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专砚小说二题

2011-12-29 00:00:00樊专砚
星火·中短篇小说 2011年3期


  海婶的眼泪
  
  1
  寡居了四年的梅婶,在她三十九岁这一年,喜庆地生出了又一个儿子。村里早已谢绝文字活动的老先生还破例来为他取名字,琢磨了好半天,最后意味深长地说,叫孝村吧。
  孝村的爹是谁,村人都没有去猜测,只是直觉得抚养孝村是自己义不容辞的责任。家里有被子的送被子,有摇床的送摇床,有帽的送帽,有鞋的送鞋。村长倡议每家每户再送一个十元的红包,也只有一户没送。这时是1984年了,虽然人们的吃穿开始不愁了,但十元钱是来之不易的。碰到梅婶这样的情况,大家就不由自主地慷慨。
  在坐月子的一个月里,梅婶的家总是人进人出。梅婶每接受一件赠物,哪怕是一块做尿布的破布,她都要抓着对方的手,诉说她的悲苦,直到对方眼泪出来了才松开。每次诉苦有相同的开头:
  “我的命真苦。要是那三个在,我都要作奶奶了。我还要生这个儿子干嘛?不就是不想绝了这一家,可是生下来了,我一个女人,不知道……。”
  说到这里她总能泪如泉涌,声色悲切,哽咽地说不下去了。有些心软的人就情不自禁地眼睛湿湿的了。对那些心硬的人,梅婶就会一直往下说,她的悲苦让她总有说不完的悲苦话——她不会让人干着眼睛离开的。
  尽管接待一个人要哭一次,但梅婶的神志一丝一毫也没紊乱,谁送了什么和谁送没送这种关乎人情的事,她还是心里有数的。就差娟嫂了,梅婶想,她怎么就不可怜可怜我呢?怎么能有人不可怜我呢?不可怜我的人会不会越来越多呢?这几年大家这么照顾我,以后会不会有人渐渐忘了我呢?这新添的一张嘴,毕竟是张向自己的,集体劳动转向单干了,没有大家的可怜,我梅婶可怎么干呀?想来想去,她决定去拜访一下娟嫂。
  娟嫂是新进落石村的媳妇,在梅婶生孝村的这天的早几个时辰也生了个儿子。两相比较,同样的事,村里人的反应却有天壤之别。娟嫂对村民的这种区别对待很上心。她还特意给儿子取名为孝家。
  梅婶一满月就动身了。
  穿破烂衣服出门,已是梅婶的习惯了,就连别人送的好衣服——她也弄破了才穿出去。这天出门,她在破衣服上再撕扯了几下。她还脱了些,穿得有些颤抖的单薄。一出门她号哭着“命苦啊,我的两个儿”之类的词。路上,她时不时地往地上跪,惹得膝盖处抹了一层层尘土。她绕到了娟嫂的家门口,这时她的号哭中有了清清楚楚的一句话:
  “也不知道谁能可怜可怜我,给口水喝!”
  娟嫂早就知道梅婶是常去跪坟的,一年多来她已经听惯了梅婶在跪坟路上的号哭。但她今天特别感动,同是坐月子刚满的女人,更知道女人的难,也因梅婶绕到了自家门口,听得更真切。她便热情地喊道:
  “快进来呀,这么冷的天还去坟前,死了还有什么呀,哭有什么用,自己不还得活!梅婶你也真——还刚满月呢!为他们续了后,算是一大安慰了,还这么悲,可伤的全是你自己。也害了孩子。哭干了自己不值得。”
  说时梅婶已经进来了。梅婶的脸十分苍白,头发杂草般凌乱,又一身破乱不堪的穿着,娟嫂心里更热了。
  “你的孝家长得多福相呀,大额头大嘴的,瞧,与他爹多像啊。来,瞧瞧我这孝村,真可怜,瘦黑瘦黑的,一生下来就没有,没有爹——”
  最后三个字吞吞吐吐的,但还是说出来了。说得很悲切。没有自己男人了还怀上孩子——娟嫂曾经的嘲笑心理一下子没有了——嘲笑不就是伤害孩子吗!娟嫂十分同情地摸了摸孝村的头。
  “我们落石村的人都心肠好,看到我遭了难,不说在集体时多照顾,就是这田地下了户的两年,就有人为我犁好地,谷子也为我收好挑到窗下,还不让我知道,都是半夜做的。我下辈子作牛作马来报答——你嫁到落石村来,真是嫁对了。要是那三个不死,我家的劳力最富了,我哪还要别人帮我啊。我们可以夜半去帮别人的,可那三个丢下我
  梅婶的话语被自己的哭声打断。她的大眼泪又一粒粒自己爬了出来。娟嫂的眼睛也湿湿的了:梅婶的丈夫和两个儿子,十五岁和十三岁的,一天中午失水全死了。
  “四年了,就在昨天一样。三具,全摆在面前。一家四口,就差我没那样躺着。两个孩子还抱在一起,眼睛里都流水……怎么我不也躺在那里呢……”
  梅婶哭得失去了控制,似乎孩子都抱不住了。孝村哭了,娟嫂的孝家也哭了。
  “瞧这孩子,潘家就这一根苗了,续了他爹,还要续他两个哥哥。可我一个老寡妇怎么养大他啊?只有一个娘了,又是老的,产不了多少奶的,哪里有这么苦命的孩子啊。听这孩子,哭声比你的孩子悲多了——这孤儿寡母的……”
  “我家里也穷,没什么可帮你的。这样吧,以后呀,常到这里来,我挤一些奶给他喝!”
