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梅花端盆衣服朝无忧潭走去,右肩上还挎着一个背包。柱龙就恼火了,眉头拧在了一块儿,心却不由地浮了起来,狠命地摔掉手中的铁锹,哐啷一声翠响,锹板顺着台阶,滚在柱龙脚边,钲亮的锹面聚拢了早上的太阳光,晃着人眼。堂屋里的珍姨不禁咦了声,嘟哝道:招呼(土语:即看好)你的脚。又抬头看消失在高台上的媳妇背影,直叹气。
妈的,老子不铲了他(她)。
珍姨不清楚儿子要铲谁,到底是铲媳妇,还是那个隐藏在媳妇心中的把家里闹得鸡犬不宁的陌生男人?但柱龙气得七窍生烟的模样,让珍姨捏了把汗,慌忙弓着驼背走出堂屋,顺手拉下竹竿上搭着的毛巾和袖头,朝无忧潭奔去。边走边吩咐,龙,田里的营养钵今天要打出来,要是下雨就糟了。
梅花正坐在跳板边的一个石头上,跳板上堆着衣服,衣服还是干的,而梅花正握着手机——珍姨的心就跳起来了,放轻了脚步,探出上半身,看见手机上跳跃着一行字。
梅花,给谁发信啊?
梅花惊得慌忙捧住手机,生怕手机掉到潭水里。珍姨的气就管不住了,冷了脸。而扭过头的梅花更让珍姨生气,她又画了眉毛涂了嘴唇,脸上涂抹得煞白,珍姨的声音就硬了——庄稼人这样扮相,不怕人笑话?!
妈,我再次重复,我要出去打工。梅花站起来,眼色也冷了。
打工打工,都快把家打散了,你一个女人家,出门就是闲话,你要柱龙如何想。
我跟柱龙说了,就是打工去,什么闲话,爱说不说的。
珍姨的心简直跳到了喉咙口,身子止不住地晃。她不想让媳妇看见自己的慌乱,换了口气说,雯雯今年要考大学,到底还是该操心的。
梅花并不买婆母的账,轻声笑了,接过话说,雯雯早给我们上课了,要我们出去挣钱供她上大学花费,死守家里就只有穷酸一辈子,你看到了,柱龙这个样——不是我说他,磕了半辈子泥巴,越磕越穷酸。
珍姨的泪就出来了,梅花看不起儿子了,嫌弃儿子穷,没用。心中虚了,有些发呆。梅花一把拉过珍姨手里的毛巾和袖头,淡着口气说,我替你洗了,你回家喂猪去。珍姨只好回头,刚迈脚又停下来,商量着说,我帮你把背包拿回家吧,多不方便。
梅花犹豫了下,把手里攥着的手机放到背包里,取下背包递给珍姨。
柱龙刚好返回喝水,看见珍姨走进堂屋,手里拿着梅花的背包,一把夺过。珍姨叹气:她走魔障了,死活要出去打工,唉,哪门子邪啊。
打屁的工,想相好了,贱妇。
柱龙翻出梅花的手机,手忙脚乱地按着,信箱里干净得很。柱龙想,她都删除了,一个不留,肯定有鬼。正在气闷,手机一声鸟呜,来了短信。看着手机屏幕的柱龙,脸庞一阵通红,手在微微地颤抖。珍姨小心问,咋了,龙?
