一时间燃烧起一团火才好。
  每当此时,那个遥远记忆里的情景就像一场梦幻如约而来。并且那个女孩已经从六岁长成了八岁的样子,八岁女孩的头上依旧扎着两个直立的朝天椒发辫,面目依然他记忆中的神态。
  安啦醉迷于那段清澈往事的回忆里,既惬意,又忘我。
  可单单这时,安啦的心却忽地觉到一阵隐隐的疼。
  女孩是八岁生日那天离开村庄的。她一个人从家里出来,独自走在通往村北两里处小桥的路上。来到小桥,站在小桥上,甚至过去了很久一段时间,她一点也不觉得孤单。小桥下的流水让她看到了自己脸上的笑容,茂盛的庄稼把从小桥上延伸到远方的路挤得越来越细。她可以一眼发现路的最细处露出的一个黑点,那黑点,渐渐大了,大成了一个人形,大成了一个人,直到她远远地就发觉那个人不是她等待的,便开始了新一次的远眺和张望。路的最细处很少有黑点露出来,或许好久都没有一个。小桥外的庄稼地里安静极了,她都能听到里面偶尔传来的一声或者几声连续的叶子和叶子碰在一起的响音。女孩忽然觉得庄稼们才是孤独和寂寞的。它们故意发出一些声音来,是为了告诉她它们并不孤独和寂寞,而她,一个人,不吭不响。目不转睛地眺望和张望着路的最细处,心里却充满了无限的期待和喜悦。太阳由红变白,从庄稼地的尽处,爬到庄稼地的上空,又艰难地爬到女孩的头顶,把女孩的身影照成一个小小的圆圈,女孩终于又发现了一个黑点,那个黑点立时大成了一个人形,几乎同时。就大成了一个人,一个男人,一个高大英俊的中年男人。她一下子眼泪汪汪起来,她惊喜地呼叫着,朝前跑去。
  女孩临死前在小桥上的情景是安啦想象的,二十年了,他的每一次想象,都是这样同一种情景。因为这种情景,和女孩的死。他从小就对父亲的称谓有了别样的认识。他默然地抗拒着父母,不想恋爱,就是因为他的心里有一个女孩的影子,也不想让自己最终成为一个父亲。对于他,具有父亲这个称谓的人,有着最大最多的机会来亵渎同儿女之间本来最至亲至爱的情感。他和每一个孩子一样。曾经那么依赖父亲,崇尚父亲,可自他十岁得知了女孩的死,他就开始怀疑,直至嘲笑每一个作了父亲的男人。
  母亲说,你都快三十了,这么多女孩难道没有一个称你的心,天天游手好闲,早晚要出事。
  母亲的话果然应验了,一天,他忽然想起二十年前的女孩。女孩在他心里已经长成二十八岁,二十八岁的女孩眸子灵动,身材婀娜,他如坠梦里,同她共叙二十年别离之苦,欣喜之时,他们相拥在一起。一刻间,梦醒了。他来到一个酒馆喝闷酒,越喝越闷,顿觉人生无趣,心中一片悲凉。他流着泪,走出酒馆。却瞥见几个喝酒的人投来鄙视的目光,他走过去,几次伸手才抓住一个酒瓶,然后。朝一个脑袋砸去。
  中午收工时,大鼓眼说,韩老六在草坪坐两天了,人跟草一样,都蔫吧了。
  安啦一脸的惊讶,他不怕热。
  大鼓眼说,敬队长告诉韩老六,这几天下火,不必每天都到草坪去,可他说,有家雀飞到草坪上糟践草坪,他要轰家雀。
  安啦说,这是他的职责。
  大鼓眼看着安啦,说,安子,我怀疑你。
  安啦笑着说,怀疑什么?
  大鼓眼瞪着双眼笑了。
  安啦说,唐兄,我第一次看到你笑。
  大鼓眼的眼睛还在笑。
  大鼓眼停止了笑,脸色也肃然起来,他说,安子。我的怀疑也许是错误的,但你记着,无论做什么事,都要懂得适可而止,更不要做无谓的牺牲。
  回监舍的路上,头顶的天空飘着一团厚厚的白云,安啦心里蓦然一阵兴奋,下一场大雨也好,人们赚个凉快,让韩老六来个冷热交加,更有意思。他偷眼看大鼓眼,大鼓眼却也侧仰着脸望着那团白云,收回目光时,大鼓眼的脸上若有所思。
  
  9
  
  天空几天里竟没有一朵白云。太阳散发的能量铺天盖地洒下来,七月的流火蒸烤着大院里的每一个空间和角落,让人无处躲藏。
  没有下大雨,安啦觉得有点惋惜。令他遗憾的是,上下午都要提工到车间。他无法看到韩老六在草坪小径上被太阳暴晒的情景。
  韩老六答应安啦条件的第七天,大鼓眼对安啦说,韩老六被送进医院了,当时,韩老六已经盘腿坐在草坪小径上小半天了,他大概要站起来遛遛,可刚一站起来,就身子一歪,倒在了草坪里。
  好。安啦心里激动着。可他立时揣测到,韩老六尽管五十多岁,一脸老相,可不难看出他的身体非常好。他天天忙碌在草坪上,并且愿意身背被陷害的名声。连减刑这样的大事都甘心舍弃。足以说明他的身体和内心完全可以承受七天阳光的暴晒。韩老六一定是故作此态。来毁弃他们之间的约定。
  狡猾的老狐狸,安啦心里哼笑着,决定去小医院看望韩老六。
  安啦说,唐兄,我去看望一下他。
  大鼓眼瞪着眼睛看半天安啦,才说,这时候你出现,会影响他的病情,况且,估计敬队长也会这样想。
  我和韩老六毕竟打过一次交道,敬队长不知那件事内情,我去看望韩老六,他应该理解为我大人不计小人过。我是在高姿态。安啦说。
  大鼓眼突然眯起一半眼皮。一个嘴角耷拉着,现出一丝不明的笑。安啦迎接着大鼓眼的目光,煞有介事地说,唐兄你别这么看我,我要去看他,可是认真的。
  好好。大鼓眼摆着双手不让安啦再说下去,说,我这就去找敬队长给你争取。
  安啦和大鼓眼刚走进草坪外的小马路,走近足球场球门时,安啦望向草坪,那丛狗尾草的穗儿就映在眼里。那些毛茸茸的穗儿泛着好看的鹅黄。一些叶片在阳光下挣扎出一股原始的绿色。
  看什么呢?大鼓眼问。
  哦,草坪,一个监狱里有这么一大块草坪真好。安啦忙说。
  韩老六躺在病房里。黑白相间的头发蓬乱着,脸上的肉皮看不出一点水色,可他的眼脸轻阖,双唇微张,发出的喘息粗重却均匀通畅,像是进入了香甜的梦乡。
  大鼓眼向守在病房门口外的值班警察说清来意,带着安啦走近韩老六的病床。他们站在病床边,看着韩老六的睡态,听了半天那香甜的喘息,两人递个眼色,会意暂时先不要打扰他。
  大鼓眼又去警察身边,一会回来,拉过安啦,说,队长说不要弄醒他。安啦问,他到底怎么了?大鼓眼低声说,说他身体太虚弱了。需要长时间的休息和静养。
  安啦不由地也望向病床。病床上的韩老六,身躯瘦骨嶙峋,睡态安详得却像一个婴儿。他把目光在病房里移动,几个病床都躺着病犯,有的在睡觉,有的在低声说话,但他们的床边都坐着一个陪护的犯人。他将目光收回,重新落在韩老六的病床上。韩老六的病床在病房的一个角落里,显得孤单,没有一个陪护的犯人。
  咱先走吧。大鼓眼说。
  安啦应着,脚却没动,大鼓眼轻轻拽他,两人才一先一后向门口走去,大鼓眼拐出门口时,安啦急忙回一下头,他竟看到韩老六歪着脑袋瞅过来,萎靡的目光里流泻出一丝迷惑。
  第二天,监区宣布,大订单任务已经完成,鉴于近期天气酷热,为了保障犯人们安全度夏。决定暂停生产劳动一个星期。
  一大早,安啦就没有看到大鼓眼,接近中午开饭时,大鼓眼满头大汗回到监舍。安啦刚要问大鼓眼干什么去了,大鼓眼却说,你去敬队长办公室。
  安啦心里一喜,跟着,又一阵惶恐,问,他找我什么事。
  大鼓眼摇摇头说,真不知道,快去,去了不就知道了?