  
  2
  孝村的九年义务教育好不容易上了八年,最后一年还是进行不下去了。
  他在班上是穿得最破烂的一个,总有不同颜色的补丁;吃的呢,也只能在同学面前吃酸菜,虽然周末梅婶关起门来让他吃些鱼肉,但他总是想呕。他觉得自己是被狗从某个角落叼出来的抹布,被放到了摆精品的桌上。
  更令他不堪的是校园里起了传言,说他和孝家是兄弟。他找来镜子偷偷照了照,的确十分相像了。各自生活在蜜罐和苦海里的两个人,因长相连到了一起。
  孝家的爹虽然因车祸在他不到一岁的时候就死了,但娟嫂眼泪少,很快就能用女人的身子去挑粪,后来出去打工了,现在回家养起了二十几头猪,家庭条件在全村属上好的那类。孝家穿的多是名牌,吃就进学校的教工食堂,哪一科成绩不较好,就买哪一科的课外资料。
  传言传得很快,同学们对研究他俩越来越感兴趣。很快梅婶在村里的表现成为了笑柄,有的还能有声有色地学梅婶的哭。
  这次周末回家,他就永远离开了学校。
  已经是1997年了,落石村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孝村出生时,他家的条件还可以说与别人差不了多少,现在就不一样了。一丛十几户住的老屋子,三分之二拆的拆,弃的弃。断壁残垣处还撑着的两间,就是他们家。别人家都在公路边建了钢混楼房了,都搬到那里去了。
  梅婶又不在家,但这个家是不必用锁的。
  孝村侧耳听了一会儿,果然听到公路边有鞭炮声:那里有宴席了。他知道娘一定在那里了。在他的记忆里,娘一直是哭着的。他在鞭炮声里仿佛听出了他娘的哭声。他想不起她的笑容,也从没听过她高昂一些的声音,总是病怏快的,拖泥带水。娘还从来不许他笑,笑什么笑,一次死了三个还不够嘛;连说话声音大了些也与死人的事连到一起,“这么叫,能叫醒他们三个吗”。娘在大众场合的号哭及在家里的夜半幽咽,以前他是理解和同情的,但自从自己与孝家联系到一块了,这种同情渐渐被厌恶取代。
  他仿佛看见娘正瑟着身子,一桌一桌地转,一手端着个碗,一手抹着眼泪。人们就往她的碗里倒些食物。
  孝村从来没有亲眼见过梅婶的这些活动,这只是他的想象。其实,她总是有她独特的方式的,并且是一个复杂的演变过程。
  在别家的男人都下田地劳动时,她格外恋念自己的男人,哭得浑身没了劲,就误了农时。到了没了吃,又无人主动接济的时候,她就抱着孝村在别人家吃饭的时候去串门,眼睛红红的。后来,她就在人们收割时,就带着哭声去拾一两天稻穗。当然有时不是拾,而是直接抱。这样。粮食就不成为了问题了。孝村五六岁的时候,逢有婚丧嫁娶等宴席,她故意不带孝村去,带个碗去。回来的时候,她就端回满满一大碗的鱼肉。渐渐地,碗变成了盆,盆变成了蛇皮袋。用鱼肉装满她的碗,主人是十分自觉的,至于盆和蛇皮袋,主人家常是装些素的菜食。没办法,她只好自己不坐在客人的位子上了,一桌一桌地转,自己动手,拣值钱的装。这些鱼肉之类的装回来,自家是消费不了的,往往是被卖到了镇上的餐馆。若是上好的肥肉,常被熬成猪油,销得更远。一个村子,隔三差五总会有婚丧嫁娶等各类宴请的。随着条件的越来越好,人们对梅婶装走一些鱼肉,根本不在乎了,但梅婶的出现十分不雅。特别是她的穿着刻意地破烂,她的眼泪不识场合地流。于是,有些大方的人家,逢有喜宴,会在头天给梅婶送去红包。现在,这已经是一个潜规则了:送了红包的人家不去,红包里的钱不够数也去。至于钱数是多少,梅婶也含蓄地公开过,就是三斤肉的时价。
  孝村在自家空荡荡的屋子内就像飘在旷野的一片鸡毛,他觉得向哪一个方向都一样,要抵达的都是那么遥远,但是不动呢,又没有着落。他希望吹来一股狂风。
  这时,梅婶提着一蛇皮袋的鱼肉回来了。衣服还是破的,十几年都不曾换过一样,与当年的梅婶没有大的变化,只是脸上起了很多横肉,并且白了很多,好像过的全是没有风霜的日子。
  孝村夺过袋子,丢出了门外。
  “以后不要干了。”
  梅婶又拣了进来,把袋子放进橱柜,就坐到孝村面前来嘀咕。
  “是不值钱,可规矩不能破,丢掉,传出去多不好……”
  “我们要靠自己,看孝家家。”
  梅婶突然愣着,像被神功定了型。待晃过神来了,就兴奋地说。
  “正好,说起孝家我们可以做一件大事。他家新建的房子你可以去占两间的。你这么大了,别人都议论的事也不瞒你。你和孝家是一家人。他们建房的地基是你们祖上传下来的。要不,不占房就要补钱来。”
  十四岁的少年对血缘懂又非懂,有一种强烈而朦胧的意识。和孝家的相像是他的耻辱,他觉得自己不该出生,恨不得扒了自己的脸皮。
  “这张脸还要不要了?”
  梅婶的眼泪又快出来了,她哽咽地说:
  “你没有得到你亲生爹爹的一天疼爱,继承点东西,哭给谁听,谁都会站在我们这一边。不要你去说什么,你只要站在我身边,让人看看,你像谁。我明天就去大路上哭出来。这已经是明摆着的事实。你不去?你不去我闹腾那是瞎闹,没谱啊!我原来还不知道你是他的,早知道哪会落到这田地。”
  说完,眼泪流得更滚烫。
  孝村觉得皮肉都飞离了自己,离开了这个村子。他突然害怕起明天来:娘要他做的事他从来没有违背过,但明天,要站到大路上去。他知道如果不听她的,她会哭闹得自己不得安生。
  这天晚上,孝村出去了。
  九十年代的落石村,少年离家出走不是什么新奇事。因为出去打工的,已有很多先例了:出了山,到了城市,哪里不能挣吃挣住。
  
  3
  孝家考取大学的宴请就在明天了,娟嫂拒绝了人们的贺礼——娟嫂所办的第一次喜事,她想美美地风光一番。明天,人们无需贺礼。只要空着肚子,将会有很多山珍海味进去。
  自儿子出生那天起,娟嫂心里压着一块石头:孝家比孝村强不强,不过很快就分明了。然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新的石头更大更重地压来了:两个孩子的长相表明的事实使她如天天吃着死苍蝇,咽不下,吐不出。现在,扬眉吐气的时候到了。
  这天黄昏,娟嫂出现在梅婶家门口,可她不是来送红包的。她不是舍不得钱,她要梅婶去看看她的喜事,她的场面。不但不送,还忍不住要提前来吐吐气。
  梅婶的家也建起了新房,也是两层的钢混建筑,造价达四万多。在旧地基上建的,由周围的断壁残垣映衬着,显得十分气派和富丽。孝村走了以后再也没回来过,有人在周边大城市如武汉、长沙和南昌的车站都见过他。就是在村里见不到他了。梅婶想:为他建幢新房吧,他不可能不要,不是因为说起房子才走的嘛。她几万元还是拿得出的。吃穿住基本不要消费,人情送礼完全不要,相反,收入却源源不断。前年,她的新房子建成了,但村人仍没有破掉她的规矩。自从孝村出走后。梅婶的哭声不再干巴巴的,重新有了八一年的那种深入肺腑的力量。人们念其是孤老,都是自觉地送红包的。一般不要梅婶再上门去哭了。但是,梅婶的哭声还是没有断,她隔不了几天就要在家里哭一次,而且她喜欢半夜三更哭,哭得村子上空回荡着幽怨的气息。已经有很多大人拿“梅婶”二字来吓唬不听话的小孩了。
  她没事就整天在家里数着钱。但有人来了她还是要哭的,仍然要让人湿了眼睛才罢。
  娟嫂推开门,堂屋很脏乱,再进里门,床上也很脏乱。当时梅婶正在桌上排着钱的号码玩,见来的是娟嫂,本能地照例桌上一趴,哭起孝村爹、孝村大哥二哥及孝村来。
  “梅婶啊,这么多年你过得舒服啊!你用眼泪泡着几条人命就轻轻快快地活到老了。”
  “我怎么就这样苦啊,一死死三个,养大一个又丢了。谁愿这样活呢!”