柱龙咬牙骂了句,老子不铲死他(她)。
龙,不气不气,你一气就会和梅花吵,吵翻了梅花不正好走?她这个妮子,多半被骗了,我说这手机啊,不是什么好东西。
柱龙双眼瞪着,要砸手机,手到了半空又停下来。找出雯雯留下的纸笔,记下刚才发短信的号码,叠好纸张揣进裤兜里。
砰——手机跳到台阶上,摔成了两半。珍姨哎哟一声,后悔自己多话,这手机可是媳妇去年春上出去打工时,柱龙咬牙给她买的,花了近千元,可惜。
2
梅花的厉害,珍姨老早就领教过。泼辣、狠毒,嘴皮刀片似地,毫不留情,岛上女人大都这样,珍姨年轻时也这样。按说,珍姨是不怵梅花的,但她恰恰怵梅花。梅花刚进门的那年,被柱龙娇惯着,连续几天都是柱龙起床喂牛回来,珍姨洗好了衣服,梅花还贪床恋被地赖在床上喊——柱龙,把窗子关了,我冷。
珍姨看着跑得屁颠屁颠的儿子,气打不住地呵斥,龙哦,牛喂了,猪还没有喂,猪是懒些,可也早醒了,不耐烦地吵吃咧。
梅花砰地用力推窗子,伸出脑袋,大着嗓门喊——柱龙,你去喂猪吧,猪到底比不得人的,饿慌了发情不看下家,人咧,好歹还知道个主儿,见不得人也比畜生强。
柱龙蒙了,脸上的肌肉乱跳。梅花有些怕,砰地拉上了窗户。珍姨的心一阵发软,她心疼儿子。这一直是儿子的心病,害得儿子在人前人后都抬不了头,岛上那些长舌头整天借着这事逗乐——柱龙,你罗圈腿可真遗传得像啊,他给你吃的穿的吗?“他”不是柱龙的老爹,是村里的书记,罗圈腿,柱龙恨不得上前拧断它们。柱龙回家就问珍姨,是不是?为什么?珍姨撩起围裙揩眼泪,要儿子不理那些嚼舌头的。柱龙双手捶打自己的双腿,说,我大姐二姐腿子都是直的,我的却是罗圈。我恨死了。柱龙嘤嘤地如女孩子一样伤心哭泣,珍姨说,长大就好了,啊,龙,你以后站着记得站直啊。柱龙几乎是抿紧嘴唇长大的,他的劲都憋在站立上,长大后的柱龙,如果不走远路,是看不出罗圈腿的。柱龙还是不快乐,他脾气急躁,老是问珍姨:“我爹活着时,是不是看见潭里的绿鱼了?”珍姨说柱龙瞎想,想岔了。柱龙坚持问,问不到答案,就下结论,我爹肯定没放过潭水里的鱼。
珍姨不想那些也不说,都是过去的事情,说了也说不清。她心疼儿子,要儿子快乐,送嫁两个姑娘后,给儿子说上漂亮的媳妇,婚事很体面,那阵子,柱龙脸上一直泛光。但媳妇梅花偏晓得自己的软肋,开始就捏疼了自己,珍姨在疼痛中感知儿子柱龙的伤心,这些双倍的痛,烧灼了珍姨的心,怒火就在胸膛里蹿起来,嗞嗞地烘烤着五脏六腑。她扔了手里的扫帚,怒气冲冲地冲进贴着“囍”字的房屋,柱龙在后面一声——妈,珍姨听到了伤心与恳求,脚步不由停下来。梅花却笑了,说,妈,我骂不成器的猪咧。说着,就麻利地穿好衣服,从还在发愣的珍姨身边擦身而过。
为了儿子,珍姨把媳妇梅花给她的气消化成一声声叹息。
梅花端着脸盆从无忧潭回来,看见台阶上摔成碎片的手机,手一松,脸盆砰地一声摔在台阶上,衣服跑到地上。
好,好,你们行。
梅花尖着声调吼道,双手叉在腰上,又放下来,弯腰去捡手机碎片,在手中拼凑,半天也恢复不成原样。泪水和鼻涕不南滚落,亮晶晶地。珍姨涎着脸皮小声说,刚才不小心,手机掉出来,摔在了台阶上。
梅花猛地直起腰身,破口大骂,王八羔子,就这点本事啊。
柱龙从堂屋里飞出来,一脚踢到梅花身上,梅花一声尖叫,发出杀猪般的嚎叫声,珍姨拼命拉住柱龙,梅花歪在地上,满脸泪痕,唾沫飞溅。柱龙涨红了脸,伸出指头骂——老子不揍死你,臭婊子。
梅花突然笑了,从哭骂声转折出来的笑声,怪怪的,梅花站起来,咬着牙说,你骂谁呢?哈哈,谁是婊子?谁是婊子养的?你扪心问问,罗圈腿。
啪——柱龙揪住梅花头发,伸手就是一巴掌。
