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流氓”每天送信送报,早一趟晚一趟。他把背弓成九十度,踮着一只脚,令人痛心地在厂区里走动。开始我真不知道,这么一个残疾人,他怎么流氓了?时间一长自然知道了,他姓刘,跟人打招呼爱说张三忙啊李四忙啊,人家也回忙啊忙啊,结果把老刘忙啊连了起来,老刘成了“老流氓”。他这份工作是自己讨来的,厂领导说你不要叫我们尴尬,一分钱不少你的,在家吃吃睡睡算了,他说让我等死啊,领导只好把他请到收发室,给了他一张桌子一把椅子。
老刘从大池里艰难地爬出来,夕阳从气窗斜照进来,照在他身上,那情景非常怪异,水汽迷蒙中,像有具赤裸的干尸佝偻着给自己擦肥皂搓油腻。他怎么会弄成这种低三下四姿势的?师傅看看我,不说话,接着烫他的脚气,把毛巾从焦池里提起来,在每条脚趾头缝上下抽动,还幸福地嘶嘶抽气。等老刘出去淋浴了,师傅才给我讲故事。老刘是让砂箱压的,砂箱吊起来运行,照道理下面不能有人,可真要照道理就不要干活了,一天到晚避让都来不及,所以老刘像往常一样对行车动静听而不闻,只管修浇口冒口,结果上面吊重的四只钩子滑脱一只,砂箱一歪,在他头上斜落下来,把他砸成了九十度。浴室里师傅的话嗡嗡的。这故事不怎么样,也就是个事故。师傅说他技术刮刮叫,八级造型工。师傅说他命大,旁边有个砂箱垫着。我陪着蹲在焦池上,憋出一身大汗,经受不起,翻身滚进大池,说要是我,情愿死。师傅说呸呸呸。
老厂生产分冷加工和热加工。冷加工经常有人身事故,部件滑落砸伤脚的,铁屑飞出弹瞎眼的,断指的,断肢的,头发卷进去拉掉头皮的,不过,死人的事倒是不经常发生,不那么轰动。热加工就不同了,太平无事一天天,一出事就是大事故,比如砂箱合拢前,一个女工看见掉下来一点砂粒,大拇指一跷叫停,照道理应该叫行车移开盖箱再处理,她想省省吧,就拱进去用皮老虎吹,也是一个钩子滑脱,盖箱拍了下来。等重新吊起盖箱,她脑袋都被压薄了。有这么大,师傅手臂一圈比了个手势,卡车轮胎似的。我师傅说话不太好相信,虚张声势,这怎么可能,脑袋压扁了最多脸盆大小。
有段时间做内驳的驾驶员病了,叫我去顶班。内驳就是厂内驳运,主要为热加工服务,把备料从材料仓库送到铸造车间,或者把铸件送到毛坯仓库。冷加工不用我们内驳,有电瓶车够了,毛坯拖进去,一道道工序下来,成品装上车厢,直接从铁路专用线发出去了。我围着铸造车间转,运的尽是水泥黄沙生铁废钢,都不是什么干净东西,难得装一车电解铜,算是山青水绿的活儿了。
就这么认识了燕子。
燕子进厂没多久,分配到铸造车间做行车工。她师傅是206,跟我同一批进厂,叫他206,因为他体重二百零六斤。看他爬上高高的行车真吃力啊,一步一喘,拐个弯就要停下来歇歇。他把饭盒带上去,午饭就不下来了。我肯定他还顺便带上去什么瓶子罐子,可以在行车驾驶舱里撒尿。现在好了,206不用带饭盒了,燕子吃完了给他送上去,他睡醒了挑挑拣拣吃热的。燕子还要负责给他倒什么瓶子罐子吧?呃,腻心……我瞎猜的。燕子时常在下面,说师傅有话,上下来去几个凡尔盘没什么大不了的,在下面看看实际行止起落,体会更深。206太高明了,以后我带徒弟就这么说,开车不用学,站在马路边上看看好了,体会更深。