  哭得鼻涕满脸都是,在娟嫂面前,她哭得异常悲切。她确实觉得,与这样的女人比,自己的命也还差得远。
  “哭,就你家死人。我家那死鬼也是因为做了你家的人,才死吧。他怎么不去找牛,牛还晓得犁田挣草吃,也不克死人。”
  像紧急刹车那样,梅婶停了一下哭声,紧接着加大了油门,呜呜地哭得更厉害。不说不明白,原来娟嫂丈夫的死也与自己有关。
  “又是我的一桩孽啊!四个。”
  “五个。谁沾了你谁死——真恨喂奶时没憋死了他——现在好了,已经死在外地了。死了就好,我一个大学生儿子,免得有这样的人与他相像。晦气!要红包吗?没有,明天哭去吧!倒一山的肉埋了你。”
  娟嫂的声音如凶狠的猫叫声,梅婶的泪珠老鼠一般缩在眼洞里,出不来了。二十年来。梅婶习惯了人们的同情语气,这样的话像晴天霹雳,她张着嘴呆着,完全哭不成了。她的心从来没有这么厉害地跳了,同时也感到了无比的伤心——仿佛孝村的尸骨摆在了眼前。
  突然,梅婶像骨头突然消融了,摊到了地上,呼天抢地着。梅婶这样的阵势娟嫂见多了,并不在乎,扬长而去了。
  然而,梅婶这一次的呼天抢地其实是不同的。以前是汤汤水水的,这一次没有眼泪和鼻涕,干的,头磕在地上很响。
  她突然大笑起来了,咯咯咯咯了好久还停不下来。她就把桌上的钱往嘴里塞——笑声才有所暂停。
  远远地,娟嫂听着笑声有些落寞。
  
  哪是罗花城的床
  
  在来的时候,幸老师什么也没有,只有做教育的理想和作老师的快乐。这所深山深处的初级中学好多年没能输入新鲜血液了,年纪稍轻点的削尖了脑袋都钻到山外去了,留下的三十来个全是过五十岁奔退休的老教师——也许是凑巧,还全部是男的。新毕业的年轻人无人愿来;只有他被分配到这里时,二话没说就拧着个包,离开县城,一路哼着小曲兴致勃勃地来了。但学校的好住处早已被人占用,他呢,因资历太浅无理由作特殊安排,就被安排住入一处无人愿住的“不干净”的房间。这个二十一岁的年轻人听完介绍后竟然一声不哼,立即入住了——城里人真是不信迷信。
  他还十分乐意:是很宽敞的两室一厅,特别是前任房主给他留下了很多必需的生活用品,例如书桌、餐桌及凳椅等,连各类书籍也有,让他立即进入了教学和生活的正轨。这处挂满了蜘蛛网及网上布满灰尘的房间,经他一折腾,已经焕然一新,犹如一个童话世界了。墙壁用白纸五面裱好,地上也铺上彩膜毡,牡丹花图案的,各个角落也安装上了五彩斑斓并能闪出韵味的灯饰。特别是晚上,灯一开,墙壁上所挂的他自己的摄影巨幅,如浦东、海滩、长城及他所生活的县城让人身临其境;所贴的周杰伦、孙俪等明星及各类卡通人物图片也活生生的,仿佛都能走下来一起聊聊天。
  现在走进这所房间,谁都不会相信,四年前这里有过不干净的事。一个十六岁的初中女生,吊死在这里,肚里还怀着四五个月的胎儿。胎儿的父亲就是她的班主任老师,与幸老师一样十分年轻,也二十一岁,因扛不住各种压力,没几天投在了水库里。捞起来的胀大的尸体还是被人用石头砸破了,污水肆流,臭气熏天。但是孩子们也许是没听过这件事,也许是确实无处可去,仍然喜欢往老师家里跑。特别是有些留守孩子周末还赖着不回家。于是,这里的“老头老师”们几乎都有了个秘而不宣的想法:不欢迎女学生进自己的房门,不和女生走得太近,个别的还对女学生横眉冷对。他们怕流言污身,更怕自己万一犯错,临退休毁掉了饭碗。学生的监护人多是思想还闭塞的老人,他们也反对所监护的女娃多与男的接触。因此这所学校的师生关系味道怪怪的。现在,幸老师成了个特例。这间曾经令人恐怖的房间又常常传出少女们银铃般格格的笑声了。幸老师是初一(2)班的班主任,他让自己班上的学生在学校总能有欢快的心情。其他班级的学生都想往他班上挤,但制度是不允许的,倒激起了其他老师的嫉恨。他们得过且过,只等退休,往往不琢磨事,只琢磨人。在过去他们连多看一眼都不敢的房间前,现在多是停下来听听男男女女嘹亮的歌声或里面的喧哗,想探出些问题来,好整治整治。然而,幸老师来这里不到一年,整个校园沉闷的氛围因为他而鲜活多了。
  来幸老师房间的学生中,有一个女生频率最高。这个女孩身材不高,却很粗胖,留一头齐肩的短发,与胖嘟嘟的圆脸很相衬,总的来说,外表缺少秀气。她常常把头一甩一甩的,有一种不顾一切的傲慢和唯我独尊的自信。有时她的后面跟着一群学生,身材比她高的也一节节超载了的车厢似的,摇摇晃晃由她这个火车头牵引着;她灵动闪亮的双眼如黑夜为大家探路的电光,流畅地四处照射,其他的人大都因胆怯和自卑而目光低垂或躲闪。不论她牵引来的是哪一拨,在幸老师的房间里,她的话音最多,笑声最响亮,其他人的声音包括幸老师的都成了配音。她就是班长罗花城。
  近来,罗花城的笑声更狂了,话音有着自言自语的色彩,举手投足也毛毛糙糙。幸老师还发现了她很多反常现象:错别字达到了百分之七八十,回答问题答非所问;上星期还擅用班长身份体罚了一个小男生;课堂上吃零食,弄得香味满堂都是:变得独来独往,到老师的房间一探一缩,问她她又说没什么事……
  班上有了股重选班长的呼声,但幸老师有他的想法。
  幸老师对学生的思想情绪有放任的一面,他认为老师要理解和尊重孩子的成长烦恼,相信并培养孩子的自我调节能力。例如有一个学生,别的老师包括校长早就建议他去家访,但他至今还没引起最高重视,只是在学校多给予关心和引导。这个学生给报社写了公开信:说他在家时的孤独和无助,没有其他可靠的近亲,父母都在外地打工;说他周末回家,自己打开锁了一星期的门,自己给自己做饭、洗衣;说他为了壮胆,把电视机彻夜打开,制造声音;最后呼吁亲人回来,说他可以不要钱用,可以不吃饱不穿暖。幸老师想:“留守孩子”之中这样有感情、在呼唤的,还是正常的,只要注意培养他的自我调节能力就可以缓一缓。幸老师忙着去家访的是另一类型的学生,例如那种感情冷漠的,对孤独泰然处之的,性格开始走偏的,行为开始出问题的。为此,他几乎牺牲了所有的周末——他班上65名同学有42名是留守孩子。
  对罗花城暗中关注了很久,他觉得,这又是一个急需家访的对象,至于换不换班长只能等找到原因之后再说。
  这天是星期五,幸老师计划这个周末去罗花城家家访的,然而,在这天最后一节课上,罗花城抖出来了很多问题。一开始幸老师就觉察到罗花城要么垂头丧气,要么左顾右盼——“假认真”也装不好了。幸老师知道,同学们私下里给罗花城起了个绰号:“假认真”。幸老师还是点了她回答问题:“我”踩了弟弟的风筝为什么几十年后还在后悔呢。平时她对问题的回答只有三个字:不知道。这次她却话多,她说:“后悔没把弟弟踩死。踩死了,自己就可以过好日子了。”全班同学哄堂大笑起来,幸老师只好也先跟着笑笑。完了再做解释。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罗花城突然举手了——她提问是破天荒的事,幸老师高度重视,在讲得极为精彩的时刻也停了下来。不料却是同桌一个叫小丽的女孩肚子疼得厉害,想上厕所;罗花城代她表达。幸老师答应小丽去上厕所,当她出去已经一分多钟了,罗花城突然大声喊叫:“小丽哩小丽,我去帮你做个伴。”幸老师本是要批评罗花城的,但随即想到了女孩子是有一些特殊生理现象的,就让罗花城去帮帮她。没几分钟小丽哭着回来了,紧接着传来罗花城的嘲笑的声音:“哈哈哈哈,她也拉血的哩。哈哈——”有几个听懂了的学生笑了,年纪小点没能听懂的也哄了起来。罗花城在门口一出现,杂嘈的声音戛然而止,一种前所未有的安静。幸老师的脸都红了——他无法应付这样的局面。讲女性生理知识吗?批评批评罗花城吗?这位小伙子尴尬极了。
  “罗花城,先到座位上去,下课后去我房间一下。我真不明白——。我们继续上课。”
  “我想现在就去哩。我没打她,我只蹲到粪坑里看了看。看粪坑也犯纪律,犯了哪一条?”
