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写上海:来日方长

2011-12-29 00:00:00张屏瑾
上海文学 2011年9期


  “品格”
  
  如果有时光机器的话,我最想回到的是上世纪二三十年代我的出生地——上海,去看一看。我并不期待在那里遇上多少良辰美景,在做了那么多历史化阅读,又在各类虚构作品中反复浸泡以后,我想我到达的地方,是一个绝非均质的空间。或者,它本身就是某种时光机器的产物,在其中生活的所有人都面临某种文化“弃儿”的命运,需要忍受错杂的时空碰撞所迸出的刺眼的、令人头晕目眩的光线。这座城市有些地方被描画得明亮、坦白、率真,就像突然获得了一种新颖的童年,同时不规则的光线又使其深嵌重重阴影,以老大国度摇摇欲坠的世故之心,回击异域风情的洗刷。旧时巷陌延伸出众多混乱而富有生气的街景,粗糙的外来文明复制品,与农业社会上游飘来的浮尸、幽魂交织在一处,震惊了从西洋和东洋来这里寻找理想的人们。至于自晚清帝国崩溃开始由四方涌入的移民,激烈的时空裂变使他们不得不戴上若干种面具,随着牵动自己命运的多条绳索而摇曳生姿。关键是该如何定义自己的生活。在那一时刻,日常人生总带有几分幻境色彩,各类投机倾轧,时而狼奔豕突,不安的心境折磨着小市民与亭子间里的写作者,纵使他们内心孕育着对现世安稳的渴求,那“到底是我们的时代”还绝没有到来。暂时,他们被美化成为有钱有闲的礼拜六读者,或者是南京路春阳之下被点燃情欲的善女人,有时他们充当拳头比脸盘还硕大的普罗阶层,正如鲁迅讽刺的那样。无论城市或人都暂无定论,而正是这样一种现象与结论之间遥远的距离,造就了诡谲、丰富和多元的地区活力。
  我不想称自己所做的事情为上海研究,因为无论在社会学还是历史研究的意义上,我并不认为存在着一个确定的“上海”作为对象——虽然在今天的民族国家版图中它已变得越来越醒目,并日益获得某种超稳定结构。我更希望从美学的意义上去刻画昔日上海的某种品格,按照T·伊格尔顿的说法,审美是理性的自我放逐,却又是理性的殖民地,它意味着不断制造新的可能性,不断被收编,同时又不断逃逸出去的过程。在某些实验性的空间里,美学化的象征意味尤其强烈,上世纪初的上海在我看来正是如此。当然,“品格”一词在拟人化的意义上,还是连接着一种有机体的想像,背后仍然是容貌、肌理与构造。但需要追问的是,我们根据什么判断一座城市的“个性”已经形成,当我们开口谈论这座城市时,哪些东西成为了我们不言自明的依据,哪些又被我们日渐丢弃?回望过去,我们是否别无选择?
  如果说,对于城市品格的辨析完全与我们认识自身有关,那么问题就会进一步变成,我们面对各种公共与私人事件的反应,判断和批判力,我们的感觉结构、性情、趣味和梦境,如何得自于那巨大的母体空间。在关于老上海的迷梦越做越乏味的今天,我们却越来越迫切地感到,这座城市的某种能量还隐藏在历史深处,远未得到释放。正是这种力量引导我们顶住怀旧热的陈腐气味重新接近这个话题。可是,究竟在什么意义上需要知道它曾经的模样,哪一类叙述对于当下格外重要?上海曾经饱满的文化品格,使我们今天对自身的认识与想像无可避免地借之而生,然而复制它的过去已完全不可能,也毫无必要。这座本身带有赝品意味的、建立在幻想的流沙之上的城市,一度只能假设自己是世界的一员,而它的精彩之处恰恰在于,在复制他人与假设自我的过程中追寻到了真实的激情,并逐步创制出现实界。虽然当时诞生的所有小说与电影作品,都因反复自我推翻而显得稚气不已,但谁能否认其中孕育着伟大的写作冲动呢?
