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从和

2011-12-29 00:00:00杨赛洪艳
人民音乐 2011年7期


  乐从和”是儒家对音乐的本质要求。儒家常讲“致中和”,“和”与“中”密不可分。“和”即个体心境平静详和,“中”即社会管理均衡适度。音乐通过实现个体之“和”,进而实现社会之“中”。
  一、中
  最近释出的清华简《保训》中记载了周文王对太子姬发的一段话:“昔舜旧作小人,亲耕于历丘,恐求中,自稽厥志,不违于庶万姓之多欲。其有施于上下远迩,迺易位迩稽,测阴阳之物,咸顺不扰。舜既得其中,言不易实变名,身滋备备惟允,翼翼不懈,不作三降之德。帝尧嘉之,用受厥绪。”①根据李学勤先生的这段释文,周文王认为,舜得到了“中”,才能统治天下。中治思想,由来已久。班固说:“黄帝始制法度,得道之中,万世不易。”②《论语·尧曰》:“咨,尔舜,天之历数在尔躬,允执其中,四海困穷,天禄永终……舜亦以命禹。”③舜要求皋陶要践行中治:“期于予治,刑期于无刑,民协于中,时乃功,懋哉。”④司马迁则称帝喾“执中而获天下,日月所照,风雨所至,莫不从顺。”⑤夏之“中”未详。“殷”这个国号,本身就是“中”的意思。《尔雅·释言》曰:“殷、齐,中也。”邢昺疏:“孔安国以殷为正,中、正义同故也。齐,中也,谓中州为齐州,是齐得为中也。”⑥殷商提出以礼制心。《尚书·商书·仲虺之诰》曰:“王懋昭大德,建中于民,以义制事,以礼制心,垂裕后昆。”⑦周文王将“中”确立为立国之本,他说:“丕惟曰尔克永观省,作稽中德,尔尚克羞馈祀。”⑧传曰:“我大惟教汝曰,汝能长观省古道,为考中正之德,则君道成矣。”⑨周武王说:“克殷之后,民人大喜,故中作,所以节喜盛。”⑩周公旦说:“率自中,无作聪明乱旧章。”传曰:“汝为政当安小民之居,成小民之业,循用大中之道,无敢为小聪明作异辩以变乱旧典文章。”⑾周公临死前作《君陈》说:“予曰宥,尔惟勿宥,惟厥中。”⑿周穆王命君牙为周大司徒,交待君牙说:“尔身克正,罔敢弗正,民心罔中,惟尔之中。”传曰:“言汝身能正,则下无敢不正。民心无中,从汝取中,必当正身示民以中正。”⒀“中”是周王朝礼乐制度的基础。
  孔子对帝喾和舜践守中道大为赞赏。他说帝喾:“春夏乘龙,秋冬乘马,黄黼黻衣,执中而获天下。日月所照,风雨所至,莫不从顺。”⒁又说舜:“舜其大知也与!舜好问而好察迩言,隐恶而扬善,执其两端,用其中于民,其斯以为舜乎!”⒂“昔者舜左禹而右皋陶,不下席而天下治。夫政之不中,君之过也。政之既中,令之不行,职事者之罪也。”⒂孔子说:“立妃设如太庙然,乃中治;中治,不相陵;不相陵,斯庶嫔违;违,则事上静;静,斯洁信在中。朝大夫必慎以恭;出会谋事,必敬以慎言;长幼小大,必中度,此国家之所以崇也。”?⒃又说:“忠有九知──知忠必知中,知中必知恕,知恕必知外,知外必知德,知德必知政,知政必知官,知官必知事,知事必知患,知患必知备。若动而无备,患而弗知,死亡而弗知,安与知忠信?内思毕心曰知中,中以应实曰知恕,内恕外度曰知外,外内参意曰知德,德以柔政曰知政,正义辨方曰知官,官治物则曰知事,事戒不虞曰知备,毋患曰乐,乐义曰终。”⒄荀子说:“临事接民而以义,变应宽裕而多容,恭敬以先之,政之始也;然后中和察断以辅之,政之隆也;然后进退诛赏之,政之终也。”⒅宋代理学家做了更进一步的阐释。程颐说:“不偏之谓中,不易之谓庸。中者,天下之正道;庸者,天下之定理。”⒆朱熹说:“中者,不偏不倚、无过不及之名。庸,平常也。”⒇