我已经和燕子搭上话了。我的体会,热加工的小姑娘,比冷加工的好搭讪。铸造车间什么地方?差不多就是阴曹地府!我进厂第一天参观,一踏进去目瞪口呆,那么大那么高,那么黑那么闹,挑一块平地刚站稳,不料脚底冒烟,一阵刺痛——站到刚刚开箱的铸件上了。环境如此恶劣,谁递过来一点温暖就会心存感激,何况我花言巧语,擅长夸张,见面就作昏厥状,哇哇仙女来到第三世界啦。真的,一个面孔古典、皮肤洁白、身材高挑的女子,站在黑黝黝灰蒙蒙的车间里,那是何等动人的情景?不是仙女下凡又是什么?燕子是刚刚摘下来的新鲜蚕豆,燕子是剥去包装的白玉香皂,燕子是出了笼屉直接送进嘴里的菜肉大包……实话,那段时间每天早晨车一发动,心就跟着扑通扑通狂跳,朝铸造车间直冲过去,迫不及待了简直是。
我试试看,问她家住哪里。我是想知道上下班有没有可能碰巧一路,并不敢存更多的歹念。一路倒是一路,她住共和新路。共和新路长了,从旱桥到宝山,她在哪一段?算了算了,今天就问到这里吧,人家脸都红了。
早晨有雾,我提前出门,沿共和新路一路铃声过去。雾一阵阵的,浓密路段看不了几米远。可是我看到了燕子,她在路边走着。我靠过去,得啷啷啷,她一看熟人,笑笑。我说带你走好吗,她摇摇头,有点不好意思。我跳下车来,说那就陪你走。她仍旧笑笑。我问你每天上下班都步行啊,她点点头。不问了,她肯定不会骑车,乘46路又舍不得一角车钱。1974年啊,我的姐妹们的1974年,这一年这一路,很多女工在走,还有抱孩子的,朝着彭浦工业区方向,头发被雾黏湿了,脸上汗涔涔的,呵出的一团团气息溶进乳白的晨雾。
离厂门口老远,燕子说你骑车先走吧,人家看见要说闲话的。想想我骑进厂门时的心情吧,如痴如醉半梦半醒啊。懂她这话的意思吗?不懂拉倒,咪哨啦哨。
我天天提前出门,奇怪的是再也没碰到过燕子。她好像从共和新路上失踪了。她站在家门口拍拍翅膀,擦着梧桐树梢飞到厂里去了。想问她的,又没机会,她已经可以独立操作了,我仰起头来,看见她在行车驾驶舱里朝下张望。
206不用上去了,有空帮我看倒车。他是个热心人,可他是个结巴,喊起来倒倒倒倒倒,车屁股咣地撞上门框,才把他那“停”字撞出来。撞了一次,再倒车就不听他喊了,直接看他脸,脸一难看,马上刹车。我说看到你我就热得受不了,你怎么搞的?我是说他出汗,满头满脸不说,帆布工作服前胸后背湿成一片,连裤裆都湿淋淋的。他说胖子苦啊,边说边找地方睡觉去了。他死就死在睡觉上,吃完午饭,说热啊热啊,找条空麻袋铺在车间降温的大冰块上,睡下去就没醒来过。因为他帮我看过倒车,所以我也去参加了铸造车间为206开的追悼会。我记得车间工会主任用常州口音说要奋斗就会有牺牲,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我记得燕子没哭,当然也没笑,洁白美丽地站在那一堆行车工中间。
一次卸电解铜,那东西很重,一片片叠在一起,要用两根钢丝绳兜起来吊进料库。206不在了,下面没人,我让“三边”学习班派来跟车的小子在车上挂钩,边学习边劳动边改造的小坏蛋,我进料库去摘钩。料库高十米,四面水泥墙,有传送带通向炉前,只有一个小门。我站在里面等,行车开过来了,就听见半空中轻微的喀喇一声,我看都没看,撒腿就朝门口跑,整整一吊电解铜砍下来,追着我脚后跟直到门外头。这是跟车的小坏蛋绳没挂好,跟燕子没关系。她在驾驶舱里,眼睛朝料库里张望,大概在纳闷这人被砸到哪里去了。
一次卸水泥,起吊以后,搁在料斗边上的一袋居然在我头顶上破散开了,一袋水泥从头到脚泻下来,人变成了水泥柱子。这是水泥袋子不牢,跟燕子没关系。她看都没看见,提着料斗开走了。
一次……
燕子燕子,三十多年过去,万一我在路上不小心碰到你,我一定要告诉你,幸亏我俩今世无缘,不是你的问题,也不是我的问题,是前世里哪个冤家还魂在你身上,要借你杀我。
那段时间,一看到内驳单子我就心惊胆战,只好骗方方去。那冤家,大概不会害我师弟吧?