  敬队长说,监区决定,韩老六住院期间。让你担任管理维护大院草坪的劳作。
  安啦近乎目瞪口呆地望着一脸肃穆的敬队长,直到敬队长皱起眉头看他。他才支吾着说。我什么都不懂。
  敬队长的脸色和缓下来,说,韩老六开始也不懂,谁也不是开始什么都懂都会,慢慢学,何况还有韩老六,怎么维护怎么管理,你可直接向他请教。
  安啦心里笑着,天地轮流转,想不到自己和韩老六赶到了一起,韩老六还成了自己的师傅,是敬队长有意安排,还是命运里的一种机缘呢。
  他会告诉你每天该做些什么。怎么做。敬队长说。
  安啦答应着说是,心里却得意地想,我会首先告诉韩老六我要做的是什么。
  走回监舍的空当里。安啦的情绪忽然有些颓丧,韩老六住院休息静养,别人也暂时停止生产劳动一个星期,唯独自己,这酷热难当的日子,接受了管理维护草坪的劳作,别说浇水剪草,别说在草坪上站一天,就是在草坪上转一圈,皮肉都要被太阳晒得生疼,浑身都得汗流如注。他又想到韩老六,韩老六看来也不是年年月月日日地在那块草坪上享福,那块草坪,并不是韩老六监狱生活里的天堂。安啦想,不是天堂,也不等于就是地狱,我却可以把这块草坪变成他韩老六的地狱。
  安啦告诉大鼓眼说,敬队长让我接替韩老六管理草坪。
  让你?大鼓眼鼓起两粒大眼珠。
  安啦一脸的无奈,又想起来问,你上午干什么去了?
  大鼓眼把手里的信叠好,轻描淡写地说,敬队长指派我去陪护韩老六了。
  一个陪护韩老六,一个接替韩老六管理草坪,安啦觉得这事很凑巧,还有点不可思议,自己和韩老六看来是命中注定的要往一块儿凑。可大鼓眼既不和韩老六同组,也没和韩老六有过任何牵扯,竟也被敬队长安排进来,有大鼓眼挡眼,自己近期要做什么,不得不小心了。
  敬队长带着安啦到医院见韩老六。韩老六看到敬队长和安啦走进病房,急慌慌要下地,敬队长摆手让他继续坐在病床上。韩老六不像个理直气壮的师傅,他结结巴巴地告诉安啦眼下每个星期给草坪浇两遍水就可以了,如果赶上下雨,也可以少浇一遍,另外,也要注意有鸟什么的落进草坪赚吃草籽儿,顺便祸害草叶,草叶如果被鸟赚了,草就死了。韩老六没有把鸟叫做鸟,他叫家雀,听到韩老六的嘴里说出家雀这个词时,安啦突然觉得韩老六同自己有了这么一点亲近感。
  大鼓眼站在敬队长和安啦身后,韩老六说话时,偶有一两次咳嗽,他急忙过来帮韩老六捶捶背,等到韩老六咳嗽停止,又从敬队长和安啦的面前退出来。
  韩老六看着敬队长。说才剪过一次草。等他出院了,再剪下一次也来得及。
  敬队长带着安啦出了医院,径直走进草坪里的小径。敬队长一边走,一边说,七年前,我把这片草坪交给韩老六时,还有点不放心。几年过去了,老草坪换了新草坪,品种换了,草娇气了,可他管理得非常好,他已经把这片草坪当做他的家了。
  敬队长停下脚步,说,管理草坪,磨人的性子,长人的耐心,日日kap2OKKz9yNHE7tjmK/CzFnSDTqK82lIpJQRktAAu1A=月月就这么几项活儿,循规蹈矩,可剪过一次草,浇过一次水,新草叶长出来,草坪就像是长出一张新脸庞,谁不喜欢。
  安啦觉得敬队长看问题很深。把这块草坪都看成改造犯人的阵地了。他觉得敬队长的话有道理,一年四季,浇水剪草,循环往复的几项活儿,是够磨人性子的,没有点耐心的人干不了。
  直到走近小径的尽头,敬队长说,安啦,过去的事就过去了,对韩老六,在管理草坪方面你要多向他学习,在生活和改造方面。你要多关心他多帮助他。二十年前,韩老六砍伤了妻子,妻子和他离了婚,又无儿无女。入监这些年没有人给他接过见。但我看得出,韩老六这几年一直在悔罪,可他心里没有希望,没有希望的人心里是孤独寂寞的,所以,你们在一起服刑,既要帮助他改掉身上的缺点,也要尽量给他一些宽容和温暖。
  安啦第一次听说韩老六的犯罪,心里不免一惊。
  其实,犯罪了,在监狱服刑,需要警察的管理,但每一个犯罪人的心朝哪个方向走,很多时候是靠自觉的。敬队长说。
  
  10
  
  韩老六给草坪刚浇过一遍水,草坪下的地皮还透出些许湿润,尽管剪过的草坪又呈现出一片丰盛的长势,可韩老六说过,下次剪草等他出院之后。
  安啦没有什么要干的。但他每天仍要到草坪的小径上转一转。
  大鼓眼除了开饭时离开医院病房,回监区给韩老六打饭,所有的时间几乎都待在医院里。大鼓眼去打饭,必经草坪外的小马路,看到草坪里的安啦,往往要停下脚步,隔着一截草坪和安啦聊几句。大鼓眼多是关心地告诫安啦不要中暑,对韩老六只字不提。安啦最想知道韩老六的情况,可他从不问。他的下一个计划不想被警官们发现,也不想让大鼓眼察觉出一点的蛛丝马迹,大鼓眼的那双眼睛毒,什么事都难在那双眼睛下逃脱。
  两三天后,安啦发觉很难找到同韩老六单独在一起的机会,只得决定和大鼓眼打一个时间差,既不让大鼓眼看到自己在草坪上,又不让他发现自己去找了韩老六。
  临近大鼓眼回监区给韩老六打饭,安啦从草坪走向医院。来到医院门口时,他忽觉得身后有一双眼睛跟着自己。他装作木经意的回身望望,大院里根本没有一个人,朝自己监区的监舍楼瞭望一遭。所有的窗口也没有一个人。他放心地走进医院楼道,又躲躲闪闪地从楼道的另一端走近一个洗手间。洗手间斜对着韩老六的病房。安啦想在那里待一会,等到大鼓眼走出病房走出医院,再去把韩老六叫到洗手间。
  安啦已经计划好怎样对韩老六先进行一番心理折磨。再不顾韩老六的苦苦哀求。甚至下跪求饶,毅然决然地去把那丛狗尾草斩草除根。以达到痛击韩老六内心的目的,因为韩老六用住院的行动撕毁了他们之间的约定。对于这个计划,安啦曾沾沾自喜,大鼓眼的眼力了得,自己的眼力原来也不简单,他庆幸自己因那个捡球的机会发现了这丛狗尾草。这丛狗尾草潜藏在草坪里,很难被人发现,但他安啦发现了,自此,安啦便也发现隐藏在韩老六心里的一个秘密,自发现了韩老六的这个秘密,安啦也就自然看到了根植于韩老六心底今生今世的哀伤。
