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姬姜姓族论及“周人尊夏”说

2011-12-29 00:00:00周书灿
人文杂志 2011年5期


  内容提要 文献与考古资料透露的信息表明,夏、周二族与传说中炎帝神农氏、黄帝轩辕氏之间有着一定的渊源关系。夏、周二族出于传说中的炎、黄二帝,包含着不少后人的“缘饰”与真实的史实。随着时间的推移与民族融合的扩大,各种大量的后起的传说与真实的史实逐渐被后入“认定”为真实的“信史”,在上古传说与真实信史真赝混杂的背景下,夏、周二族与炎黄二族之间的渊源关系逐渐得到周族认同,并日渐成为“周人尊夏”观念的文化与历史基础。
  关键词 炎帝 神农氏 黄帝 轩辕氏 夏周 周人尊夏
  [中图分类号]K2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0447-662X(2011)05-0135-06
  
  先秦时期姓氏的起源及其流变,《左传》隐公八年约略提到:“天子建德,因生以赐姓,胙之土而命之氏。”杜预为“因生以赐姓”作注时讲到:“因其所由生以赐姓,谓若舜由嫣汭故陈为嫣姓。”以后,孔颖达《正义》则继续论及:“《陈世家》云,陈胡公满者,虞帝舜之后也。昔舜为庶人时居于嫣汭,其后因为氏姓,姓嫣氏。武王克殷得嫣满,封之于陈,是舜由嫣汭故,陈为嫣姓也。案:《世本》帝舜姚姓,哀元年《传》称虞思妻少康以二姚,是自舜以下犹姓姚也,昭八年《传》日及胡公不淫,故周赐之姓,是胡公姓嫣耳。《史记》以为胡公以前已姓嫣,非也。”在我们今天看来,由于先秦时期姓氏问题的复杂性,杜预和孔颖达以上论述仅仅论及到了问题的表面,但孔氏为“胙之土而命之氏”所作疏中“姓者,生也,以此为祖,令之相生,虽下及百世,而此姓不改”之观点,却给后人对该问题的全面深入研究以不少启示。以后,宋代学者郑樵在其《通志·氏族略》中较早明确论及:
  三代之前,姓氏分为二。男子称氏,妇人称
  姓,氏所以别贵贱,……姓所以别婚姻。
  顾炎武更在前人基础上对早期姓氏起源与流变问题作了较为系统的论述:
  言姓者,本于五帝……自战国以下之人,以氏
  为姓,而五帝以来之姓亡矣。
  姓氏之称,自太史公始混而为一。
  男子称氏,女子称姓。氏一再传而可变,姓
  千万年而不变。……是故氏焉者,所以为男别
  也;姓焉者,所以为女坊也,自秦以后之人以氏
  为姓,以姓称男,而周制亡而族类乱。
  郑樵、顾炎武区分上古时期“男子称氏”,“妇人(女子)称姓”,揭示出了先秦时期姓氏制度的若干历史实际,但顾氏“姓千万年而不变”显然并非上古时期历史的真实写照。诸如《左传》定公四年提到周初周公大分封时分封给鲁公和康叔的分别有“殷民六族”和“殷民七族”,分封给唐叔的则有“怀姓九宗”。杨希枚先生以为,“姓字古义训‘族’或‘族属”’,则“殷民六族”、“殷民七族”实即殷民中的六个、七个姓族。以上文字表明,上古时期的姓族可以随着人口的增加和规模的扩大不断地裂变或分化,绝非顾氏所言“姓千万年而不变”。本文即从姓族分化角度,重新考察炎黄传说及其与周、夏二族的关系,并在此基础上对学术界争论已久却迄今仍聚讼纷纭的“周人尊夏”说进行新的审视。
  
  一、姬姓族的分化及周族与黄帝轩辕氏的关系
  