  又起了哄堂大笑,经久不息,所幸下课铃声这时候响了,大家归心似箭,蜂拥而出:不好收场的局面不解自破!
  下课后,幸老师领着罗花城一前一后地走着,仿佛两人抬有一根三米长的无形而沉重的铁棍棒。抬着抬着,幸老师的心情渐渐平静了。
  “罗花城,你有什么心事吗!可以告诉老师吗?”
  一路的沉默,当幸老师打开房门准备展开耐心细致的心理攻势时,罗花城冲上前去一屁股坐到凳上哭了起来。
  “罗花城,别哭了,什么都可以和老师说的,说了我会尽力帮你。课后我们是朋友,可不可以多给我一些信任呢!”
  幸老师摸了一下罗花城的头,哭声立即没有了,却摸出了更多的眼泪。这个年轻的班主任在课后与班上的男孩子常是勾肩搭背,对女孩子也会情不自禁地摸一摸她们的头。学生私下里称他为“幸大哥”的。
  “当班长的学生,不哭!来,又带个主动与老师交流的头!说吧,有什么委屈!说吧!”
  “……”很久的沉默。
  “家里的事老师也是管的,说吧!”
  罗花城站了起来。破啼为笑——她真还是一个孩子。哭笑之间不要两秒钟——毕竟,她只有十四岁。
  “我不回家了,今晚我就睡你的床哩。”
  幸老师倒退了一步,罗花城上前一步接着说:
  “不是你自己睡的那张哩。幸老师,是这间房里的这张。这哩——”
  说着她跑过去指着。幸老师的住房是两室一厅,在他的卧室的另一间房里,有一个四脚的架子,上面铺着几块木板。幸老师从来没有意识到那是一张床,只当作杂物架。他在上面放了些纸箱子、旧报纸等。经罗花城一指点,原来确实是一张床,是早年放在学生寝室给学生用的,因为寝室换了铁架的新床,这些木制的粗陋的床就流落到了各处。
  “那不再是床了,怎么能睡呢?也没有被褥呀!”
  罗花城站到了床边。
  “我早就看中了哩,次次来的时候,我就看着它,摸摸它,想它。有一次你不在家里时,我从窗子爬进来试过哩,长刚好,是能睡的,舒舒服服的哩。被褥,现在这么热了,我可以不用了。在这里我一定一睡就着哩。”
  随着生活水平的提高,学生发育快,长得高,但罗花城长得并不高,在一班学生中属矮个子。因为做得偏短而不得不淘汰的这类木床,对她来说确实没有淘汰。
  “还是不行,你不回去,你爷爷会担心的。再说,学生有寝室,也不能睡老师家的床。”
  “我和爷爷说好了,说这个星期五不回去住,说老师要留我辅导我学习。他就说星期五回去天黑得快,还是住到星期六早上回去更让他放心哩!他还说先生辅导得好就送只鸡来谢哩。寝室没有人了,又在那个角落里,一个人睡那里,我怕!就睡这里算了。一张床也这么小气。”
  罗花城把杂物掀到地上,躺到了床上。
  幸老师想说男女有别,想说孤男寡女,但他话到嘴边又咽下——一个是老师,一个还是个孩子,说这些是什么意思呢。幸老师仔细打量了一下她,第一次发现她胸前的确凸起了两座乳房,就像早春在枝头突然见到花蕾一样,幸老师既吃惊又觉得正常。这个女孩原来从上到下已经这样地富有曲线了,大臀也女人般滚圆滚圆了。她穿着一件透明的纱衣,也没有穿胸衣。尽管胸前两个包包正在说明着一切,但她平时的举手投足间,幸老师没有看出她有一点女性意识,现在说有,也只是衣扣扣到了颈上。不知什么缘故,幸老师突然身上有些发热,接着想起了发生在这间房里那件“不干净”的事,不禁心头一惊,陡然严厉起来:
  “不行!绝对不行。我一定要送你回家。看看你家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起来!”
  幸老师一旦是命令的语气了,是没有学生不服从的。但罗花城被粘着了一样,一动不动。幸老师抓住她的一只手拉她,把她拉下了床,她另一只手却死死地抓着床架子不放。幸老师去掰她抓在床架子上的手,掰开了这只,那只却抓住了,掰了那只,这只又抓住了。最后,幸老师很自然地双手抱着她的双手,把她的身体控制在自己的身体之内。罗花城终于被驯服了。那是因为她对被一个年轻男子抱着,本能地十分不自在——那百般滋味中除了兴奋、新奇之外,还有发麻和情不自禁的战栗。她说了句我回家算了,就乖乖地听话了。
  幸老师推出了他的摩托车,叫罗花城坐在了后座上。
  幸老师猜不出罗家到底出什么事了。
  罗花城说话时偶尔夹着广东话,她最初的四年是在广州生活的,出生于广州某个角落的一个叫“花城诊所”的私人诊所、就被取名为罗花城。后来因为父母为她生了个弟弟,她就被送回了老家,由爷爷奶奶照看。至今她只见过她弟弟三次:出生时,外婆去世时和去年奶奶去世时。后两次她见一次就对他生厌一次,因为那白白嫩嫩的小脸给她一种鄙视她的感觉。弟弟、妈妈晕车,车费又太贵,挣钱一直很难,平常就只有爸爸一个人回来,一般是一年两年回来探望几天。每次爸爸总是向爷爷奶奶炫耀弟弟如何如何的可爱,而爷爷奶奶却是添油加醋地诉说她如此如此地难侍候,以显示他们的功绩。十年来,她再也没有去过广州,但她一直认为自己是那里的人。罗花城曾跟随她爸爸所在的建筑队辗转在广州的各个区县,住过各式各样的工棚。这种“见多识广”的经历使她具备了很强的环境适应能力和生活独立能力。现在在一些方面也的确高人一等,例如开学没几天工夫就因乐于交往、敢作敢为和能说会道当选为班长。虽然家里只有她和她爷爷,但从来没有要老师操过心。相反,她是幸老师的得力助手,一个疏而不漏的地下情报员,一个唇枪舌剑的纪律管理者。她能做到既与同学们打成一片,做他们的朋友,又与他们拉开距离来控制他们,必要时还能够提出如何因材施教“对付”他们的好建议。一(2)班能成为优秀班级,罗花城功不可没。说到学习,她的确已经无可救药了,已经无所谓进步与退步了。作为老师,幸老师不得不承认:罗花城已经完全丧失了学习基础和学习能力,除非她回到小学二三年级重新开始,但她没有了那儿童的心境,回不去了。这山区的小学也是不要计较分数的,老师把学生当鸭子一样,在一年级的教室传授一年,就全部赶到二年级的教室来传授,再一年年往上赶。至于传授效果,总是听天由命。罗花城的学习,因无人抓管一开始就一塌糊涂,后来也没有进行及时有效的补救,现在想学却只能如绰号所反映的:“假认真”了。幸老师曾多次课外辅导过她,但无法进行下去。因为她更多的时候不看书,而是盯着老师死死地看。所幸罗花城自己从来没有在学习上烦过心,她志不在此,来学校的原因只是因为没有长大。只是因为她的同龄孩子都来。她的目的是好坏打发掉这几年时光——长大一些了,就出去打工。因此,幸老师的心里千搜万捋,还是找不到罗花城反常的原因。