  医院的洗手间也分为里外两间,外间是洗手间,里间是厕所。安啦迅速地拐进洗手间,才站稳脚步,便听到里间的厕所传来两个人低声密语。他微皱眉头,侧耳静听,又悄悄挪动脚步。
  安啦听出了说话的是大鼓眼和韩老六,却听不清他们的谈话内容,他犹豫着想离开,忽听到一声沉闷的响声,响声明显来自于跪地的双膝,跟着,韩老六像是抱紧了大鼓眼的双腿在急急地哀求着说,我答应你,只要你不向队长举报这事。短暂的安静后,大鼓眼的声音,好。大鼓眼一副保证的口气,但你答应我的事将来要是反悔了,我还会继续举报这件事。韩老六有气无力地说,我不反悔,我一个活死人了,别的什么事都对我没意思了。
  安啦迟疑着走出医院,走过那丛狗尾草时,他忽然不敢朝那里再望一眼。
  安啦站在监舍的窗前等着大鼓眼的出现。
  大鼓眼终于从医院门口里走出来。那个瘦高的身材,那张五官突出明显的脸,越来越近。安啦木木地望着,那个人的脚步走得快,走得轻盈,像是两只胳膊即将变成一双可以飞翔的翅膀。本来熟悉的那张脸,随着距离的接近,竟眨眼间陌生起来,并且时不时幻化成一只令人恐惧的骷髅。
  大鼓眼冒着汗走进监舍,安啦把早用凉水透过的一条毛巾递过去,大鼓眼接过毛巾,把脸擦了一通,低声说,安子,你知道我现在最盼望什么?安啦说。下一场大雨。大鼓眼惊疑地看着安啦,说,你真是我的好兄弟。安啦说,这也是大伙儿的盼望。大鼓眼把毛巾塞到安啦手里,说,没错,可盼望和盼望还是不一样啊。看着安啦似是不解的眼神,大鼓眼又说,你想,大伙儿都待在屋里,就你我在火炉子里奔走。
  大鼓眼说把饭先给韩老六送去,然后自己再回来吃饭,安啦跟着大鼓眼走出监舍,走进楼道,大鼓眼一边走,一边神秘地说。安子,你知道韩老六今天跟我说什么?安啦摇头说不知道。大鼓眼说,说出来你会不相信。他说他其实一天都不想在这里待,他太想出去了。安啦不解地说,我真不明白了,他想早出去,为什么还承认自己骂人。大鼓眼愣怔一下,说,谁知道,这个人就是让人琢磨不透,我走了,别这么热情,万一有一天政府给我减刑了,别忘了给我做个证明人就行了。安啦说,还用你说啊,你舍己利人细心陪护病犯严把质量关我都看在眼里记在心上了,不给你出证明材料我良心上都过不去。大鼓眼拍一下安啦的胳膊,说,说着玩儿的,你还当真呢。
  
  11
  
  安啦认定大鼓眼用以要挟韩老六的是自己骂韩老六这件事,因为除此之外,大鼓眼并不清楚韩老六接受阳光暴晒导致晕倒这件事。可他们订立的誓约是什么,大鼓眼要达到什么目的,安啦却不清楚。但可以肯定,韩老六不想让敬队长知道这件事。不可能是为了保全他安啦不受敬队长的处罚。到底为了什么韩老六宁愿再次接受大鼓眼的要挟,安啦迷惑了。
  韩老六在厕所里双膝跪地的声音时时响在安啦的耳边,那声响像是一块异物填进了安啦的胸腔,让他时而觉得难受,甚至泛起一阵阵恶心。那天放大茅,安啦以向敬队长报告草坪里狗尾草为名,要挟韩老六每天必须承受夏日阳光的暴晒,韩老六被迫答应了。安啦眼下想,那天如果不是在大庭广众之下,韩老六是不是也会给自己下跪,请求自己不要以这种方式胁迫他呢?安啦以为不会,从发现那丛狗尾草,安啦几乎已经透视了韩老六的心底,狗尾草,是韩老六心底一年四季里的一片绿色,这片绿色是韩老六监狱生活的一点微光。正是这点微光照耀着韩老六的余生匍匐前行。只要不拔掉那丛狗尾草,韩老六什么事都可以答应安啦。
  安啦在心里嘲笑大鼓眼自以为狠狠地攥住了韩老六的蛋子儿,以迫使韩老六惟命是从,可韩老六的蛋子儿根本不是那件事,它早已攥在了自己的手里,可韩老六你到底为什么要给大鼓眼下跪啊。
  安啦百思不得其解大鼓眼要挟韩老六要达到什么目的,但他已经从心里有点埋怨大鼓眼私下借自己的事要挟韩老六了,自己报复韩老六是出于一股深深的积怨,而大鼓眼背着自己要挟韩老六这样一个老人。明显就是一种地道的小人行为。
  安啦要把胸腔里的那块异物掏出来。一想到韩老六在这个监狱里被他人伤害,他的心里竟有了一种隐隐的痛。
  最大的可能是从韩老六嘴里掏出大鼓眼要挟韩老六的目的。
  安啦在大鼓眼将给韩老六打饭时大方地走进病房。走近坐在病床边的大鼓眼。韩老六目光呆呆地望着屋顶,大鼓眼在看一本什么书,安啦站在病床旁时,大鼓眼急忙站起来笑着迎接安啦的到来,韩老六扭脸发现了安啦。放在胸前的两只手同时抖了一下。
  看着大鼓眼期待的眼神,安啦突然感到大鼓眼很陌生,心里也滑出一丝紧张。他说,我过来问问韩师傅,我现在该做些什么。大鼓眼点着头,把目光从安啦的脸上移向韩老六。韩老六正要用手支撑着坐起来,大鼓眼忙把手摁在韩老六的肩上,说,躺着说吧。
  安啦从韩老六重新躺回床上的速度察觉了大鼓眼用在韩老六肩头的力量,他看向韩老六的眼睛。韩老六的目光仍旧停留在安啦的脸上。安啦的心头被那目光咬了,一下。
  坐吧,安子。大鼓眼躲开身后的木凳。韩师傅,给安子说说他眼下该做点什么,说不定,他以后就是你的接班人了,你以后也就不用总在草坪上辛苦了。
  安啦笑笑,想让自己的紧张尽快消失,他说。我可受不了这辛苦。
  韩老六的眼神里掠过一丝惶恐,说,眼下,也没嘛要干的,你就,哄哄家雀子。
  安啦嗯着,说,敬队长让我跟你学点管理草坪的知识和经验,我可不敢天天躲到一边图凉快,这几天,我也许常过来,你慢慢地教我。
  韩老六不吭声。
  安啦回身说,唐兄,你去打饭吧,我可以在这里多待一会。
  大鼓眼说,没事,我们一会一块走就行,你坐。说着,大鼓眼自己坐到病床上韩老六的脚下,把那本书认真地看起来。
  那我不坐了,咱们一起走吧。安啦说。
  走在草坪外的小路上,安啦想,看来想单独跟韩老六待上一会真不容易。
  大鼓眼望一眼身边的草坪,说,安子,草坪上的事,别太上心了,这几天太热,小心中暑。
  安啦看到大鼓眼的目光所及正是那堆狗尾草的范围,心里一惊,可很快,大鼓眼说,这块草坪,韩老六都当自家的田地了。