梅花跺脚喊道:“吕柱龙,我要跟你离婚。”
3
你见过绿色的鱼吗?鱼肚皮上的鳞片泛着水草般的颜色,幽幽地,有些古怪,这种颜色的鱼通常都比较大,从潭水上一跃而起,仰起的肚皮绷得又紧又直,然后咚地一声落进潭水里。潭水会荡起一圈又一圈的水花,衬托发怔人的诧异。
绿色的鱼很少为人见。它好像只生长在孤岛的深潭里,那是孤岛最大的一口潭,水是接近黑色的绿色,粘稠,沉郁,自我,不为外世所动。孤岛上的堰塘、沟渠、河流几乎干涸了,潭水还是潭水,深澈幽静如井。有一年,一个七十多岁的寡妇看见一条绿色的鱼爬上了岸,她用手推,朝潭水里推,鱼却死了。肚皮爆开。里面的水草满满的,烂成墨绿的汁液,浸染了鱼的五脏六腑,寡妇的两个手指也被染绿了,就回去说:“什么绿鱼,都是吃饱了撑的,男人哪里不能看见它?”孤岛上的男人曾经捉到过绿鱼,也杀死了鱼,哪里像寡妇说的呢?他们私下嘲笑——做寡妇久了,到底撑不住,想男人了。这话传到寡妇耳朵,她一气就跑到潭水里,死了。
如果你是男人,你到了那口名叫无忧潭的潭水边,看见绿色的鱼,你一定要想办法捕捉它,杀死它再吃掉它。多年的规矩啊,孤岛、人都不记得从哪里传下来的。
好多年了,岛上的人难得说到这样的鱼上,这无忧潭再大再深,也不过一口潭水,比不上猪羊牛马的,不说潭水自然难得说到绿鱼,还有啊,几乎没有人看见绿色的鱼了。
吕柱龙却看见了绿鱼,在绿黑的潭水上飞跃,扁着身子,绿色的鱼鳞散发着水草般的光芒,柱龙分明感觉自己的眼睛刺疼了,伸手去揉。睁开眼,黑漆漆地,原来是梦。柱龙靠着床头,发呆,眼前晃动着闪烁着绿光的鱼,荧荧如鬼火,他再也睡不着了。
燃起一支烟,红火的烟头,明灭,叹息般地拉长黑夜的寂静。梅花回娘家好多天了,收走了她所有衣物。柱龙放心得很,丈人家有梅花兄弟一家,那是别人的家,梅花呆不了多久。但珍姨在梅花走的第二天就催促柱龙:“还是低低头,把梅花接回来吧。”
不接。
柱龙的固执。就是九头牛也难得拉回。珍姨撩起围裙揩眼睛,叹着气:“龙,我是怕啊,梅花的心呢,是分了,她要是——”
柱龙晓得母亲没有说完的话,拧起眉头,咬牙说:“她要去打工,总得跟雯雯说清楚吧,就这么不明白地溜走?”柱龙摇头。
这点,珍姨明白得很,梅花是个爽直的人,做事不含糊的。哪怕那些恼人的心事,她也藏不住,在去年春节前回家后,跟柱龙明说了,她说她喜欢上另一个人,是她在船上打工认识的。柱龙一惊,问梅花,你喜欢他什么?梅花告诉柱龙,他会挣钱,待梅花好,逢上节日就送梅花礼物,你吕柱龙做不到,就比你好。
柱龙顿时又急又恨,心中的无名火一团一团地窝着。他当然不允许梅花出门打工去了。梅花与柱龙卯上劲,发动女儿雯雯,雯雯站在妈妈一边,全力支持妈妈梅花出去打工挣钱,她的道理明摆着——自己考不上好大学,只能出钱读书,没有钱,自个的路就断了,做父母的,天生地要为子女牺牲。
柱龙的心,顿时冷成冰窖。珍姨把孙女雯雯拉到一边,闪烁其词地告诉雯雯,梅花不能出门打工了,岛上都是闲话,你爸担心——雯雯哈地一笑,问担心什么,接着又说,担心我妈跑了,是不是?珍姨点头,说,你明白就好。雯雯扑哧一笑,说:我的婆婆,女生漂亮是资源啊,就是本钱,她能挣到钱,不是好事吗?再说,我妈年岁大了些,但那个模子在,她出门只要她快乐,比窝在岛上强。
这个妮子怎么不懂事呢?珍姨叹息。怎么也理不清雯雯的话,可雯雯的话又再清楚不过了,珍姨怎么就不明白,老放在心中想?有时问儿子柱龙,柱龙也叹气,说被她妈惯坏了,都分不清楚荣辱了。
珍姨忧心忡忡地,她的担心又多了一分,孙女雯雯读书读哪里去了,怎么没有一点水平?
