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在河北诗坛,一说小放,谁都知道是在说刘小放。小放小放,好像是在说一个永不会老、永远激情澎湃的小伙子。其实他也已经老大,已经在省作家协会副主席的位子上退下来,是一位年逾花甲的老翁了。第一个称小放为翁的是贾平凹,称他为“放翁”,只这一称名,即可见贾氏聪慧。一个翁字,既能表明小放的年龄层次,又能说明小放在诗坛上的地位,且还能与宋代大诗人陆游相呼应。但我称小放为放翁,却有自己的角度,应该说更私情一些。我们两个人,彼此有着很深的缘分:地理上的、心灵上的都有。因此,无论他是师,是兄,是友,是翁,都是我的。
2
30年前,我在沧州做临时工,当时的最爱便是文学,且特别迷着诗歌。而刘小放当时已经是著名诗人,著名到每个沧州人都知道。他的老家是沧州的黄骅,是从大洼里走出的一条汉子,因此是沧州的骄傲,是沧州文学青年心目中的一杆大旗,当然更是我心中的一个向往。他那时在部队,但妻小还在老家,因此他在每次回老家探亲的时候,便会成为沧州文坛上的亮点。在他来或者走的时候,闻到讯息的文友会去接站或送站。我若是知道了消息,也会赶过去,悄悄地跟在一些人后面,默默地迎他或者送他。他或者不很确切地知道我是谁,但我却确切地知道谁是他。他在前边走,我在后面跟着,真的如跟着一面旗。这时候,他应该还没有发表《我乡间的妻子》。发表了《我乡间的妻子>之后,他便全国闻名了,得了很大的一个奖。其实倒不在于他得了什么奖,而是他在组诗《我乡间的妻子》里所表达的对妻子、对家乡的那种真情,让很多人感动。他的乡间的妻子是真的好,但是更好的却是他对于乡间妻子的态度,人们通过这组诗感知到了诗人的人格力量和人性境界。这个时候,我却离开了沧州,他肯定还不时地回家来看望“乡间的妻子”,我却只能遥遥地感念着这样一位诗人。
3
后来他转业了,转到河北省文联,先在《长城》杂志作诗歌编辑,后来在《诗神》作副主编,再后来在作家协会当副主席。而我先是在县文化馆,后来又上作家班,再后来又被借调到《长城》杂志当编辑,离文坛越来越近了。离文坛越来越近的好处是,离刘小放越来越近。还是在文化馆的时候,我写了一组小诗《听雨》,寄给了他,很快便在《长城》上发了出来。在我所发表的不多的诗歌中,这组诗应该说还算是好的。有了这组诗,也许我就有资格做小放老师的学生了。
在我到了《长城》之后,他已经是作协副主席。我有时会到他的办公室去,说些简单的话。这不怪他,怪我拘谨。我老觉得他那片诗歌大洼太大,而我连芦苇上的一只纺织娘也不如。
他的家也已经搬到文联院里,住在六楼。能够住进这个楼是资格;住在六楼是因为年轻。年轻而有资格,这便是当时的刘小放。但刘小放却从不自居其高,胸怀依然如大洼那样坦荡和朴厚。到了周末,他会约我到他家吃饭。当然吃的多是玉米粥、南瓜汤之类,但正是这些,留给我的却是“家”的温馨,被深深的乡情和美爱裹着的我,在内心深处是充满感激的。
做饭给我吃的是大嫂,他那“乡间的妻子”。这时的她已经不在乡间,但入城后依然还是那位“乡间的妻子”。我多次真切领略大嫂的贤惠和热情。刘小放是浓烈的、豪气的、粗犷的,而大嫂是细腻而大气的。大嫂是刘小放性情的具体体现,不但体现,而且弥补。
但我只在《长城》待了一年,便离开了。对刘小放的深刻认识却也是在这时。我在沧州多年,也曾几次到黄骅海堡,曾经领略过大海滩涂的雄浑和大洼的辽远,也见识过沧州东部人群的地域性情,他们的豪放与荒蛮、粗犷与粗疏、宽阔与空泛、豪侠与高傲,非常复杂地交织在一起,就像英雄与土匪,简直很难说清这是两回事还是一回事。而从这样的地土中滋养出来的人才,自然是经过了心灵上的梳理和熔炼,有了性情上的提升和超越,就像上好的矿石得到熔炼,剩下的只是真和好。在这样的人群中,刘小放应该说是代表之一。
在此基础上,再来读他的诗,自然便有更深刻的感受和领悟。
