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过留声

2011-12-29 00:00:00杨少衡
上海文学 2011年9期


  1
  
  我们知道陈竞明有一句名言,叫做“有权不用过期作废”。追根溯源这句话属于流行语,由来已久,不仅陈竞明时而开玩笑般挂在嘴边,我们也都会讲,它的发明权和专利权肯定不归陈竞明,为什么我们把它视为陈氏名言?因为他比我们研究得深,学习得透,见解比较独到。例如他解释“过期作废”,说那指的是长度,权力有其长度就像一根皮尺,这根皮尺拉到头,咱们就作废了。
  陈竞明在他尚未作废之际,利用职权在他那块地盘上干了一件事情,情节比较奇怪。他管辖的那块地盘里有一座小山,当地人称“前山”,陈竞明决定在山上修一座石塔,将周边山坡开辟为公园,他修这座石塔的目的是“挂鞭炮”,并事收藏,打算拿它收藏举报信。举报信这种物件很平常,有何收藏价值和增值空间?所谓“挂鞭炮”又是何意?陈竞明自己解释,指的是一旦他过期作废灰溜溜走人,干部群众男女老少有心热烈欢送,可以把鞭炮从塔顶一直垂挂到塔基,放个惊天动地。这叫做雁过留声。
  陈竞明就是这种风格,真话玩笑话掺着说。
  那天上午十一时,陈竞明决定在前山山顶气象站现场办公,研究修塔建公园相关事项。这个会议本通知明日上午召开,因陈竞明临时有事,决定把隔日的现场办公提到今天,政府办紧急通知分管副市长,以及土地、交通、财政、建设、文化等十余个相关部门领导于半小时后赶到前山。前山说来不远,位居市区北侧,坐上车子最多十来分钟就能赶到,问题是这座山实为荒山,山坡上景色杂乱,树木、杂草、乱石加上荒坟,斑驳陆离,山上并无公路,只有一条可通摩托车的小道。气象站位于山顶上,用一圈木栅栏围起一块小平地,摆着若干百页箱,一旁有一间石头小屋。这小屋及相关设施被称作“气象站”,其实它们只是市气象台的一个气象采集点,小屋里只在台风大雨等特殊时期有人值班,平时不住人,时间到了才有气象台人员骑着摩托车上山抄一抄表,换一换电池什么的。
  陈竞明临时决定现场办公,接到通知的各位官员压力很大。时已近午,大家的肚子都饿了,一些清闲单位的人员已经在收拾办公桌准备下班,性急点的只怕已经溜号,这种时候还开个屁会。但是陈竞明其人很硬,大权在握,他的会没人敢不来,只要不是远在外地公干未归,或者躺在手术台上开膛破肚,谁都得把手头的事情先放下来,迅速赶往陈竞明指定地点。前山只有摩托车道,与会者上山,轿车只能开到山脚,然后就得徒步登顶。上山的小路弯弯曲曲盘山而行,走起来费时间,很适合退休老人健身缓步,各位与会者却得另辟蹊径,从乱坟荒草中往上走,因为陈竞明那种脾气,晚到了肯定要接受表扬,以大家的自身体验,宁愿踩乱坟,不想受该领导表扬,因此午餐前夕临时召集的本次现场办公有如登山比赛。
  这种场合免不了会有一个人落在最后,并因此受到褒奖。本次比赛获奖者为田庄,市建设局局长。田庄不上四十,年纪不算大,但是个头矮胖,长了个啤酒肚,体型较不适合剧烈运动,因此尽管勉为其难,尽其能于前山乱坟荒草间奋力拼搏,努力向上,终究还是功亏一篑。
  陈竞明表扬:“田庄屁颠屁颠跑了个第一。”
  田庄很委屈,表示自己一接通知立刻动身,一口气都没敢多喘。
  “辛苦了,拿什么奖励你?”
  人家不敢想。陈竞明还是发布指示,让秘书给田庄发奖。奖品是一条毛巾,不是新的,且有些湿漉漉。这实为陈竞明自己使用的物品,徒步上山时用于擦汗。陈竞明说他本人与各位一样都是爬上山的,没叫人用轿子抬,因此汗湿一条毛巾。这条毛巾已经由秘书在山顶水窟里洗过了,卫生没有问题,田庄不嫌弃的话,尽管拿去擦汗。
  “今天要巴结田庄。”陈竞明说,“免得大家没饭吃。”
  幸好陈竞明有大事操心,加上田局长确实大汗淋漓,所以表扬比较肤浅。陈竞明只是指令田庄放点血,大家饿肚子爬山,中饭就吃田家庄。田家庄里不缺山珍海味土鸡番鸭,今天时间有限,免了,一人一盒快餐,赶紧送上山来。必须保证卫生,不许饭凉汤冷,如果大家吃了拉稀,前山上到处腐败,所有屁股概由田家庄负责擦洗。
  田庄轻易过关,喜不自禁:“可以可以。”赶紧跑到一边去打电话。
  陈竞明为人行事有风格,他自称是“嘴无遮拦,口吐莲花”。以我们观察,陈竞明的言谈确实比较鲜明直率,不像一些地方官满嘴套话,听来让人昏昏欲睡。陈竞明身为领导,在比他更大的领导面前,很难无所顾忌,敢怒敢言,毫不遮拦,却也不会光是唯唯诺诺。陈竞明在下属面前发话比较直接,特别是表扬不留情面,其所谓“口吐莲花”让人很受伤很畏惧,分寸偏重,倍显权威。陈竞明的莲花品种比较奇怪,十朵九刺,例如明知建设局长大名田庄,偏要刺为“田家庄”,调侃之余,兼表居高临下的亲切。他的莲花多带泥土味,不像场面上做“重要讲话”念稿子时满嘴标准提法,那般抑扬顿挫,却因此格外生动。
  现场办公期间,陈竞明于前山山顶接了一个电话,得到两个消息,一喜一忧。
  电话来自省城,一位朋友,身居要津。
  “事情定了。”他告诉陈竞明。
  当着众人,陈竞明面无表情,只是嘴上表示道谢。
  “注意一点。”对方交代,“又有信了。”
  陈竞明发笑:“很多新精神?”
  “刘贤平那些事你把握好。”
  “放心。”
  一个电话两个消息,“事情定了”是喜,“又有信了”是忧。天下事总是这样,喜中有忧,忧中有喜,很难好事全占,也不坏事全摊。
  挂断手机后,陈竞明抓紧时间现场办公,建塔修公园。
  此刻前山山顶空空如也,只有荒草乱坟包围中的百页箱和小石屋。这里的景况将迅速得到改变,一座石塔将矗立山顶,该塔有个好名字,叫做昌德塔,它有七层之高,用花岗石砌成,拔地而起,雄踞山巅,俯瞰市区。塔周边荒芜山坡将进行配套改造,遍植绿树,修建步行道、观光亭和各种配套建筑,形成一个公园。为了建成这个塔以及周边公园,需要征用大片山地,迁移所有坟墓,气象站另迁新址,同时要开辟道路,架设输电线路和变压装置,修筑渠道和抽水房。整个项目虽然远比不上长江三峡大坝,在本市也算一大工程,它与房地产开发有别,属公益项目,民心工程,有赖于领导强力推动,各部门通力协作。这个项目的运作已经进行了一段时间,眼下还有若干问题需要通过现场办公研究解决。
  陈竞明让与会各部门一一汇报,提出各自问题。各部门涉及的问题很杂,主要有规划方案审定、征地手续报批、气象站新址建设等等。陈竞明强调他不管牛肉账,谁管谁负责,弄不下来不要紧,给他打个报告说明不行,这就可以了,他会另请高明。
  “告诉我这里边哪个问题最大?”他问。
  田庄回答:“关键还是钱。”
  “这事我表过态,陈市长要钱没有,要命一条。”
  大家说不出话。陈竞明发表感慨,说眼下许多人提起做官两眼放光,没做想做,做了想升,其实做官还是要有点小本事,解决不了问题做什么官?不如回家睡觉。在这一方面他愿意给大家做个榜样,本市建设局田家庄现在缺钱,口袋里那几毛钱只够买快餐,不够建塔修公园,这个问题不必发愁,他来亲自解决。所谓“要钱没有,要命一条”,讲的是市财政没有这一块预算,哪怕他陈市长也批不出这笔钱,但是陈市长不会让尿憋死,会想办法。有一种办法叫做“空手套白狼”,这种办法科学含量不高,技术含量不低,陈市长在这方面可算自学成才。
  “最难的我亲自处理。”他说,“你们的屁股不要找我,自己去擦。”
  也许是因为刚才接的那个电话,一喜一忧两个消息让陈竞明心有所动,他在现场会上多说了几句感言,口吐莲花。他解释为什么决定在前山山顶修塔?因为这座山紧挨市区,不远不近正相宜,不高不低恰刚好。一座塔再高不外三四十米,如果建在山下,或者市区里,立刻会被各种大楼淹没,建在前山却能借山之势,尽在楼宇之上。前山不高,可供市区百姓或者外来客人攀爬,既可健身,又不需要太费劲,上到山头可以饱览风光,这里风光不错,特别是脚下的城区景观很值得看。近年间本市经济发展,各业兴旺,城区建设突飞猛进,路宽楼高,桥梁飞起,新区一片片从地里冒出来,就像夏天林地里的蘑菇,还有大片工地欣欣向荣,景况不说是沧海桑田,至少是脱胎换骨。但是只有房子道路厂区工地不够,这就像画一条龙,光是画出龙的蛇身蟒皮高头利爪,还是条没有精神的死龙,龙需要点睛,点睛才能活。所以他力主在前山修公园建塔,这座塔就是龙眼,画龙点睛。
  