  炎、黄二帝的早期传说中包含了上古时期姓族裂变分化的较为详细的信息。《国语·晋语四》记载:
  黄帝之子二十五人,其同姓者二人而已:唯
  青阳与夷鼓皆为己姓。青阳,方雷氏之甥也。
  夷鼓,彤鱼氏之甥也。其同生而异姓者,四母之
  子别为十二姓。凡黄帝之子,二十五宗,其得姓
  者十四人为十二姓。姬、酉、祁、己、滕、箴、任、
  荀、僖、姑、儇、依是也。唯青阳与苍林氏同于黄
  帝,故皆为姬姓。
  昔少典娶于有蟠氏,生黄帝、炎帝。黄帝以
  姬水成,炎帝以姜水成。成而异德,故黄帝为
  姬,炎帝为姜,二帝用师以相济也,异德之故也。
  毫无疑问,以上文字是我们研究炎、黄二帝“家世”的重要文献。值得注意的,以上文字为后人根据先民口耳相传整理而成,其中必然有不少令今人颇感费解之处。事实上,早在唐代,司马贞为《史记·五帝本纪》作《索隐》即日:“少典者,诸侯国号,非人名也。”又云:“《国语》云‘少典娶有蠕氏女,生黄帝、炎帝。’然则炎帝亦少典之子。炎黄二帝虽则相承,如《帝王代纪》中间凡隔八帝,五百余年。若以少典是其父名,岂黄帝经五百余年而始代炎帝为天子乎?何其年之长也!”司马贞又云:“《秦本纪》云‘颛顼氏之裔孙日女惰,吞鸟之卵而生大业,大业娶少典氏而生柏翳’。明少典是国号,非人名也。”从韦昭和司马贞的以上论述可知,早在三国至唐代,古代史学家已经对古代文献记载流传已久的古史传说持怀疑与批判的态度。尽管封建时代的史学家不断对炎黄二帝的传说提出种种质疑,但由于时代的局限,他们的种种怀疑和批判自然不可能彻底。诸如司马贞以少典为“诸侯国号”,传说中的炎黄时代,尚未产生国家,哪有什么“国号”可言!但学术界历来高度重视以上文字的史料价值,尤其近代以来,不少民族学家以独特的视角对以上文字屡屡进行新的阐释:
  李玄伯先生较早提出“姓实即原始社会之图腾”说。李先生指出:
  近代原始社会每一部落,更自分为左右两
  部。部并自有其图腾。部中且常再分为若干团。
  两部可以互通婚姻,但同部婚姻,则绝对禁止。
  ……姬姜乃古代部落中之左右两部。……黄帝、
  炎帝或系两部的始祖。姬姜两族历世互通婚姻,
  尤合上述两部之说。
  和古人的怀疑与批判精神类似,李先生指出“这篇所谓黄帝之子二十五宗,为十二姓,似不甚可靠”,以上文字“非照母系社会无法解释”。显然,李氏以民族学的视角对以上文字的分析,逐步接近先秦时期的历史实际。然随着民族学研究的进一步深入,李先生的某些论述也日渐受到学术界的质疑。杨希枚先生通过对摩尔根《古代社会》的研究,结合中国古代文献记载指出:
  中国古代不但原有姓族、氏族的分剐,素来
  “氏族”的译名在分析古代社会史时容易陷于
  混淆不辨,而且无论就中国史事和“gens”之定
  义而论,姓族或“gens”也绝非氏族。氏族只是
  姓族中的分支,而且由于封建赐民的结果,氏族
  也非必皆属同一姓族的族属。
  中国古代的姓族和氏族,无论在组织和社会功能(social function)上都是绝然有别的,姓族是血缘集团,而氏族却是政治组织,故“氏不可呼为姓”。
  中国古代的姓族既相当于原始民族的“gens”组织,但后者由于族属世系推计制度的不同而有父系和母系之别。