  要讨论这些写作的核心风格,在我看来,应该走向城市之心中诱惑、冲动、变化多端和荡人心魄的层面。曾经就是这些极不确定的、带着新生物的几分野蛮生命力的东西,吸引了那些踏上黄浦滩头,怀着热爱,极想有为的年轻人,让他们在还没有形成任何思想界限的状态下,充分合作、交流,彼此欣赏、保护和爱慕。城市赋予他们某种极为类似的内心冲动,在他们之间昙花一现的蜜月期里,一切风口浪尖的时髦之物成为共同的嗜好,他们胃口极大,野心勃勃,还没嚼烂就急于吐出来。快速变幻的都市风景线驱使人不断追问,什么更先锋?什么更激进?什么更富挑战?在种种坐稳了的时代来临之前,摩登、邪僻的上海景观给予人独特的震惊感,使他们急于树立自我以应对之。与其说他们热爱这座城市,不如说他们惧怕它,用文字治疗自己的内心创伤,一遍遍地描述自己中了“魔道”,一遍遍地刻骨诅咒这城市的不平等和势利。他们试图通过亲手制造最为先锋的影像记录,驾驭“地狱——天堂”式强烈的景观比照带来的冲突性力量。于是,“摩登女郎”投射为银幕上的女性形象,又还原成生活中的女明星,找到了从“物化”到“人伦”的通道,无论男女,作家和艺术家们都为创设这样的通道而终日苦恼不已。我想,害怕在无限扩张的景观世界中失控,是很多人一生都没有走出的情意结,也为20世纪中国历史的各种主题播种下了不断再现的动机。
  
  “魔”与“道”
  
  20世纪初,中国各处通商口岸城市形成的准资本主义社会模式,与殖民地统治激起的民族主义感情始终并存。在上海这座资本与殖民的统治范围最广、程度最深也最多样化的城市里,以变革和求新为目标的思潮在城市现代性进程中从未间断,一直具有最强的笼罩力,也给艺术家们带来了最为先锋的艺术感觉。彼时上海的都市空间充满含混歧义,“魔”与“道”之间的界线尚未完全划清,这些一心想化被动为主动,信奉现代派叛逆激情的都市之子们,既批判对手也在对手身上印证自己,此消彼长热闹非凡。刚满十八岁的穆时英一派老到的流氓无产者口吻,几乎让“左翼”文化者失去判断力,直到他渐渐开始谈论醇酒妇人。两位同样早熟的诗人艾青与殷夫,他们对于都市风景的震惊体验,被快速卷入到现实政治之中,从欧罗巴带回的芦笛遇上冰冷的手铐和子弹,瞬间剧烈地扭转了诗人的话语立场,这种突变在现代主义者身上常常发生。
  没有必要沿着任何一位艺术家,或一群写作者所获得的观念来描述他们,随着阅读和某些生活体验的深入,我越来越觉得那是种本末倒置——与其沿着观念倒推他们的生存状态,我更关心的是,为什么这种观念会吸引他们,会点燃他们的生命热情,形成一群具有不可思议的生命轨迹的文化精英。在我看来,这一定与他们在城市之中所获得的“最初的激情”有关。当年他们如此清新,城市成为“革命加恋爱”公式成立的唯一背景。小资的狂热总是首先席卷自己的身体,如何调和欲望与律令,或者从某种程度上说,律令本身也是欲望的一种变体?作家们进行各种充满奇思异想的写作试验,狂放、大胆、粗糙而生动。拥有稳定职业的中产者那种小心翼翼的梦幻故事不是他们的风格,他们必须在更为激进的意义上,把都市风景带给他们的战栗、迷惘之感转变成独特的审美特权。这一点,从他们对底层社会的美学化想像中,可以看得更为清楚。