噢,忘了,最想不通的时候,我一早在厂门口等着,想看看仙女燕子到底是走过来的还是飞过来的。人家既不是走过来的,也不是飞过来的,是坐在铸造车间一个小白脸的自行车后边艳若桃花地开放过来的。
下班前,老叶来找我。一帮男人正在更衣室抽烟吹牛。张胖说他当兵的时候,在福建的什么山上开车,盘山公路上翻下去,打了个滚掉到下边,一脚油门接着开,都没停下来看看。啊呸。师弟方方在窗口叫起来,看啊看。从窗口看下去,老叶慢吞吞穿过停车场,朝车队小楼走来。都有点奇怪,说耶耶耶,她到这里来做什么。
老叶是一机车间做磨床的,老三届高中生,高高瘦瘦,走起来一摇三摆,弱不禁风的样子。可能身体确实不好,都叫她“病西施”。假如她不那么一脸冰霜,应该算是好看的吧。她进厂就做磨床,三年学徒下来,跟师傅好上了。好到什么程度不清楚,反正车间里人人知道。坏在师娘也知道了,冲到厂里大闹,师傅蔫了。有一天,老叶大概又去纠缠师傅,被师傅当众抽了个耳光。好,这下太平了,从此两人碰到就像不认识一样。
老叶在楼下叫我。我下去了。她说要加班,早上晒出去的被子,叫我帮忙收一下。阳台上手伸过去大概能够到吧,我答应了。回到更衣室,大家都奇怪地看我。我说做啥做啥。师傅把我拉出去,拉到楼梯口,问她找你干什么。让我帮忙收被子啊。被子?你怎么跟她搞到一起的?没搞,宿舍住隔壁嘛。为什么不找别人找你?我怎么知道,要么,她没人好找?师傅很恼火,说你还问我,你脑子肯定被门板轧过了,听师傅一句,不要瞎七搭八捡到篮里都是菜。
等等,谁瞎七搭八?第一,我确实不知道为什么,她还是第一次到车队来找我;第二,老叶跟我都住单身宿舍,门挨门,阳台靠阳台,人家要加班,叫我帮忙收被子,这不是很正常吗?一说被子,就想像她和我一起钻在里面,太民间故事了吧?不跟你们讲,你们这帮下作胚。
老叶被师傅抽了个耳光以后,和家里也闹翻了,住进厂里的单身宿舍,在彭浦新村。等我住进楼里,她已经住了三年多了。妇女委员吴大姐给她介绍对象,被她一句话弹了回来,说这辈子除了师傅,谁也不嫁。这话让我联想到阿尔巴尼亚电影《宁死不屈》里的女英雄。我这人好坏不论,是非不分,只要是不服贴的、认死理的、顽固到底的,一律当作敬仰的对象。你看人家,永远一脸冰霜,见谁都不打招呼,多么崇高!当然,她见我也不打招呼,哪怕同时出门一道下楼。直到有一天,我回宿舍晚了,到楼下锅炉房泡开水,发现老叶昏倒在水池前,热水瓶摔在旁边,一地碎片。我把她背到楼前门口,放在台阶上,给车队值班的打了电话,让他把救护车开过来,就近弄到铁路医院去。后来我就不管了,反正一机车间也有人赶来了。以后再碰到,她不过点点头。如此,人家已经很奇怪了,方方问,你和她老早就认得啊?瞎七搭八,宿舍邻居而已。
都不相信。方方还追问,晚上你怎么把被子还给她?她自己来拿。到你房间?当然,总不见得我给她送过去。方方阴险地笑了起来。我踢他一脚,叫他思想不要太复杂。
老厂,这种事情传得飞快,先是车队,接着就传到车间去了。我一光火,中午去车间找老叶。她看到我,不过点点头,好像理所当然。我说吃饭去吧,她说嗯,拿了吃饭家什走出去。我照顾她,慢吞吞地走。到食堂门口,她说洗手,我就用她的肥皂洗手。正是人多的时候,我们端着饭菜找座位,面对面坐下来吃。我知道很多人在交头接耳,大惊小怪也好,添油加醋也好,不跟你们讲,你们这帮下作胚。
只要不出车,就找她一起去食堂,怎么啦?