  根据杨先生的分析,我们可以约略对上引《国语·晋语四》中有关黄帝、炎帝的传说作如是推论:黄帝和炎帝应视为同出少典集团的姬、姜两大姓族,以后,黄帝所在的姬姓族不断分化,从而衍生出若干不同的血缘集团。由于传说中炎黄时代尚未进入早期国家阶段,这些自然衍生出的姓颇为类似《尚书·书序·汨作·九共》所言“别生分类”,“按照增殖裂变规律”,“纯粹是自然形成的社会现象”。《左传》定公四年提到殷民六族既有“宗氏”,亦有“分族”和“类丑”,同样,以上不同层级和规模的血缘组织同样出于自然的“增殖裂变”,和西周时期分封制背景下的“赐姓”、“命氏”,有着实质性的区别。
  黄帝传说,源远流长,古代文献记载颇为一致,周族为姬姓族,似与传说中黄帝族之间有着极为密切的渊源关系。齐侯因镦是战国齐威王未称王之前所作之器,其铭明确地说到黄帝是他们田齐的高祖。徐中舒先生谓丁山先生“‘古帝王世系,必渊源有自,绝非晚周诸子所得凭空虚构’,则实为不可摇撼之说。商、周以前的古史,大概都可认为传说。传说中固有许多错误、重复、分化、演变种种;但传说总有若干史实为素地,绝不能凭空虚构”。在黄帝的众多名号中,以“轩辕”最常见。郭沫若先生指出:“古彝铭有图形文字作者,其例至多。旧释‘子孙”,实则为国族之名,余疑即是天鼋,亦即轩辕。”后来他又进一步说青铜器图形文字的“天鼋”,“盖古之轩辕氏”,轩辕为天鼋之音变,是部族图腾转而为“国族之名号”和氏族族徽。结合郭先生的解释,我们对《国语·晋语四》“我姬氏出自天鼋”一语,自然颇易理解。从铸刻有“天鼋”或“天”族青铜器的出土时代及地望,可考察其部族的商周时代的地理分布情况。邹衡先生曾收集有“天鼋”图形文字的传世青铜器100件左右,有出土地点的仅成王时的献侯鼎二器(《通考》38;《三代》3.50.2和3.50.3),出于陕西乾县。从时代来说,天鼋器也有属于先周文化的,如天鼋父癸方鼎(《宝蕴》16),相当于“殷墟文化第三期”;天鼋镦(《武英》71),当属先周文化第二期。邹衡先生还认为以“天”为族徽的天族,是周族的一个著名氏族,他找到同样族徽的铜器有50多件。根据有出土地点的9件,他认为天族早期曾居住在陕北绥德,再迁至泾渭地区的岐山、扶风、长武一代,克商后,有的支族迁至河南。并认为“今黄陵县有黄帝陵(《文物》1962:1,封底),其地正在绥德与岐山间。黄帝族早期活动的地域也许就在洛河之东北一带,往后才发展到泾渭地区”。王晖先生引《集成》3·891铭“天鼋乍妇姑酱彝”、《集成》4·2013铭“天鼋乍父戊彝”、《集成》11·5766铭“天鼋乍从彝”、《集成》12·7213铭“天鼋献祖丁”、《集成》14·9100铭“甲寅子易天鼋贝,用乍父癸尊彝”等铭文以证“‘天鼋’都是商周时方国或部族名称”,“史前社会到商周时代轩辕或天鼋部族是一直存在的”。综上所述,结合先秦文献及商周时期的考古学资料可知,姬姓周族出自传说中的黄帝轩辕氏,当有较为可靠的历史依据,并非后人向壁虚构。
  
  二、姜炎姓族的分化及夏族与炎帝神农氏的渊源
  
  和黄帝族同出少典氏、有蠕氏的姜炎姓族,也有着悠久的历史和长期的裂变分化的过程。李玄伯先生指出:“炎帝黄帝并非一人的称谓,所以传记中或称黄帝为有熊氏,或称为缙云氏,或称为帝鸿氏、轩辕氏,称炎帝为神农氏,或称为连山氏,烈山氏,魁隗氏,至为纷歧。”《国语·周语下》记载:
  昔共工弃此道也,虞于湛乐,淫失其身,欲
  壅防百川,堕高堙庳,以害天下。皇天弗福,庶