  周敦颐说:“惟中者,和也,中节也,天下之达道也。”(21) 孔子、荀子和宋代理学家将带有浓厚原始宗教色彩的“中”赋予更多的理性内容,引申到社会管理的各个层次、各个方面的活动,都要谨守一定的度,以维系整个社会的平衡。二、和
  中庸之德与和平之音有着密切的关系。周景王二十三年(前521),王将要铸无射,伶州鸠说:“夫政象乐,乐从和,和从平。……声应相保曰和,细大不逾曰平。”又说:“夫有和平之声,则有蕃殖之财。于是乎道之以中德,咏之以中音,德音不愆,以合神人,神是以宁,民是以听。”韦昭注曰:“中徳,中庸之徳也。中音,中和之音也。”(22)
  儒家学者很早就认识到,要行中道,不能单靠外在律令,必须将“中”转化为个体的内存诉求和行为习惯。孔子将礼乐传统一直追溯到尧、舜、禹等先王,为儒家礼乐理论寻找根据。孔子说尧命“龙夔教舞”。又说舜时“夔作乐,以歌籥舞,和以钟鼓”。(23)孔子说禹:“声为律,身为度,称以上士”。(24)子思说:“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远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25)荀子说:“故乐者,天下之大齐也,中和之纪也,人情之所必不免也。”(26)又说:“故乐在宗庙之中,君臣上下同听之,则莫不和敬;闺门之内,父子兄弟同听之,则莫不和亲;乡里族长之中,长少同听之,则莫不和顺。故乐者,审一以定和者也,比物以饰节者也,合奏以成文者也,足以率一道,足以治万变。”(27)又说:“礼之敬文也,乐之中和也”。杨倞注:“中和,谓使人得中和悦也。”(28)“中”是雅乐的社会基础。雅乐是否“和”,要看它是否“中”,即是否与当时的社会生产力与生产关系相适应。“乐从和”,就是讲君王制定的雅乐要符合“中”的标准。符合“中”的音,即为和声、中声、适音。《吕氏春秋·仲夏纪》曰:“何谓适?衷,音之适也。何谓衷?大不出钧,重不过石,小大轻重之衷也。黄钟之宫,音之本也,清浊之衷也。衷也者,适也。以适听适则和矣。乐无太,平和者是也。”(29)和音、适音是与一定的政治环境相适用的音乐,体现了整个社会的和谐与稳定。
  汉代以后,儒家制乐治心说日益完善。《史记·乐书》:“夫上古明王举乐者,非以娱心自乐,快意恣欲,将欲为治也。正教者皆始于音,音正而行正。故音乐者,所以动荡血脉,通流精神而和正心也。”(30)又说:“凡作乐者,所以节乐。君子以谦退为礼,以损减为乐,乐其如此也。以为州异国殊,情习不同,故博采风俗,协比声律,以补短移化,助流政教。天子躬于明堂临观,使万民咸荡涤邪秽,斟酌饱满,以饰厥性。”(31)刘向说:“功成作乐,治定制礼,所以禁奢侈,涤邪志,通中和也。”(32)扬雄说:“立政鼓众,动化天下,莫尚于中和。中和之发,在于哲民情”。(33)班固说:“所以作乐者,谐八音,荡涤人之邪意,全其正性,移风易俗也。”(34)刘昼说:“使人心和而不乱者,雅乐之情也。故为诗颂以宣其志,钟鼓以节其耳,羽旄以制其目。听之者不倾,视之者不邪。耳目不倾不邪,则邪音不入。邪音不入,则性情内和。性情内和,然后乃为乐也。”(35)朱熹说:“礼乐须是中和温厚底人,便行得。若不仁之人,与礼乐自不相关了。”(36)
  三、五 声
  孔子的学生曾参以中和理论为基础构建五声理论。宋人讲道统,都要从子思、孟子上追到曾参。曾参说:“立五礼以为民望,制五衰以别亲疏,和五声以导民气,合五味之调以察民情,正五色之位,成五谷之名,序五牲之先后贵贱。”(37)修正了医和“六气”降生五味、五色、五声以及“淫生六疾”之说,将阴阳二气、五行说、五声说联系起来。(38)关于对五声的释义,《尔雅·释乐》(39)、《汉书·律历志》(40)、《晋书·乐志》(41)各有其说
  