  建设局长田庄对自身业务很敏感,当即随声附和,说陈市长最有眼光,这个龙眼睛点起来会非常明亮,山下城区各个角落都看得见,每天都能欣赏。塔身上可以牵挂彩灯,无论天昏地暗,一到夜间通体光明。建成之后一定是城区第一景观。
  陈竞明说,这个景观现在还在嘴上,把它变成现实需要大家努力。他要求下属各部门按照期限完成各自任务,可以提前,不许拖后,工程必须如期开工投建。所谓“有权不用过期作废”,现在不把它弄起来等什么时候?待到黄花菜凉,陈市长“作废”了再来遗憾吗?到时候热烈欢送陈市长走人,鞭炮往哪里挂呢?
  一旁的分管副市长赶紧打圆场:“陈市长这是开玩笑。”
  陈竞明笑笑:“谁知道呢。”
  他让大家不必瞎猜。这些日子风言风语很多,免不了还有举报信飞来飞去,这种事他见得多了,没什么了不起。所谓有话就说,有屁就放,有举报信就去寄吧,如果单位里经费困难,可以给他打个报告,他会签字批准,买邮票买信纸花不了多少钱,财政承担得起。他到本市三年,自认为办了不少事情,但是也要自我检讨,他这个人生得不好,特别是嘴长得不好,容易伤人,在座的大都未能幸免,都被他批评过,念在都是为了推进工作,意见不要太大。有意见可以说,有举报信也可以寄,最好能够光明正大,起码有些实事求是,不要一个劲往大里说,拚老命往死里写。说实的他不怕这个,如今做官当权者谁没有几封举报信?路边讨钱的乞丐想求几封拜读,只怕无处可求。有信其实也算运气,没有运气求不来,运气到了城墙也挡不住,是不是?眼下这个时期比较特殊,大家注意把握,好自为之。
  山顶上鸦雀无声。
  陈竞明称自己是有感而发,各位心知肚明就好,不要求回去传达。等这座塔修好,他考虑可以在里边设计若干陈列橱窗,或设置若干“举报信”专柜,供干部群众在游玩之际参观学习,接受教育。塔前场地上可以挖一口大水池,尽量挖深一点,塔的门柱上可以请名书法家写一副对联,叫做“塔高威风大,水深王八多”,以此表明它不是普通旅游设施,有其特殊重要性,修建它意义重大。具体怎么重大此刻不说,当个课题交大家学习研究,研究出来有大奖,提拔重用优先考虑。
  陈竞明就是这种风格,所谓“口吐莲花”,众下属早已习惯,知道他亦真亦假,半开玩笑,不必过于追究其遣词造句是否规范。
  现场办公持续了两个多小时,会议后一小段时间里,陈竞明的手机频繁响铃,持续干扰他发布指令,陈竞明没再多费口舌,及时结束办公。下山前,他交代市政府办主任回去后立刻通知,让各单位于明日统一行动,做好机关环境卫生。政府办负责把机关大院整理清楚,大院门内的通告栏要清洗,八面光。
  “有人要爬墙壁了。”他说,“别弄得不干不净。”
  山顶上各位领导互相使眼色,都知道事情已到。
  这是个什么事呢?陈竞明在山顶有感而言,“口吐莲花”,其实都跟这件事有关,省里朋友电话所报“事情定了”,以及其后手机一个接一个地铃响,说的都是这件事:省考核组马上要来考核陈竞明了,要去“爬墙壁”的就是他本人。按照现行规定,考核对象必须公诸于众,陈竞明的名字要被公告于告示板上,这就是他所谓的“爬墙壁”。
  陈竞明在本市号令下属有一段时日了,这段日子里他大权在握,说一不二,身边有许多吹喇叭声,人在这种境地难免有些飘飘然。陈竞明的飘然感属于提前消费,本来不该有的,因为他贵为本市市长,市政府首脑,在本市领导序列中还只是第二把手,上边有一个人比他大,那就是市委书记,人家才是正经的一号人物。本市是一个县级市,俗称“小市”,小市之上有大市,称“设区市”,也叫“地级市”,本市虽称小市,人口与经济规模在大市版图里首屈一指,具有重要地缘政治优势,本市的市委书记一向兼有大市领导职务,陈竞明上头的这位书记兼的是大市副市长,身份格外厚重,在本市不仅是一号,还是特大号,比陈竞明高出许多。只不过该书记很不幸,皮尺意外拉到头,于去年下半年一次例行体检中查出肺癌,坚持不到半年即英年早逝,作废了。从书记患病开始,直至逝世之后,陈竞明主持本市工作,成了事实上的一号人物,权力尽在手中,提前消费了若干飘然感,但是也多有煎熬。
  按照通常情况,职位出缺应当及时递补,特别是第一把手不宜空缺太久,否则容易造成贻误。本市一号首长空缺,不外从两个方面递补,一是空降也就是从外边调进来,二即就地补充。如果就地补充,陈竞明自然是首选,因为他早在那里等着,而且主持若干时间。如果陈竞明接任书记,通常将同时进入大市领导班子,更上一层楼,这层楼台阶很高,登上去要有机会,有时候还得靠运气,我们中大多数人穷其一生努力也踩不上去,人家陈竞明碰上了。但是如果机会喜欢别人,由外边调人进来补缺,那就意味着上级认为陈竞明不够格,陈竞明只好眼巴巴失之交臂,机会失去之后可能还会再来,也可能如某支旧日著名民歌所唱:“我的青春小鸟一去不回来。”
  凡重要职位空缺待补之际,周边的环境气氛总是格外活跃热烈,有很多人为之忙碌,上级忙于挑选比较,有望被挑选上的官员努力关心争取,也还有一些貌似无关者积极参与活动,尽量表现出自己的存在。这种时候邮政部门的工作量常会相应增多,有如春节临近时贺年片呈爆炸式增长,只不过增长的是举报信,不是“春节快乐万事如意”。相对平常日子而言,这种时候的举报件较具杀伤力。省里朋友给陈竞明打电话说:“又有信了。”说的不是什么新精神,就是举报信。陈竞明当市长,手中有权好办事,却不见得样样做得好,件件人人满意,有时不免还要得罪人,加之陈竞明别具特点,说话直率,容易招惹是非,平日里已经有些声音,碰上特殊时期,没有举报信才叫奇怪。举报信这种东西来无影去无踪,防不胜防,有时候不必太当回事,尽可一笑了之,有时候不一样,别说哈哈,只怕能哭出声都算幸福。
  所以陈竞明自当小心。考核组光临意味着陈竞明已被确定为人选,进入程序,上级暂不打算派人空降,机会暂属陈竞明。但是这个时候他才真正进入了事故多发地段。
  这个事故多发地段里潜伏着一个人,他叫做刘贤平。
  
