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个世界

2011-12-29 00:00:00玛丽.盖茨基尔
上海文学 2011年9期


  我儿子道格拉斯十三岁了,他喜欢玩具手枪,喜欢在网上玩杀人游戏,还喜欢电视里的暴力镜头,尤其是那些夸张有趣的。也许你会问,怎么会这样?因为每件事情的发生都有个原委,由此及彼——那是自然规律。
  道格中等偏矮的个儿,一副好身板,淡褐色的眼睛,浅棕色的头发。因为遗传,他不仅长得像我,还随我患有语言障碍和原发性的颤抖症。他的双手会不自主地哆嗦,这让他看上去比他实际年龄要脆弱得多。他不爱念书,但是他很聪明。在一个自然综艺节目上,他了解到乌鸦是鸟类中的佼佼者,它们拥有比自身生存所需要的更多的智商。从此,他对乌鸦发生了兴趣。他画的乌鸦很美,很传神。
  大多数时候,他画的都是一些男人——手里举着枪,或是吊在绞索上,或是用链锯在切割另一些人——画上的人都没有脸,他们只是些手里拿着锯子的人形,有些人被锯成了两半,鲜血飞溅。
  我妻子玛勒觉得他喜欢画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并无大碍,只要我们用一些其他的东西来保持他生活中的平衡,比如——全家一起吃晚饭,讨论时事,参加运动,或多接触艺术和大自然什么的,但是我还是有些担心。上周,我和道格一起坐在起居室里。我们一边看着电视,一边查看电子邮件。一段影片花絮闪过荧屏,篇名叫《囚禁》。新片介绍里一个极度惊恐的金发女孩被关在了笼子里,泪流满面。道格默不作声地看着,一动不动,但是我能感觉到他的兴趣,那是一种急剧扩张的欲望。我也丝毫不怀疑他也能感觉到我的兴趣。我们一同坐在那里,彼此感知。
  那一刻,车里的女人出现了。她就在房间里,和我的儿子在一起。黑色的头发,刺耳的干笑,犀利的双眼,皱起的皮肤,突然她蓝色的双眼的眼白处充满了鲜血。随着一段令人激动的插曲,电视里的影片介绍结束了。儿子的注意力转移到了其他地方,然而,她却久久不愿离开。
  小时候,我喜欢一个人在小区里闲逛,看看那些房子,看看人们都做了些什么让房子变成自己的家,看看那些花园、雕塑、盆景和风铃。每当深夜睡不着的时候,我就会从卧室的窗口偷偷地溜出来,在外面瞎逛上那么一个小时。尤其喜欢暮春,天气渐暖,夜深人静,你会听见白天听不见的声音——蟋蟀在歌唱,鸟儿在呢喃,蝙蝠在盘旋,偶尔有车子急驶而过的呼呼声,还有寂寞人永远看不完的电视剧。我喜欢树影婆娑的黑暗神秘世界。最好有风,巨大的树影映衬着夜空,沉缓却又不乏优雅地摇曳着,每一片树叶都是那么灵气,那么活泼。那是煦暖馨香的季节,家家户户都开着窗睡,小镇的生活让人们并不那么警觉和害怕。有些房子——我指的是莱格家和美娥家的那两栋房子——有院子,那是我在晚上经常光顾的地方。有一次,我坐在莱格家的门廊前,正想着怎么能从他们的花园里偷一个雕塑,他们家的大花猫走过来。我捋捋它,我们一同坐了一会儿。当我起身走向那个雕塑的时候,大花猫也跟了上来,尾巴兴奋地竖着。莱格家花园里的雕塑都是些小精灵,个个看上去邪恶凶狠,但是我觉得那样一个精灵放在我屋里,应该看上去不错。但是他们都太重了,所以我只是把它们在院子里倒了个位置而已。
  我经常做那样的事——不引人注意的,无伤大雅的恶作剧,比如:移动院子里的雕塑,在信箱里放上些怪异的玩意儿,从窗户里偷窥人们在哪儿吃饭,在哪儿摆放着他们的私人物品,看看莱格家的简在哪里睡觉。简的房间就在一层,她的床靠着窗户,我能看到她熟睡时起伏的胸脯,就如同看着她家草地上的小草在微风中摆动。我做过的最糟糕的事,也许是在美娥家的车子油箱上放了一块巨大的石子。如果他们家有人开车出去,石子滚下去正好堵住了出油口的话,那可遇上大麻烦了。但是,我猜,石子什么也没干成。
