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给木头听

2011-12-29 00:00:00张辛欣
上海文学 2011年9期


  我独来独往,现在是,少女时候也是。并非因为我曾是一个沉静并忧伤的少女——真巴不得能那样儿啊,那副形象多么美,可惜我坚持不了,我端不住。不过,从少女时起我不得不独来独往,因为我家从京城一小院儿搬入一大院儿,那座大院儿的“新八旗”孩子集体放言是住在《红楼梦》里。大院儿女孩儿成帮,人家不让我入圈儿,变着花样欺负我。这么多年我都不明白,究竟什么地方得罪她们了,可能欺负新来孩子挺好玩的,也可能我有一点特别,叫她们闻出不是一伙的。
  是的,她们虽然很会欺负人,但是骨子里都比我乖。随着搬家,我从城外寄宿小学到京城胡同小学,京城内里的神秘是我一直很想探索的,这下可得手了。每天下课,我就逛街。我干脆翘课,溜到东安市场的说书馆听说书。在说书馆里我萌发理想,长大当个说书人。哪儿能等到长大,急不可待,立刻开张我的说书馆,摆下糖果、茶水,央求,死拉硬拽,我给《红楼梦》大院的女孩儿说书,讲《红楼梦》,也讲《海底两万里》。吃着我的糖,喝着我的水,听着我讲故事的女孩儿把我揭发了,给我贴大字报,说我宣传“封资修”。不过,没过多久,我跟她们成一伙了,戴一样的红箍,穿一样的屎黄,套上爸爸的旧军装,我混“红卫兵”,跟她们混得那叫亲密。革命一过去,我立刻又被女孩儿帮扔出来了。
  再一次,我步入逍遥,波特莱尔漫步巴黎,我继续独自逛京城,虽然,这时候街上没什么可逛的了。旧日小街,曾经很多小铺,小人书铺、小绒花铺,这时候全都关门了,小街的魅力,小街的灵魂,随着心爱小门的关闭,封堵了,飘散了。
  我在大街上走,大街上,我的宝贝屋,是一个旧家具店。雕花床,八仙桌,大理石面椅子,铜吊环大柜,大喇叭带拐弯留声机。这个店,我觉着最合适玩捉迷藏,深柜子里面,大桌子腿底下,都是古怪的门,钻进去能够穿越到其他世纪。这时候,窗上糊着横竖的标语,像是战争片里防炸弹的招儿,不过,这么个贴法,活活是自我告示,还没挨炸先就死定了。好久没逛旧家具店了,瞧瞧我的老宝贝们过得如何吧,掀开冬天的皮门帘,我钻了进来。
  这里没有变化。老家具,从“文革”之前最后一次来逛,就呆在这儿了。一座木头雕花包围立钟的指针,长细针直下,短粗针直上,停在午夜或者正午过后一个绝对时刻,我想像,大立钟被什么人买走了,长针短针走起来,钟摆摇晃,当当响。旧家具店像被魔指点过了,钟停了,一切都停住了。也是,谁还买老玩意儿呢,谁还给自己添什么东西呢,谁知道下一回轮到自个儿头上什么呢?曾经有些人类的身子在老家具之间游来游去,手摸着,眼瞧着。这时候,根本没有成年闲人来逛家具店,失去人手抚摸的老家具,桌板、椅撑、雕花纹路,所有的表面都罩着尘土。厚厚的,尘土味儿,新鲜,冷清,直袭鼻膜,让我不由打个大喷嚏。家具沉默着,毫无响应,一个个沉浸在伤感里,只顾埋头哀悼被人世遗忘。
  在家具中间,我看到一个小鼓,巴掌大的鼓面,蒙着白皮子。我抄起鼓,抄起一根小棍,敲了一下鼓面,梆,声音好脆。
  这一声,让我想起“打鼓的故事”,是我在说书馆里听说书人讲的,说的就是京城老家具的命运。我好想讲故事啊,可是谁会听我讲呢?我再不敢给女孩儿讲了。在家具店老箱子上坐下来,来,我给你们,给不说话的木头脑袋讲一个你们的故事吧。
  梆。小棍敲小鼓,单调一声,震动空中飘浮的灰尘,一条条惨淡的光,从橱窗玻璃上的标语缝隙中透进来,一缕缕灰尘,轻盈飘舞着,传奇,也可以这样叙述。
  
  话说,很久很久以前,我们京城“打鼓的”人,一根扁担,挑两个圆筐,筐里垫着蓝布,串胡同,收破衣服和烂东西,用蓝布遮起破烂,一边走一边敲小鼓,梆,梆,梆,所以叫“打鼓的”。
  “打鼓的”只串胡同,不上大街,你们想啊,大街上是大买卖和大商号,谁会把“打鼓的”叫进去卖什么破烂吗?可是,有谁知道“打鼓的”走过大运,发过大财(梆!我的小鼓,我的惊堂木)!