  2
  
  一年多前,有一个周末晚间陈竞明回家与家人相聚。陈竞明是外省人,大学毕业才落脚本地,他的家在大市市区,离任职之地有六十余公里距离,家庭比较单纯,夫人林湖是大学同学,市区那边人,女儿于初中毕业后考取一个学生交流项目,去新加坡读高中,因此陈竞明回家号称与家人相聚,实际只是夫妻俩形影相吊。
  那天晚间陈竞明夫妇早早吃过晚饭,出门找人,由陈竞明的司机把他们送到机关大院。机关大院后部是住宅区,陈竞明夫妇去那里找刘贤平,刘时任大市的市委副书记,分管干部。到上级领导家中登门求见,通常不好空手,特别是夫妻一起上门,如此隆重,当然很难免俗,陈竞明夫妇给刘贤平带了礼物,本地俗话管这叫“带手的”,意思是随手带了点东西。这东西是个黑塑料袋,沉甸甸鼓囊囊看上去有些怪异,由陈竞明的妻子拎进刘贤平家中,陈竞明之所以带老婆上门见领导,很大程度是因为需要她来拎这个袋子。陈竞明身为丈夫,并非气力不支,拎不动那一袋东西,只因为他有些身分,在下边当市长,虽然不是第一把手,也算第二诸侯,蠢蠢笨笨拎着那么一个黑塑料袋上领导家去,被旁人撞见不太雅观,这种活让老婆干比较自然。
  刘贤平注意到那个黑塑料袋,问了句:“陈竞明你干什么?”
  陈竞明笑笑:“找领导跑官要官。”
  “胆子这么大?”
  陈竞明说:“领导对我最了解。”
  黑塑料袋里有名堂,里边套着个白塑料袋,白塑料里装着半袋子水,袋口扎紧,袋里充了气,所以显得鼓囊囊沉甸甸。为什么这个袋子装了水还要充上气?因为水里有东西,是两条鱼,每条大约都有两斤多,放水充气,是要保障其存活与新鲜度。
  