  当然,大多数情况下我也并不希望发生那样的麻烦事。我只想坐在那里,看看,摸摸别人家的东西,品尝一下别人的生活。我想,也许我的这种天性让我日后成了哈得孙地区最成功的地产代理人。因为我知道哪些外在的东西和环境最能打动人,让客户觉得这就是他想要的家。
  我希望道格对这个外部世界有同样的感知,也能从中汲取他想要的东西。我尝试着用各种东西试探他的兴趣,我曾经在院子里和他扔球玩,但是他很快就厌倦了。他也讨厌远足,如果有非去不可的地方,他宁可骑车。目前,他唯一还有些感兴趣的事就是钓鱼。穿着长长的鱼靴站在哈得逊河里,呵,那可是个正常孩子童年生活的理想画面。
  我也有一个“正常”的童年。这年头不正常的事太多了,以至于要很离谱的事儿才能算“不正常”。在我的童年,父母离异,然后我妈有了男朋友——估计像我这样的孩子不下半数。我爸妈经常打架,碰面时就在家打,分开时就在电话里打,有时候还高声怒骂。我不喜欢他们那样,但是我懂的,夫妻嘛,哪有不打架的。我一点也不害怕,我知道我爸不会伤害我妈,也不会伤害我。但有时我会做噩梦,梦里他变成了一个杀手,追着我跑,越追越近,最后我摔倒在地,双腿怎么也动不了。后来我知道那是每个人的潜意识里都会产生的最原始的恐惧之一。梦境毕竟不是现实。
  在现实生活中,我爸总在周六带我去打高尔夫,虽然每次去打球都让他非常沮丧。一旦他错过了一杆,他就会诅咒自己,然后他会错过另一杆,于是他愈加诅咒自己。他会抹一把自己的脸,一边嘟哝着“哦,上帝”,即便没有什么不对劲的时候,他也会那样。搞得我觉得在那里打球对他来说真是一种折磨,让我挺过意不去的。每次听到他拿起球杆袋,发出痛苦的咕哝声时,我就特别受不了,甚至厌恶。
  时至今日,我想,我错了。
  记得第一次在后院教道格抛竿飞钓的那个周六。我自己也不怎么在行,有好几次,鱼线都缠到灌木丛中去了。我能感到道格脸上那一闪而过的不耐烦,也感到了自己的力不从心。我们一起去灌木丛里把钩子松开,道格紧跟上来帮我。我们一遍又一遍地练习着,我突然意识到释放抛竿的微妙动作和鱼线飞出的优雅线条,亦如绘画中所需要达到的那种美感和精准。道格终于被深深地吸引住了。
  不仅如此,道格在这方面似乎很有天赋。每次轮到他抛竿的时候,他会手腕发力,轻巧紧致地向空中“嗖”地抛出鱼线,棒极了。如果没抛好,鱼线被缠住了,他会很快地跑去将鱼线松开,再来一次。撇开他不由自主颤抖的手,撇开我时不时训斥他要记得的那些抛物线原理。那个周六我们俩玩得很开心。
  如果说我的童年有那么一点“不正常”的话,那就是我妈的事。据说,她年轻的时候,也就是在我没有出生之前,做过一段时间的妓女。但我觉得她那事对我的童年应该没有什么影响,因为我是在六年前,也就是我三十八岁的时候,才知道有那么回事。那年流感爆发,很多人被夺去了生命,几乎都是和我妈年龄相仿的成年人。我妈也不幸传染上了,她躺在医院里,整日高烧不退,于是以为自己也要死了。她拉着我的手告诉了我那事,她的双眼犹如两弯忧伤的半月,可她的嘴唇依旧饱满动人。她说她之所以告诉我那事,是希望我日后能理解为什么我爸曾经骂过她那样难听的话。至于到底骂了什么,我想我原本也什么都没有听进去。“其实我没有那么下贱,”她说,“有时候我丢了工作,需要钱过活。我并不是真的吸毒上瘾,只是在曼哈顿混日子不容易。我只去那些高档的陪酒场所,既不做皮条客生意也不站街。我也从未做过什么变态的性服务。因为我长得美,所以我没有遇上什么麻烦。总有人卖单,仅仅是为了和我共度良宵。”
  后来她大难不死,于是觉得告诉我那事让她觉得很失颜面。她一边沙哑地笑着,一边自嘲说:“瞧你干的好事,玛希!临死之前告诉自己的儿子,你是个妓女;然后又没有死!”