只要上下班时间凑巧,就骑自行车带老叶,怎么啦?
厂里到宿舍两站路,过走马塘桥。老叶话少,说的不过就是这几天没闯祸吧,人家入团你为什么不申请,你也算中学毕业,才读过几年书啊。所以我叫她老叶。叫名字不好,叫师傅不对,叫姐姐不好意思。
我是春节过完才知道她一直在宿舍。请她去我家过十五,她答应了。妈妈对她热情万分,抓住她帮忙和面擀皮包饺子。妈妈节前刚被“五七干校”放回来,见谁都七月流火般的热情。她们在厨房叮当乱忙,妈妈问你是小龙师傅吧?不是。噢,都是车队的?不是。你不开车,那你开什么?开磨床。什么床?我躲在房间里捧着本《哥达纲领批判》偷笑。
老叶说你妈妈真好。当然啦,她以为是未来媳妇上门。老叶想了想说,小龙,这是不可能的,你要知道。我也想了想,有点为难,顺着说反着说恐怕都会让她伤心,只好先回一句两个人要好有什么不可以?她闷声不响。直到骑上走马塘桥,她才说倒也是的。自行车顺着斜坡滑行下去。
继续,只要不出车,就找她一起去食堂。
只要上下班时间凑巧,就骑自行车带老叶。
她话稍微多了点,有时候也会笑笑。第一次看见她笑,真让我大吃一惊,在食堂,我给她讲那个被子的故事,她竟笑了起来。我知道很多人在交头接耳,大惊小怪也好,添油加醋也好,总算善意大过了恶意。
老叶笑的样子真是好看啊!
妇女委员吴大姐终于介绍成功,老叶结婚了。对方是彭浦工业区另一家工厂跑供销的,看上去不坏。老叶从彭浦新村宿舍直接嫁了出去,我充数算家里人。新郎新娘过来敬酒点烟,吴大姐说小叶,你倒真要敬这个弟弟一杯的。新郎说我来我来。嘿,小舅子,身价不低啊,那就不客气了,碰几下把新郎灌翻了,自己也醉得东倒西歪。
廿三根一年四季戴一顶礼帽式样的草帽,特务汉奸狗腿子戴的那种。我伸手过去想摘下来戴戴,廿三根不同意,说要戴两顶一道拿去戴。另一顶是他以前的“坏分子”帽子,早就摘了,可他思想上还戴着,还念念不忘,还趁机发泄不满。我不好骂他,他是师傅辈的,虽然戴过“坏分子”帽子,不让开车了,好坏也算是师叔,多少要留点尊敬给他。
廿三根做装卸工,跟我的车去拉氧气。三个人在车下,把灌满的氧气瓶从车间里滚出来,推上车,我一个人在车上,把氧气瓶立起来排好。不是横躺在地上滚,是立着,略微倾斜,左手虎口卡着瓶颈,右手推动瓶身,旋转着滚出来。也算门技术吧,以前装卸工等级考核有这个项目。廿三根老师傅了,稳稳当当,一瓶一瓶。就是动作慢,五十瓶气,四十瓶是另两个装卸工滚出来的,廿三根只滚了十瓶,钻进车间就不出来了。又来了,让他去。等我们把后拦板翻上,把绳扣扎好,他一面束裤带一面跑出来,说唉唉你们做得太快,也不等等我。总是这样,重活累活的时候,他就不见了,不是拉肚子就是碰到老同事非要请他抽支烟,说起来还是我们不对,我们做得太快。
所以我们什么都不说。再说他就要说肋排骨断过一根了。人有廿四根肋排骨,断一根,剩廿三根,廿三根这绰号就这么来的,被我叫出来的。
这天又是,一车氧气瓶都装得差不多了,廿三根还没从车间里出来。要么淹死在厕所啦,我就跑进去找。厕所没人,车间里也看不到他。正想出去,听见纤维板隔成的更衣室里有动静,好像是廿三根在大喘气。我倒是真担心这肋排骨断过一根的“坏分子”有什么麻烦,就从门边的一道豁缝朝里看。看了一秒钟。真的一秒钟。廿三根站着,头仰着,帆布工作裤褪在脚下,那个女工蹲在地上。一秒钟也看不了太多,就知道那女工是平时接单子盖图章的,老实相,话不多。就记得廿三根的屁股白得耀眼。就看到对过玻璃窗外有两张面孔一闪,是同车的另两个装卸工。