于是,私下嘟哝,龙啊,你还是管管雯雯,女孩家本份些好,免得日后上当受骗。
柱龙要雯雯本份些,雯雯嘲笑父亲和婆婆死脑筋,还摆道理:“你们以为整天守着黄泥巴就是本份?嘿,错,都是挣钱,种田和打工不同啊,譬如我妈就是在打工中才有快乐。还开了眼界,她这个挣法,也本份啊,又不是天上掉馅饼的事情,我赞同我妈出去打工,你们应该换换思想,现在都什么时代了,还窝在家里闭关自守。”
珍姨与柱龙目瞪口呆。柱龙私下劝母亲,雯雯到底读了书,还要上大学,她肯定比我们强。珍姨怪自己老了,跟不上了时代。
4
三月底,雯雯回家一次,柱龙带着雯雯去接梅花。梅花在娘家住了一个星期了,哥嫂早不耐烦,梅花看见女儿雯雯,懒得拿腔作调为难柱龙,顺势跟着回家。
晚饭,珍姨烧了一条鱼,是潭里的鱼,柱龙中午时钓到的。雯雯把鼻子凑上去,死劲地嗅,不住地说,好香好香。珍姨眉梢眼角都是笑,乐呵呵地说,那当然,哪里比得上咱们这里,这么好的潭,水干净,鱼也香。说完,眼角瞟了眼梅花,梅花神情淡然,似笑非笑地,挑着饭菜。珍姨主动给媳妇夹了块鱼尾巴,说,多吃点,香着咧。
雯雯也夹起一块鱼肉,边吃边说,你们都吃,我看见了,厨房里还养着几条鱼,我爸钓了不少。
梅花突然笑了,只有左边嘴角翘起,右边的一动未动。珍姨知道,梅花的笑带着怨愤,还没有发泄完的愤恨。
果然,梅花的嘴巴又夹枪带棍地:“雯雯,你爸爸迷上钓鱼了,你以为是惦记你回家吃鱼啊。”
那是什么?雯雯满脸迷惑。梅花不做声。雯雯又问为什么,还说,不是为我,我不生气,爸爸肯定是为妈妈钓鱼吃的。
梅花悠着声调说:“他要杀鱼。”
雯雯呵呵笑了,柱龙提醒女儿别笑,小心鱼刺卡了喉咙。
我再次申明,我要出去打工。梅花放下碗筷,敛起笑容,郑重地说,刚好,雯雯也在家,我说清楚了。
不行。柱龙重重地放下筷子,筷子蹦到地上。雯雯嬉笑着说,爸,干嘛生气,妈要出去打工就让她去,君子有成人之美。
你成不成,我都得去,难道你还绑了我不成?梅花的大眼睛里满是锋利的光。柱龙眼前又闪现出梦中的绿鱼,他腾地站起来,说:“你要去,行,等我出门回来,你再去。”
你要出门?全家人都望着柱龙。柱龙恼火地挥手,要雯雯赶紧吃饭,抓紧时间复习。雯雯问爸爸要去哪里干什么去。珍姨也说,是啊,龙?