  走进楼道,有人拿着纸张出入监舍,安啦问大鼓眼他们在干什么,大鼓眼拦住一个人问,那人告诉说给谁准写证明材料。安啦问大鼓眼什么证明材料,大鼓眼说,减刑的。又说,你好好干吧,等你减刑,我也要给你写。安啦嘁一声,说,我,哈,我不指望什么减刑,我只有等着给你写。大鼓眼说,你就拿我寻开心吧,别说,我如果真有那一天,也就指望你写。安啦问监舍别人不能写吗。大鼓眼说,别人,你别跟装蒜,你真没听说过,他们都恨我,恨我跟队长走得近,骂我是谍报,是警察的狗。安子,在这里,想进步,不容易啊,首先得经得起别人骂你恨你。
  一连两天,安啦都经常待在草坪上。
  大鼓眼回监舍给韩老六打饭来回的时间明显缩短了,他有时干脆把自己的饭一块打到医院,在医院里吃。除了打饭,大鼓眼整个白天没有一次走出过医院门口,即便晚上回监舍睡觉。几乎也到了监舍开灯时分,这时候,安啦早已经按规定上楼回监舍了。
  往往,大鼓眼回到监舍第一要做的就是到警官办公室去,他对安啦说,他要把每一天韩老六的情况汇报给队长。
  从警官办公室回来,大鼓眼常常要找当天的地方报纸看,可把报纸匆匆翻一遍,就放在一边,往床上一躺,四肢一伸,眼睛呆呆地望着屋顶,一副很疲乏倦怠的样子。
  因为大鼓眼的变化,安啦的心理也随着变得有些复杂,他疑惑大鼓眼为什么开始寸步不离医院,是韩老六的病情需要。还是为了保障他和韩老六的那个誓约顺利实施?安啦心里急欲释解这些疑惑,可因了自己心里“有鬼”,也不得不开始对自己的言行加了几份谨慎,又看到大鼓眼常常一副疲倦的样子,只得待在下铺或倚或躺,暂时不敢理睬大鼓眼。
  安啦终于又一次鼓足勇气来到医院,他希望这一次最好能碰上一个好运气——大鼓眼能抽身暂时离开病房。偶然想起独自到楼道里溜达溜达,抽上一颗烟,或去尿一次尿,或随便去干点什么。给他和韩老六一个单独在一起的机会,而这个机会不需要多少时间,仅半颗烟的时间就行,他就有可能问出他想要知道的东西。他想好了,只要韩老六说出他和大鼓眼的誓约,大鼓眼的目的,他安啦同韩老六可以交换的条件是,他可以不再让韩老六晒太阳,暂时放弃除掉那丛老鼠草。这个条件对韩老六来说,无疑是黑暗里的一盏灯。苦海中的一片岸。
  安啦没想到,这一次他果然碰到了好运气。
  安啦刚一进门。还没等他把来医院的托词说出来,大鼓眼就说,来得正好,安子,你在这里待一会,我出去一下。
  安啦忙不迭地说,好好,你去吧。
  大鼓眼轻轻在安啦肩上拍一下,出去了。
  安啦在木凳上坐下,看着韩老六躺在床上的背影,说,我有事情要问你。
  韩老六扭过身,一双混浊的耳光望向安啦。
  安啦刚要说话,忽听身后说,安子,我回来了。
  大鼓眼笑着对安啦说,找的人不在。又问,安子,你来有事吗?
  安啦忙说,没事,外面热,想起进来看看你。
  安啦觉得天热到医院来看看大鼓眼倒是个不错的托词。
  第二天上午,他又一次踏进病房时,大鼓眼一眼就看到了他。大鼓眼几乎是兴奋地说,来了安子,你在这里陪老韩一会,我去问医官一点事。
  安啦想不到自己一进来,大鼓眼又有事出去,他浑身忽地冒出一股汗来,病房门口距病床不到十步的距离。可他一激动,一慌张,竟说着好好好你快去吧,三步并作两步地窜到病床上韩老六的脑袋边,接着说,放心,你快去吧。
  倒是大鼓眼有些不急了,大鼓眼在安啦的脸上和身上看了一遭,嘿嘿笑着说,你来得真巧啊。
  安啦忙陪着笑脸,说,我没事,不自觉就想进来看看。
  嗯,你坐吧,我一会就回来。大鼓眼说着,急乎乎出了病房。
  安啦偷眼看看门口值班警察还没来。他把病床边的木凳挪到韩老六胸前,坐下去,正好用身体挡住了韩老六的眼睛与门口之间的视线。这个过程,安啦已经努力把自己慌张激动的情绪抑制住了。
  韩老六只在安啦进来时流露一阵惊讶的神情,当大鼓眼离开病房,安啦坐在他身边时,他的眼神和脸上的表情几乎平静得让安啦有点奇怪。韩老六平躺在病床上,目光安静地朝向屋顶。
  安啦把胳膊压在病床上,使自己的脸尽量贴近韩老六的耳朵。并让声音尽力压低,以免近处病床上的犯人们听到。
  安啦说,我要你回答一个问题,我的时间不多,他很快就会回来。韩老六慢慢地把目光移向安啦的脸上。安啦立时肃起脸,说,作为回答我的条件是,我可以不让你再接受阳光的暴晒。甚至可以考虑暂时放弃除掉那堆老鼠草。韩老六的眼神跳跃了一下,接着,又趋于平静,并把目光再一次朝向屋顶,嘴里吐出两个字,你说。安啦说,那天我听到了你和他在厕所里的对话,听到了你给他下跪,可我没听清他用什么威胁你,他到底要你做什么,要达到什么目的?
  韩老六的眉头轻轻皱一下,才说,你又要干什么?
  我不想让他达到目的。安啦说着,竟怀疑自己为什么口气这样坚定。
  韩老六的喉咙里发出一声沉闷地哼声,他看向安啦,问,你们有仇?
  安啦说,没仇。
  有过结?韩老六又问。
  安啦垂脸想一下,说,没有,他对我挺好。
  那,你就是小人。韩老六嘴角现出一丝讥笑。
  安啦说,也许是,但我听到了你给他下跪,我,怎么说呢,你那么大岁数,我不想让他达到他的目的。
  韩老六的目光惊疑起来,他看着安啦的脸,目不转睛,安啦定定地迎着韩老六的目光。
  那,你说我骂你,该怎么说?韩老六问。
  那件事,和这件事,性质不一样。安啦说,其实,你心里该知道,我为什么那样做。
  韩老六诧异地看着安啦,说,我不知道。
  安啦恨恨地瞪着韩老六,说。我是在报复你。
  我不懂。韩老六说。
  我在为一个人报复你。安啦说。
  你说什么,什么人,我不懂,你走吧。韩老六扭过脸去。闭上眼。
  为什么?我是真心的。安啦着急地说。
  韩老六不再吭声。
  安啦怔怔地看着韩老六的后背,站起来,回身时。竟发现大鼓眼正从门口走进来。
  大鼓眼发现安啦脸上异样的表情,问,怎么了?