我走到车间门外,正在考虑要不要关照另两个回去别乱传,卡车屁股后头就出事了。一个装卸工心慌意乱地滚氧气瓶,左手一滑,氧气瓶倒了下来,正好倒在路边的废旧齿轮上。瓶头被砸掉了,瓶身呼地蹿了出去,像一枚炮弹,不,像响尾蛇导弹,嘶嘶叫着在地上划了个弧线,一头拱进二十米开外的平房里去了。那是基建科办公室,过了几秒钟,一个有点高大的男人从里面逃了出来,他正在画图纸,氧气瓶轰翻了他的桌子。
还好,氧气瓶没炸。这一路上只要碰擦出一点火星,就等于引爆了一颗重磅炸弹,当量和弹片的杀伤力大概不会小于二战时期的航空炸弹。
廿三根从车间里出来了。我们都吓得发呆,谁还记得他那白得耀眼的屁股。现在说起来,那氧气瓶怎么没轰破更衣室拱进他屁眼里去。
还好,廿三根飘飘欲仙以后太平无事。他的事是我离开老厂以后,听徒弟小丁说的。夏天,从杨浦拉废钢回来,廿三根嫌热,站在车厢上吹风,有点像领导人在敞篷车上检阅,已经拐进厂门了,他没看见一根电线横过厂区大道,突然就朝后倒在废钢上。脑袋位置砸得不巧,敲得太实,大概当场就没命了。小丁说把廿三根搬下车的时候,看见他额头上被电线勒出一道沟。
现在说起来,要谢谢廿三根的。谢谢他让我多年以后一听说克林顿的丑闻,就能想像当时的情形和人物的姿态,把高高在上的脑袋换成克林顿的不就是了?哪怕他蓝眼睛高鼻头,哪怕他是牛津出来的,哪怕他是美国总统,不跟廿三根一样喜欢飘飘欲仙灵魂出窍?
要谢谢廿三根的。谢谢他让我知道爱情不止一种,做爱未必在床上,可以千姿百态,无所谓好看难看。谢谢他让我知道,一个女人的勇气和情怀是深不可测博大无边的。
玄之又玄,众妙之门。
师妹找我搞脑子,就在楼下冷作间门口。我这师妹的问题是胆大,什么事情懂不懂都敢说出来。她老是把“评法批儒”振振有辞地说成“评儒批法”,我又不好意思纠正她,只能在插话的时候悄悄颠倒过来,“评法批儒”,可她非要再颠倒回去,非要“评儒批法”。就这水平,还学习小组的,还积极分子,还来帮助我。我咽了三口唾沫才忍住不骂下流话。她好像抓住了什么把柄,说孔子恶毒地杀了那个姓少的。什么?我正想骂,电话叫了起来,铸二车间工伤。宋调度从楼上把钥匙扔下来,我一把接住了就朝车库跑。那段时间我做机动,做机动的要负责开救护车。平时总有师弟或者谁的徒弟跟过来,他们喜欢坐在副驾驶位置上手伸出去打铃,喜欢横冲直撞的感觉。刚把车倒出来,师妹跳了上来,我说,你干什么?她说没人,就我。
到铸二车间门口,人还在里面。又是一个钩子滑脱,甩出来打在造型大组长脸上。帮帮忙,不是什么秤钩子,铸造车间行车钩子百十公斤是小的。大组长被打晕了,挣扎着坐起来,这时钩子又荡回来,在他后脑又拍了一下。正一记反一记,两记。我第一眼看见的是人趴在砂堆上,钩子还在空中晃荡。
沿共和新路狂奔,反正救护车也没交通规则,有空子就钻。师妹一手抓紧把手,一手拚命甩动,这铃打的,心慌意乱,毫无节奏,叫吃力不讨好。到旱桥跟前,一辆黄鱼车斜穿马路,我急刹一脚,保险杠都碰上了。师妹吓坏了,铃也不打了,呆看。妈了个逼死人啊你,手别停下来!她被我一骂才醒过来,哐啷哐啷乱打。送到凤阳路二军大,人抬下去,我们任务完成,掉头回去。回去不能打铃,见红灯就停。师妹脸色苍白,要哭的样子。我说吓死活该,是你自己要来的。她说不是,是手,师兄我手太用力,现在痛得抬不起来了。
快到厂里了,我说你那个姓少的,少正卯,不是孔子杀的。她活过来了,说啊,叫少正卯啊?我一直不好意思说出来,我以为叫少正卵。
那造型大组长,据车间里的人说,医生检查一番,肩膀耸耸,两手摊摊,让护士用袋袋装起来了。