去哪里?柱龙咬咬牙,不想说。梅花尖着嗓门喊:“你什么意思,吕柱龙?我最看不得阴怪地。”柱龙说:“我没什么意思,就是出去看看,最多个把星期,可以吧?”
面面相觑。
梅花叹气说,好,我等你一星期,反正一星期后,我死活都会出门打工去的。
5
王滕中。
柱龙在电信局花费十元,弄清楚了手中纸条上电话号码的主人名字。他在心中念了一遍,就牢牢记住了。
那是一条货船,从荆洲跑三峡的,梅花弟媳的哥哥承包的,梅花在船上帮厨。货船不难找,如果没事,就停在宜都货运码头。从孤岛出来,到宜都,还是花费了柱龙大半天时间。
货船去重庆了,柱龙满腹惆怅,在码头边发愣。肚子又饿,嘴巴苦涩,于是朝附近一个店铺走去买烟,顺便问出,明后天一辆跑重庆的货船会回来在这里装木材。
柱龙吸了烟,肚子更饿了,于是下堤,找了一家小旅馆住下来。等。
在一家快餐店吃饭时,柱龙问到王滕中就是货船上驾船的,还是当地人,也在货船上入了股。那么,货船就是王滕中的,王滕中是一个小老板。柱龙的心浮了起来,望着长江的双眼有些茫然。暮色中的长江,苍茫而晦涩。
货船到了。
柱龙上船,船上正在装载木材,一群赤膀汉子在船上下载一车木材,船上满是热腾腾的汗臭气,江风拂过,木材的沉香又扑鼻而来。一个拖着拖鞋的男人拦住柱龙,问他做什么。柱龙赶紧装烟说,就看看。看什么看,已经被柱龙点上烟头的男人还在咕哝,口气却软了下来。柱龙还想蒙混过去,男人不依,拉住柱龙。柱龙只好说,我找王滕中。男人哦了声,朝后面努努嘴,眨巴了几下眼睛。
高高的驾驶舱,里面空无一人。柱龙似乎醒悟了,径直朝后面走去,一条窄小的过道,过道右边是房间,左边是长江。柱龙的脚步慢了下来,心也提起来,咚咚地乱敲,柱龙骂自己——真他妈的没用。马上,柱龙竖起耳朵,一间房屋里传来一阵声音,断续,微弱,是喘息声,女人的呻吟声。柱龙脸色发热,脚步僵了,怎么也迈不开。随即,一阵激烈的声音后,房间安静下来,江水拍打船舶,有大轮船走过。
王滕中。
柱龙声喉干涩,喊出的声音也干巴巴地。
哪个?
柱龙加快步伐,颠起脚尖朝后面飞快跑去。他听见开门的哐啷声,藏在船身后面,偷偷回头看,一个精壮的男人在门口逡巡了下,朝前走去,看背影,似乎不比自己年轻。柱龙的心有说不出的滋味,着急,慌忙,窃喜。男人背影消失了,柱龙走回来,遇到一个红脸的女人正好推门出来,看见柱龙,头微微低下,右手梳理着头发。她脚步很快,朝柱龙相反的方向走去,船尾是厨房。柱龙的心又乱跳起来。
刚走到驾驶舱下,先前自己敬烟的男子张开喉咙喊——喂,伙计,我们老板在这里。精壮的船老板猛地回头,眼睛与柱龙对在一起。
你——找我?
柱龙有些慌乱,他骂了声自己,没出息,自己又没做亏心事。于是坦然了,问:你就是王滕中?
王滕中点点头。柱龙哦了声,放开脚步,穿过扛木材的汉子,从王滕中身边走过。
哎——你,你找我有什么事?
柱龙的肩膀被王滕中抓住,他抬手轻轻扒开,回头,迎上王滕中满是疑惑的目光,轻着声调说:“没什么事,就是看看你。”
看我?有什么看的?
柱龙恩了声,边走边说,的确,没什么看头。
柱龙刚到村口,就遇到母亲珍姨,正弓着驼背,到处张望。妈,你看什么?柱龙加快脚步朝珍姨走去。
珍姨又撩起围裙揩眼睛,哽咽着说,你找那个人去了?