  没事。安啦说。
  他的腿遇到阴天下雨会疼,我问问医官能不能给他治疗一下。大鼓眼说,医官说,阴天下雨天,在楼道里走走会好些。
  
  12
  
  天上飘起几片薄云,阳光从云的头顶洒下来,在大院里的草坪上投下一片浅浅的阴影。
  另一片阴影从空中像一阵风呼啸而来,顷刻间。落进草坪里。
  是十多只鸟光临了草坪。
  这是安啦唯一忙碌紧张的时候。那些鸟成片地落在很远的地方,也有时,就在他的眼前。他奔跑着,吆喝着。那些鸟忽地起飞,在他的头顶倏地掠过,又扑向他身后的草坪,或者更远。他在小径边找土坷垃,把土坷垃狠狠地砸向鸟们,仅有几只鸟象征性地跳跃起来。却又急不可待地消失在草坪里。安啦无奈,他不敢跳进草坪,只得在小径上奔跑,奔跑到那些鸟的身边。看到穷追不舍的安啦,鸟们才不得不恋恋地飞起,缓缓地飞过大墙去。
  望着飞走的鸟们,安啦呆呆站在那里想,来去自如的鸟,多高的大墙也挡不住它们,要是这里的人有一双翅膀,会不会也来去自如地飞进来飞出去。他傻傻地笑笑,怎么会呢,如果人有一双翅膀,只能想着从这里飞出去,怎么会从外边飞进来,这里是监狱,是牢笼,谁愿意进入一只牢笼受罪。他睁大眼睛,像是第一次才看清百米外的大墙,大墙是水泥筑成的,足有他三个人高,之上还有近一米高的电网,他要是想越过去百分之百没有可能。他把目光顺势移向远处的监狱大门,大门方方正正,漆黑里透着一股寒意,在他印象里,好像还没有一次看到过那两扇大门开启过。安啦突然被自己潜隐的一股念头吓了一跳,他急慌着转过身。转身时,他还觉得大门之上的岗楼上的武警仍在盯视着他。
  安啦不知不觉就进了病房。韩老六怔怔地朝屋顶躺着,大鼓眼坐在床边看书。
  安啦抹着脸上的汗。径直走过去,低声说,能不能扎个草人?我见过。农村的麦地谷子地里扎个草人,鸟们就不敢来糟践麦子谷子了。
  大鼓眼愣愣地看着安啦。好像还不知道安啦在说什么。
  韩老六仍然怔怔地朝着屋顶,半天才说,不行。
  为什么?安啦问。
  不行。韩老六看向安啦。
  为什么?安啦继续问。
  韩老六才说,草人也是人。
  安啦笑了,这有什么关系。
  韩老六皱皱眉头,不想再理睬安啦,扭过脸去。大鼓眼眉头一紧,轻声说,他是说,这里不允许,这里不是农村,不是外面。
  安啦才有些神会,可他还是不太明白,嘴里嘁一声,就往外走,大鼓眼跟在身后要送他,这时,韩老六冷冷地说,干不了就去找队长。
  安啦想不到韩老六会说这样一句硬冷的话,他说,谁愿意干,谁知道你愿意干为的是什么。
  大鼓眼忙往外推安啦。走离病房很远,大鼓眼认真地说,安子,告诉你,不可以对他这样,对他不好,对你自己也不好。
  安啦丧气地走在草坪间的小径上。时而懒懒地朝监舍楼望一眼,监舍楼的窗户都敞开着,一些窗户里有几个犯人在朝他张望。
  安啦停下脚,忽觉头顶的太阳把全部光热都集中在自己身上,自己就像个麦地里谷子地里的草人,呆呆地伫立在一片空旷的田野里。
  草人,他小时候去姑姑家不止一次见过。一个,两个,甚至一片地里有十几个,它们由一把把新鲜的什么草扎成,紧凑而又利落。草人有脑袋,有上半身,两只胳膊平行着朝左右伸展。往往脑袋上扣着一个麦秸编织的或新或旧的草帽,草帽被一根细绳紧系在脖子上。草人只有一只腿,腿遮掩在齐腰的小麦或谷子里,那腿是一根粗粗的木棍,木棍上端被草人的上身裹住,下端深深插进地里。草人活像一个个真人,煞有介事地站在庄稼里,它们在夏秋时节驱赶啄食庄稼的飞鸟,即便在秋收之后,有的还被遗弃在田地里。草人开始时生龙活虎,经过了整个夏秋风雨的暴晒侵蚀,身形渐渐枯干,渐渐破败不堪。冬季到来,寒风凛冽,雪花飘飘,它们已经个个东倒西歪,面目可憎,一眼望去,让人不禁想起热闹喧沸的夏秋时节,甚至想起它们曾经也有过鲜活的生命,而今,因为季节,因为风寒,生命远离了那个破败不堪的身形,看上去已经没有了一点用处,就是那些曾经被吓住的鸟们,都会轻佻地随便地往它身上一落,落满它的全身,啄食它身上仅有的几颗草籽,之后,留下几点冒着热气的粪便,轰的一声飞走了。
  安啦见过夏秋里的草人。见过冬天里的草人,甚至见过开春季节里的草人。开春时的那个草人,仅一个,独自歪斜地守候在春寒料峭的田野里。那个草人,第一次让他联想起女孩生命中的孤单。
  韩老六说不让扎草人放在草坪里驱赶鸟,他想让他安啦和他一样,做个草人,天天杵在阳光下,守在这片草坪里。他韩老六能守,能守十几年,可他安啦不能。他答应来维护这片草坪,有自己目的,而这个目的只有自己知道,可眼下对这个目的安啦已经觉得不再那么重要了。
  安啦心里嘁一声,讥笑自己的情绪这么容易反复,他分明要报复韩老六到底的,一直到他和韩老六其中的一个减刑释放,他都要和他玩儿到底,斗到底,可如今发现有人想在韩老六身上做文章,他却立时对这个人产生了一股反感,对韩老六生出一股潜隐的悱恻之心。
  安啦承认这种情绪来自一个早已死去的人。
  安啦走进草坪,弯身将那堆狗尾草上的所有穗儿从根部掐掉。
  回到监舍,安啦发现当天的报纸在别人的床上,一直到下午,他都没有离开监舍。趁一个没有人的机会,他把报纸叠好。压在自己床下,然后,站在窗前,享受着外面吹进的缕缕凉风。天有些阴,说不定晚上或明天会来一场大雨。
  草坪外的小路尽头,敬队长正走向医院门口。
  晚饭时,大鼓眼没回监舍打饭。天黑后,安啦听人说,韩老六犯病了。他问犯了什么病。答说不清楚,只听说很不好受,大鼓眼也留在医院夜里陪伴不回来睡觉了。
  
  13
  
  大鼓眼一大早回监舍,他在屋里小心地翻腾一遍,又悄悄把几个人弄醒,问看到昨天报纸没有,几个人迷糊着说没有。安啦一夜没有睡实,听到声响,似醒非醒扭过身。大鼓眼看到安啦醒了,犹豫一下,过来坐在安啦床上,小声问,安子,看到昨天的报纸吗?安啦定睛想想,说我昨天就没看见。大鼓眼哦一声,起身出了监舍。安啦赶紧起床,下床后,把藏在靠墙褥单子下用狗尾草编成的小辫子放进上衣口袋。
  一会,大鼓眼出现在门口外的楼道里,见安啦看到自己,摆手示意安啦出来。安啦走出监舍,低声问大鼓眼报纸找到了?大鼓眼说找到了。两人走到楼道尽头,大鼓眼压着声音问,敬队长找你了?安啦不解地说没有啊。大鼓眼说,昨天晚上韩老六不好受。折腾了半天,医官把敬队长叫去了,说没有什么大毛病,后来敬队长把韩老六叫到一个办公室谈话,我当时站在楼道里,隐约听到韩老六提到你的名字,后来敬队长沉着脸就走了。大鼓眼的眼睛里透着一些血丝,像是一夜也没有睡好。他说,我以为他知道了昨天你去医院的事,以后你还是少和韩老六接触,有些事,你不当回事,队长们可不。
  送走大鼓眼,安啦回到监舍,站到窗前,看着大鼓眼走在草坪外的小路上。大鼓眼走得快,一会就进了医院。安啦才想起,他说找到报纸了,怎么没见他手里拿着报纸呢。
  各监舍起床的人陆续出现在楼道,有的进了洗手间洗漱。安啦拿了脸盆来到洗手间,却发觉正站在张虎身边,他想挪开,可整个洗手间水池边站满了人。张虎已经发现了身边的安啦,也觉出安啦想躲开自己,他抹一把脸上的水,笑着凑近安啦,低声说,干嘛还记仇啊,不就几天禁闭嘛,我蹲过多少回了。安啦不理他。张虎又说,好了,哥们儿我给你赔不是了。安啦还是不理张虎。张虎又神秘地说,你们那个大鼓眼刚才到我们屋找昨天的报纸,你猜怎么着,我把报纸给他了,他只翻一下,看一眼,就还给我了,你说怪不怪。安啦迟疑一下,问,那他看什么?张虎说,反正好像看的不是什么新闻。是什么?安啦问。好像只在报头看一眼。张虎说。安啦哦着,简单洗漱一下,收拾了东西便朝外走。张虎也赶紧拿着脸盆跟在身边,出了门口,看楼道没人,他说,我屋里很多人说他可是个谍报,据说你跟他现在已经混熟了,哥们儿真心提醒你,小心点他。安啦停下脚,哼笑一声,说,在这儿,各有各的混法,谁不想混得好过点,你跟我这样背地说人家,你就是好人了?张虎嘿嘿一乐,说。这里没好人,好人进不来,可他阴着呢,知道吗?他外面有个表哥,隔三差五就来封信,说是他老娘怎么怎么了,知道吗?他根本没有老娘了,他老娘早就死了,这个世界上,他家就他一个了,那个表哥只是和他在外面一起玩儿的哥们,知道吗?大鼓眼在外面吸毒。安啦眯着眼看张虎,问,那他那个表哥总来信干什么?张虎说,这你就不知道了,那是给队长们看的,好让队长同情他,一旦有机会,捞个减刑什么的好事啊。你就胡说八道吧。安啦说。张虎说,操,爱信不信,我们屋里有个小不点在外面认识他,他的事门儿清。
  回到监舍,安啦等没人时,把床下的报纸拿出来,掖进裤腰,又等洗手间里人少了,才出了监舍,走进厕所。他蹲在厕所里,直到厕所里没有同监舍的人,才忙把报纸从裤腰里抽出来。他翻看报纸的报头,可报头上除了日期,星期,就是天气预报。他又把报纸的报眉都看了看,也没什么惹他注意之处。他重新看一次报头。上面的天气预报说,明天,阴,有大雨。
  打早饭的空当。敬队长突然在办公室提讯安啦。
  敬队长肃着脸问安啦又做了什么错事。
  安啦煞有介事地皱皱眉,说没有。
  敬队长说,别以为队长不时时跟着你,你做了什么事队长不知道。
  安啦暗想,看来你们果真有谍报啊,嘴里说我到底做错什么了。
  敬队长说,关于韩老六的。
  安啦马上想到诬陷韩老六骂自己和让韩老六接受阳光暴晒,嘴上却说,我真不知道。
  敬队长说,知道你不会痛快地说,你到医院用话刺激韩老六没有?什么草人?