  罗花城也有她的心思。一想到睡在奶奶家里的床上,就浑身发麻,起鸡皮疙瘩一这是因为爷爷的脚。奶奶在时,她与奶奶睡一头,爷爷睡另一头。去年奶奶去世后。他的脚就不老实了,尽往罗花城怀里钻,蛇一样延伸着,寻找着,要盘在她的身体上。一个离不开娘的孩子一样,推开又钻来,推开又钻来。一推一钻,更令罗花城难过,挠得她痒入骨髓。她感到她的皮肤像不知不觉被换掉了一样,灵敏多了,清醒多了,有时候自己的手摸上去都感觉怪怪的,除了自己的衣服什么都不可信任了。晚上不脱衣服睡了,蜷缩着,总觉得爷爷的脚像蛇一样在蜿蜒而来。有时爷爷睡着了,他的脚僵死了一动不动,她还是感觉它们在蠕动。现在只是想起,她就不禁打了个寒战。接着她想起了奶奶,但她并不因此特别怀念奶奶。她倒想知道:要是那个老婆子没有死,自己的一身皮肤会不会还要变成这样,更想知道自己对老婆子那夜夜抱来的双手,会不会比对这双脚更生厌呢?现在幸老师小气舍不得那张床,意味着今晚又要面对那条“蛇”了,她想她得自己想办法应付。她想到了逃,逃往山上、更怕;逃往朋友家——她从没把哪个人当过朋友:逃往亲戚那,但三叔九姨的都在广州了。她终于想到了广州,但对那里更多的是恨。原来她是这样无路可逃的……也许是刚才与木架和板子有过激动的接触,受到了启发,她决定这晚待老师走后,自己为自己做一张床。家里有几个条凳,再找几块木板就成了——找不到木板就撬屋檐上的。她还想到床要做在与爷爷同一间房内,否则,自己会怕的……。
  师生一路上各怀各的念想,突然罗花城说:
  “幸老师,我睡我奶奶家里算了!您到我奶奶家来,我煮一个鸡蛋给您吃!我藏了一个鸡蛋在一个地方哩。您少听我爷爷说话哩。”
  罗花城始终把自己生活了十年的家说成奶奶家的,同时她对当地崇双数这样的基本风俗也不懂——要煮就该煮二个或四个,煮一个鸡蛋给人吃是极不礼貌的。
  幸老师没有计较,倒松了口气:罗家没什么大事,肯定是小姑娘与她爷爷闹别扭了。同时,他也清楚他不能乱说。作为老师,应首先与孩子是同盟。
  在罗花城的指点下,路伸入野草越来越盛的地方。跑了近半个小时后,最后在一座已经移民了的废弃屋子前,罗花城说车子只能放这个地场了,爬了这山就是。幸老师不怕爬山,他认为这是一项极好的运动,但这条山路他总问罗花城还有多远,常要罗花城拉拉。爬了半个多小时后,转过一个大弯,他们终于到了罗家,一处山凹里的单居独屋的房子前。这时,天开始暗了,仿佛黑暗全是南这几个门窗喷薄出来的,里面黑咕隆咚的。突然,一个瓮声瓮气的声音:
  “花伢,出什么事了,这么早就到家了,是不是又和谁打架了?谁?”
  幸老师以为大门口是个门墩,原来是蹲了一个人。
  “是我班主任幸老师、他用摩托车送我回来的,来奶奶家里作客的哩。没出什么事,我没打她,我只不过想透透气,就要求陪她上厕所;她不要我去,我偏进去了,被我看见了她拉了血,她就哭哩,我没打她。上初中了,再没打过架哩。我怎么会出事呢?我有什么不好的呀!问问我们老师,我有什么不好的,老师可以作证,我干得下班长,将来连包工头也干得下哩,有什么不好的。”
  罗花城边说边拉亮了安在大门口的灯。这个七十多岁的老头站了起来,但动作十分缓慢,也不能站直了,腰是弯的,背是驼的,比罗花城还要矮一截。他满脸的皱纹如一块又破又脏的抹布。只有那双小小的好像有意深藏着的眼睛还能显现出他的表情:有些惊讶。当然,他不是惊讶罗花城竹筒倒豆子一样的语言。这已经习惯。
  “是先生呀,花伢有什么错误,尽管打。就是欠打,十年了,没被打过一次,都怪那死老婆子宠的。犯了什么事都还心肝呀宝贝的。我一直说要打的,现在没老婆子拦了,却打不动了,一打就跑,还抖罗她的理。我连骂都骂不过她了——我那唠唠叨叨的死婆子用嘴不用手,怎么能教好她,倒让她跟着磨锋利了这把刀子嘴。有这样当着先生的面,和长辈说话的嘛?”
  “老师打学生都叫犯法,你算什么人,就认识一个打字哩,老文盲。你会教,你怎么也不用手,用起脚来了呢。老不死的脚,里面长蛆了吧。再那么样,我折了它们。”
  其实老人也听不明白,茫然地呆滞着,幸老师连忙插话:
  “她没有错误,在班上的确是班长,还带头守纪律,带头学习的——基础再不好,但不能怪她,只要再努力往前赶就是好学生。我看她懂事,能自觉学习,就特意送送她,看看她家里的情况的。”
  “还干部呢,还懂事呢。她吃的不比别人差,穿的不比别人少,还嫌我不会管钱,去年还自己办了个扑克牌(银行卡),到镇上钱庄,一插出一张红票子,一捅出一张红票子,都是血汗钱呀。拼死拼活在外地挣来,难啊。她倒好,汇给她多少她花多少,叫什么罗花城呀,就叫乱花钱算了。还叫人恶心的是懒:宁愿坐在门口发傻,也不动一下家务活:不发呆就下山去别人家看电视。听到谁家有电视的声音,就直闯闯地进去,看得别人有意见了也不晓得要离开,当自己家了——自己家和别人家都不分的。她说这不是她的家,教多少遍了,还是一口一声奶奶家,一口一声奶奶家,说得好像她是仙女下凡来了。还与我们对着干,干坏事,鸡蛋是她奶奶的宝贝,她却故意偷着藏呀煮呀卖呀,见一个没一个。怎么不把鸡也杀了吃了,我就知道你这样的人,这么点年纪就什么都敢做。真从小被她奶奶宠坏了,自己不打一下,还不许我打,那死婆子却一死百了,留给我这样一个不习好的,无法治了。近来越来越不像话了:上午满十四岁,下午就变了——跟我成了仇敌似的。我快八十,还要我做给她吃。洗给她穿。放假回家来,从没问过我舒服不舒服,从不与我说说话,桌上几个菩萨都比她好——饭菜热在锅了,还不进去塞肠子。”
  罗花城没有感到不快,这样的声音如轻风一样吹过去了;奶奶唠叨得还不够嘛!虽然那老婆婆没读过书,没出过山,但天生一把剪刀嘴。对罗花城,从小她就天天剪,时时剪,抱着也剪,牵着也剪,可始终都没能修剪好罗花城一根毛发。现在,一直只张罗一个“打”的这一个,仿佛奶奶转世,也衔利剪来了。罗花城用了老战略:左耳进右耳出。
  说时,三个人在屋内走了一圈,老人在前引领,幸老师在中间。灯被老人一盏盏拉亮,但都是瓦数很低的白炽灯,屋内仍然昏暗。老人走得极慢,正适合幸老师要细细观察观察的想法。进大门一间堂屋,空荡荡的,正中靠墙的桌案上摆着一排樟木黑菩萨,有面目狰狞的,有举止怪异的,有奇装异服的——幸老师没有多看,来这山区,这样的东西看多了。左边是卧室,有一张床,一个立柜。右边是厨房,有狗猫在那里活动,再往右是一问养猪养牛的房间。因为摩托车的响声惊动了它们,它们的叫声形成了合奏打破了山凹的寂静。这座土筑瓦盖的房子,各个房间都是墙黑窗小,明显都做过厨房,被木柴烟熏火燎过,窒息般的漆黑——此地风俗:一有不顺遂的事就移动灶厨。原来这家的房子左边两问,右边也两间,是对称的。前年老人失火烧了一间——当年罗花城父母结婚时作过新房的——里面的家具、床和被褥全没了。就剩一间稍好点的,因为作厨房的时间短一些,就作了老人和罗花城的卧室。
  最后,三人返到了这间卧室。一进卧室,老人就坐到了床上。裤子没脱就扯过被子盖了下身。这是一床薄薄的乌黑的被子,看不出是脏的还是干净的。他上身没盖被子,却把上衣脱了。那胸、肚上好像挂着好多空的小布袋——早年发达的肌肉干瘪后只剩下松松垮垮的皮。幸老师回头来看罗花城,只见她端着个大海碗,狼吞虎咽地吃着:蛋花、精肉及米饭混合在一起。不知她什么时候开始吃的,这时只剩小半碗了。她把剩下的倒在立柜底下的地上。碗被放到立柜上时,是重重的两砸,破了。她把碎片扫到地上,就大步流星出去搬条凳了。
  “罗大爷,花城的爹娘常回来看你们吗?”