  我说:“没事,妈妈。”
  真是没事。说实话,她那么说的时候我一点也不感到惊讶。倒是她那装腔作势的样子让我感到恶心。她那种精心策划的,伤感的玩笑让她的“临终忏悔”显得假惺惺的。我不喜欢她那样。
  
  我觉得我妈的“临终忏悔”和我如何看待“那事”没有任何关系,不论她说的“那事”是否有什么其他言下之意。在我成长的过程中,没有她过去生活的丝毫痕迹,即便有也应该不会对我有什么影响。在十四岁那年,我突然萌生了一种念头要去侵犯女孩,或是将她们杀了,这种念头令我兴奋。如果我看到电视恐怖片里一个穿着短裤的女孩尖叫奔跑着,后面有个男的在追她,那感觉对我来说就像看三级片一样的刺激。即便是看到一个性感女孩被鲨鱼咬掉了双腿,我也会兴奋不已。就像一摁下开关,全身都“通电”了。那时,我妈总是在厨房里一边烧饭,一边打电话。她把电话夹在肩膀和下巴之间,手里翻炒着,时不时迈着大步在厨房里绕来绕去。屋子外面,车子来来往往,或许会有只狗跑过草坪。伴随着那个性感女孩的尖叫声“上帝帮帮我!”她的腿被撕扯了下来,而我也在膝头慢慢地完成着我的回家作业。不知不觉,我走进了被我称之为的“另一个世界”。在那里,有时我是个被动的旁观者,冷眼看着那个杀手,而有时我自己就变成了那个杀手。
  事实是,在那一年我学会了喝酒和抽烟。我的朋友们也都那样。我妈试图给我立下什么规矩,但是我总能找到办法出去。我、查特和吉姆常去小树林,我们在那里吸着烟草,喝着劣质的酒。烟草是查特的哥哥提供的,他叫丹,是我们当地的一个烟贩子。有时,我们会从查特的老爸那里借到一杆抢。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那是一杆AK-47步枪。天知道,他老爸怎么会把枪借给我们。我们拿了枪就找一个废弃的院子,轮流用枪打抽水马桶和那些长长的日光灯管,或是随便那里的什么东西。然后,我们会去查特的家,挤在他楼上的卧室里,把音乐的声音放得很大,高声说着愚蠢的笑话,或看着某个荒诞的音乐录像带。一堆蛇扭曲着爬过小男孩熟睡得脸颊,男孩突然惊醒发现自己正在被一个开着大卡车的精神病患者追赶;一个女孩被变成了一头猪,又变成了一块蛋糕,然后竟然被那个歌手一口吞掉了她的脑袋,等等。
  你可能会以为那些录像带和枪的游戏助长了我暴力念头的滋生,可是查特和吉姆也看了,也玩了,但是他们都没像我那样。他们可以把女孩们说得一塌糊涂,甚至对她们粗俗无礼,但是他们没有伤害她们的本意,真的没有。他们想抚摸她们,也想被她们抚摸,除此以外,他们没有其他的念头。你能从他们的嗓音和眼神中看到那种被抚摸的渴望,不论他们嘴里说了什么。
  所以,虽然我和他们身处一室,但是心却不在一处。那些高声的谈笑,乱糟糟的音乐,惊恐的蛇,孩子和疯子,还有在黑暗中被吃掉的女孩——所有这些影像都将我的下意识带到了朋友们看不见的另一个世界。虽然我们谁都不曾离开,就在那个屋子里。
  在家时,我也会在不知不觉中去了另一个世界。我妈烧饭,打电话,和我爸打架,约朋友来吃饭。家里的猫咪悠然地洗漱吃饭。周围的人们相互关心问候。简安静地睡着。但是在另外一个世界里,那些性感女孩——有时甚至丑陋的或是年老的女人——奔跑着,惊声尖叫着寻求帮助,而那个疯狂的,强大的杀手愈跑愈近。在那个世界里,不用学习,运动,也没有妈妈或爸爸的“关爱”,太棒了!
