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小路是大地的皱纹,小路有多么细密,大地就会有多么苍凉。
苍凉过后,我们灵魂的大地上那一支流脉还在,一场场春雨落下来,一阵阵春风刮过来,人世间的万事万物便有了灵魂,绿色的红色的鹅黄的草青的色彩,林林总总的故事在萌动,一个生命又一个生命在大地上婴儿般均匀地呼吸着、哭闹着、嬉笑着,轻轻嘬起自己的一两根手指头,透明的口水肆意流淌,周身散发着一股股奶香味儿,可爱、无聊,不知所以。这情景,先有的,是结局,然后我们再顺着那结局的枝蔓往上找寻,便看见了更多的枝蔓,看见了更多的绿叶,一片更比一片嫩绿、鹅黄,一片更比一片幼稚。找寻到后来,万千枝蔓终归是回到了一根藤蔓上,好比婴儿的一条长长的脐带,一个灵魂的发源地。
死亡和新生,结局和开始,黑和白,一种颜色向一种颜色的过渡,说不出的滋味,就像大地上正在蠕动着一条草木葱郁的小路。
春天里的小路,一个刚刚下过露水的早晨,好像被画家刚刚勾出一条细细的线条似的,绿得让人心疼。这路,说小也不小,恰好能容得下三五个人并排行走那么宽,鞋子踩上去,“沙沙沙”地乱响,路的两旁都是一些叫不出名字的野草,草叶上挂满了一颗颗透明的将滴欲滴的水晶、玛瑙,水晶和玛瑙的表皮裹了一层朦朦胧胧的新鲜泥土,它们格外地暗恋着人,不仅打湿了你的鞋子和裤角,而且那泥土沾满了你的鞋底,越沾越厚实,走不上几步,你肯定得停下来顿顿脚,把鞋底的泥巴磕掉,再继续往前走,但是走了没有几步,你会发现前面的小路消失得无影无踪了。那么,路在哪里呢?没有办法,你就踩着软软嫩嫩的草丛,干脆往前瞎走吧,反正此刻,前后左右都没有了路,怎么走全都由了你的性子,只要你的眼光是向前的,你要走的路就一定是对的。
然而,几分钟之后,你会发现和自己隔着一垄草丛的地方,竟然弯弯曲曲着出现了一条更小更小的路,搁一步一个空脚窝的一种路,你必须得跳着走的一种路,小到鞋子一踩就能踩倒一大片的草尖尖儿,小到不能再小了,时断时续,时有时无,严格说,一种不能叫做路的路,那就是我们的未来。
如此几次,反反复复,行走好比在做一场大梦。
举目回望,那些路全都加起来,只不过是一条路。恍然发现,那些年全都加起来,也不过是一年。等我们一个个返回的时间,有的是在春天、有的是在冬天,有的是在早晨、有的是在黄昏,死亡会不紧不慢地跟在我们的后头,拦住我们,一个一个地把我们带走。
春天了,绵长的路,古老的大地,把一个接着一个的秘密带走。春天了,开花的开花,发芽的发芽,那么,忧郁的月亮去了哪里呢?
天上的路,谁知道好不好走呢?