  由此,上海的一批现代派作家(通常说的“新感觉派”以及周围一些同人)和我们通常理解的“左翼”作家之间,有着非常密切的关系。我们的研究曾经着眼于他们的区别,但我们首先是从现成的政治选择的区分中去叙述他们的区别,二是随着当代生活的深入,特定时刻的政治选择已变得不那么足够说明问题了。如果愿意做人际关系上的考察,你会发现他们曾经“看、吃、跳、饮”在一处,搞地下印刷厂和地下书店在一处,翻译外国作品在一处,恋爱在一处,只是后来才渐行渐远。但与人际关系相比,更重要的是他们对都市的共同感觉。上文提到对城市的惧怕感,刘呐鸥有种表达叫“战栗”,是指在新的都市景观面前,心理上极度不适应,害怕得发抖又带点兴奋刺激。提到上世纪30年代上海出现的一些新的“都市风景”,通过怀旧热,人们现在大多了解那是什么意思,百货公司、霓虹灯、摩天大楼、摩登女郎、月份牌等等,但其实还包含另外两个重要的东西,一个是生活模式的改变,在《大都市与精神生活》一文里西美尔讲得比较清楚,随着建筑、交通工具等生活载体的变化,人与人之间的感觉不一样了,乡村伦理的失效,新的人际感受困扰着从农村来到城市的年轻人,让他们觉得自己和身边的人、事、风景都很难把握。另一个是都市强烈的视觉对比,贫富差距、华洋分殊造成的斑驳色彩。“上海,建造在地狱上的天堂!”这几乎成为了这批年轻人的共识。他们从各个角度表达了这个意思,诗歌、小说、电影,无论对于谁,都市感觉都是相当重要的资源和动力。楼适夷在1931年《文艺新闻》上未写完的长篇小说《都市狂舞曲》,表现上海的手法和刘呐鸥、穆时英等人一模一样。《子夜》中的相关描写大家就更熟悉了。这样的例子还有很多很多。
  
  但不同的是,现代派作家止步于“战栗”引发的自恋、伤感,止步于对都市风景的把玩和发牢骚、耍流氓式的批判,他们确实引入了一些新表达手法,但并没有试图与中国问题结合,进一步创造出更伟大的形式。这使得他们的写作很快陷入重复与困顿,注定是短命的。而后来成为左翼作家的一些写作者表现出了突破“战栗”的努力,比如,从丁玲在上海所写作品的变化中,可以看出强烈的自我更新、把握住自己以免迷失于都市的冲动。少女梦珂走出失败的水银灯之梦后意识到,如果不形成某种程度上的自我治理/压抑,并占据某种人与社会的关系的制高点,那么内心的惶惑、漂泊、孤独感永远也无法得到克服。1930年代中期,城市“小资”革命者奔赴延安,从身体到头脑,另外一种整合性的逻辑奇特地与他们改造、整理自己的愿望结合在了一起。不过,这又使他们的写作容易流于观念化,变成某种政治使命的图解。在我看来,作为知识者,他们最在乎的是整饬、控制和决断,重建内心的理想主义在召唤着他们,这多么迷人,跟他们的都市经验怎么会没有关系呢?
  激进的审美感觉与二三十年代种种激进的政治实践有着密切的关联,这其实是在一种世界性的潮流下形成的。一战后的欧洲知识分子受到俄国革命的震撼,将共产主义视为一种新的理想,现代主义流派与革命之间的联系千丝万缕,如超现实主义与法共的关联,影响到亚洲,在日本,新感觉派与日本“左翼”的关联等等,都涌现出了一些代表人物。现代派的内在反抗理路和精神,在某种程度上被我们的艺术史叙述大面积地缩减了。其实无论是新的绘画、影像、语言感觉,都与知识分子的精神危机密切相关,现代派总体上是一个挑战的姿态,作家心理上的激进是必然的。当时上海的一批年轻艺术家怀有强烈的看世界的雄心,心灵是相对开放的,也受到了很大的影响。
  现代主义运动的内涵使摩登与革命从未停止过纠缠,这样的状况与上世纪二三十年代的种种政治实践有着复杂的对应关系,这笔遗产今天正面临着被人遗忘的命运,渐渐地只剩下了灯红酒绿的外壳,而它的内涵化入了世俗政治道德,被抽取为干燥不堪的陈词滥调。经历过一次又一次的变奏以后,已经很难简单地评价它最终是成功还是失败,但毫无疑问它是非常特殊的。“飞地”带来极不均衡的体验,几乎要割裂人的身心。借助自己所要否定和超越的东西之力而生长,以被剥夺换取最低限度的启蒙体验,这里面的悖论,难道不是东方世界在痛苦蜕变之际难以摆脱的宿命吗?我期待所有这些十字街头心潮激荡的记录,无论是文字还是影像,有一天会以一种完全不同的方式得到重新书写和续写。
  
  谁的城市?