  这是两条乌鱼,本地人又管它叫“力鱼”。鱼是野生的,纯天然,除了好吃还别有用途。本地人颇迷信这种鱼,认为它有力气,能够帮助长肉,手术后的病人吃这个最好。前些时刘贤平副书记的妻子被诊断出乳腺癌,几天前在市医院动了手术,陈竞明特地交代下边乡镇干部找人到山涧深潭里抓了这两条鱼,借周末回家之机,与妻子一起亲自送到刘贤平家中,以两条鱼慰问病人,为领导夫人术后恢复做点小贡献。
  一年多后,这两条鱼被写在举报信里,成为陈竞明需要做出交代的事项之一。
  两条鱼之所以成为问题,出于一个特殊原因:刘贤平夫人手术之后恢复得很好,其中可能确有这两条鱼的功劳,但是其后不久刘贤平本人却出了事情。陈竞明携夫人和鱼上门慰问之时,刘贤平是赫赫刘副书记,位高权重,转眼间忽然事发接受调查,意外地“作废”了。刘牵扯到一起官员腐败案,审查中发现他利用手中权力,借分管干部之便,大量收受跑官要官者的礼品礼金,数额巨大,涉嫌买官卖官。
  陈竞明的两条鱼列于刘贤平所收礼品清单之中。平心而论,如果刘贤平没有出事,依然高高在上当他的刘副书记,这两条鱼估计永远不会为人提起,它们的鱼骨头早都不剩一根,没有人会把它写到举报信里。同样,如果陈竞明没有面临提升引起注意,两条早已寿终正寝的幽灵鱼可能也不会再浮出水面。
  陈竞明说:“这是运气。运气到了城墙也挡不住。”
  在我们看来,两条鱼算个啥?陈竞明作为下属,关心顶头上司夫人的术后恢复,虽很有人情味,毕竟涉嫌巴结领导,不好说那两条鱼闪耀出人道主义光芒。陈竞明交代下属乡镇干部为领导夫人抓鱼,往死里说有利用职权之嫌,是“过期作废”之前的“有权就用”,有一定的上纲上线空间,但是无论如何,两条鱼打死了不超过百元,指望拿它跑官要官,甚至买官卖官绝无可能,太小儿科了,人家陈竞明不是这个水准。
  省考核组在陈竞明那里开展工作,考核内容包括核实群众反映的相关问题,陈竞明需要就若干事项做出说明,其中包括这两条鱼。
  陈竞明表示惊讶:“这也写进去了?”
  这个问题不容口吐莲花,陈竞明得认真对待。他对考核人员解释了自己与刘贤平的关系,原来是十几年的交往,不比一般。陈竞明在大学里读的专业是林业,分配到本市一个山区县林业部门工作,由于个人努力不够,加上当时年轻气盛,嘴巴长得不好,不时出口伤人,在单位被视为问题干部,很不得志。不料刘贤平从市直机关下来当县长,有一次到林业部门调研,跟陈竞明谈了几句话,发觉陈竞明虽然言谈很冲,脑子却管用,自有一套,与众不同,让刘贤平印象很深。不久恰逢乡镇换届,刘贤平力排众议,把陈竞明提拔起来,派到乡里当科技副乡长,陈竞明意外得到重用,顿时精神振奋,下去后非常卖力,从此起步,终于才有了今天。
  “那时候风气好。”陈竞明说,“当年刘县长用我,一根烟都没抽我的。”
  “人是会变的。”
  “当然。”
  刘贤平对陈竞明有知遇之恩,后来陈竞明的步步发展,也得益于刘贤平的看重,两人间除了上下级关系,确实还存有一些私人感情。因为这一缘故,得知刘贤平夫人动手术,陈竞明自然不能装聋作哑,不闻不问。领导的老婆真是不该生病,生了病让下属很为难,该不该去看一看啊?去了让人说,不去还行吗?既然得去,不带两条鱼实在说不过去。千不该万不该,领导不应该腐败,腐败了让下属跟着受累,两条鱼也变得可疑,一起腐败了。
  陈竞明免不了发牢骚。考核人员并没有跟他过不去,两条鱼确实腐败不到哪去,但是还有其他问题需要了解。
  “陈市长为什么要在前山山顶修塔?”
  陈竞明问:“这个也举报?”
  考核组听到反映了,听说陈市长打算建一座塔为自己放鞭炮。
  “是不是还举报我‘有权不用过期作废’?”陈竞明问。
  “你说过?”
  “我这张嘴不好,够人家写啊。”
  陈竞明称自己有时喜欢开开玩笑,只要不伤大雅,不妨活跃气氛。修塔这件事在本市议论已久,早在他当市长前就有人提出过,但是一直未曾实施,他到任之后也迟迟不修,总认为花钱费劲划不来,眼下有无数事情需要用钱,与其拿钱修个塔,不如去盖几间公共厕所更解决实际问题。
  “为什么忽然又要修它?”
  “这就说长了。”
  陈竞明到任之初,曾特地让政府办主任找来一套市志,翻翻却没味道,丢进办公室的书柜当个摆设。除了刚来时事情多,一时顾不上认真学习,他还有个念头,想等一段时间,好好办点事再来看,那才能读出点味道。一晃三年,前些时候他又把市志找出来学习,果然不一样了。他列了一张表,把本市自宋代建县以来的历任主要领导一一标出,包括他们的任职时间和主要政绩,这一比较就看出来了,相比而言,他们这一任班子任期并非最长,做的事可能算是最多,经济建设、社会事业均硕果累累,绝对胜过历史上各位领导。政绩突出,论功劳当然要归上级和本市书记,他本人作为市长也起了若干作用。所谓“有权不用过期作废”,如果不用手中的权力多办些事,多创造一些政绩让大家表扬,岂不是白当这个官了?一旦作废岂不非常遗憾?做官应当想做事,还要会做事,否则不成事。考核组领导们见得多了,想必有同感。
  人家在核对情况,追查问题,陈竞明却要抓住机会表扬自己,他就是这种风格,我们能够理解,因为实属需要,考核干部注重政绩,所以要加以强调。陈竞明标榜自己超乎本地历史上的各位前辈领导,其论据是否成立,未经认真核对,我们不好妄加评判,但是这个人很能干,确实做了些事情,我们还得承认。
  有关自己的修塔动机,陈竞明称曾经作为研究课题,布置给下属部门领导去探讨,那是开玩笑。这还研究个啥?大家心里都明白,修建这座塔不仅是要开发旅游,还是推动精神文明,很大程度上与廉政建设有关系,可以视为一个反腐败教育设施。细论起来修这座塔还与刘贤平有关,刘出事后,陈竞明非常震惊,深切感受反腐败重要,他当市长不能只知道修桥铺路盖公厕,还得反腐败,所以提出修塔,以此雁过留声。
  考核人员问:“要在塔里设专柜陈列举报信,不是心怀不满,发牢骚讲怪话吧?”
  “你们很深入,什么话都听到了。”陈竞明夸奖。
  情况属实,话是陈竞明自己说的,他认账。那么讲并不是发牢骚,也不是调侃。如今各项工作都提倡创新,把举报信拿出来陈列,像集邮橱窗里陈列首日封,没听说谁这么干过,算得上新点子。陈竞明主张解放思想,大胆设想,但是具体实施时会深入研究,如果不符合有关规定,那就不能贸然行事。
  “陈市长很有个性。”
  “就是这张嘴长不好。”
  除了两条鱼和一座塔,还有其他问题需要核实,它们都没有造成麻烦。鱼和塔虽然受到注意,却不是大不了的事情,通常情况下说明清楚就可,不至于伤筋动骨。
  考核顺利完成,用陈竞明私下里开玩笑的说法,叫做墙壁爬过了,密室进过了,接下来就要过大堂了。所谓“爬墙壁,进密室,过大堂”均是陈竞明的个人语言,与考核各环节相对应。爬墙壁指考核对象公布,进密室则是个别谈话,这种谈话需要保密。两个环节完成后是一个研究确定的过程,这就是过大堂,这个环节是决定性的。
  还没等到“过大堂”,陈竞明忽然接到电话,要他立刻到省里,有情况需要了解。
  陈竞明问:“鱼还没吃完吗?”
  “来了再谈。”
  陈竞明遵命赶到省城。在指定地点见了两位约见者,不出所料,果然跟鱼有关。
  “除了两条鱼,你还给刘贤平送了什么东西?”他们询问。
  刘贤平是陈竞明的老领导,彼此相识十多年,起初陈竞明连一支烟都没请刘贤平,后来工作接触多了,不时得到刘的帮助,心存感激,也就有了些私人交往,交往中免不了人之常情。除了鱼,他上门找刘,有时还会有其他“带手的”,主要是土特产,茶叶橘子什么的,东西都不算特别,很难记得准,一一列出来有困难。
  