二
说一个故事。若干年以前,故事就发生在我身上。
小的时候,我跟随父母下放到广东一个非常偏僻的小镇,母亲是个医生,所以被上级分配到镇卫生所当药房管理员,也就是今天的取药兼收银的。同科室的还有几个阿姨,大多来自于小镇附近的村子里。大家思想觉悟非常高,一心想的都是“公家”、“大集体”,干起工作来,暗地里较劲。一天快到中午下班时间了,离家最近的小周阿姨非常负责任,就把上午收来的公家钱就势装进了裤兜里,主要是防止被小偷偷走,然后大大咧咧地回家吃午饭去了,她家离卫生所不远,有一里多路。下午,小周阿姨回来了,把裤兜里的公家钱一交,发现少了整整三块钱。三块钱哪!这在当时可是一笔大数字,尤其此刻丢的是公家的钱,最怕一辈子背上“贪污犯”的骂名啊!于是,小周阿姨便开始哭天喊地地找那三块钱,翻来覆去地找,发动母亲和一帮阿姨帮她找,连墙角的老鼠洞、墙砖缝隙等地方也不放过,结果一无所获。她急了,捧住脸埋在桌子上一个劲地傻哭,除了哭,什么办法都没有。卫生所的所长来了,一听说公家的钱少了,气不打一处来,噼哩啪啦把她训了一通,话里话外一个意思:公家的钱一分也不能少,就是砸锅卖铁也得给补上!母亲说,当时,小周阿姨就吓瘫在地上。
实在没路了,小周阿姨就哭着跑回家想办法去了。
在家里,还是没找到那三块钱。
小周阿姨一赌气,一口气喝下了一瓶“敌敌畏”农药,打算以自杀的方式来证明自己的清白。
等到我们闻讯以后,正赶上傍晚时分,“敌敌畏”农药的药效正在大面积发作,非常严重,小周阿姨已经快不行了。怎么办?单位的一帮好姐妹、好同事找来一辆平板车,把她按到车上,急匆匆往县城的方向跑,我也跟在大人的后头,心里不停地默默替小周阿姨许着愿,祈祷她能平安无事,健健康康。尽管我知道,那些祈祷多半是骗人的。
天是阴天,七八月份,酷热,等到天色完全黑下来的时候,伸手不见五指,我们这才发现,我们忘记带手电筒、马灯之类的照明工具了。小镇到县城大约四十公里的距离,全都是弯弯曲曲的山路,离开了灯,一不小心,人就会摔进悬崖,非死即伤。路上,我们谁都知道前面的路有多么危险,但是谁都不愿意说出来,因为一旦说出口,我们的信心就会统统跑光的。那一刻,世界寂静得可怕,母亲紧紧抓住我的小手,急促地呼吸着,人人都是这样,天地间的呼吸声浪被无限放大,母亲的、阿姨的、叔叔的、另一个叔叔的、另一个阿姨的,还有我的……起伏着,纠缠着,犹豫着,惊恐着,一个个都默不作声地走着。
白天里的山路,到了黑夜,尤其是赶上像这样的夜,光知道恐惧不行,你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凭着感觉一点一点回忆白天的山路,或者把白天的路背下来,弯弯曲曲、歪歪扭扭地背下来,你才不会走错,才不会失足于悬崖,才不会错过给小周阿姨抢救的最佳时间。想着想着,心里就没有那么害怕了,脚步走得更加坚定了,天也变得离我们越来越近了。爬狮子岭的时候,山势陡峭无比,幸好一个叔叔口袋里还剩下四支香烟,大家也不管什么难闻不难闻了,纷纷鼓动他吸烟,用燃红的烟头来照明,他起初有些不忍心一下子吸完,说自己节省着能吸很长一段时间,结果大家一致反对,鼓励他也学“老美”浪费一把。他犹豫再三,最后还是顺从了大家的意思。一路下来,我们不知道走了多少弯路、冤枉路,驱赶走了多少不自信和惊恐感,心也淡定了,从容了。最关键的是,在我们看见岭下散落的两三点灯花时的那一刻,整个身心一下子温暖了,热血开始沸腾上涌——
又回到烟火人间了!又闻到心灵大地了!
唯一遗憾的是,赶到县医院前,小周阿姨就已经没有呼吸了,再也无法抢救了。
三
我这一辈子,潜心书画艺术创作,立大志,刻大苦,走得最多的,是没有路的路。没有路的路,一开始,特别平坦,特别顺利,但走到最后,常常是绝路。没有路的路,是一个人一生当中的险途,是胜景。
那滋味,艰辛、惊险、刺激,并且惊喜多多。
比方说,大三那年盛夏去写生,我选择了太行山,选择了王莽岭,为的是观看王莽岭日出。王莽岭素有“自古太行天上脊”之美誉,位于陵川县城东五十公路的晋豫交界处,是山西省晋城市和河南省新乡市的分界山。相传西汉末年刘秀和王莽曾在此安营扎寨、交兵作战。登上王莽岭,俯视中原大地,险峰幻迭、巍峨挺拔、山颠六绝、七台险景、雾凇冰挂、云山幻影,构成了一方神奇的人间仙境。我想,这云海中的奇峰石林恐怕还不是王莽岭的最美。最美最壮观的,应当是王莽岭的日出了!