  我把另一个世界中的酗酒、吸毒和杀人的幻想告诉了妻子。她表示理解,因为她也有自己的过去。她也曾滥交,刮坏别人的车,帮着男孩子把某个女孩子灌醉,等等。她还有张照片,画面里她和她的女伴穿着泳衣,她的女伴被扯着向后仰着头,一个男孩正拿着酒瓶往她的嘴里灌啤酒,而我那微笑的妻子却在一旁帮着抓住她的手,还有一个男子在一旁观看。这样一张照片看着能让人联想到残忍和变态,亦可能引出一段后来在浴室里呕吐搞笑的故事。打心眼里,我觉得她的经历和我对于死亡的迷恋没有相似之处。对我妻子来说,她的那个时代也意味着吸毒和酗酒。她觉得,我们之所以那样,是因为我们都执迷于通过暴力的想像和盲目的行为来表达自己内心的痛苦和失望。
  我想起自己第一次带着道格去钓鱼,那情形就如同我又回到了那难熬的高尔夫球场。我们穿着笨重的靴裤向湖边走去,我能感到他对那些野地里的虫子和湖面耀眼光亮的反感,他那挑剔的眼睛让大自然显得肮脏而又突兀。我告诉他抛杆飞钓就像开跑车,我们用的钓竿堪比跑车世家里的斯巴鲁。我还告诉他任何美丽的事物都是要通过自己的努力,才能将其征服获得。他撇着嘴,一脸的不屑。
  开始,他只对绑飞蝇感兴趣,估计是那简单雅致的绳结吸引了他。后来,他尝试着将渔线抛出,回拉的渔线完美地在身后的两棵树间穿梭而过,飞入湖底。他怔怔地看着微波涟漪的湖面,满意地笑了。但是,当我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时,我能感到他的心逃开了。
  后来我长大了,很少在夜深人静时外出散步。偶然为之,往往带着别样的伤感和怀旧。那时我静心于夜晚的漫步,既不是因为酒醉或是兴奋。我只是希望找到一片徜徉之地,那里既不是正常的现实世界也不是不正常的另一个世界。在那里我静静地坐着,我能感受到自然之力从我的脚底油然升起;我能走进他人而不被他人走进;我甚至相信那一刻我拥有了他们生活中最美好的瞬间。简依旧睡在底层的那个房间,有时我透过窗口,看着她一呼一吸。运气好的话,我还能看到她睡衣里膨胀而出的,一只正在发育的乳房。
  我从来没有想过要谋杀简。事实上,我从来没有想过要杀了任何人,任何女孩——即便是学校里那几个我不喜欢的,或是为数不多的几个和我上过床的女孩。第一次和女孩做爱,我全身心地都被那种前所未有的体验所获取,以至于根本没有想到要杀人——当时我脑子里一片空白。和我做爱的女孩并不多,因为我矮小,笨拙,过于安静,况且我还“哆嗦”。我坐在课堂里,心却在另一个世界,那表情在外人看来一定特古怪——虽然很少有人注意我。
  有一天在路上,我遇到了查特的哥哥。他正要去给某个人送货,就在大学城那边,顺路就把我给捎上了。要货的说是个男生,可是等我们到了那里,开门出来的却是个女生。那女孩长得很美,她也知道自己长得美,但是她的那种自信却让她看上去粗俗而肤浅。我们在那里坐了一会儿,和她的男朋友一起吸烟聊天。女孩自始自终坐得笔直,不停地说话,显得她很聪明,还总爱在每句话后面加上个问号。等我们出了门,丹说:“我真想搧那女孩一巴掌。”我问:“为什么?”但是我明白他话里的意思。我不记得他是怎么回答的,那对我不重要,因为我早就明白的。打那以后,每次自慰的时候,我就会想到她。
  忘了提一件事:有那么一天晚上,我正趴在简的窗口,发现她睁开了眼睛,直直地看着我。我一惊,呆呆地站在那里无法动弹。我们之间仅仅隔了一层薄薄的窗纱,上面有个小小的洞。她看着我,眨了一下眼睛。“嗨”我屏住呼吸,轻声地说,要知道打三年级起我就没有和简说过话。她叹了口气,翻了个身,又重新躺下,而我却站在那里浑身打颤。许久,我才慢慢地、小心翼翼地离开她家的院子,沿着人行道走回自己家。