柱龙叹了口气。
你找他打架了?你没把人家咋样吧?你怎么不掂量下,人生地不熟的,打得过吗?要是惹出麻—柱龙恼火地瞪起双眼,珍姨住口。
这些王八蛋,老子受够了。柱龙牙齿咬得格格响,满脸通红。
你真,真——要了他的命?珍姨的眼眶又浮起混浊的水花。
呸,我嫌脏了我的手,我要找潭里的绿鱼,我要杀了它。
6
梅花收拾好衣物,一个大牛仔包,还有几个提袋,放在堂屋里的方桌上,随时待命出发。人也涂抹得有红有白,脚上的皮鞋钲亮,闪烁着暮春时节微熏的阳光。
柱龙还没有进门,就看见那团凝固在脚上,隐约又奔放的光芒,一团一团地朝前移,晃动柱龙眼睛,到了门槛,光亮燃烧出明媚庞大的太阳,柱龙眼睛有些发花,他站在门槛外的台阶上。
梅花肩膀上背着牛仔背包,双手提着提包,也站在门槛前。
梅花。
柱龙嗓门发涩,他咽了下喉咙,感觉喉咙一阵灼痛。
梅花转身,给柱龙倒了一杯凉茶,递给柱龙。柱龙接过,汩汩一饮而尽。他跨过门槛去放茶杯,梅花轻声说,我走了。
等——柱龙转身。拉住梅花。梅花眼睛瞪起来。柱龙放下手臂,从口袋里摸出一个手机,红色的机身,小巧玲珑,泛着荧荧如火的光芒,与先前的一个模样,柱龙递给梅花。梅花接过,惊奇地看手机,又看柱龙。
我找他了。
梅花张大嘴巴,谁?
王滕中。
他,找他干什么了?
就是看看他。
梅花没做声。
他——正在困觉——和一个女人——是船上帮厨的。
梅花脸上肌肉跳了下,突然抬起右手伸出无名指,几乎戳在柱龙脸上——吕柱龙,你真不要脸,竟然——柱龙接上梅花停顿下来的话——我没有骗你,梅花,但有人骗你了,不值得。
你不就是吞不下那口气吗?吕柱龙,我早看透你了,见不得人家比你强,生怕被人揭了你老疤BtXt0fzY1SfelLBPuMQNBQ==,罗圈腿,你啥事不会做?你才是骗子。
梅花转身就朝外跑,柱龙狠命拉住梅花,呼呼地喘气。梅花拼命地朝外奔,口中乱骂。柱龙再也管不住他自己手掌了,左右开弓,扇在梅花脸上。梅花滚在地上,放声痛哭。
我跟你说的千真万确,本打算揍死他的,可我看不起,嫌脏了我的手,要不,我早要了他的命——不信,你可以打电话问他。
梅花的哭声小了,掏出手机,默默看着。柱龙不做声,等待梅花摁响手机。梅花犹豫半天后,拨响了手机,放在耳朵边半天,又放回手上。
他没接?柱龙有些失望。
肯定是没听见。
梅花站起来,拍打身上的尘土,继续说,即使你说的是真的,那有什么,他的心只属于我。梅花的声音轻如蚊虫,柱龙的耳朵却被震得生疼。
你这个臭不要脸的婊子。
柱龙破口大骂,转身去抄家伙。梅花仓皇地朝外逃,撞在珍姨身上,珍姨倒在地上。梅花不要包了,爬起来就跑。柱龙提着铁锹要赶,歪在地上的珍姨,死死地抱住柱龙的脚,哭着劝——让她去吧,她不晓得羞耻,等她受到羞辱,就会回来的。