  
  上世纪20到30年代的上海给人许多好奇感,当时属于精神层面的各种可能性比较多,而到了1940年代,市民性问题、日常生活问题突然加强了,甚至成为了表述上海的唯一选择,一直贯穿到当代,但我觉得这并非这座城市的唯一特征。我也并不仅仅从历史研究的角度关注这个问题,研究兴趣最早来自当下生活。除去有待进一步探索的福利制度等因素外,像上海这样的大城市可以说已经具备了稳定的结构,但存在的问题并不比过去少,而且可能更加整体。我身边有不少朋友从农村来到城市后,变得非常激进,抑或极为现实,但他们的活动空间比起1930年代的年轻人来说,是增多了还是减少了?他们的想像力会怎样影响城市和国家的建设,就像他们的前辈一样。他们的某些心理启发了我重新关注激进思潮与都市文化的关系。
  今天一说自己研究1930年代的上海,立刻会不由分说地被划归到文化怀旧者的队伍中,这是非常可笑的。“老上海”在文化上本来有它的意义所在,张爱玲刚被发现时确实产生出某种激动人心的效果,但是它立刻成为了一种消费符号,成为东方主义化的景观,旗袍、月份牌、留声机,和张艺谋的大红灯笼差不多。当然,如果说到话语机制问题,1990年代初,“老上海”以及相关话语曾经充当了一个时代的动机。在经济模式转变之前先发动人们的文化想像,制造人们的“需要”,这是不言而喻的,一直到今天还在发挥作用,仍然需要借助这种文化想像来转变身份认同感,最终达到产业调整的目的。例如,上海几个区的建设,原来在租界或跨租界的区,资源多得用都用不完,苏州河以北的就比较难办了,帝国主义的资源靠不上,国民党留下的遗迹也尽量用了,最惨的是只有贫民和船工的区域,拿什么说事呢?当然,新的想像会被不断制造出来,比如对苏州河“风情”的改造等。关键是,从“旧上海”到“老上海”是对人们感觉结构的一次更新,一个符号就能更新历史叙述和人们自我认同的角度,与“怀旧”同步的恰恰是另一种“遗忘”。
  上海开埠以后的历史当然说明它是在什么样的逻辑中发生的,但它的生长过程却不是那么铁板一块。今天到外滩走一走看一看,会感觉到一种非常特殊的混杂的气氛,一方面,是万国建筑群的壮观,这是为许多人们,也包括官方所津津乐道的东西,但这种壮观你去非洲、拉美、印度等地方也可以毫不费力地找到。更多的人为新的全球资本流动营造的流光溢彩所折服,以奢侈品为代表的消费主义景观叠到“万国博览”之上,但这也还不是全部,请你再仔细捕捉一下外滩前前后后的街景吧,那转过街角的弯弯曲曲的小马路里留存的传达室、办事处、仓库散发出往昔岁月的气氛,各种招牌上的字迹表述的是完全不同的东西,还有人们脸上来不及与时俱进的表情(我记得王安忆在《寻找上海》里写到过某种表情研究,非常有意思)。这些东西无论怎样涂抹,还是涂抹不干净,牢牢地嵌在这座城市快速裂变的历史夹缝之中。在长长的滨江大道上,你仍能感受到一种文化领导权的争夺留下的多样性空间,每一种话语仍能在其中找到位置,它们共同营造了一个问题:谁的城市?在我看来,这个问题从来没有过单一的答案,今天仍然没有。在上海可以写作中国现代的殖民史,也可以写作民族工业史,还有流氓史、娼妓史、买办史。某些西方和日本的作家、导演笔下的上海可以完全和中国没有任何关系,单独成立他们自己的叙事,这当然是一种典型的殖民地叙述,但也可以作一种完全不同的表述,南京路上流过血,至今偶尔还可以看到有人在挥着小旗,吹着哨子。这些现象背后不同的逻辑关系堆积在一起,政治层面的此消彼长之外,留下了文化层面上相当大的歧义,彼此想要完全排挤掉,都还是不可能,所以,走一走外滩,你还会觉得,来日方长。