  第二天,我没去学校上课了。第三天,我也没去。因为我害怕简会把那事告诉所有人,然后大家都会嘲笑我。事实是谁也没说什么,于是我又回到了学校。在班上,我看着简,陪着小心带着感激,但是她压根就没看我一眼。起初,我很受感动,觉得她很有定力。我不断地试图让她注意到我,想让她知道我的感受。终于当我们四目相对的那一刻,我明白了她其实一点也不懂我为什么一直在看她。我意识到那天晚上她的眼睛虽然睁着,但是仍然处于熟睡状态。她直直地看着我,但是根本没有看到我。
  于是,有一天晚上,确切地说是第二天凌晨,我翻身起床,开着我妈的车去了大学城——去找她,那个女大学生。
  大学校园邻近一个自然保护区,树阴掩映。学生公寓大都相隔很远,仅有几栋相连,看着像中等规模的住家小院。那女孩应该就住在其中的一栋楼里,但是我记不得具体是哪一座。窗户大都关着,看不到屋里的人,即便有那么几扇开着的,也都拉上了厚重的帘子。我站在寓所间的人行道上,正犹豫不决呢,便看见两个男子径直朝我走了过来。我一猫身,躲进了一旁的树林和灌木丛里。我在不知不觉中穿过灌木丛,来到一片空地,从那里就能走到自然保护区了。在远离学生公寓的地方,树影愈发地纵深浓稠。我能感到那些从地底下钻出来的小东西——牙齿,爪子,眼睛,缓慢爬行的双腿,还有那没有脑子的血盆大嘴。一首歌在我的脑中不停地盘旋。那是一首红极一时的,有关爱和死亡的浪漫流行歌曲,据说有那么一群孩子在听了那首歌后集体自杀了。
  
  现在的孩子还有在听那首歌的。有一次我听到家里的电脑在放那首歌,于是我走进房间,站在道格耸起的肩膀后,探头看他在干什么。原来他在看录像,说的是一个小男孩带着面具行凶杀人,而录像片的背景音乐用的正是那首歌。那歌声和着恐怖的尖叫声,听着尤为怪诞离奇,蛊惑人心。我让道格把音乐关上。他虽然是恼火,但还是照做了,然后重重地摔了门出去。我留在他屋子里,找到那段录像,独自看了起来。
  有段时间,我经常一个人去大学校园闲逛,我去那里无非是想尽可能地避开我妈。她有了新的男朋友,也是个无耻的家伙。我妈和他在一起的时候就不停地埋怨他的不是;不和他在一起的时候,就在电话里向别人埋怨他的不是。有时候,她会一连打电话给两个人,向他们抱怨他的所作所为,而且说的还都是同一件事。即使我把音乐开得震天响,听不到她在说什么,但我知道,我能感觉到。每次她在那里唠叨个不停时,我就打开音响,好让她认为我在房间,其实我去了大学的校园。我会尾随单独行走的女大学生,尽可能近的跟着她们,我能感觉到另外一个世界就在身边,隔着一层薄膜,触手可及。知道为什么浪漫的音乐和一个小男孩行凶杀人的场景会如此合拍吗?我说不上什么原委,但就是那么合情合理。似乎和正义有关,带有些惩恶扬善的侠义,但又不是那么一回事?是受伤的童年吗?是乏味的生活吗?那个行凶的小男孩似乎没有从杀人中得到乐趣。他毫无杀人动机,杀人仅仅是他要完成的一项任务。可又为什么呢?很快我意识到校园绝对不是可以实施谋杀的理想场所,有太多不可控因素,也有太多的变数。我需要把女孩子弄到一个什么秘密的地方才好下手。那个地方还应该有些什么武器,比如,枪。找个地方不难,废弃的空屋子到处都有,搞到一杆枪也不难,我知道查特的老爸藏枪的地方。可是,女孩从哪里来呢?