柱龙挣脱母亲珍姨,提着铁锹飞跑,跑下高台,踏上无忧潭旁边的小路,被路上倒伏的荆条绊倒了,手里的铁锹掉在潭水边的沟坎上。柱龙爬起来伸手去抓,突然,深绿的潭水上掀起一阵涟漪,一条鱼,周身泛着水草般的光芒,绷紧了肚皮,扁着身体腾跃到半空中,划出优美的弧线,然后,脑袋朝下,一个猛子,咚地一声,扎进潭水里,潭水周同荡漾出一圈一圈的水花。柱龙愣住了,半天反应不过来。
绿鱼。
潭水归复平静时,柱龙失口叫道。周身的血突然沸腾了,发热,心中敲起了乱鼓,双手不知所措地抖动。柱龙太激动了,他的梦竟真的是现实。
自己看见了绿鱼。
你看见了绿鱼,如果你是男人,你就要捕捉它,杀死它再吃掉它,这是岛上的老规矩。肯定有人不信这个老规矩,就受到了羞辱。譬如,自己的父亲。父亲把耻辱留给了自己,要自己一生都在人前人后地抬不了头。
柱龙的双手合在一起,相互摩擦,掌心一阵发热,双手放开成一个半圆时,他朝半圆吐了口唾沫,双手又合在一起,相互摩擦。
龙——母亲珍姨在后面,弓着驼背赶来。
柱龙提着铁锹,迎着母亲走去。珍姨哭丧着脸,继续劝说:“龙啊,让她去吧,反正她分心了,在家不在家,一个道理哦,等她知道自己被骗了,还高兴呆那里吗?我跟你说,龙,梅花会回来的。”
柱龙不理母亲,匆忙擦身而过,珍姨还在后面絮叨。潭水边来了人,挑着鱼夹子,远远地朝他们打着招呼。柱龙有些厌恶地转身吼道:“你嚷什么嚷地,就是你——”
珍姨惊奇地嘟哝,我,我又做错什么呢?你就会瞎怪人。
柱龙——我刚才看见你媳妇梅花去渡口了。那人越来越近。
珍姨敛起脸上的哭相,挤满了笑容,咳咳地答应,又转移话题说,又来捞鱼啊?捞鱼人根本不受珍姨指引。固执地回到刚才的话题上——柱龙啊,你媳妇可是咱岛上的美人,放不得手啊,再说,出门打工心就野了,不是我说,梅花的闲话可多咧。
柱龙转身吼道:“吃饱了撑的,老子听到不撕了他的嘴皮。”
捞鱼人尴尬地笑笑,又摇头。
珍姨跟在儿子后面,走到家门前,又嘟哝,龙啊,你别伤心,谁个身上没有闲话呢?人长两瓣嘴皮,可不就是说人的?
你少说话就把你憋死了?
柱龙的火爆声音,吓得珍姨跳了起来。今天,儿子柱龙都发几次大火了,以前哪里这样过。珍姨觉得万分委屈,赌气说,我死了你就开心,我死给你看。
柱龙看也不看珍姨,转身拿起捕鱼的夹子就走。
我死,你也不管?珍姨发狠地叫道,又摔了手中刚端起的茶杯。
可能茶杯的破碎声吓住了柱龙,柱龙转身叫妈,说,你才不会死,要不是贪生怕死,你会让我留下罗圈腿这个耻辱?
7
柱龙迷上了无忧潭,一有空闲时间,就带着捕鱼的行头蹲在潭水边。
天气越来越热了,夏天来临,雯雯已经高考结束,回家就要柱龙准备钱,说成绩明摆着,只能出钱找个学校读。柱龙恼火雯雯不争气,雯雯辩解,你争气就应该想办法挣大钱。柱龙教训女儿被钱迷住,小心遭殃受骗。雯雯不置可否地笑笑,我又不是傻子,除非我心甘情愿地受骗。
柱龙很生气,女儿说的心甘情愿,还不就是钱字。他骂女儿虚荣不知羞耻,雯雯也生气,说,你再骂,我懒得在家呆了,我找我妈去。柱龙只好噤口。心中莫名地担忧,梅花出门三个多月了,女儿雯雯要读大学,怎么不晓得回来?