  “就说那一次,除了鱼还有什么?”
  “那一次情况比较特殊。”
  特殊什么呢?当时刘贤平的妻子刚动了个大手术,在家休养,陈竞明携夫人上门慰问,出于以往的交往和关系,陈竞明只慰问两条鱼,实在说不过去,因此他还带了一个信封,送给了刘贤平。
  “信封里是什么?”
  “一点慰问金,小意思。”
  慰问金在告辞时送出,陈竞明把那个信封放在茶几上,刘看到了,问了句:“陈竞明你干什么?”陈竞明说本来想买几根胡萝卜送过来,只怕刘夫人不宜多补充维生素C,所以不敢自作主张,还是这样好,医生交代吃什么就去买什么。
  调查人员问:“信封里有多少钱?”
  “四千。”
  “四千什么?”
  “人民币啊。”
  “是人民币吗?”
  “慰问病人不需要美元吧。”
  陈竞明这四千元是他老婆林湖从家里取出来的。陈妻性格也有特点,她抓小放大,为人比较小气,或者叫吝啬,家里的钱由她管,把她的钱拿出去送人就像割她的肉,非常舍不得。当晚到刘家之前,陈妻磨磨蹭蹭半天,说抽屉里的现金凑来凑去只有两千元,两千不少了,就这些吧。陈竞明很恼火,这又不是打发穷亲戚,两千元对刘贤平那样的人,以及刘夫人的乳腺癌拿不出手。他让老婆再找,凑不足就到银行去取,或者找小舅子借,一定要加倍。老婆没有办法,这才从抽屉里把钱拿出来。
  “你家抽屉里有美元?”
  “是人民币。”
  “不是要给刘贤平的儿子买东西吗?”
  那一天晚上陈竞明夫妻上门拜访时,在刘贤平家见到了刘的儿子。刘公子在美国读书,刘妻动手术前特别想念儿子,怕自己出意外,特地把儿子叫回来陪伴,所以当晚也在。但是陈竞明的慰问金是对刘妻的术后慰问,与刘的儿子没关系。
  对方说:“这个情况与我们掌握的不符。”
  “刘贤平怎么说的?”
  “不管谁怎么说,你要实事求是。”
  “我实事求是,确实是这样。”
  “上次找你了解时为什么不谈?”
  陈竞明自称有顾虑。四千人民币不是大事,术后慰问,人之常情,礼尚往来而已。但是刘贤平被查,事涉腐败,不是问题的都成了问题,例如那两条鱼,何况四千元。因此他被动应对,考核组如果了解,他会实事求是说明,如果不问他不会主动提及。陈竞明自知这件事可能最终回避不了。省里一打电话让他来,他就估计是两条鱼还没吃完。所以不待多问,他自己实事求是,谈出这四千人民币。
  “你想清楚,真是人民币吗?”
  陈竞明一口咬定,没有二话。此刻不需要想太清楚,因为事情要紧。如果陈竞明那个信封里确实装着四千人民币,那不算大事,至少不会被列为买官经费,用这点小钱买官卖官,那也太可笑了。但是如果信封里装的是美元,以当时的比值,折合人民币有两万多,尽管还不算大钱,已经超出一般的人情往来范围。
  约谈人员强调:“陈市长应当知道后果的。”
  如果陈竞明送的真是美元,老实承认会是什么结果?最坏的可能是这一次机会功亏一篑,提拔无望,但是不会受到太严厉追究,因为数额确实不算大。如果他不承认,上级必定要进行调查,一旦认定他没说实话,后果会严重得多。
  陈竞明断然肯定:“事情就是这样。”
  他按照要求,当场写了个情况交给他们。离开前他请求办理人员与刘贤平把事情核对清楚。刘贤平的案子在省里办,人被押在省城,可以就近审问。他猜想此前办理人员已经问过刘贤平了,考核中涉及到他与刘贤平的关系,问题值得重视,考核组回省城后找刘贤平核实情况很正常,也许所谓美元就是出自刘贤平的交代?以刘贤平的情况,其妻手术后,探望的人应当不少,其中可能确有一些人借机巴结领导甚至买官,刘贤平来者不拒,收的一定很多。当时可能确实有人送美元,以让刘公子买东西为名,这个人肯定不是他,刘贤平一定是把别人的事记成他了。人的记忆都可能出错,收得越多越容易出错。
  “算到我头上太冤了。”陈竞明说。
  我们得承认,类似情况不能完全排除。当年的刘副书记有可能收钱收糊涂了,把陈竞明和另外的官员混在一起,把人民币错记为美元,要是陈竞明因此“被腐败”,葬送这次提升机会,实在是吃哑巴亏,冤大了。但是话说回来,凭什么断定陈竞明说的就是实话?他完全可能心存侥幸,认为事情无法核实,承认事实自己将丧失机会,不承认则还有机会,所以咬定没有。咬定没有并不意味真的没有。
  我们断定陈竞明这一次够呛,特别在此关键时刻,他承认了会是问题,不承认也是问题,或者冤枉大了,或者疑问大了,两条鱼后边牵出来的一笔钱虽然数额不算特别感人,情节却鲜活生动,足以让陈竞明吃不了兜着,供我们拭目以待。
  半个月后,陈竞明等十人的名字被一起登在省报上。本批全省共十位官员经考核,通过研究,拟予提拔,特向外界公示听取反映。
  用陈竞明的话说,这是“登报纸”,其正式称谓为任前公示。“登报纸”意味着“过大堂”已经顺利通过。
  陈竞明过了一大关口,我们为他松了口气。
  有消息说是刘贤平改了供词。调查人员找他进一步核实,他承认自己可能误记。
  如陈竞明所说,有时候运气到了,城墙都挡不住。
  
  3
  
  周末陈竞明回家,路上接到朱建国一个电话,问他人在哪里,晚上有没有空?
  “朱行长回来了?”陈竞明问,“有什么好事?”
  “有一瓶茅台,据说是三十年的,劳驾陈市长看看真假。”
  “腐败啊。”陈竞明说,“那一瓶得几万?”
  “一分钱不要。”朱建国说,“快来,大家给你贺喜。”
  朱建国是省里一家银行的副行长,如陈竞明所笑,他相当于一架印钞机。这架印钞机出自本市,荣升省行之前,在县行和市行都干过,他当县银行行长时,陈竞明是县长,两人从那时相熟,一直有来往。朱建国那个位子不只年薪高,人家观世音一般普渡众生,手中一支笔画的都是钱,地方官个个巴结,因此一接电话,陈竞明必到。
  进了酒店包间,朱建国指着座中一个西装革履者问陈竞明:“你看这是谁?”
  陈竞明说:“这位先生油头粉面,我不认识。”
  那人笑:“陈市长不要取笑。”
  陈竞明也笑:“原来戴老板还活着,没有牺牲。”
  对方跟着开玩笑:“专程赶来热烈祝贺,不怕牺牲。”
  陈竞明说那个事谁知道呢,登报纸不算,下文件才算。文件有两种下法,一种是任命文件,一种是免职文件,谁知道下的是哪一种。
  对方说:“陈市长的文件只有一种。”
  “不管哪一种,今天戴老板算是落网了,别想跑。”陈竞明说。
  他拿手揪着对方的西装袖子,说戴老板从地底下冒出来是天意,来得正好。他会通知市公安局派两个警察过来暂扣,免得戴老板再玩失踪。
  戴老板叫戴鹏飞,名义上是港商,实为省城房地产开发公司老板。戴老板家在省城,移民澳洲,在香港注册企业,再回来投资,狡兔三窟。戴老板麾下企业在陈竞明那里开发过几个项目,彼此打过不少交道,老板本人很活络,胆子大,会来事,却也不时卷入是非。前些时候戴老板忽然消失不见,传说是犯了事跑到香港躲风头,此刻风头过了,他又冒将出来,请朱建国出面召集,把陈竞明拉到“热烈祝贺”现场。包间座中十来人个个有头有脸,银行行长、土地局长,经贸委主任、外经局长等等,都是陈竞明的老友熟人。戴鹏飞拎出几瓶茅台,其中一瓶据说已经藏了三十年。
  “热烈祝贺要好酒。”戴老板说。
  陈竞明说:“时间早了点,等下文件吧。”
  朱建国说:“喝酒喝在前边才是投资。”
  陈竞明心里有数。戴鹏飞的三十年茅台免费,但是他的鞋印收费,戴老板烧钱肯定有事,为这件事请出一架印钞机,还有好酒,利益不在小数,“热烈祝贺”只是一个由头。果然酒过三巡,戴鹏飞借敬酒之机,把陈竞明拉在一边耳语:“陈市长支持支持,城东那块地给我吧。”
  