于是,看王莽岭日出,画一幅大型山水画《王莽岭日出》,成了我的一大夙愿。
但是,王莽岭是险峻的、奇秀的,如果你不是有心计的人,连路也很难找到。读研期间,我曾经四上王莽岭,取景写生,激发灵感,印象最深的,当数1992年的夏天。
那个凌晨,天还没亮,我带上手电筒和一把砍刀,早早就上山了。山路的狭窄程度出乎我的想像,最窄处仅仅容一个人侧身通过,一不小心,就有坠入深谷的危险。我年轻气盛,热血沸腾,一股脑儿地钻了进去,左砍右削,披荆斩棘,一路前行。其间,杂草丛生,荆棘横陈,走一步,砍几刀,便汗流浃背、浑身精湿了。但我依旧狂舞着砍刀,一为吓唬毒蛇,二为开辟小路。不久,便砍到了大峡谷的小溪边,只见这里溪水潺潺,一股股清凉扑面而来,我跳将过去,把小溪当成了上山的小路,一鼓作气爬到了山头。当我爬至王莽岭的观日台,手表上的时间恰恰是五点一刻,猛一回头,抚云崖、试胆石、寒武石林、勒马崖、隐仙崖、石库天书、西寨门、天桥、羊肠坂、老猪洞、一线天、东哨台、仙女散花台、抚琴台、弈棋台、点将台、烽火台等景观,全都被我踩在了脚下,果然视野开阔,天地在我胸。放眼东方,美丽的峰峦正沉浸在金鳞一般的云雾中,“千峰万壑争攒聚,云山幻影瞬息变”,眨眼之间,那云雾的颜色又幻化成绚丽的五色,橘红色、红色,如纱如幔,飘游漫舞。终于,一轮红日偷偷探出了半颗脑袋,当红日跳跃过远方的一道山头,一时间霞光万道,群山尽染,大气磅礴。更奇妙的是,伴随着太阳逐渐升高,云海随着气流的变化开始涌动,转瞬间风起云涌,红霞烂漫,远峦近峰全都淹没在烟波浩淼的云海之中,古老而神奇的王莽岭仿佛正轻轻挪动莲步,温情脉脉而来。我一下子惊呆了,好一个王莽岭日出!好一幅《王莽岭日出》的山水画啊!
下山后,我踏访了王莽岭山脚下的锡崖沟,锡崖村由从北向南十七个自然村组成,这里虽有美山好水、肥田沃土,但由于被大山阻隔、交通闭塞,依旧长年贫困。从1962年至1991年,全村八百三十口人苦战了三十个春秋,终于在头上壁立千仞,脚下万丈深渊的悬崖峭壁上,硬是用钢钎、铁锤凿出了一条七点五公里长的“之”字形“挂壁”公路,谱写了一曲人与大自然抗争的英雄壮歌!
当即,我怀着一股强烈的创作激情,历时四个小时,一连完成了《王莽岭日出》、《穿过锡崖村的响水河》、《锡崖沟云海》三幅国画作品。
前后五六年之间吧,我多次在太行山的锡崖沟、抱犊村、老龙口、八里沟、郭亮等风景区采风、写生,先后创作出《当代愚公有锡崖,争看东方裸大魂》、《周家铺印象》、《新绿》等大批国画作品来。
我的“太行山系列”创作之路,是不是在一条绝路上行走呢?