  一天,我坐在老妈的车里一同外出。路上看到一个搭车人,邋里邋遢,中年落魄的样子。我妈说,若不是正好红灯停车,估计正常人一般不会带他上路。结果没有两秒钟,就有一辆车在他面前停下了。我妈自嘲地笑了,不置可否。
  从此,我学会了搭车。大多数停下来让我搭车的都是男人,当然也有女人。没有人怕我,虽然我那时快满十八岁了,但是我看上去依然是一个弱小安静的孩子。女人们让我搭车,多半是看我可怜。
  我也从来没有计划过要杀人。我只是喜欢枪在我口袋里的感觉,看着那么个女人,臆想着我可以杀人的事儿。有一次——那是个时髦的金发女郎,从她那敞开着领口,我可以看见她丰满的胸脯。但是她告诉我她怀孕了,于是我不得不想,如果我杀了她,会不会也杀了那孩子?
  道格还是个婴儿的时候,估计就是两岁到四岁间,经常做噩梦。他会在梦里哭喊,通常是玛勒起身去安抚他。有一晚,玛勒病了,于是我让她歇着,自己去安慰道格。我坐到他床边,听到他一边哭,一边喊“妈咪,妈咪!”我觉得他是因为看到了我,而没有看到他妈妈的缘故。当我把他抱起来的时候,我能感到他身体的不情愿。他挣扎着,一头的汗,我甚至能闻到他身上那股焦躁不安的情绪。他说他梦见独自在家,四周一团漆黑,他叫妈妈,可是妈妈却不在。“爸爸,爸爸”他哭着问,“那有个老女人,眼睛红红的,好怕人。可是妈妈却不见了。妈妈呢?”
  啊,那不就是我记得的那个女人给我的第一印象嘛,那个车里的女人。那一刻,我心里一紧,千愁万绪在顷刻交汇。我竟然抱着自己哭闹的孩子,下身直直地顶了起来,虽然就只有一会儿。我抱着道格回到我们的卧室,让他看见他妈妈,并依偎在妈妈的身边躺下。我一夜没睡,就坐在边上看着他们娘儿俩。
  那是个冬日,阳光灿烂,却是寒风料峭。我妈一直在那里唠叨个不停。我想独自看一部电影,但是即便我把电视的音量开到最大,还是能听见她喋喋不休地向人埋怨她那个恬不知耻的家伙——估计她以为我听不到她说话,所以才那么无所顾及。
  “如果你感到那么羞耻,干嘛还要告诉别人?”我下楼轻飘飘地说了她一句。
  “那还不是因为让那该死的占了便宜。”她说。
  后来,她总算压低了嗓门说话,可我还是听见了她在骂他“乡巴佬”什么的。我出来,站在走廊里听了一会儿。
  “最糟糕的是,他连看都不看我一眼”她不耐烦地踱来踱去,把电话架在肩头,又说:“可我就是喜欢那些被动攻击型的,他们让我感到兴奋,可完事后又让我感到羞耻。”接着,不知道听电话的那头说了什么,她放肆地笑了起来。
  于是,我把电视开着,摔了门出去,顺便还带上了枪,多半是为了防身,并没有其他什么目的。