就这么个师妹,戆女人一个,卯和卵都分不清,还老缠着我,说是受团支部指派,跟我一帮一,要结成一对红。
师妹邀请我参加青年学习小组的一次活动。我虽然没资格加入这种积极分子的行列,但他们说到的马列著作,我也找来翻翻的。她为什么要我参加活动?是想证明我在她的帮助下茁壮成长了?她一口一个“师兄”,又让我拉不下来面子。师傅过来了,说你去积极我不敢反对,但是不要强拉你师兄,个个都去马克思,都想朝上爬,哪个来做生活?师妹转身偷偷骂了句“多管闲事多吃屁”。
毛毛雨,又没出车,无聊了,犯困。到吃午饭时间了,铸一车间又有工伤。开过去一看,我慌了,这次不是一个,是四个。救护车上只有两副担架,还有两个怎么办?叫师傅。他把四吨交通开来了,还有两个就拖到车厢上。我在前头,师傅跟着,出了厂门,直奔市中心二军大。这四个炉前工正在浇铸,不知是冒口堵塞还是砂箱里有水,浇下去的铁水爆了开来,一秒钟,他们全倒下了。救护车一路打铃,后面卡车怎么开?从后视镜里,我看见铸一车间的人找了面红旗,站在卡车上迎着风雨乱摇。一路上的民警都看出不是什么好事,老远就挥手示意,让赶快通过。冲进凤阳路,一刹停,我们都跳下来帮忙往里搬。担架上的直接抬进去,卡车上的两个,师傅和我一人背一个。都烧得没裤子了,剩几根布条,大腿像煮烂的鸡腿,皮都翻了过来,荡在我小腿边的脚,铁水把大头皮鞋和脚咬成一团。我还在想怎么才能把鞋脱下来,二军大的医生出来看了看,说这么严重的烫伤我们处理不了,伤员又那么多,你们赶快送瑞金医院吧。又搬上车,开去瑞金路,再搬下来,四个工人早就没知觉了。
湿淋淋地回到厂里,师妹在等我。他们的活动已经开始了,和二机车间的学习小组交流。师妹积极不算,还喜欢跟人家比,好像人人都是对手。真是戆到极点了,挑衅似的去请人家来,人家都是老三届高中的,上海中学复兴中学北虹中学的,比什么比?聆听宣讲吧你。好不容易找个机会战战兢兢说几句,没说完就被人家否定了,错,不对,不能这么说,不应该从字面上理解。师妹可怜巴巴地看看我。看什么看?我帮不了你。我埋头装睡。也真让人迷糊,太遥远了,18世纪,法兰西在腥风血雨中飘摇,而我在瞌睡,好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一样。
老厂一年可以死三个半人。别问我,我到现在也没搞清,半个算怎么死法。昨天打电话给小李子,他和我一起进厂,老厂解散前是厂办主任,他也不清楚,说大概是用不完的话,半个指标可以留给下一年,不够呢,又可以向下一年借半个。要么死三个,要么死四个,人命没有半条的。
最好玩的是在车间做工会主任的,经常被死者家属拽头发抽耳光,拉拉扯扯的,后背都露了出来。下午主持追悼会,作出很悲痛的样子,晚上就要去谁的婚礼上祝酒,赞扬新郎新娘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工会主任做长了,你看那脸,半阴半阳,似笑似哭,一副尴尬相。
老厂在,那些受伤的工人,那些死者的家属,多少有点安慰,有点寄托。老厂现在解散了,把地卖了,那些受伤的,那些死去的,算是怎么回事?不要跟我讲道理,我那个戆师妹都比你讲得好,她后来负责下岗分流,专门找人谈心搞脑子。
师傅早就退休了,退休以后每天坐在中山北路五号桥下老房子门口晒太阳,前几年动迁,远远的不知道搬到哪里去了。
燕子、老叶,你们在哪里?
老刘——“老流氓”,大概不在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