  研究现代历史一种普遍的观点是,上海是中国通向西方的“跳板”,这也跟江南经济与文化在晚清民初的变动有关,并不存在一个孤立的上海。上海在任何意义上都是中国的,只不过我们今天对民族国家的想像和定义在某种程度上也已经发生了变化,记得王晓明先生在汶川地震以后在同济大学作过一个演讲,对台下的学生首先提出的一个问题是,你怎么理解“中国”?你爱的“中国”具体是什么?他提供了几个选项,有制度、地理、文化等各方面为前提来理解“中国”,也就是爱国情怀的来源。我想大多数学生,包括我们自己在内,都未必好好想过这个问题,但今天这样的问题需要再次被提出,对上海及其“在地性”的理解,很大程度上也需要以之为前提。
  近年来,海外汉学界的上海研究方兴未艾,而且基本上是针对晚清、民国时期的研究,可以说国内的研究热潮在很大程度上是被海外汉学界带动起来的。这波浪潮配合着“老上海”的怀旧热同步发生。其实,去查一下这些海外研究的原始时间就会发现,其中相当一部分是冷战思维的直接产物或遗留产物,另外一部分则是后殖民理论、后现代主义理论等的操练,还有一种是把两者结合了起来,形成一种很奇怪的结论,比如把上海比喻成女人,把新政权比喻成男人,这男人强奸了这女人。对上海的“阴性化”的想像是几乎所有海外研究的前提,在抵抗意味很强的微观权力分析中,这种想像更强烈。后现代的性别研究、酷儿理论等基本上定位在意识操纵和身体反抗上,可以说,后现代主义理论对“本质”的质疑、拆解和取消,在某种程度上配合了全球化逻辑的开展,上海研究也是其中的一个典型案例。今天,西方汉学界仍然需要一个上海,除了上述原因外,上海这把“近代中国的钥匙”中还隐藏着很多密码,当今中国的快速发展对西方人来说,可能越来越成为一个谜,尤其是在社会制度和经济模式上存在的诸多悖论。对他们来说,上海的这段历史,其中的某些模式和气息是他们最熟悉也最能把握的了,大多数西方研究者可以从一种简明的,在他们看来最靠得住的思路进入上海研究,你能想像他们像迷恋上海一样去研究和迷恋西安吗?所以,这样的研究,同时也是一种叙述。一种上海叙述,一种中国叙述。
  
  
  上海认同
  
  上海人的身份认同问题,永远是一个敏感的话题,“上海人”本身已经成为一个符号,全国人民都对“上海人”有自己的理解,这个话题也已经热闹很久了。有没有一种特定的上海性格呢?我想是有的,人们自1980年代以来的各种归纳也多少有点道理。简单地说,上海开埠以后较早地感染商业气氛,形成与商业文明、市民社会有关的种种特质,再加上1949年以后的户籍制度,客观上促成了上海人的某种自恋。但说实话,现在这种自恋心理已经淡化了很多,至少已不方便公开表达,表面上看,是海纳百川形成的一种“政治正确”的效果,实际上随着新富人和权贵阶层在沿海城市的集结,上海本地居民的优越感遭到了打击,这和曾经的自我膨胀还是同一个逻辑。