  该不是我把我的梦魇也遗传给了那孩子了吧?幸亏我还给了他很多其他的东西。我最是记得他第一次钓上一条鱼,我表扬了他,而后他回报给我那灿烂的一瞥。他把小鱼抓在手心里,感受着它的冰凉和滑腻,他还摸了摸鱼的眼睛和心脏,红黄相间的鱼鳞和它那橘红色的小背鳍。随后我们一同把它给放生了。不多时,他又钓到了一条更大些的,那鱼咬钩时在暗沉的水面上扑腾出阵阵涟漪。我说:“别让鱼竿顺着鱼下去。把它拉起来,拉起来。”他听话地拉起了鱼竿,真的钓到了一条大鱼。在他房间的软木贴画板上就贴了那么一张照片:那条鱼在网兜里,嘴里的鱼饵扑棱棱地竖着。我也有一张,照片里他双手捧着鱼,露出胜利的微笑。那鱼闪闪发亮,活蹦乱跳地伸曲着身子。
  她比我想像中的要老一些,四十岁左右,但是依旧风韵不减。她说话有力却没有生气。她留着黑色的长发,穿着黑色的紧身裤,手指上没有带结婚戒,让人觉得也许没人疼没人爱的。她开在时速每小时四十五英里的慢车道上,见我搭车,就停了下来。车里的收音机里正播着一段新闻访谈,她问我是否想换个频道听听音乐什么的。我说,不必了,我喜欢听谈话节目。
  “是吗?”她问:“为什么呢?”
  “因为我喜欢讨论时政。”
  “我不喜欢时政,”她说:“我只是喜欢听他们说话,那声音让我放松。我对他们在谈论的东西不感兴趣。”
  收音机里正在谈论某个地方的一场战争。炸弹在人们赶早市买蔬菜的市场爆炸,有人的腿被生生地炸飞。她把车开到了另一条道上,那里车不多,都彼此拉开距离。
  “你不在乎吗?”
  “不,我为什么在乎?哦,说的什么?”她顿了顿。正好听到说,一个小男孩被紧急送往一家已经拥挤不堪的医院。“是呀,那太糟了,但是我们又能做些什么呢?”收音机里随即传来外族人哭泣的声音。
  我把枪从口袋里掏出来。
  “你有孩子吗?”我问她。
  “没有,”她回答,“怎么了?”
  “带我去邮政老街,我要去那里的一所废弃的房子。”
  “我不经过那里,但是可以就近把你放下。告诉我你为什么关心时政?我在你那年龄根本不关心那些屁事。”
  “带我去那儿,不然我杀了你。”
  她仰起头,皱了皱眉,好像试图确认她没有听错我刚才说的话。随后她低头看到了那把枪,剜了我一眼。紧接着,她回头直直地盯着路面,车子开始加速。
  “下个路口右拐,不然你就死定了。”那声音好像不是从我嘴里说出的,而是来自另外一个世界。那一刻,我的整个身体都直了,硬邦邦的。开了很长一段时间里,才来到十字路口,她打了右拐的信号灯。收音机里的传来欣喜若狂的欢呼声。
  她靠着路肩慢慢减速。
  “你想干嘛?”
  她停下车。
  “右拐,不然就杀了你!”