  民弗助,祸乱并兴,共工用灭。其在有虞,有崇
  伯舷,播其淫心,称遂共工之过,尧用殛之于羽
  山。其后伯禹念前之非度,嫠改制量,象物天
  地,比类百则,仪之于民,而度之于群生,共之从
  孙四岳佐之,高高下下,疏川导滞,钟水丰物,封
  崇九山,决汨九川,陂障九泽,丰殖九薮,汨越九
  原,宅居九陕,合通四海,故天无伏阴,地无散
  阳,水无沈气,火无灾燀,神无间行,民无淫心,
  时无逆数,物无害生,帅象禹之功,度之于轨仪,
  莫非嘉绩,克厌帝心。皇天嘉之,祚以天下,赐
  姓日“姒”、氏日“有夏”,谓其能以嘉祉殷富生
  物也,祚四岳国,命以侯伯,赐姓日“姜”、氏日
  “有吕”,谓其能为禹股肱心膂,以养物丰民人
  也。
  值得注意的是《国语·周语下》接着上述文字,明确言及大禹、四岳“一王四伯”,“皆黄、炎之后也。”《国语·周语中》云:“齐、许、申、吕由大姜”。韦昭注日:“四国皆姜姓,四岳之后,大姜之家”。韦昭为《国语·周语下》作注时更“明确”地讲到:“姜,四岳之先,炎帝之姓也”,“共工,炎帝之后也”。综上可知,共工——四岳——齐、许、申、吕一系皆为传说中的炎帝之后。此外,《后汉书·西羌传》开篇即言:“西羌之本,出自三苗,姜姓之别也”。由此似乎三苗——西羌一系也为传说中炎帝之后。综合以上记载可知,传说中的姜炎姓族,以后逐渐分化为重要的两支,一支成为周朝母系的祖先,一支演变为羌族。上引《国语·周语下》根据古人口耳相传的资料,生硬地将姜姓族的共工——四岳与姒姓的“有夏”建立起同盟“关系”,显然并非凭空杜撰。
  长期以来,著名历史学家徐中舒先生力主“夏王朝的主要部族是羌,根据由汉至晋五百年间长期流传的羌族传说,我们没有理由再说夏不是羌。”随着田野考古学资料的日渐丰富和夏史研究的逐步深入,徐先生早已放弃了当年由其首倡的仰韶文化即夏文化说,明确指出,“夏文化的中心地带……就是分布在河南的龙山文化和二里头文化”,但徐先生始终坚持夏族的后裔即以后的羌族这一观点。以后,陈梦家先生以为甲骨文中的“羌可能与夏后氏为同族之姜姓之族”。刘起舒先生则从音韵学方面以证“《广韵》的与姜,皆古羌字的音转,三字古音原同读”,“有蠕族即羌族”。综合以上诸家之说,似可认为,和周族类似,夏族历史也有着悠久的源头,可以追溯至遥远的炎帝时代。
  上古时期的文献记载透露的信息表明,神农氏是姜炎姓族中最重要的一支。神农氏的传说多为后人附会,大多不能视为可靠的信史。如《易·系辞下》“神农氏作,断木为耜,揉木为耒”等记载,就遭到徐中舒先生的质疑:“如果夏、商以前,我们就有像后来的耒耜耕农,那岂不是我们的农业从最初到现在就没有什么演进?从而我们社会上的一切,也完全在停滞之中。我们的历史,只要有几个朝代的名称,几个帝王卿相的号谥,也就可以表示我们文化之古了?”诸如此类的后起传说还有很多。如《庄子·盗跖》“神农之世,卧则居居,起则于于;民知其母,不知其父,与麋鹿共处,耕而食,织而衣”,《商君书·画策》“神农之世,男耕而食,女织而衣,刑政不用而治,甲兵不起而王”等均包含有不少后人的历史观念。