  国号改民国,慈禧太后没了,八旗子弟们靠朝廷发的米和银子立马断了,这些游手好闲坐等吃的爷们儿,还端着个臭架子,可就饿得俩眼珠子发蓝了。年轻力壮的当个巡警,穿上二尺半制服吓唬老百姓,上年纪的只能坐吃山空了。这些人娇惯,一天三餐,差一顿好的都不行。这可怎么办呢?嘿,卖家里的东西,自个儿吃自个儿吧。(梆!)
  开始的时候,八旗子弟听见胡同里“打鼓的”来了,探出头,喊到小院儿里,关紧了大门,拿出来的玩意儿,哇,远年的古玩、老字画、鼻烟壶、西洋怀表,小声小气地要价还价。“打鼓的”懂什么字画古玩啊,出不了好价钱,人家本来是收破烂的嘛,也没有钱出价儿啊。而卖东西的主儿死要面子,还不乐意“打鼓的”家伙老往家里来,要是叫街坊邻居瞅见了,那可多丢脸呢,于是,也不多讨价还价,很多宝贝,就这么三分俩子儿地卖了。(梆!)
  先卖的是小玩意儿,等饿得不行了,干脆把堂屋里摆的榆木擦漆八仙桌、红木条几、三大柜什么的,一股脑都卖给“打鼓的”,卖到了家徒四壁,还死要面子地跟“打鼓的”商量:“等半夜再派人来抬,可千万别来早了……”哈哈哈!梆梆梆!喂,你们这里面谁是半夜时候抬走的?站出来让大家伙儿瞧瞧啊。(梆梆梆!)
  “打鼓的”就这么着成财主了!大鱼大肉!天天过年!梆啊梆啊梆哈哈!
  笑了?你们!我的木头脑袋朋友们!啊哈!听着!还有呢!
  日本人在京城呆了八年,突然有一天,谁都没准备,他们的天皇说要对大家广播圣旨,豁然宣读的是:“无条件投降!”
  哇噻,这一下居住北京的日本人全毛啦!一看见“打鼓的”就往家里拉,家具、衣服、电灯、电话,只要给钱,八格呀鲁,全部请走。“打鼓的”拣剩下的,日本人自个儿堆到天安门那边的法国广场上,让人随便挑拣,给几分钱就成。在那个有很多座牌楼和很多石栏杆神柱的老广场啊,那满眼的老家具啊,你们全都在大太阳底下晒过呢,给风吹过呢!哦,雨来了,人脱下自个儿的大褂罩着你,还记得旧主人的体温吗?那是所有捡便宜人的历史胜仗!木头朋友们,挺住!你们的新主人会来的……
  啊哈,我的听众,我的老家具,听得摇头晃脑,纷纷起舞,铜把手举起大理石桌面,雕花柜子连翻跟头,描画黑色漆面的金鱼、小花、小草、小胖孩,全都从家具上飘出来了,在留声机大喇叭奏出的欢庆音乐下飞翔,时针分针互相对立地旋转着,中间一个穿梭极乐时光的透明洞,梆啦啦,梆啦啦,梆啦啦啦梆梆梆!