  安啦长松一口气。说我那是为了哄鸟,想扎个草人撂在草坪里,他说不扎就不扎呗。
  敬队长哼着,说,还有呢?你还对韩老六做过什么?
  安啦揣测着敬队长的目光。敬队长直直地审视着安啦。目光里有一种蔑视和讥讽。安啦想,难道敬队长真又知道了什么?大鼓眼向他保证过,也向韩老六保证过,诬陷韩老六骂自己的事他不会说。大鼓眼的目的眼下应该还没有达到,不可能举报这些事,否则,一旦敬队长向韩老六证实,韩老六完全会放弃他和大鼓眼订立的誓约。大鼓眼怎么会做这样冒险的事。而自己要挟韩老六接受阳光暴晒的事,自己不曾对大鼓眼承认,大鼓眼不会向敬队长汇报这种没有凭证的事。也许是韩老六向敬队长坦白了所有的事。韩老六一旦坦白,不禁一刷他安啦给他韩老六的诬陷和侮辱,还会卸去一身的包袱,轻装抵御大鼓眼对自己的要挟,这样一来,韩老六还有可能保住那堆狗尾草,永远不再受他安啦的步步紧逼。在安啦就要确定是韩老六向敬队长坦白了这一切时,立时就又否定了这个想法,他的耳边响起了那个双腿下跪的声音,那个声音不再沉闷,而是一声轰隆的巨响。韩老六说自己已经是一个死人,什么事对他都没有意思了。他一时琢磨不出敬队长又知道了些什么,是谁举报的,他心一横,问,是谁在说我?一定有人成心陷害我。
  敬队长把手拍在桌子上。别问我谁说的,到底有没有?
  安啦说,没有,你可以让我同他们当面对质。
  敬队长说,好,如果确有此事,你该怎么办?
  安啦说,我说过,我会自己走进禁闭室。
  敬队长说。我要的就是你这句话。
  安啦心想,不管是谁在算计我,我也不怕再次进禁闭室了,只要你给我时间,仅今天一天的时间,我就能把大鼓眼和韩老六之间的誓约搞清楚。搞清楚了,我就能阻止大鼓眼,就能保护韩老六不再受他人要挟。韩老六,你也真宁死不屈孤注一掷,那好,我今天就把一件礼物送给你。先让你看看我的决心,就不信你不说。
  敬队长喝道,你先回监舍。
  安啦返身就走,可还没出门口,敬队长又说,从今天起,你就不要再管理草坪了,没有我的许可,不许你离开监区半步。
  大鼓眼端着两份早饭迎面走来,他分明看到安啦才从警官办公室出来,微皱的眉头瞬间舒展了。
  一股莫名的颓丧和懊恼正在安啦心底呼呼升起,他迎向大鼓眼,大鼓眼不得不慢下脚步。
  我有事问你。安啦说。
  安啦进了厕所,大鼓跟却进了监舍,把早饭放了,来到厕所。
  大鼓眼从口袋里拿出烟,平嘴儿的,他递给安啦一支,安啦说不要,大鼓眼给自己点上。
  安啦说,我听到了你和韩老六在医院厕所的谈话。
  大鼓眼手里的烟差点掉在地上。他急忙两手把烟接住,才问,什么谈话?
  安啦说,你要挟韩老六,韩老六给你下跪,我都听到了。
  大鼓眼想把烟吸一口,却又从嘴上拿下来,说,那,你想怎么样?
  我想知道你要韩老六干什么。安啦说。
  大鼓眼凸出的眼珠一转,说,你原来不知道我要干什么?
  安啦说,不知道。也不知道你用什么要挟了他。
  大鼓眼笑了,说,安子,你原来什么都不知道。他吸一口烟,说,安子,有些事知道了,反而对自己不好,在这里,最好多成全别人的好事,谁也不要挡谁的道,别说人家没有侵害到你的利益,否则,自己以后的路不好走。
  安啦说,你不是在利用别人吗?不是在侵害别人吗?