  但值得注意的,《史记·五帝本纪》正义引《帝王世纪》云:“神农氏,姜姓也。母曰任姒,有蠕氏女,登为少典妃,游华阳,有神龙首,感生炎帝。人身牛首,长于姜水。”《帝王世纪》是专述帝王世系、年代及事迹的一部史书,是继司马迁《史记》之后,第二个整理历代帝王世系的历史书典,有很高的史料价值。该书所叙上起三皇,下迄汉魏。内容多采自经传图纬及诸子杂书,载录了许多《史记》及两《汉书》阙而不备的史事,对三皇五帝至曹魏数千年间的帝王世系作了较为详尽的考证和整理,把上古历史推到了“三皇时代”,把中国历史起源提前了数千年,具有很高的史料价值。去除该书所包含的浓郁的“天命观”印记,我们仍然可以获得较为重要的线索:神农氏自有蠕族团的姒姓族分出:姒正为以后夏的族姓,由此可知,夏族与神农氏的确有着较为“直接”的渊源关系。
  此外,还应值得注意的是司马迁在《史记·周本纪》中的记载。武王克商后,曾“褒封神农之后于焦”。裴驷《集解》引《汉书·地理志》说:“弘农陕县有焦城,故焦国也。”以后郦道元《水经注》、王先谦《汉书补注》均对以上记载表示赞同,由此可见,周武王在今河南陕县一带,“褒封神农之后于焦”当有一定的历史依据。金景芳先生进一步解释说,“褒封”与“新封”不同,“褒封”表明前已有封地,今只是褒大之而已。由此可见,似早在武王克商之前,神农氏后裔已移徙至今豫西陕县一带。《汉书·武帝纪》记载,西汉元鼎三年(前114年),“徙函谷关于新安。以故关为弘农县。”《汉书·地理志》弘农郡下,颜师古注:“武帝元鼎四年置。西汉弘农郡包括今天河南省西部的三门峡市、南阳市西部,以及陕西省东南部的商洛市。由于其地处长安、洛阳之间的黄河南岸,一直是历代军事政治要地。汉代弘农县、郡得名,似与“褒大”神农的传说有一定的联系。综上所论,神农氏之后从“华阳”到移徙至今豫西陕县一带,似乎反映出该族移徙路线大体上是自西而东,显然与有的学者所说“姜戎族西移”的推论并不一致。
  考古学家将以陕县三里桥遗址为代表,分布于以渑池为东界的豫西地区、晋西南涑水流域和中条山南麓黄河沿岸及关中东部潼关至华山一带的龙山文化遗存命名为三里桥类型。三里桥类型的年代,大体相当于陶寺文化晚期和王湾文化的中晚期,下限与当地的二里头文化相衔接。由于三里桥类型地处陕、豫、晋三省交界地区,受到了王湾三期文化、客省庄二期文化和陶寺文化的共同影响,因而具有比较复杂的文化内涵。因受资料的局限,三里桥类型的源流问题尚未完全解决。三里桥类型与王湾三期文化在地域上相接,文化面貌有着十分密切的亲缘关系,考古学家推断,“二者属于同一个大的居民集团”。考古学家同时认为,“尽管三里桥类型显然不能算是早期夏人文化的主体,但是我们却很难将其与夏人早期的文化完全割裂开来。”考古资料表明,三里桥类型的罐形甑、双耳瓮、爵形器、双腹盆、带耳杯等,都是王湾三期文化中常见的器类。综合以上分析,笔者推测,三里桥类型极有可能为传说中神农氏之后创造的文化。总之,姒姓的夏族与传说中的炎帝神农氏之间有着极为密切的渊源关系,不仅有大量后期传说作为旁证,亦可从田野考古资料方面寻找到有力的支持。
  
  三、“周人尊夏”说再审视
  
  长期以来,学界或以为夏族出于传说中的黄帝族,与周族有一定的渊源关系,甚至有人推测周人亦是夏民族或夏人后裔。上世纪80年代,李民先生根据《尚书》记载和有关考古资料,力陈《尚书》“周人尊夏”说。然李先生的论著发表不久,葛志毅先生即撰文批判李先生的论证“是以拟设的推测去判断夏周关系”,“周与夏同居于山西南部地区,因有悖于文献记载,尤不可信”,“‘周人尊夏’说似乎没有提出来加以特殊注意的必要”。自李、葛二先生提出两种迥异的学术论点之后,学术界似乎很少有人再继续讨论“周人尊夏”的问题。