  司马迁《史记·乐书》(42)、刘歆《钟律书》(43)、《晋书·乐志》(44)将五声与五脏、五德相对应。
  
  
  刘歆还将儒家五声学纳入儒家阴阳五行学说体系(45)。
  
  五声对应着尊卑,体现了严格的政治伦理关系。《宋史·乐志》:“夫五音:宫为君,商为臣,角为民,征为事,羽为物。不相凌谓之正,迭相凌谓之慢,百王所不易也。声重浊者为尊,轻清者为卑,卑者不可加于尊,古今之所同也。故列声之尊卑者,事与物不与焉。何则?事为君治,物为君用,不能尊于君故也。惟君、臣、民三者则自有上下之分,不得相越。故四清声之设,正谓臣民相避以为尊卑也。”(46)姜夔说:“宫为夫,徵为妇,商虽父宫,实徵之子,常以妇助夫、子助母,而后声成文。徵盛则宫唱而有和,商盛则徵有子而生生不穷,休祥不召而自至,灾害不祓而自消。圣主方将讲礼郊见,愿诏求知音之士,考正太常之器,取所用乐曲,条理五音,隐括四声,而使协和。”(47)
  沈约《宫引》曰:“八音资始君五声”,(48)五声与八音相谐调,构成了雅乐的配器、填词、谱曲的原则。《国语·周语下》:是以金尚羽,石尚角,瓦丝尚宫,匏竹尚议,革木一声。……金石以动之,丝竹以行之,诗以道之,歌以咏之,匏以宣之,瓦以赞之,革木以节之,物得其常曰乐极,极之所集曰声,声应相保曰和,细大不逾曰平。如是,而铸之金,磨之石,系之丝木,越之匏竹,节之鼓而行之,以遂八风。于是乎气无滞阴,亦无散阳,阴阳序次,风雨时至,嘉生繁祉,人民和利,物备而乐成,上下不罢,故曰乐正。”(49)姜夔说:“总众音而言之,金欲应石,石欲应丝,丝欲应竹,竹欲应匏,匏欲应土,而四金之音又欲应黄钟,不知其果应否。乐曲知以七律为一调,而未知度曲之义;知以一律配一字,而未知永言之旨。黄钟奏而声或林钟,林钟奏而声或太簇。七音之协四声,各有自然之理。今以平、入配重浊,以上、去配轻清,奏之多不谐协。”(50)
  由于五声与人类社会生活的各个方面形成了对应的关系。五声和谐表示社会守中,五声混乱则表示社会混乱。《礼记·乐记》曰:“宫乱则荒,其君骄。商乱则陂,其官坏。角乱则忧,其民怨。徵乱则哀,其事勤。羽乱则危,其财匮。五者皆乱,迭相陵,谓之慢。如此,则国之灭亡无日矣。”(51)《说苑·修文》曰:“五音乱则无法。”(52)宋代理学家把《广陵散》中宫商相乱看作是嵇康不满司马氏篡魏的表现。
  综上所述,“乐从和”是儒家核心的音乐美学范畴,雅乐的本质就是“和”。儒家的音乐理论与儒家追求的中道密不可分。以孔子为代表的儒家是极力主张践行先秦以来的中道,将带有浓厚原始宗教色彩的“中”赋予更多的理性内容,要求社会治理在各个层次、各个方面的活动都要把握一定的度,以维系整个社会的和谐与稳定。社会风俗千差万别,个人情绪千变万化,要力图实现外在律令的“中”与内在诉求的“和”融和统一。儒家以“五声”为基础,构建了包括配器、填词、谱曲的雅乐体系,将尊卑伦理关系、品格养成机制、阴阳五行学说都融入到音乐理论当中,以实现“移风易俗,莫善于乐”的政治理想。
  
  ①李学勤《周文王遗言》,《光明日报》2009年4月13日第12版。
  ②汉·班固《白虎通德论》,《四部丛刊初编本》,卷一。
  ③《论语》,《四部丛刊初编本》,卷十。
  ④《尚书》,《四部丛刊初编本》,卷二。
  ⑤汉·司马迁《史记》,北京: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14页。
  ⑥宋·邢昺《尔雅疏》,《四部丛刊初编本》,卷三。
  ⑦同④,卷四。
  ⑧同④,卷八。
  ⑨唐·孔颖达《尚书正义》,《四部丛刊初编本》,卷十三。
  ⑩同②,卷二。
  ⑾同④,卷十。
  ⑿同④,卷八。
  ⒀同④,卷十二。
  ⒁汉·戴德《大戴礼记》,《四部丛刊初编本》,卷七。
  ⒂同④,卷十六。
  ⒃同⒁,卷一。
  ⒄同⒁,卷九。
  ⒅同⒁,卷九。
  ⒆周·荀况撰,唐·杨倞注《荀子》,《四部丛刊初编本》,卷九。
  ⒇(21)宋·朱熹《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四部丛刊初编本》,卷四十三。
  (22)宋·黎靖德《朱子语类》,《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卷六十二。
  (23)汉·韦昭注《国语》,《四部丛刊初编本》,卷三。
  (24)(25)同⑨,卷七。
  (26)同(20),卷六。
  (27)(28)同⒆,卷十四。
  (29)同(19),卷一。
  (30)秦·吕不韦《吕氏春秋》,《四部丛刊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