  陈竞明答应得非常干脆:“可以。没问题。”
  戴老板喜出望外:“真的?”
  “我作废了吗?”
  “感谢感谢!”
  “就拿这个谢我?放屁两声?”
  “要什么陈市长尽管说。”
  陈竞明要戴鹏飞放血,狠狠放一回。市区北边前山山顶要修一座塔,陈市长手中缺钱,拟空手套白狼,找一个冤大头顶账,戴老板很合适。
  戴鹏飞不亏当老板,脑子转得快,眼珠子一动,他就估了个数。
  “少说大几百万吧?”他说,“陈市长宰我这么狠?”
  “城东那块地容积率可以给你改一改,多盖两幢楼,你都有了。”
  而后酒宴上,戴鹏飞不再像起初那样频频起身敬酒,活跃周旋于各位领导间,他不停地喝汤,两眼放光,紧张思忖。
  散席时他对陈竞明说:“陈市长太厉害,这个活不好接。”
  陈竞明说:“那么算了,我找别人。”
  朱建国批评:“戴老板不要小家子气,看准就投资,买他陈竞明一股。”
  大家尽兴而散。
  隔日上午,戴鹏飞给陈竞明打电话求见,时逢双休日,陈竞明在家中。但是陈竞明不在自己的“市长官邸”接客,请戴老板明天到他办公室喝茶。
  戴鹏飞笑:“那里我不敢去。怕警察。”
  他非要到家里来不可,陈竞明没再坚持,同意于市长官邸接见。
  戴鹏飞无事不登三宝殿,他是商人,擅长讨价还价,他还好奇,不知道陈竞明为什么要让他去建一座塔。他已经打听到一些情况,感觉很奇怪。
  “听说那是个人头塔?”他问。
  “谁给你胡说八道。”
  “听说本来也不在山上?”
  “人人想提拔,塔怎么不行?”
  “陈市长跟人不一样。”戴鹏飞感叹,“我还真搞不懂。”
  陈竞明让他不必搞太懂,签字画押就可以了。
  陈竞明空手套白狼,套子伸向戴鹏飞,为了前山上一座塔,不怪戴老板搞不懂,这件事确实有些特别。陈竞明要戴老板放血修建的这座塔其实是一座古塔,古塔的名字就叫昌德塔,相传始建于明初,历史上曾历经兴废,于上世纪60年代“文革”中彻底毁弃。“文革”距今不过四十余年,本地年龄稍长者都还记得那座塔,只是当年该塔并不在前山山顶气象站处,它在山脚下,紧挨市区,原址现在辟为一条马路,塔体塔基早已不见一丝踪迹,荡然无存。
  关于这座塔,本市民间有许多传说,有的传说以讹传讹,非常离奇。这座塔确实有个俗名叫“人头塔”,起因在于旧日官府处斩罪犯,选址都在这座塔侧前方的空地上,早年兵荒马乱时节,该塔上悬挂人头,为当地一大景观。与“人头塔”之说相反,还有传说管该塔叫“压龙头”,职能是降妖驱邪,据说早年间本地贫困落后,奸佞之徒横行,盗贼蜂起,杀人放火,民不聊生。有高人会看风水,发现本城地势奇异,一水环流,两山夹峙,其中一条山岭形似蛟龙,龙身腾起,龙头伏地伸向江边喝水。这条龙是恶龙邪神,为本地一大魔头,将其镇住才能惩恶扬善,让人心向好。于是古人修了一座昌德塔,压住龙头,维护了本地的安定稳定。
  这都是民间传说,多有附会成分。这座古塔比较公认的准官方记载存于旧县志里,其来历与明初本地的两个县令有关。明太祖朱元璋时期严刑峻法,惩治贪官的措施极其残酷。当时本县任职的前后两个县令贪渎,滥用职权,搜刮民财,事发后相继被处死,“剥皮实草”,也就是剥下人皮,塞进稻草,做成人皮草人,立于县衙前供人唾弃。贪官被惩,民众得以喘息,感谢皇上为民做主,于是修了一座塔,起名叫做“昌德”。
  所以陈竞明称这座塔可视为廉政教育设施,重修此塔是重视反腐败,还说要在塔里设专柜收藏举报信,并非全是玩笑,他有些历史依据。陈竞明把塔址从前山山脚移到山顶有其道理,城市面貌已今非昔比,山脚原址已成城区,没有修塔之地,而且如今城市尽是高楼,于山脚修塔,必淹没在城区楼宇之下,那就不是画龙点睛,是武大郎开店。古迹易址重修并不是陈竞明独创,根据需要并无不可。
  戴鹏飞却为之畏惧。
  “我这种人不好玩这个,陈市长高抬贵手吧。”他说。
  “为什么不好?”
  “让我戴老板搞腐败还说得过去,反腐败哪里敢去?”
  “就是要你去。”
  说到底戴鹏飞是个商人,不是官员,无奸不商,戴老板无所谓腐败不腐败,有钱可赚就行。让陈竞明套去当白狼,表面看拿出大几百万,实际却有弥补,拿到想要的开发地块,加上有望争取的明里暗里帮助,还是有利可图。问题是戴老板得争取利益最大化,需要进一步讨价还价。
  “这座塔不能修矮一点吗?如果是三层就好办了,可以考虑。”戴鹏飞说。
  陈竞明问:“你让我鞭炮往哪里挂?”
  “陈市长要当书记了,一年半载走不了。挂鞭炮急啥?”
  “这个你不懂。”
  戴鹏飞说:“这件事容我再想想。”
  陈竞明说:“不必想了。就是你。”
  戴鹏飞上门拜访陈竞明,自然不会空手,他拎了个大公文包上门,看上去有点分量,他坚持要到“市长官邸”拜访,不到陈竞明办公室,不是如他所称怕警察,其实就是因为这个公文包。戴鹏飞进门后把公文包放在沙发角落,到了告辞时也不去拿,陈竞明问:“戴老板那个包里装个啥?”
  “小意思。给陈夫人买几件衣服。”
  “意思看起来不小。几毛钱?”
  “八十毛吧。”
  “就拿这个打发我?”
  “陈市长嫌少?”
  陈竞明说拿八十毛可以修个地基,搞不了七层。
  “不是修塔,是给陈夫人买衣服。”
  “衣服不要你,塔要你。”陈竞明说,“警察也要你。”
  戴鹏飞笑:“陈市长这一次赖上我了?”
  陈竞明也笑:“戴老板自投罗网,让我套住就别想跑掉。”
  戴鹏飞道:“行,我认了。”
  他表示桥归桥路归路,塔他来修,衣服还是要买,八十毛不够可以加。
  陈竞明说:“我还你两个屁:感谢感谢。”
  他把那个公文袋从沙发上拎起来,塞回戴鹏飞的手中。戴鹏飞不收,陈竞明逼着他拿走,说如果不拿,他就从窗户扔下楼,请戴老板到楼下自己去捡。
  “陈市长这是怎么啦?”
  “这是反腐败。”
  他要求戴鹏飞赶紧做安排。城东的地,前山的塔,说一说还不行,有很多具体环节要处理,必须符合程序,不要发生问题。以眼下的情况看,戴老板不能过早牺牲,免得陈市长白套一次狼。戴老板该去哪里去哪里,想玩失踪就继续玩,能在外遥控就去遥控,不必亲自在这里怕警察,刺人眼。戴老板在本省控制了几家公司,具体事项可以指定其中一家到本市来办,本市由建设局田庄负责,田庄会处理好。
  戴鹏飞指着那个大公文包:“陈市长总得让我表示一下心意。”
  陈竞明说:“拿走。”
  “那么等过两天陈市长升了再一并祝贺。”
  陈竞明笑道:“祝贺我过期作废?”
  戴鹏飞说:“陈市长笑得这么快乐,肯定高升。”
  戴鹏飞匆匆离开。
  两天后,这个戴老板被写到一封新的举报信里,成为陈竞明需要赶紧说明的一个问题,有如他送给刘贤平的那两条鱼。举报信在陈竞明任前公示期限的最后一天寄到省有关部门,隔日,两位办理人员匆匆赶到本市。
  以我们所知,官员提任公示期间的举报信很具影响力,因为程序已经走到最后阶段,这时候突然有了新反映,指控了新问题,可能还提供了新线索,调查了解的时间却已经不多,这种时候会出现什么情况?如果不能在短时间里迅速搞清楚,很可能就会把当事者暂时挂起来,不急着任用,待问题查清楚再作决定。当事者有可能是清白的,挂起来就失去了眼前机会,以后很可能再无机会。
  戴鹏飞这件事三言两语说得清楚吗?
  办理人员找相关部门人员核对情况,并就地约见陈竞明。从两条鱼,到四千人民币,然后是戴鹏飞,自考核以来,他们与陈竞明接触频繁。
  陈竞明告诉他们,几天前戴鹏飞刚来找过他要一块地。他答应按照规定办,在同等条件下给予关照,但是要求戴鹏飞拿出巨资办公益,前山的昌德塔由戴出资兴建。
  