  她松开保险带,转过来脸对我,说:“来吧,我准备好了。”她一手紧抓着方向盘,身子向后仰着去,另一只手则拍打着两眼间的前额。她的眼睛熠熠生辉,烫心地发着蓝光,周围一圈血红。“朝这儿打,”她说:“开枪吧。”
  一辆车开过。坐在右边的乘客茫然地瞥了我们一眼。“我不想在这儿开枪,会有不少目击者。你得把车开到我说的地方。”
  
  “什么目击者?那辆车又没有停——没有人会停车,除非你打开紧急状态灯。没有人会停车,你瞧啊。”
  “但是,如果我打中你的脑袋,血会溅在车窗上,就会有人看见。”我的声音又回来了,那股子蛮力竟在瞬间泄了。收音机里人们继续聊着,突然,我感到了自己的心跳。
  “好吧,那就朝这里开枪。”她敞开外套,露出胸膛。“没有人会听见。开枪后你可以把我移到客座,然后开着车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那你现在就到客座上去,不然我就开枪了。”
  她笑起来,干涩刺耳,双眼里流露出的疯狂,让人想起被困在笼子里的野兽。“我不,我才不跟你去那地方。你要做就在这儿做,你这狗娘养的。”
  我这才发现她还带了个假发套,还是很廉价的那种。在某种程度上,那假发让她看上去更加疯狂。我将握枪的手贴近了自己的身体,以便掩盖那不住地颤抖。
  “来吧,宝贝”她说:“开枪吧。”
  一个红点,如同一颗星,在她左眼的眼白处升起。这个“正常”的世界和另一个世界融合在了一起,既快又慢,亦如车祸发生的刹那,瞬间铸就永恒。我呆看着,鲜血从她的眼睛里迸溅而出。她把眼睛从我脸上移开,盯着车窗外的某个地方。我强忍着没有随她的目光去看那边。不久她的目光回落在我身上,幽幽地盯着我的脸。
  “怎么了?”她问:“你还打算开枪吗?”
  “我不想了。”那几个字如同写在一个告示牌上,出现在我的脑中。
  她探过身子,摁下紧急状态灯。“你给我下车”她静静地说:“别再浪费我的时间。”
  等我下车,她便脚踩油门,一溜烟地开走了。我离开公路,漫无目的地走在田间,不知道自己要去往哪里。我不知道她走了之后,会不会报警,但是我下意识地觉得她不会——在另外一个世界里没有警察,而她正是来自另外一个世界。
  我一路走,一路将枪膛里的子弹退出,一颗颗散在地里,踢几脚雪盖上,再给踏结实了。我走了很长时间,浑身不停地颤抖。路过一个下水道口时,我把那支空枪扔了进去。我想,我真应该杀了她——那才是我的本意,然后将她拖到废弃的房子里。我真该一枪杀了那女人,但是我很清楚为什么没有下手。她早就被打中过了,从心底。如果换了别人,我可能真的会开枪。但是那女人的假发套一下子触动了我的另一路神经,我不知道她当时是否有意那样做的。
  飞蝇饵钩温柔地浮在泛棕色的水面上。水边蒿草的叶子油光发亮,在水面上投下它们柔美葱翠的身影。那条小鱼呼哧呼哧地张着嘴,渴求着水的滋润。就在儿子将它放生的那一刻,纵身隐没在浑浊的浅滩,倏地不见了。
  她那鲜血迸流的双眼,可怜的女人,可怜的母亲。九个月前,我妈因直肠癌去世了。她去世后的一天,我突然意识到那个女人,带着可笑的假发,是因为她病了,也许正在接受化疗。当然,是否属实已无从考证。
  童年的伤痛总要留下疤痕,微不足道却又举足轻重。我经常会想起那个女人,直到长大成人,不再需要想她。现在,我已经不记得那晚我要把她带到废弃的房子里干些什么,年少的往事只留下些扭曲、夸张、模糊的掠影:破碎的脸、破碎的声音、支离破碎的躯干散在地上,气息奄奄地看着我离开,眼里带着绝望。
  虽然那情那景已黯然逝去,每每想起,总让我心有余悸。
  当我又一次把手放在道格的肩膀上时,感到他这次没有逃开。他正忙着收鱼线,抓那条上钩的鱼。我知道他心里也有另外一个世界,正静静地候着,就在那儿。我也知道,在那里他不会孤单一人。虽然他不知道我会在那里陪着他,但是我一定会在那里。只是我不会向他提起,在那里他不会孤单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