  对我个人而言,上海是我出生、成长的城市,是我的家乡——然而“家乡”这个词用在这里有点怪,因为在城市化的今天,家乡应该带点土味儿,带点不得不离开的惆怅和独特的可能性。然而上海现在却几乎成为了全国人民的样板房和终点站。有个老同学跟我说过,她家里人反对她去任何其他地方求学,哪怕北京也不赞成,认为太远,然而美国却可以。对于上海人来说,这种心态绝不陌生,上海的孩子们走过的地方普遍不多(花钱旅游不算),也因此,这座城市表面上很灿烂,内在却不够放松,老有种紧张感,世博会就是紧张感的大爆发。原本应该是一场嘉年华,却如临大敌,收拾得整整齐齐,擦拭得干干净净,本应属于创意集会的灵感、想像和随意的欢乐一点也找不到。我印象中的童年生活并非如此。也许从空间的角度说所缺少的乡愁,从时间的角度反而会收获一些。那时的上海和现在的气氛很不一样,虽然大家还过着半集体生活,感觉上却没有现在这么明确和刻意,在上海街头,还有些悠闲的、漫无目标的存在与浪游。
  选择和上海有关的主题作为个人研究的起点,当然也是因为想了解自己,出生在上海弯弯曲曲的小弄堂里的我,工作以前几乎没有离开过西区,工作以后几度搬家,居然在这座自己的城市里漂泊了起来。与此同时,很多新的感受也就此打开。有一段时间住在沪北,“国”字路与“政”字路直挺挺地交叉,又在一个转弯后骤然断裂,在“大上海计划”的遗迹里,我常常迷路。因此,上海文学与文化的研究带上了我对自己固有观念和生活习惯的挑战,我希望这种自我批评和内心悸动的痕迹已经体现在字里行间,因为我们的批评从来都是对时代和个人生活的十字路口的描述。
  另外,作为“文革”以后出生,成长于1990年代末的一代,我们似乎错过了太多,于是我们不得不选择历史研究,试图为自己寻找一个起点。我有时很羡慕出生在50、60后的学者们,对历史的拐点都有亲身体验,虽然新历史主义告诉我们亲身体验也是不可信的,但有和没有还是不一样吧。有人说我们是虚无又脆弱的一代人,我认为是一种漂浮的感觉:历史终结,漂浮在明日的尽头。就这一点而言,至少这个城市是我的血脉亲缘所在,我想这就是我的一点朴素的认同感。
  
  空间写作与研究
  
  从现代文学的总体成果来看,无论是现代派作家还是左翼文学作家,还有别的一些写作者,他们的作品在今天看都是比较幼稚的,但他们有一点共同的好处,就是能够去抓最新鲜的感觉,并迅速地将其形式化,确实能从他们的作品中感受到那个时代的脉搏,简单地说就是作品很有生气。如果从写作的成熟度来讲,今天的作家当然要远远超过他们的现代文学前辈,但读起来总还有点不满足,似乎还没有逾越1980年代的表达。1980年代是文学想像和激情非常充分的年代,作家们的成果都进入了教科书,也形成了一些惯性的表达方式,以及一种特有的醇厚的气息,在今天打开文学杂志,这样的气息仍然很强烈。我觉得当代作家的历史题材小说都越来越好了,韵味越来越丰富,对历史的眼光也越来越复杂。但写到当代生活时,总觉得缺乏某种当代性——不光是意识,也不光是感受、技巧,应该说是这些东西的综合,所能够形成的一种当代趣味。也许小说不一定是实现这种当代趣味的最佳形式。从另外一个角度讲,今天叙事形态的文字表达受到视觉冲击很厉害,上海的新感觉派小说就是中国文学史上第一拨试图把文字视觉化的小说。在新感觉派小说里叙事已经变得不重要了,而表现上海的《子夜》的开头如果没有那一段视觉化意味十足的表达,也不会那么有感染力。诉诸感官,这是视觉文化的一个重要特征。今天城市给我们的印象已经再直接不过,文字承担的功能或散发的魅力,相应的也该表现出另一种样子。