四
若干年以后,我们簇拥着母亲又回到当年下放的那个小镇,寻访当年的旧居旧人。物事人非、沧海桑田呐,一切都出乎我们的想像:母亲当年的一帮姐妹只剩下一个。卫生所的所长早已作古了。吸烟的那个叔叔也不知道现在何处。我们的旧居已经修建成了一个宽阔的文化广场,广场上一些放风筝的人一边遥望着天空,一边满世界嬉笑着追逐着,似乎都在寻找着什么。
颇费了一番周折,我们终于找到了母亲那个唯一在世的小姐妹家。
病床边,母亲把嘴凑近阿姨的耳朵,手指着我说,他,你认不认得?阿姨丝毫没有反应,母亲连续喊了几遍,结果她还是没有任何反应。阿姨的家人说,阿姨十七年前得了一场脑血栓的大病,由于没有及时抢救,从而落下偏瘫、耳聋、失语的后遗症,实在没有办法啊!母亲哭了,哭过以后,母亲依旧指着我跟阿姨说,他,就是当年的那个老小呀,整天跟在你屁股后头讨吃讨喝的“瘦猴子”,现在他已经成了画家了!你高兴不高兴啊?看见母亲那焦急的表情和口型,阿姨疑云重重,不知道母亲在说什么。母亲干脆指着墙上的一幅《开国大典》的年画说,这……你,知道吧?他,就是画画的人,画家……无论母亲怎么表达,阿姨就是听不懂母亲在说什么。但是母亲很有耐心,一遍一遍地重复着,比画着。后来,倒是阿姨的儿子聪明,从里屋拿出了一个装针剂的纸盒子,指着纸盒子上面的一个小图,拿起阿姨的手在纸盒子上比画了比画,最后指指我,无比骄傲地朝我竖了竖大拇指,意思是说,他是我们的骄傲,是大画家!这夸张的神态,把我们都逗笑了。索性,母亲让阿姨的儿子代表阿姨,和母亲进行一问一答。母亲说,当年我们下放没少挨批斗,也没少得到像阿姨这样的好心人的帮助,如今我的儿女都有出息了,想见见你们,可是……你们怎么都死的死、病的病呀?阿姨的儿子也流泪了,说,伯母你别难过,我妈妈她也整天想你们啊,虽然她现在耳朵聋了,不会说话了,但我们做晚辈的心里都知道呀……我们再也听不下去了,一个一个都哭了。
待情绪稍稍平静,阿姨的儿子问我,你是画家?真的是?我没有回答他,只是点了点头。他喃喃自语道,不对啊……画家大部分都是很另类的,要么剃光头,要么留长发,你……不像。我说,怎么不像?我就属于那一小部分。他继续问,那你说说,你画画都去过什么地方?有没有我旅游过的地方多?我反问,你是说国外还是国内?他说,国内有哪些?我说,全国各地我都去过,大都写生过,什么黄山、泰山、太行山、九寨沟、锡崖沟……只见阿姨儿子的眼睛越睁越大,最后,只好认输说,怪不得你是个大画家呢,去的地方真多啊!
要上车回广州了,阿姨全家人怎么也舍不得让我们走,大家哭作一团。母亲说,我已经是七八十岁的人了,但是,我感觉还是当年在这里的时光珍贵幸福啊!是的,一个人的一生能有多少个十年?一个人的苦难能用多少年来回味呢?
突然,阿姨的儿子跪在母亲跟前说,伯母,我妈妈有罪呀!当年,小周阿姨丢的那三块钱卡在抽屉夹缝里的时候,是我妈妈第一个发现的……但是,她当时,却把钱偷偷藏在了裤兜里。你是知道的,那三块钱真的救了我们一家六口人的命呀……
母亲呆住了,等回过神来,立即给了阿姨的儿子几个响亮的耳光。
母亲哭着指着阿姨对他说,这顿打,算是你替你妈妈挨的!
阿姨的儿子说,伯母,我知道你恨我妈妈……我妈妈她这辈子就犯了这么一个大错……
母亲质问,就三块钱……你妈妈,就……把人给逼上了绝路啊!
春寒,彻骨的寒。
一路上,我们不知道,我们的泪水是什么时候被吹干的,谁也没有说话。我想,在我们一生当中,爱,必须爱,所以爱,其实是一条无限绵长的路。这让我想起一个故事,在古罗马时期,一个老基督教徒在临终之际,把这样一段文字铭刻在教堂门口的石碑上,“当我们伸手把一片面包递出去的时候,我们要在心里祈求上帝给我们加倍的爱,使接受者能够原谅我们向他伸出去的手。”爱生万物,当我们用脚步丈量着路,路显现出一种智慧,我们一个一个急匆匆上路,原本,一个人的一生都是一条路,一条路的一生都铭刻着一个座右铭。
苍茫人世间,我们多么像母亲额头上的一条条皱纹啊,多么细密,多么苍凉啊!
皱纹也就是小路,是一个个从春天出发的灵魂,是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