  安子,我要做的事,至少没有侵害你。大鼓眼说。
  可你侵害了韩老六。安啦说。
  与你有关吗?你没有侵害过他吗?很多事你不知道,我告诉你,我是在成全他,安子,有些事有些人,你永远看不明白。大鼓眼说。
  看来你不想跟我说明白了。安啦说。
  安子,别插手我的事,以后我们还是哥们。大鼓眼想走。
  你向敬队长举报了我诬陷韩老六骂我的事?安啦问。
  大鼓眼说,既然你问,我就告诉你,我只是对他说我有这种怀疑,但你该知道我因为什么。
  你对我保证过。安啦说。
  可你违规在先,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三番五次去医院为的是什么,你问了韩老六什么,你以为我没听见?大鼓眼说。
  安啦说,我完全可以向敬队长举报你要挟韩老六的事。
  你的一面之词,不可能被敬队长采信,就是我们三人对质,他也不会弄清,我敢保证。大鼓眼说。
  你的老娘早没了,对不对?安啦说。
  大鼓眼一愣,脸上立时胀满一股怒气,凸出的眼睛里烁烁放光,他说,安啦,我其实早就可以把你送进禁闭室去,可我没有这么做,我给你留了一条后路,只让你不要挡我的路就可以了,所以,我劝你你好自为之。说完,就要走。
  你到底用什么要挟韩老六?安啦问。
  大鼓眼回身时,笑了,他说,你应该知道,可我现在不会告诉你,但以后我会告诉你的。他轻轻拍拍安啦的胳膊,说,刚才的话就当我们谁也没说过,今天,你就好好待在楼上吧。
  渣滓。安啦望着大鼓眼的背影脱口而出。
  大鼓眼慢慢回过头,鄙视地看安啦一眼,鼻腔里发出一声哼。
  
  14
  
  尽管安啦有所预料,但当天上午的事情发生得过于突然。
  早晨天空还漂着几朵散淡的云块,到半上午时,云块越积越厚,越厚越黑,眼看一场大雨就要降临。
  大院里时而传来几声沉闷的雷声,草坪上也覆了一层厚厚的墨色。
  监舍的窗户旁,聚集了很多人。
  安啦躺在床上,心里满是懊恼和颓丧。掐掉了狗尾草所有的穗儿,他把它们编成了一个短短的小辫子,本来想把这个小辫子当做一个礼物一把刀子送给韩老六,威胁韩老六能说出大鼓眼要达到的目的,可大鼓眼先下手为强,用一把软刀子捅在了他的肋上,使他寸步不能擅离监舍。大鼓眼原来早就看清了他安啦一次次去医院的目的,却把尽快搬开他安啦这块绊脚石的预谋深藏不露,并且一出手,便告成功。安啦不得不从心里佩服大鼓眼阴毒的心思和手段,同时,他对张虎说的那些话不由地信了。
  不能出监舍,当然无法见到韩老六,见不到韩老六,别说一把刀子送给韩老六,就是一粒草籽,他也无法送出去。怎么办?安啦觉得自己已经无计可施了。
  下雨了。有人惊喜地叫。
  安啦听到了疾迅而来的哗哗雨声,几乎伴着雨声,他开始后悔,为什么要掐掉那些狗尾草的穗儿?早知事情是这个后果,继续让这些穗儿混在草坪里多好,草坪里有这些狗尾草的穗儿,韩老六的人生之途就有一盏微亮的灯光。仅靠这星星微光,他仍能遥望着一种久远的对过去的怀念活下去,永远活在一种对过去的怀念里,尽管悲哀,可毕竟他的心是有着落的,也许,因此他还有一丝的幸福。如今那堆狗尾草的穗儿没有了,大片的草坪上再也找不到一棵狗尾草的穗儿,对于韩老六,心里的微光也就没有了,他的心里只剩下了一片黑暗,人也就变成了一具空瘪的形。像一个草人,任岁月的风雨将它抽干摧毁。
  安啦几次想把大鼓眼要挟韩老六的事向敬队长报告,即使敬队长不相信他的一面之词,大鼓眼和韩老六都不承认有此事,也可以让敬队长对大鼓眼有所怀疑,说不定敬队长会把大鼓眼调离医院,不再让他陪护韩老六,或者做出什么决定,以此影响或阻止大鼓眼达到自己的目的,可以后呢,日久天长了,谁能保证他们的誓约会因为他们的分开不再实施。
  安啦也开始怀疑,大鼓眼要挟韩老六的或许不是自己诬陷韩老六骂了自己的那件事,要不,他怎么会向敬队长说出这件事,尽管他说只是怀疑。他心里骂着自己没有及时想出办法从韩老六嘴里掏出话来,也骂着韩老六这样的人真该在监狱里待一辈子。
  一声巨响在窗外炸响,顿时,骤急的雨声响成一片。
  暴雨,绝对是暴雨。窗前的人说。
  看,韩老六。有人惊叫。
  安啦像是受到一声惊吓,腾地翻身跃起,他扒开几个人的肩膀,将脸探出窗外。
  天空是黑的,大院里的雨是透亮的。透过密集的雨,安啦看到了从医院跑出来的韩老六。韩老六的跑属于老年人的那种,步态小,身体晃,却仍像被一条鞭子驱赶着,努力地跑着。
  安啦这时也发现了从医院跑出来的大鼓眼。
  韩老六跑在草坪里的小径上,很快,又跑离小径,跑进一边的草坪里。身后的大鼓眼扬着手,像是在叫喊韩老六。听到喊声,韩老六突然加快了脚步,朝着监狱大门口跑去。
  安啦心里一紧,令他恐惧的一个情景瞬时映现他的脑袋里。他在窗前人中抽出身来,拼命地奔出监舍。
  跑下楼,安啦把拦截他的值班警官撞了个跟头。他窜出监舍楼门口,把追他的警官甩在身后,这时,他看到大鼓眼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远处的韩老六,两只手正在雨里慢慢抬起。
  安啦只顾在如梭一样的雨里奔跑,韩老六老态的跑动越来越清晰,当他就要接近韩老六时。大鼓眼突然发现了他,大鼓眼拔腿朝着韩老六飞速地追来,两只手臂像是鸟的翅膀。安啦疾跑两步,大叫一声,韩老六,同时扬手抖起那串狗尾草的穗儿编成的小辫子。韩老六看到了安啦,也看清了安啦手里高高扬起的小辫子,他啊呀一声惊叫。朝安啦扑来。安啦转身向大门口跑,韩老六嚎叫着紧追。安啦跑得越快,韩老六追得越急。后面的大鼓眼眼看就要追到了韩老六,脚下一滑,却狠狠地摔了出去。安啦才又跑几步,便听到一声长长的断喝,站住,跟着,一声枪响在前方骤然响起。安啦浑身一震,立在那里,身子却被一双坚硬的胳膊死死地抱住。
  
  15
  
  安啦和韩老六被关进禁闭室。监狱侦保部门的警官在阵阵雷雨声里突审他们。大胡子警官手提一根警棍在大厅里悠闲地走。
  在提讯室,安啦回答侦保警官的问话时e5As58Tgkq8N5ZwFLiLa+g==说,我想跑。
  提讯韩老六时。韩老六也对侦保警官说,我想跑。
  侦保警官问安啦,你和韩老六共同预谋逃跑?
  安啦说,没有,我自己跑,被他发现抓住了。
  侦保警官问韩老六,你和安啦共同预谋了这次逃跑吗?
  韩老六说,没有,与他没关系。
  侦保警官问,你追安啦,抱住了他,怎么解释?