  从文学史研究的角度,要把握现代上海出品的一批文学成果中呈现的都市经验与先锋美学,在我看来,完全可以从关注一种否定性的精神体验开始。对作家来说,城市经验中包含的隔膜、陌生与刺激感,其中最直观的部分会挑战他们的心理结构,转化成他们重新审视自我的第一动力。一拨又一拨的异乡客把上海作为“他者”,某种复杂的活力,甚至是某种破坏性的、欲将人从头全盘否定和清洗的力量在吸引他们。想想茅盾是以怎样兴奋的口吻刻画“吴老太爷之死”吧!与中国现代文化形成深刻互文关系的日本作家,如横光利一、芥川龙之介等,东方主义式的奇观对他们来说尤为刺目,各种各样的自我理解在这“东洋的垃圾场”里很快衰落、破败,沉沦到底,横光笔下的人物通过快速流转于上海街头一处又一处异象,试图最大程度地释放内心挣扎,这正是现代主义对于空间形式感的典型表达方式。与之相比,一心要细细描摹都市风景的刘呐鸥,由于汉语表达的生疏,兼以日本,中国闽南等复杂的种族感觉,无意间制造出了都市的物象序列,其内涵远远大过了那些生编硬凑的故事本身。而郁达夫以民族国家为基调的“自叙传”式认同,在上海的都市场景面前几乎完全中断了。仅仅这些个案就意味着,过于依赖线性时间叙事的文学史写作,对现代中国最重要的变化——乡土中国到现代城市文明的空间变迁,并没有形成更好的阐释范式,在很多方面既失声又失效。现代中国问题是一个空间问题,新文化运动不光有时间维度,也有空间维度,从那个时刻起,乡土中国的伦理根基和价值根基开始动摇,新的知识分子逐渐取代旧式乡绅,形成了对世界格局完全不同的理解。新文学运动中有诸多作品对此有所表现,但是我们的文学史写作过于强调时间线索,不能真正表现出这样深刻的变化。
  引入都市空间的视角,意思并不是说要给都市文学以更多的篇幅,实际上都市文学、海派文学近年来在文学史所占篇幅已经越来越多了。更重要的是从城乡空间关系的变化中去解读文学作品,而不是简单分类。现代文学的这一个时期,作家写作的参照系已经变化了很多,比如像《春蚕》这样的作品,很难说是属于都市文学还是乡村文学,因为它涉及的正是二者深刻的互动关系,你可以从中读出茅盾艰难的甚至是悖论性的思考。哪怕是“都市文学”的典范,张爱玲的作品,如《金锁记》,其中也未必没有类似的角度。当然,空间关系的表述还不止于城/乡二元,从中国文化的角度来看,地域文化的表述也必得转换成空间关系的探索,才能体现现代中国的整体结构性问题。在这个结构关系中,作家的某种流动才会凸显意义,比如东北的流亡作家来到上海,不仅仅是生存方式上的改变,也引发了一系列的空间感觉的变化,有一些新的问题意识会发生。
  去年读到戴维哈维的《巴黎城记》中译本,我想将来有机会编相关教材的话,一定得把其中写巴尔扎克的一节编入,因为他写得太精彩了!我在任何一种文学史教程中都没有看到过这样的写作,可以在都市空间的结构性分析中,把巴尔扎克的小说解读得如此有生产性。还有像萨义德在《文化与帝国主义》中对简·奥斯丁小说的重读。他们都在不断“解码—编码”的过程中,把文学作品化为开放的文本,文本本身是没有限度的,文学史写作如果仅仅遵照一种模式,得出一种类型的结论,未免太单调了。尤其是对20世纪的中国文学来说,更没有必要急着将其经典化,而是应该充分地开发作品内部的歧义和多样性,尽量多作历史化的解读。我想,在这个意义上,空间性的探索也并非所有问题的答案,而是努力之一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