六月底,雯雯高考成绩出来,只够四本的线。柱龙建议雯雯重读一年,努力下,明年高考增加点分,上个三本。雯雯恼怒着脸说:“读什么读,要读你去读,我是不读了。”柱龙耐心地给女儿讲道理,雯雯嘲讽柱龙死脑筋,说重读的钱肯定是打水漂,自己不是读书的料,还自白耽搁自己一年青春年华,你真要心疼我,还是早凑钱去给我找学校。
正在父女俩争吵得不可开交时,梅花回来了,人瘦了许多。柱龙没有说话,雯雯亲热地接过妈妈的背包,询问妈妈给自己挣到钱没有。
梅花从口袋翻出一个存折,有些羞愧地说,打工的钱都在这里,我再和你爸想想办法。
就这三四千元?雯雯异常失望,嘟起嘴巴说,反正你们看着办,要不我出去打工。别——梅花叫道,面对着柱龙说,柱龙,我们合力给雯雯想想办法。
柱龙看见梅花眼中的恳求,心中百般滋味,想必,梅花此去是有所悟的,否则,按照梅花性格,断然不会先理睬自己。柱龙一阵心酸。
倒是珍姨高兴,乐得闲不住,宰了一只公鸡,又烧了一尾红鲤鱼,还煮了鸡蛋和鸭蛋。雯雯诧异地说:“我妈好大的面子,我回家就没杀鸡过。”珍姨眼睛眯成一条线,笑吟吟地说:“这下好了,都回家了。”雯雯问梅花,我上大学后,你还出去打工吗?珍姨的心提到嗓眼上,抢先说——棉花都结桃子了,那么多的田,今年的棉花又好,只怕忙不够啊。
梅花笑了下,没有做声。雯雯不甘心地继续问,梅花轻声回答,你婆婆说清楚了。要忙棉花。珍姨的一颗心落了下来。
吃过午饭,珍姨在堂屋里的拖椅上躺着,她又听见儿子柱龙恼怒的呵斥声,心中一气——柱龙太不像话了,动不动就发火,于是发狠地叫——龙。人一坐直,发现自己刚才迷糊着了,还做了梦。
珍姨走出堂屋,看见屋檐阶下的喷雾器,一摇,空的,柱龙已经给棉田喷了药水回来了,他肯定又去无忧潭了。这个死心眼,珍姨在心中骂道。
柱龙提着一条鱼闯了进来,脸庞绯红,朝珍姨喊道:“妈,我捉到了。”
珍姨睁大眼睛,看见柱龙提起手中一条大鱼,鱼周身绿色,闪烁着水草般的光芒,拼命地前后挣扎,无奈,被柱龙的手指抠住了鱼腮,一切徒劳。
我的妈,真是绿鱼。
梅花跑出来惊叫道,她跑到柱龙跟前,双手托起鱼,仔细打量——真的是绿鱼,我没见到过,稀奇。
柱龙提着鱼走上屋檐台阶,吩咐梅花去拿刀。
你真要杀死它?梅花满脸热气,显然激动了,继续说,柱龙,这鱼稀奇,你想想,哪里看见过绿色的鱼,只有无忧潭里才有,可是看见的少之又少,物以稀为贵,咱们卖了它,何况这么大的鱼,肯定能卖出好价钱。
卖什么卖,我要杀了它。
柱龙,你这个死心眼,脑袋壳就不能开窍些?杀了它卖了它,都留不了它,可咱们卖了能挣到钱。
我捉的鱼,你管不了。柱龙双手托起鱼,高高抬起,梅花一个箭步跑上去,狠命地抓住绿鱼,高声叫道:“我管不了鱼,管得了你,你给我放下。”
柱龙一个肩肘左右乱拐,梅花又歪在地上。柱龙用力托起鱼,飞速地朝台阶摔去。
梆——随着鱼摔在台阶上,梅花的叫骂声跟上——罗圈腿,你就是杀死了鱼,你还是罗圈腿……
绿鱼的鳞片溅得到处都是,但它被惹恼了,卯足了劲头挣扎,从台阶翻下来。柱龙不理梅花,双手再次抓住鱼,高高托起,再次朝台阶摔去。
梆——绿鱼摔在台阶上,渗出了血。柱龙跑进屋,拿出菜刀,扁起刀背,朝绿鱼脑袋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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