  韩老六想想说,我就是想抱住他。
  两个人都在讯问笔录上摁了手印。
  侦保警官单独提讯大鼓眼。
  大鼓眼说,韩老六阴天腿疼,我扶着他在楼道里溜达,到了门口。他就挣脱我,开始往外跑,队长,他说过一天也不愿在这里待了,我没承想他真的要跑,我紧紧追赶,要不是摔了一跤,就追上他了。
  你认为他是要逃跑?侦保警官问。
  我想,应该是。大鼓眼说。
  你和安啦不错。他是怎么回事?警官问。
  他。我是改造积极分子委员会的委员,跟谁都不错,对谁都一视同仁,但他这人心思坏,总流坏水,诬陷韩老六骂他,要挟韩老六晒太阳,等等,只是,他想趁下大雨逃跑我没有预料到。
  侦保警官最后打趣着说,多好的立功机会,你一个都没抓住。
  大鼓眼听了,满脸的胀红,他哭笑不得地摇着头。抬手朝自己的脸狠狠抽了一下,懊悔地说,我真笨,竟失去了一个为政府立功的好机会。
  夜里,雨停了,满天的星星把夜空映得亮蓝亮蓝。
  大胡子警官在大厅里走来走去,时不时在关安啦和韩老六的禁闭室窗前驻留一下。
  安啦四脚朝天躺在木板床上。凉爽的风从小窗口溜进来,让他顿觉自从来到这个监狱,今天晚上最令他惬意,他呆呆地望着屋顶出神儿,像完成了一件大事感到一种疲惫后的轻松。韩老六的禁闭室与他相隔几个门口,安啦听不到韩老六的动静,可他能揣测出此时的韩老六没有把什么逃跑的事放在心上,但韩老六心里一定很悲伤,为那丛狗尾革,他以为,安啦一定是把那丛狗尾草连根拔掉了。
  门口没有动静时,安啦小心地把手探向自己的内裤,那里的皮肤痒痒的。韩老六抱住他后,在警官们赶来之前,他把狗尾草编成的小辫子掖进了内裤里。
  安啦站起来,到小窗口仔细听大厅里动静,确定大胡子警官回大厅外的办公室时,他低声地呼唤韩老六,喊了几声,没有回应,返身时,他竟在斜对面墙壁上的一面玻璃镜框里发现了韩老六的身影,那面镜框里有一幅“追求改造早日新生”的书法大字。韩老六正呆呆地站在自己禁闭室的门里。
  安啦不再呼唤韩老六,他看着韩老六久久呆望的身影,倏地感到一阵凉意。
  安啦见过那个女孩,只见过一次。那年他八岁,女孩六岁。那是个初秋。初秋的农村,庄稼一片比一片绿。安啦是去姑姑家。姑姑带他去地里玩儿。姑姑在自己家地里干活儿,他在一边的沟沿上找蚂蚱,他捉到一只蚂蚱,就放掉,再捉一只,再放掉。田野里的景色让他目不暇接,可他觉得自己有点孤独寂寞。自从来到姑姑家,他没有遇到一个可以同玩儿的伙伴。那天,他是在听到一声清脆的叫声时朝叫声望去的。沟对过的一小片西瓜地里有一个干活的妇女,但他始终没有发现那个女孩。女孩蹲在西瓜地头儿里,地头儿一片杂草把蹲着的女孩几乎掩遮,只露出女孩的一个脑袋。女孩的妈妈听到喊声,走向女孩,他也好奇地走过去。女孩头上梳着朝天椒小辫子,小辫子上用一种玻璃丝的头绳系了一圈又一圈,那张稚嫩清纯的小脸上浮着幸福和惊喜。他和女孩的妈妈蹲在女孩身边,女孩让妈妈看一个小西瓜,小西瓜像个小脑袋,长着花白的纹,纹就像一条条毛毛虫缠绕在小西瓜上。妈妈似乎觉得小西瓜没什么好看的,就去干活了。他也觉得女孩太无聊,所有西瓜上的纹几乎都一样的,都有一条条毛毛虫缠绕在身上。不好看。他说着站起来。女孩独自欣赏地抚摸着小西瓜,小西瓜的身边长着几棵杂草。他突然感兴趣地问,这叫什么草?女孩不理睬他。他就说,这个小西瓜真好看。女孩仰脸望着他笑了,说,这叫老鼠草,你看看,它像不像小老鼠?女孩随手拔掉一棵,递给他。他接过来,说有点像。女孩很快拔掉很多,又熟练地把手里的老鼠草编成一个小辫子,小辫子长长地,长长地一串穗儿很好看。女孩笑着把小辫子递给他,他发现女孩的笑脸很迷人。他把小辫子在女孩的脸上轻轻挨一下,女孩觉得痒,轻轻摸一下自己的脸。女孩突然大叫一声爸爸,朝着地头儿外的河堤上跑。他回身,就看到了一个中年男人也小跑着下了河堤。他看着男人把女孩抱起来,又举过头顶。女孩的笑声清脆地传来。
  那天,安啦远远地看着男人和女孩在河堤上说话,他听不清他们的说话,只看到男人抱着女孩,女孩紧紧依偎在男人的怀里。男人偶尔朝安啦望一眼,说一句什么,女孩就朝这边望来。他知道他们在说他,可他不知道他们怎么说他,可他看清了男人的脸。男人长得很帅,高个子,瘦脸庞,穿一身深色的西服。女孩朝他摆手,他走过去了,他不知道该跟他们说什么。他把小辫子递给女孩,女孩接过去,在爸爸脸上轻轻挨一下,爸爸觉得痒,轻轻摸一下自己的脸,女孩清脆地笑起来,那笑声里流淌着发自心底的甜蜜。女孩说,爸爸,这个男孩子是我的伙伴,他竟不知道这叫老鼠草。男子笑着看他,他看男子一脸的幸福,忽觉自己不该站在他们身边,说声叔叔再见,折身跑走了。
  他在不远处的沟沿独自玩着,一会,突然听到了女孩的哭声,哭声很大。让他心里一阵惶恐。他望去,女孩双手抱住男人的腿,男人在低声地劝说女孩,女孩死命不依,女孩妈妈才跑过去,小心地拉女孩,女孩哭着,叫着不让你走,把男人的腿似乎抱得更紧。
  妈妈已经把女孩抱在了怀里,女孩哭喊着,扬着一双小手抓向男人,男人在一步之外,若即若离,显得不知所措。女孩的妈妈大叫一声,还不快滚。男人愣一下,朝女孩望着,好像要抬手摸一下女孩抓向他的小手,小手里的小辫子掉在地上,男人弯身拾起来,递给女孩,女孩妈妈又大叫,快滚。男人手里的小辫子掉在地上,他忙弯身又拾起来,拿在手里,然后狠心地一转身,朝来的方向走去。男人走得很快,没有系扣的西服迎风敞向两边。女孩在他的身后几乎哭哑了嗓音。
  那一刻,他记住了男人,一记就是二十年。
  回身时,安啦才发现姑姑站在身后,沟沿上还站了几个村里人。他问姑姑,那人是谁?姑姑说,孩子的父亲。他问,怎么了?姑姑说,来看孩子。他问,他在哪?姑姑犹豫了一下,才说,在城里,在城里打工,在你们的城里打工。为什么要走?他问。姑姑说,他和女孩的妈妈离婚了。姑姑说着又去干活,还说着,其实,这个父亲挺疼孩子的。从那天起,他就不明白,一个父亲这么疼爱他的孩子。为什么还要离开孩子。
  过了两年,他才再一次去姑姑家,他始终没有忘记那个女孩,他才知道女孩就住在姑姑家的隔壁,只是女孩的妈妈很少让女孩出来玩儿。那一次,他向姑姑问起女孩,才知道女孩死了,死在自己生日那一天。姑姑说,那天,女孩在村北桥头等他父亲,他父亲说一定会来给她过生日,女孩等了多半个上午,还没见到父亲。后来,她突然朝远处跑去,正好一辆大马车从旁边的路上跑来。姑姑说,女孩的父亲的确来了,可是在女孩死去的第二天才赶来。他哭得昏天黑地,把女孩埋葬后,男人就走了,就没再出现在村子里,男人在城里有一个女人……
  自从知道了韩老六的犯罪。安啦也清楚了他的犯罪与女孩的死有关。
  安啦站在门口,低声说,我没有把老鼠草连根拔掉,只掐了这些穗儿,你该知道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知道了你为什么这么爱惜老鼠草。
  其实,你真的有那份心,就应该早点出去,回到村子里,回到村子里,就等于守护着她了。
  今天,眼下,一切都无法挽回,好在你没有像从前一样再被别人利用,我利用了你,圆了我二十年的心愿,我心甘。
  韩老六始终站在门口,他静静地听。却不吭一声。一会儿,他默默地离开门口。
  安啦本想继续追问大鼓眼到底用什么要挟了韩老六,可他觉得事到如今已经没什么必要了,韩老六抱住了要逃跑的他,这是他不曾预想到的结果,也是他现在想来最好的结果。
  他想趁着今晚的凉爽快点入睡,这么一个美好的晚上,和韩老六,女孩的父亲,独处一隅,真有些说不清道不尽的滋味,这滋味酸。还有点甜。
  安啦睡着了,他做了一个梦,梦里,他变成了一个草人,成了草人的他,悠闲地散步在一片绿色的草坪上。草坪的不远处,蹲着一个梳着朝天椒发辫的小女孩。他散着步,来到在小女孩的近处。他站在那里。久久地站着,目光安静地驻留在草坪上,那样子就像一个草坪上的守望者。
  冥冥间,安啦隐约听到一阵老人闷闷地哭声,哭声里伴着喃喃的声音,我认识你,你以为长大了,我就不认识你了……
  安啦睁开眼,在闷闷的哭声里发怔,等他惊觉时,才发现一滴泪顺势从眼角滑落。
  大厅里好寂静。大院里传来昆虫飞翔的簌簌声,遥远处偶尔响起几声孤单的蛙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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