  ……幻觉,幻觉,都是幻觉,我,只有我,在水银剥落的老镜子上,在密集的划痕中,重叠着孤独……
  不,这是真的,我真的听到了音乐,带人声的弦歌,歌声是从守着炉子看管旧家具店的老头儿脚边小凳子上,在茶水缸子旁的小半导体收音机里头发出来的。蹲在半导体跟前,我和老头一起听了歌,整整听了三遍,然后,我一路跑回家,打开收音机继续听,我听六首少数民族歌曲。
  到那一刻之前,国人全唱“大海航行靠舵手”,终于地,突然地,给我们发来六只民族风味的歌儿,虽然还是唱同一位英明领袖,但是,趴在收音机边,我听啊,听啊,新鲜,奇异,像是天外之音。一遍一遍,六歌轮回着,收音机就几个频道,不论拧到哪里,都在播放这几首歌,电台重复地播放,我重复地听,就这样听了一整天六首旋律各异的同一主调红民歌。
  足够了,足够让少年们借风情起舞了。
  京城少年纷纷拉起了“毛泽东思想宣传队”,借着奇异的旋律,抖动蒙古舞的肩,玩维吾尔族舞的连续旋转,朝鲜舞悠缓着手臂,藏族舞飘哈达的长袖,同时还一左一右地踢小腿。最不得了的是小小孩起舞,还在上幼儿园呢,芭蕾舞姿势朝后高抬一条腿,同时,下腰朝前,手里捧着红宝书,动作这叫专业,表情绝对小大人,究竟哪里来的早熟的深情?!这是最震动我记忆的。
  我,十四岁的伪造匠,最好蒙住我的眼,千万别让我看到任何舞场!只要挤在人群中看一遍人家的表演,我能够背下来所有的舞,独舞,群舞,还有全部的舞蹈调度。“文革”之前的最后一年,我应该考中学了,就在大考来到之前,全国停止了考试,而在统考之前,我先考过了,考的是舞蹈学校,那是父母觉得没大脑的专业吧,我得偷偷去考,头一把就被刷下来。但是,我绝不是瞎吹牛的,我是研习过舞谱的,舞谱是在东安市场的旧书摊上买的,在旧书摊上素衣素裤的大人里我是唯一女孩儿在那儿窜。苦读舞谱的我,看人群被组织被规划的运动,是有着秘密要领的。人的正面、反面和侧面,在我的眼里和心里,都转换成舞谱表示脸的方向的黑白圆圈,而舞员的流动,是一条条几何运行线,哦!我之哥白尼星球运动,这一时统统围绕着红太阳旋转。我又入女孩儿帮了,我们是京城了得的毛泽东思想宣传队,我在小街、大街、东安市场门前和火车站舞,我在天安门广场舞,舞舞舞,岂止我舞,岂止女孩帮舞,岂止少年舞。
  狂舞!狂舞!齐狂舞!中原大地嘴齐吼红圣歌,全民齐跳“忠字舞”,红灯一亮高音喇叭一叫都起舞,行人街边舞,自行车汽车三轮车松把原地舞。狂舞!狂舞!齐狂舞!绿灯一亮,各走各路。狂舞!狂舞!齐狂舞!红领袖一挥手,全是我的兵,全体跟我走。狂舞,狂舞,齐狂舞!眼踩脚底下,心悬嗓子眼儿,假疯一时算一时。狂舞!狂舞!我狂舞……
  
  我的木头朋友,我的呆头哑巴,那时候不唱不跳,那时候,我常常一个人坐在那座“红楼梦”门前的石头台阶上,望着灰色胡同遥远的两头,一头通向小街,一头通向大街,我向任何一个方向走去,在那个失去古老城墙但是东西南北方正规矩的世界里走着我的小斜线,被自己排挤,自我流亡,能跟虚空默默说故事,已是最好的生之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