  1923年7月,顾颉刚先生发表著名的《答刘胡两先生书》,提出了推翻信史的四项标准,其中首先强调了“打破民族出于一元的观念”。此后,学术界普遍赞同“把黄帝族以后的尧、舜、禹、汤、文、武这些发祥地完全不同的氏族都强隶属于黄帝名下,终归之于‘炎黄遗裔’这种万世一系的思想之产生,应该是产生在春秋以后的事。”在我们今天看来,以上说法是符合先秦时期的历史实际的,故知“周人亦是夏民族或夏人后裔”的观点是难以经得起严格推敲的。为避免概念混乱,本文不用“民族”一词,而仅从姓族流变的视角在新的学术背景下,对《尚书》“周人尊夏”说重新进行一番检讨。
  “周人尊夏”的观念除儒家经典《尚书》之《康诰》、《君(大+白+白)》、《立政》诸篇每以“区夏”、“有夏”自居自称外,还可以从《穆天子传》中寻找到一条旁证。《穆天子传》卷五记载:“天子东游于黄泽,宿于曲洛……丙辰,天子乃游于黄口室之丘,以观夏后启之所居,乃口于启室。”随着学术研究的全面深入,《穆天子传》的史料价值已日渐为学术界高度重视。唐兰先生说:“此书虽多夸张之语,写成时代较晚,但除盛姬一卷外,大体上是有历史根据的。”有的学者认为,《穆天子传》卷五记载了周穆王东巡河南诸地的经过,“可以说是西周天子巡守中原的实录”。笔者结合《穆天子传》东巡路线综合考察,以为“黄台之丘”有可能即是文献记载的钧台,在今河南禹州一带。由于材料的缺乏,穆王东巡至夏启所居之黄台之丘的背景,尚难以作最后定论,但最大可能性则似在于寻访古迹,拜谒夏启。如果以上推测能够成立,则可为“周人尊夏”说更提供一合理旁证。
  根据前文的分析,笔者以为,“周人尊夏”观念似极有可能与长期流传的炎黄传说及姬姜姓族的流变有关。兹依前文分析,将炎黄传说与周、夏渊源,图示如下:
  图
  从上图可以看出,“周人尊夏”的观念主要源于夏、周二族的古老传说均可以追溯至遥远的远古时期,并且与传说中的炎黄二帝建立起“联系”。自从近代“古史辨”运动兴起以后,中国古史尤其传说时代的历史遭遇到空前的怀疑与批判,三皇五帝古史体系几乎被彻底颠覆。然王国维、徐中舒等新史学家早以更加理性的态度,对流传已久的古史传说有着独到的见解与认识。王先生指出:“上古之事,传说与史事混而不分,史实之中固不免有所缘饰,与传说无异;而传说之中亦往往有史实为之素地”。徐先生也曾指出:“古代传说,本多缘饰之词,但亦当有若干事实,为其素地。此若干事实,如在传说中澄滤而出,即与信史无二。而传说之可信与否,即视此澄滤而出之事实之多寡而定”。王、徐二先生的“素地论”与“澄滤说”,为中国上古史尤其是传说时代历史的重建,指明了一条科学的路向。事实上,夏、周二族出于传说中的炎、黄二帝,同样包含着不少后人的“缘饰”与真实的史实。随着时间的推移与民族融合的扩大,各种大量的后起的传说与真实的史实逐渐被后人“认定”为真实的“信史”,在上古传说与真实信史真赝混杂的背景下,夏、周二族与炎黄二族之间的渊源关系逐渐得到周族认同,并日渐成为“周人尊夏”观念的文化与历史基础。
  
  作者单位:苏州大学社会学院
  责任编辑: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