  “钱是常常回来的。老了,那花花绿绿的纸还稀罕?七十八了,八十是要死的。剩两年了。现在要死也死得了,可谁不想个整数呢,就剩两年了。谁不知道那两个家伙铁了心不要我们了,挣起钱来跟农事里的抢收抢种一样,一刻不停,家也不回了,爹也不管了,田地不要了,这埋了列祖列宗的地方,清明也不来了,花伢也不收管了,桌上那精灵精灵的菩萨也不拜了。瞧,我们这房子,烧了一间,剩下的这两年总要倒塌的……”
  老人说话更多地带有自言自语的性质,说话时,口中的唾沫发酵了一样,总是肥皂泡似的在嘴边涌现,打湿了花白的胡髭。他一遍又一遍地用手抹去,然后在床沿上揩着。老人在说话的过程中。尽管语速越来越慢,但一个音与一个音还是拖音连着的,叫人无法插入一个字。这时停下,因为他委实说累了,又有些激愤,不得不喘气了。当他那随着喘气胀动的松垮肚皮有所平静时,又开始说了:
  “搬那么多条凳进来干什么呀,搁尸吗?有那么勤快,泡茶来给先生喝。瞧,那两个死无葬身地的,他们算得多好。这两年,一个在读书,一个在等死,两下互有照应;我一死,花伢就读完了九年,就可以接到广州去挣钱。埋的埋了,跑的跑了,倒的倒了,完了,这里的一切都完了。他们在外洒脱完了这两年,花伢就成为又一个挣钱的料了,多好的命。那两个死无葬身地的只知道挣钱建房子,挣钱建房子。建了没有人住,一座坟都不如。”
  罗花城最听不得别人说起她的父母,一听就炸:
  “以前不说什么话的,怎么没人把你当哑巴卖了哩。说这些是吐血。不也是你叫他们安心在外挣钱的吗?放心吧,家里有我们,花伢有我们,挣够了建房的钱就回来建房,能生前看见你们建房,一住进新房立即死也值得,这不是你说的吗?这时候又这么说不是吐血是什么。现在你叫他们回来哟,你有本事叫得他们回来吗?他们挣钱上瘾了,他们上次不是说不回来建房了吗,说有钱宁愿在广州买房要儿儿孙孙住城里哩。你要成为孤老了,自己的坟都不会有清明节了。啊——”
  说完,她把四条条凳全都重重地踢倒了,砸在地上嘣嘣地响。
  老人的精神为之一振,他指着罗花城说:
  “就你了,你不要跑,你要守着我。我们辛辛苦苦养你十年,十年多少心血啊,都十四了,得遵孝道,还不快来抱抱我的脚。每次我的脚要你暖暖,你偏不干。我脚伸到那里,你就躲出那里。有时还半夜爬出床去,爬出去变鬼呀。去找你奶奶呀,她就是鬼了。昨夜我就见到了鬼,舌头蛇一样长,那是秋彤——她好死不死,要吊死。你奶奶在世时就一天也离不开你,没有你她就不安神,就发呆,她做鬼了也要粘着你的,待你多好啊。你倒好,跟她也冤家似的——我要是她呀,做鬼了就不管你了。先生,你说说,凭什么她要与她奶奶十来年都吵吵闹闹,凭什么她奶奶去时,她可以不掉一滴眼泪,一桶一江心血最后也换不来她一滴。凭什么这么大了还不能暖暖我的脚。谁体会我的脚冷呀,要不,先生你来抱抱!冷死我了。”
  罗花城的心怦怦直跳,一种恐惧铺天盖地而来——爷爷肯定是快要死了,她甚至觉得就在这个晚上。她奶奶就是先脚冷脚冷。然后往上冷,很快冷到上身就死了。爷爷的脚比蛇更可怕了,爷爷要死要变鬼,一定是从脚开始,渐渐往上变的。奶奶那时的脚被被子包着,被爷爷抱着,她没有见过。现在爷爷的脚……。罗花城毛骨耸立,罗花城躲到了幸老师身后,紧抓着他的衣襟后摆,贴近了他的背。幸老师感觉到了她的颤栗。幸老师狠狠地抓了一下罗花城的手。那手是僵硬有力的,她把所有的力量都集中到手上来回应老师。这个不信鬼的年轻老师也有些怕了。终于等来了老人的又一轮喘气。幸老师动了离开的念头,说:
  “罗花城很有前途的,要告诉她爹娘,别耽误了这个孩子啊!”
  “我没耽误她,绝没有,我问心无愧。我宁愿耽误我的脚,也没耽误她。那死婆子才走运,那时她还读小学,能天天晚上抱着,又不耽误她的念书。我再空空落落,再冰冰冷冷,也没有一次拉着她不让她去学校。这个星期我的脚这么冷了,也没寄消息去要她回来暖暖。今晚特冷,我要她抱抱,这不叫耽误吧!……”
  老人的说话渐渐变得有气无力了,边说边掀动被子,准备睡觉了。一股老人身上特有的体味弥漫开来,是一种怪怪的臭味。与这昏暗的、蚊子如麻的环境及老人低沉的声音水乳交融,令人窒息,幸老师立即有了要离开的强烈欲望。
  “您辛苦了,但为了子孙后代,再苦我们也能忍受,也乐意。罗花城的床呢?”
  “真是造孽呀。我这么老了,有子有孙,有女儿三,外甥一大片,全管猪(广州)去了,不管人了,没有一个能够晚上帮我抱抱脚的。现在我什么都能忍受了,只要我的脚有一个人抱抱,快冷到我心上了。只要咬牙坚持两年了,活到八十准活腻了。上床呀,花伢!”
  声音越来越低,但最后是凄厉的高音,说时老人已经躺下了。这是张古旧的雕花松木大床,有些木质被老鼠啃得坑坑洼洼,睡四个成人也不会嫌挤。衣柜装不下又舍不得丢的破破烂烂的衣服,散乱地堆了一床。老人像躺在一个垃圾堆上。
  罗花城的颤栗像一层层的波浪,冲击着幸老师。
  “罗花城,今晚你只能睡这张床吗?”