  “戴鹏飞已经在你们市拿了好几个工程,是吗?”
  情况属实。戴鹏飞在省城控股了几家公司,近年本市城建的几个大项目都有戴的公司参与角逐,其中有几个项目被他们竞得。戴系公司在招标和建设过程中没有发现问题,他们在这些项目中的收益应当不小,所以应当对本地有所回馈,陈竞明动员戴出来修塔,很大程度上是出于这个。
  “你跟戴鹏飞是什么时候认识的?”
  “到本市之前,在县里工作时他就找过我。”
  “谁介绍他找你?”
  “刘贤平,当时是刘副书记。”
  “他跟刘贤平是什么关系?”
  “具体我不了解,没打听过。”
  调查人员已经从刘贤平案那里掌握了一些情况。根据刘贤平本人交代,近年来他利用自己的权力和影响力,受一些企业家之托,通过给下属单位领导打招呼、介绍项目等方式,提供帮助,从中收取大量贿赂。这些企业家里包括戴鹏飞,送贿数额很大。
  陈竞明问:“有多少呢?八十毛?”
  “什么意思?”
  陈竞明曾听说戴鹏飞管一万块钱叫一毛,八十毛就是八十万。
  “你还了解什么?”
  “刘贤平受贿多少我不了解。”陈竞明说,“我可以保证自己不收这种钱。”
  “有人反映你跟戴鹏飞有来往,关系不平常。”
  陈竞明解释,他与戴鹏飞之间没有特殊关系。因为戴是开发商,由刘贤平介绍过来,不能不客气对待,但是并不因此不讲规则,戴在本市拿的项目,手续上都没有问题。他对戴本人的底细略有些了解,知道这个人交道很广,胆子很大,也卷进一些是非。前些时候他们市搞招商活动,戴本该来签一个项目,却没有出场,他问起情况,才知道这一段时间戴消失不见,没有人知道他躲到哪里,有风声说戴可能牵扯到什么麻烦。前几天戴突然现身找他,猛一见还觉得吃惊,他猜想戴的麻烦可能已经平息,所以又冒出来逐利。现在听两位提起,才觉得前些时候戴的失踪很可能与刘贤平落马有关,戴怕查到自己身上,跑到境外躲风头了。
  调查人员到市建设局查核戴鹏飞属下公司所开发项目的原始材料,没有发现违规迹象。建设局局长田庄写了证明,说明戴鹏飞的企业在本市承建几个项目过程中,一切按规定办理,陈竞明市长从未做过特殊交代。
  陈竞明接受调查组询问当晚,戴鹏飞给陈竞明打来一个电话。
  “听说有人去找陈市长了?”他问。
  陈竞明反问:“戴老板在哪里?”
  他在省城。
  陈竞明张嘴就骂:“不会滚远一点吗?”
  两天后,陈竞明接到省里朋友的电话,得知最新情况,接完电话他就笑了。
  瓜熟蒂落。跟陈竞明同一批考核并“过大堂”、“登报纸”的全省十位拟提拔干部中,八位顺利通过公示,进入“下文件”阶段,正式任命新职。另两位因种种原因没有通过,缺席于任命文件中,陈竞明为其中之一。
  陈竞明是什么原因?主要涉及他与戴鹏飞的关系。这位企业家大肆贿赂官员,为自己批地批项目,已经留有案底,受到相关部门注意。戴鹏飞贿赂过刘贤平,刘把他介绍给陈竞明,在陈竞明的辖区开发多个项目,陈竞明否认与戴鹏飞有不当往来,却有举报信提供了若干线索,有关部门拟追查戴,查核陈竞明问题,戴本人却再次销声匿迹。戴失踪前与陈通过电话,陈让戴“滚远一点”,有明骂暗通之嫌,情况待查。
  这个结果在陈竞明预料之中。他预料了两种可能,或者通过了,或者没有通过。无论哪一种都不出所料。
  “这是运气。”他说。
  陈竞明功亏一篑,说来可惜。他受到开发商戴鹏飞牵累,并不是发现确切问题,主要还是被刘贤平殃及。刘贤平拿了戴鹏飞的钱,并不意味陈竞明也拿了,仅因为有所怀疑就被毙掉,陈竞明真是有点冤。但是有什么办法?既然有怀疑,上级就不好办,如果真有问题呢?要是贸然提拔起来,回头一查又是腐败,那就糟糕。至于陈竞明是否通风报信,促成戴鹏飞潜逃,我们有疑问。陈竞明一向“口吐莲花”,他的莲花刺多,不高兴了谁都敢骂。戴老板给他打电话前,恰好调查人员前来查问他跟戴老板的关系,公示期间节外生枝,难怪他恼火,这时候就不许他骂一骂戴老板?
  现在他给挂起来了,前景顿显复杂。
  