那片土地是太大太辽阔了,一辈子他也没走出来。不是他走不出来,是他不想走。他也不该走。他深深依恋着它。他是那里的一丛荆、一只鹰、一只放远了的风筝。他像滴血的杜鹃,用他的所有的诗,倾心歌咏和赞美这块土地,用他的全部气力,死心塌地地来报答养育过他的父老乡亲。他是以大气偿还大气,以雄浑回报雄浑,以爱抵爱,以深刻印证深刻。他是以离开的方式来加倍地亲近它,以回顾和俯瞰的角度来更加深刻地认识它。在多少辈子人们认为的苦海沿边、荒凉贫瘠、落后愚蛮等等的,却被他提炼成诗,升华为歌,一唱三叹,韵味无穷。应该说,经过了诗歌浸透和精神烛照之后的大洼比原来更辽远也更深邃了,所有的荒凉和愚昧,原来只是假相或者躯壳,深处蕴含着的却是无尽的宝藏。当地人由此懂得了荒洼的形而上意义和文化上的深刻内涵,也由此,这一带竟然出现了一批文化人。当然不能说这全因刘小放,但又不能说与他没有关系。当一只鸟飞向天空。所有的鸟便都知道了天空的意义,即便是水里的鱼,从此也知道眼晴向上了。
刘小放的诗,是那片土地所有时间和空间的出产,每一句都是它的。因而独特,因独特而深刻,因深刻而有意味,因有意味而隽永,从而超越时空。这便是刘小放的意义。在这里我不引用他的诗句,因为用不着,凡是读过的都深有体会。即便他不写诗,他也已经是诗。在平时,我是把他当作诗来读,也把他当作诗来理解。他的做事、做官,都是诗性的,单纯、真切、无私、不知速拦,更无掩盖,更别说别有用心。即便错了,也错得可爱和率真。因此他有朋友,朋友们也跟他一样,像铜钟,一敲当当响。
4
缘该如此,后来我也到了石家庄。在“庄”上,我举目无亲,自然他是我的一个精神依托。我办报纸,特别是作了副总编之后,忙得“六亲不认”,但哪怕有半小时的空闲,也会跑到省作协,目的是放翁。他那间“315”,办公室门槛,应该是被我踏低了好多。其实是没事的,只是见面说话,话多话少,都是真的,声高声低,都是好的。
他慷慨无私,把他的好友介绍给我,把他的好石头送给我,把他的好书送给我,把他的好画好字送给我。凡是他以为好的,都忘不下我。比如他爱石头之后,从中领略到了大自然的深邃,领略到了天地造化与人心灵的诗性对应,因而他到山上到河里去拣石头时,每次都喊上我。他期待我这里有诗,鞭策我对诗的追求,因而每次开诗会,也执意要我参加。恰恰我这里是没有诗的,我只是以真诚来加盟,我努力使自己笑得灿烂,以免辜负了他的美意,以遮掩他对我的偏袒。还有他的老家黄骅,也是因为有他,因而这老家也成了我的。聚馆的冬枣我吃了,闲翁的画我读了,大洼湿地我看了……真的,在某种意义上说,我已经成了另一个他。
当然。他也是另一个我。我有大事小事,定会跟他说。出了书,自然先要送他:刚学习写大字,先要写一幅给他。记得写的是:“清雅直追小谢,豪情不让放翁。”不管成不成体,有无法度,丑就丑着,嫩就嫩着,只管表达我的意思,用不着不好意思。一次他闹眼疾,去作手术,我以一帖为药:“病目有翳,空花乱进;翳除病祛,空花亦净:光明永久,青目如童。”并三称南无观世音菩萨。我以真心对真意,以小弟的钦故回报老兄。
5
他虽是翁了,而我的须发却白于他,在公交车上,我俩在一起时,有人给我让座,而不给他让座,而我再把别人让给的座让给他。他高兴,我亦高兴。他高兴自己年轻,我高兴诗人不老。果然他不老,年龄在他这里可以忽略不计,激情和豪气仍旧充盈,虽然诗写得少了,但他已经是诗本身,深刻和隽永从来用不着分行。他写大篆,大篆也如诗;他画松树,松树也如诗。他如秋季的大洼,蒹葭苍苍,水天茫茫,远无际涯,升华与沉淀了半辈子的心灵,一如秋水般清澈。
我想,我真该庆幸自己,生长的时空中恰恰能够遇到他,这真是缘分,很深很深的缘分。
最近在他的老家黄骅,海景宾馆,我与放翁住一室。临睡前,我诵《金刚经》和《楞严咒》。我诵他听。佛在《金刚经》中这样说:“闻此章句。乃至一念生净信者,如来悉知悉见。是诸众生,得如是无量福德。”当时我与他,被这经句所漫所染,不但我与他,还有整个大地,以及更深更远,都被这经所加被,因而全世界都明净、无私和恢宏。
我和他就这样,多年来,在深深的缘份中,彼此完成着自己,同时也完成着对方。当然以后更会是如此。
因此,放翁是他,却又是我的。
(责编: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