  这问罗花城的话,其实是不知道在问谁。哪还有床呢,大火为什么不全烧了——全烧了,罗花城的父母必得回来置办置办,安排安排。
  “……”
  罗花城一动不动,咬着嘴唇,全经鼻孔的急促呼吸发出噗嗤噗嗤的声音。
  “我们得想想办法!”
  “老师,那我们去厨房,我说了我要煮蛋给你吃的。我所藏的几十个全煮给你吃,一个接着一个地煮,一直煮到天亮,吃到天亮。天亮了就好了。我们快去。老师,世上是不是真有鬼的。人这么老了会不会就要——”
  与老人生活久了,她对“死”字的禁忌还是懂的。
  “不行。这是只能过一个晚上的办法。”
  这给有了一线希望的罗花城迎头一棒。这样的情景幸老师从未见过,但他不改那股严谨认真的劲;对罗花城这种不是办法的办法,立即予以了这样的否定——毕竟年轻,关键时刻还是不懂得安慰人。最为关键的是,他还不懂得老人的处境是什么性质,因而体会不出罗花城的恐惧是什么,有多深!
  “我冷!”老人的声音仿佛来自一个幽深冰冷的洞里。
  真是有物极必反的,在这更是胆战心惊的时候,罗花城却踏着坚实的步子走向了立柜,从里面翻出一套被褥,为老人盖上。端午节过了很久了,贴在柜上的色彩斑斓的避邪的符还没有揭,刚收起来不久的被褥又要使用了——老人的身体真是不可琢磨。这套被子倒有些黄红相间的花纹,但罗花城做的时候,没有任何表情,也没有了颤栗。望着罗花城机械的动作,幸老师更痛心了。这个女孩突然长大了几岁一样,脸上没有了孩子应有的东西了。他觉得如果自己不拉她一把,就再也听不到她银铃般的笑声了。他的同情心战胜了那种对身败名裂的恐惧——就是与罗花城睡在同,一张床上,被万人瞩目也不怕了。他走过去双手扶着罗花城的肩,说:
  “罗花城,今晚你还是去我那里睡吧。以后……”
  罗花城又战栗了起来。罗花城的泪水决堤而出,激动地说:
  “我们现在就走。蛋,下次我一定煮给您吃,全煮了。现在趁他正躺着,我们快走。”罗花渐渐压低了嗓音。
  这个老人今晚却是出奇地精灵。
  “花伢,今晚你不能离开我。”
  “快走,别管他。幸老师,快!”
  “今晚你不要离开我。”
  “就要走,我以后不回来住了哩。别以为是你养了我,那寄回来的钱有我的一份,他们年年寄,我年年有份。我们走,别管他。”
  “今晚——我求你——别走!”
  “我们说好了,我去老师那里睡。去吧,你的臭脚,你这鬼——书上说了,世上没有鬼的。我走了。”
  说着罗花城就跑了出去。幸老师走到床前想安慰几句老人,还没有说一个字,却被突然翘起来的老人抓住了一只手。
  “先生,今晚,我要,有人,在——”
  幸老师如同对待学生一样,总是稍偏心于弱者。老人的手像一个铁爪一样坚硬有力,一下子倒使幸老师站到了罗花城的战线上。他一边掰老人的手,一边安慰:
  “罗花城还有作业没做,得由我指导她,今晚我得带走她,您说您绝不耽误她的。她这样的家庭情况,我以后一定要格外关心她,辅导她。明天一早我与你儿子通电话,一定劝回他们——”
  老人突然主动松开了手,深长地叹出了像是积了很久的气。然后异常清晰地说:
  “好吧,都不耽误了,就让他们后天全回来吧。整数八十又有什么意思。”
  他说完就又躺下了。幸老师借机快速离开了房间。罗花城在昏暗中已经急行了两百多米,知道幸老师在身后了就变为跑了。幸老师赶上后就拉着她走,其实是她在扶着幸老师。山路上的石头好像晚上会冒出更多一样,处处磕脚。
  两个年轻人,做了坏事逃命似的,迅速离开了现场。骑上了摩托车就好了,幸老师骑得时快时慢——一聊天就慢了下来。
  “幸老师,他是不是变坏了哩。他越来越让人讨厌,以前不这样的,就是去年奶奶死后,越来越不像我爷爷了,可恶。前年他还能砍柴,能插秧,能割禾,从不与人多说话。从前做事的时候,脸上还有点笑容,现在不做事了,整天坐着,哭丧着脸看人。现在也说脚冷了,多可怕呀!”
  “你告诉我你爸爸的电话,到家后我打个电话给他。要不,你们都这样了,他们还不知道应该回来!”
  “幸老师,说什么呀!我不记得那鬼号码,我上次告诉你的号码是我编的——对不起哟。那次他走的时候写在家里大门上,谁看它。死了人才拨它哩。爸爸妈妈是什么呀!我只有我自己,即使我长大了,我也不做她妈的什么妈妈,我只有我自己!我们班有很多同学有时想爸爸妈妈想得晚上都睡不着,我劝他们不要想的。不过,我会挣很多的钱,把别人身上的钱全挣到自己兜里来。告诉你一个秘密吧,班上的同学都承诺将来与我做生意哩——谁不愿和我好呢。等我有了很多钱,等我自己管得了自己,到那时候,我就把他们给我的银行卡掰给他们俩看,一人给一半,嘿,我就大人了,到那时候,我也可以自己去广州,偏不去找他们了哩。”
  幸老师感觉胸口有一阵阵冷气侵入,找不到什么言语。
  “我明天一早还得跑回去,看看爷爷他还……!”
  “你一点都不爱你爷爷吗?”
  “怕!”
  罗花城突然抱住了幸老师的腰,老师扭动了几下,但终究没有拒绝。在罗花城的记忆里,这个老头,除了想打自己,就白天一刻也不闲着地在田地里劳作,晚上一动不动地睡着打呼噜。要是说与她有关系,那就是同桌吃饭,同床睡觉十年了。因此。在罗花城心里,从小就和爷爷是敌我两方,但从来没有怕过。
  “怕他的脚?”
  “还怕——”
  “有关鬼?”
  “……嗯,……还有——”
  “那是什么呢?”
  “我说不清!”
  “没什么可怕的。自己的家里,自己的爷爷!”
  “他太老了。”
  “他还是爱你的。再怎么样也不愿耽误你!”
  “他太老了,我怕。”
  “到底怕什么呢?”
  “不知道,我说不清。人到什么样子了才……,他这样老了,真的要到八十岁才……”
  “死”字还是没有说出来。
  幸老师读过大学,知识渊博,但他不能理解这些,没能进入这个小女生的隐秘世界。爷爷的脚对一个青春期女孩是可怕的,但爷爷老了可怕吗?不过他坚信了一点:这个孩子的怕是真切的,她抱紧自己纯粹是一种本能。他必须设法为她解除。罗花城抱腰的手越来越紧了,幸老师的车就骑得越来越快。
  初夏的晚风融合了各种野花的香气扑鼻而来。群虫的夜鸣高过马达的声音,奏得天地间成了一个音乐厅。星星在天边闪烁,和那些远处的灯光一样温暖,一样令人遐想。
  在校门口等门卫开门的时候,她也没松开一下,惹得门卫酒醒了三分。生起一脸的惊讶。这个姓黄的老头整天浸在酒里,他喜欢咂着他人的秘密与人共盏。
  到了幸老师的房间,幸老师把所有的灯饰都开亮了。这真是一个童话和梦幻的世界。红色的光线是罗花城最喜欢的,照在风景画的都市上,比她梦中的广州更美,更令人神往。
  两个人一个把那掀在地上的杂物整理、搬离,一个打来水把床抹了一遍又一遍。幸老师点好蚊香,再拿出他的另一套祥云图案的床单,帮罗花城把床铺好。他边做边批评罗花城不该那样和爷爷说话,最后,用劝慰的语气说了句罗花城你早点睡吧,就去了他那间房。他泡了包方便面充饥,这是他常有的事。
  这里的罗花城躺下又起来,起来又躺下。说也奇怪,她一直以为这是张很好睡的床。但现在真正睡上来了,却总不踏实,上面爬满了臭虱一样。她仔细打量着,却什么也没有。睡幸老师的这张床,是她梦寐以求的,多少次摸着它就多少次激动过。从第一次见面起,她就认定幸老师是最了解自己的人;见面时,幸老师问她的名字,她说罗花城,幸老师就说,你是在广州生的吧。广州二字在她心里是多么复杂啊,她的童年、她的爱恨、她的未来、她的命运都悬在那里,但那里不可挽回地越来越模糊了。幸老师用“广州”二字一下就深入了她的内心,一下子就成了她心灵的同盟,尽管幸老师只是随意说说。从此,她渐渐离不开他了,盼不得二十四小时生活在他的身边。很快,她就看中了这张床,一个架子、几块木板。随着时间的推移,她对它们的感情不可逆转地越来越深厚。来这个房间,有多少次的真正目的是来看看它,摸摸它。然而,现在真正躺在上面了,却仍然是几块木板、一个架子,硬邦邦的。就在隔壁房间的幸老师也并不是原来想象的那么可亲可近,那么可感可触,甚至容貌都有些模糊了。特别是送她回家时幸老师的紧抱,仍在箍着自己一样,渐渐浑身的皮肤又换了——这个男人的手臂与爷爷的脚其实是等同的。幸老师其实并不是原来所想象的那样了。奶奶的容貌却清晰起来,仿佛在问她这是睡在哪里呀,还伸了手来抓她。奶奶是二十四小时都要看护着她的人。记得有一年暑假,爸爸计划带她去广州玩玩的,跟奶奶商量时,奶奶却哭着闹着说罗花城走了就会吃不下睡不着的,最后奶奶还以死相逼,此后爸爸再没提过要带她去广州。感觉中,奶奶又在紧紧地抱着她了——奶奶的抱于她也是一个悖论:一者因为有了她的抱。得不到了妈妈爸爸的抱;二者如果没有她的抱。又去哪里得到温暖呢——她对奶奶的爱恨无人能懂,连她自己也是不明晰的。虽然被对奶奶的复杂情绪所控制,但这是她的习惯了,十年都是这样睡的,当她闻着淡淡的樟木味的蚊香,看着柔和的夜照灯撒下的幽雅光泽,暖暖的什么也不去想了。她舒展自己的身体,写一个“大”字睡姿,带着微笑很快睡去了。
  但她的那个反复出现的梦,又来了。其实是她的一次真实的经历。四岁的时候,她被送到奶奶这里。妈妈转身就要走了。她拼命地抱着妈妈的腿,但有一双手把她的双手掰开了。妈妈就开始跑,一直没有回头,那双手使劲地抱着她,任凭她怎样挣扎和嚎哭。直到妈妈转过山路消失了,她回头一看,是一个满脸纵横的从没见过的老太婆,立即晕过去了。这之后的几天,她不停地挣扎着要顺着那条山路去追,但这个老太婆,也就是奶奶,双手枷锁一样牢牢地锁住了她。为此,她还把奶奶的脸抓得血痕斑斑。奇怪的是:此后她时不时反复做着这样的梦,有变化的无非是老太婆的脸,更多的时候清清楚楚就是她的奶奶,有时是一些可怕的陌生人。当然在梦里不是晕过去,而是惊醒了。但是,这次梦中的那双手没有那么狠,也没抱得那么紧,她回头一看,见是奶奶,也没有被惊醒。
  接着她梦见奶奶坐在一朵祥云上向她挥手道别,她喊但喊不回来,仔细一看,她怀里还抱走了爷爷,他们一起坐着那朵云越飞越远了。她一个人在空旷无人的荒野,四周了望,先是什么也没有,突然看到了老虎、大象等,收回目光时,原来身边有无数的蛇已爬到脚边了。她,被惊醒了。
  与此同时,那边幸老师也辗转难眠:他在审视罗花城,想弄明白她的过去、未来和现在。这样审视自己的学生,是幸老师的习惯,他感到罗花城的问题他力不从心,这是幸老师家访后的又一个不眠之夜。留守孩子的问题他力不从心的太多了,他总是一边劝自己别想那么多,一边又为此夜不成眠。这天晚上,幸老师更觉得不塌实的是与一个女生同住一屋。也许,有很多意想不到的事情已经播下了种子。孤男寡女住在一屋,门卫已经知道了,而且是这样一个屋子:不光彩的流言定会更恶毒一些。自己的清白将有口难辩。他知道自己的命运也许会因此改变。恐怕至少会在这所学校呆不下去了。他情不自禁地追究起责任来,他还是认为自己没有错,作为一个老师,他别无选择:罗花城毕竟是个孩子,再错也没有责任,何况她也没什么错;她的父母,这是一个时代的问题,不能归咎某一双父母;罗大爷……他老了,他的脚,他冷,他的有些疯狂的情绪,幸老师仿佛又回到了现场,重新经历了一遍一样。突然,他终于有所悟了——罗大爷是不是快不行了?!
  幸老师不寒而栗:死——
  他立即起床,推开罗花城的门,惊恐地说:
  “你爷爷是不是病了,是不是快要死了。”
  假装睡着了的罗花城,假装擦了擦并未惺忪的眼睛,平静地回答:
  “别管他!明天再去看看。我觉得应该是的。我奶奶也是脚冷脚冷的,也是没完没了地说呀说呀——没多久就……。”
  “起来。我们走。你怎么能这样——”
  门卫见又是他们俩,立即兴奋了,没有了往常深夜被叫醒开门的那种烦躁,很诡异地说:
  “送个姑娌回家,半夜又带这个姑娌进来,鸡都叫了再送出去。幸老师,开开门关关门是我的本分,没什么,你,你这是……,其他的老师……我知道不要紧,别人知道了,你,你们——”
  幸老师哪有心思听这些,更谈不上去琢磨。他把摩托车开得飞快,为了安全,叫罗花城抱紧自己的腰。幸老师第一次发觉,罗花城与人的距离原来有这么远,像所披衣服的两个袖子系在自己的腰间。
  爬山也不是在后,而是在前,他拉着罗花城很快就转过了那个弯:一场大火刚刚过去。照亮半边天的火光已经没有了,呼呼声已经没有了,那房间已经没有了,人已经没有了。只有一闪一闪几处明火因风从废墟上燃起,风过又熄灭了。
  不知是万念俱灭的自焚,还是取暖导致的失火。
  幸老师的灵魂出了窍,木桩般夯在那里,没有了任何思维。这时,罗花城却想起了奶奶死的时候,是在爷爷燃起的一堆大火旁,躺在爷爷的怀里,看着她罗花城的——但奶奶还是没多久就冰冷冰冷了……
  幸老师还没晃过神来,罗花城发出了银铃般的笑声,说:
  “烧了好,烧了好,我终于可以不再睡这屋子里的床了。哈哈,我以后干脆就睡你的那张床。”
  说完,她直挺挺地扑入了幸老师的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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