  4
  
  田庄苦着脸,请求领导不要批评,资金还没有到位,他不知道该怎么办。
  陈竞明问:“你鼻子下那个东西干什么用?饿着闲着,不知道讨饭?”
  “谁敢找陈市长讨饭。”
  “不找我找谁?你会空手套白狼?陈市长过期作废了?”
  田庄不敢应。这是敏感话题,陈竞明刚被上级考核一场,过了堂上了报纸,却没有下文件,虽然没当上书记,依旧是本市市长,事实上的老大,大权还在他手上。接下来会怎么样?可能一转眼事情搞清楚了,一份文件下来,大功告成。也可能事情弄大了,一纸文件下来,过期作废。谁知道呢。
  陈竞明笑笑,没逼着田庄对敏感问题深入学习阐述。他要田庄赶紧送个报告,他会先批一笔钱为田家庄应急。资金不必发愁,他表过态,他管到底,天底下白狼多得是,跑了张三有李四。
  这天上午开市长办公会,市长副市长们于政府办公室排排坐,议题好几个。按照会议安排,市建设局局长田庄向市长们汇报昌德塔和前山公园筹建情况。由于市长抓得紧,政府办不断督办,催命鬼似的,各相关部门不敢耽误,总体进展不错。但是陈竞明一如既往,鞭策不止,催赶进度,要求提前于近日正式奠基,奠基仪式必须在前山山顶气象站旧址举行。为了这个奠基仪式,山顶上的场地必须清出来,山坡上也要开出通道,因为施工机械要上山,出席奠基仪式的领导和来宾的车也要上,总不能让客人爬荒坡踩野坟比赛登山。
  这都牵扯资金。
  陈竞明听取汇报,安排调度之际,秘书跑进办公室,在陈竞明耳朵说了句话。
  “是他吗?”陈竞明问。
  “是他。”
  陈竞明让大家接着讨论,说自己有事需要处理一下,起身离开会场。
  有人把电话打到陈竞明办公室,这个人就是戴鹏飞。如果是旁人,陈竞明不需要中断会议回办公室接电话,如果是其他时候,他也不需要对戴老板这般在意,此刻不一样,戴鹏飞冒头了,他不能错过。
  电话听筒里的声音果然是戴鹏飞。
  “戴老板人在哪里?香港吗?”陈竞明问。
  “不好意思,给陈市长添麻烦了。”
  “我不麻烦,你麻烦。”
  戴鹏飞不解。陈竞明说戴老板摊子铺得太大,所以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戴老板藏得再深,总是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陈市长要我怎么办?回去投案自首?”
  “你回来给我讲清楚。”
  “我可不敢回去。”
  陈竞明说不敢回尽管躲吧,陈市长可以先为戴老板背黑锅,总有一天欠账要还。今天上午开市长办公会,决定前山修塔近期奠基,戴老板的款项还没有到账,言而无信,但是奠基仪式不受影响,照常进行。人头塔指日可成,到时候再跟戴老板算总账。
  戴鹏飞叫:“陈市长饶人一步吧。我是什么人?又不是领导,腐败抓到我头上,反腐败就别叫我玩了。”
  “叫你才好玩,让你放血,算你补偿,给你赎罪。”
  戴鹏飞发笑:“陈市长别吓我。”
  陈竞明也笑:“戴老板有钱能使鬼推磨,胆子这么小?”
  戴鹏飞称自己胆子大,不怕别个,只怕陈市长。戴老板有钱不见得能使鬼推磨,陈市长倒是有权能使磨推鬼。
  陈竞明说:“这推得动吗?”
  戴鹏飞说已经动了,他刚让手下人员汇出一笔款项,赞助陈市长重修人头塔,他特地打这个电话告知,以免陈市长真的打算把他人头挂到塔上。
  “你还要找我讨什么吧?”陈竞明问。
  “城东那块地还请陈市长关心。”
  “怕我作废?”
  戴鹏飞说:“陈市长好事临门,事情已经摆平了。”
  什么事情让戴鹏飞摆平了?就是陈竞明所蒙受的怀疑。戴鹏飞人在香港,暂避风头,并没有玩人间蒸发,事情还不到那个程度。前天有办案人员到香港找他,约他到外边吃午茶,谈了半天话,他很合作,提供了相关情况,为陈竞明写了证明。
  
  “他们问起你,我说了那八十毛,照实说。”
  “怎么照实说?”
  “分文不取。”
  戴鹏飞还对办案人员提到自己躲藏香港是担心刘贤平案,与陈竞明无关,不是因为陈竞明在电话里骂他,通风报信才拔腿走人。戴鹏飞告诉调查人员,陈竞明是个好官,刘贤平才是个贪官,那几个人到香港找他,主要是为了查实刘贤平案。
  陈竞明对戴鹏飞表示怀疑:“戴老板表现为什么这么好?”
  戴鹏飞说他是商人,商人投资得研究回报。刘贤平已经作废,陈市长如日中天。
  陈竞明说:“话说早了。”
  “陈市长已经过坎,有了。”
  一个星期后,前山山顶热闹非凡,昌德塔奠基仪式隆重举行。
  陈竞明依例出场。这种场合通常要有一个“重要讲话”,通常由一位副职领导去念稿子就可以了,修一座塔不是什么天大项目,不需要第一首长陈竞明亲自动嘴巴。但是陈竞明不放过这个机会,这个稿子他要亲自念,以应对外界风言风语。陈竞明刚刚经历一场起落,这种时候总会有很多猜测,出事了,“双规”了,跑了,什么话都有人说。所以要在所有可能的机会尽量出场,尽量高调一点,得让人知道一切依旧,本人身体健康,尚未过期作废。这也是人之常情。
  陈竞明在念稿子时再次借机口吐莲花,提到了“雁过留声”。他说大雁是什么东西?是一种候鸟,秋天往南,春天往北,成群结队在天上飞来飞去。雁过留声就是一只鸟飞过去了,留下一声鸟叫。
  有人情不自禁往天上看,找飞过去的那只鸟。陈竞明发笑,说眼下这种时候,天上飞来飞去都是麻雀,看不到什么大鸟。
  奠基仪式进入放鞭炮敲锣鼓阶段时,有电话找陈竞明。
  “陈市长吗?”
  “是我。”
  “请尽快到市里来一下。刘副书记找您谈话。”
  陈竞明提出自己上午有事,下午去可以吗?对方说最好上午就来,刘下午有会。
  “告诉领导我马上动身。”陈竞明说。
  来电话的是刘强副书记的秘书,刘强副书记管的正是当年刘贤平那一摊子。刘强原在附近一个地级市当纪委书记,刘贤平出事后,省里把他从那边调来接替,前后两位恰好同姓,五百年前是一家。陈nt5ifDr7J1GOiEf8JBXBvFkrJVbyRQypCqyOqvnr2n4=竞明私下里说,这叫做“走了一个牛,来了一个牛”。本地人讲普通话咬音不准,刘牛不分,于是刘便成了牛。对陈竞明来说,此牛可不是彼牛,刘贤平跟陈竞明十几年相识,彼此很了解,可以上门,可以有两条鱼以及疑为美元的慰问金,刘强不一样,外来领导,纪检部门出身,陈竞明跟他原不认识,不存私人关系,一切公事公办,格外小心。刘强上任后曾到陈竞明这里调研过,人很严谨,不苟言笑,与陈竞明的风格很不相同。
  刘强找陈竞明谈话,这么急,肯定不是小事。那会是什么事?是不是大功告成,真的“有了”,如戴鹏飞所言?如果真是这方面的进展,省里应当会有一点消息的,为什么都毫无动静?陈竞明感觉异样,在赶赴市区路上,他掏出手机想打个电话,找人探听究竟,末了没打,电话一关,倒在轿车后座上打瞌睡。
  这时候打听还管屁用?
  刘强在办公室,他的秘书给陈竞明倒杯水,即掩门离开,刘与陈单独谈话。
  刘强开门见山:“准备调整你的工作。”
  陈竞明感觉突然:“调整我?”
  “还没有最后定,我先跟你谈谈。”
  “要我离开?”
  “对。”
  陈竞明意识到情况严重,戴鹏飞并未真的“摆平”,也可能上级另外又发现了什么事,所以才要“调整工作”,让他走人。
  他问:“是什么原因?”
  “你不清楚?”
  陈竞明称自己确实不清楚。他刚刚作为提拔人选接受考核,未曾顺利通过,他并不过于在意,因为相信事情都可以搞清楚,不用费太多时间。这个时候为什么突然要他离开?准备让他去哪里?难道重用?
  “你真的这么想?”
  陈竞明笑笑:“我这个人比较直。”
  人家也不弯。刘强告诉陈竞明,他被拉下来不是无缘无故,此刻工作调整也一样。陈竞明有些问题需要搞清楚,上级已经掌握了一些情况,本来已经准备着手调查,前些时候省纪委一位管办案的领导下来交换意见,刘强提出自己的看法。刘强以往与陈竞明素不相识,来了后发觉外界对陈有各种议论,评价不一,无论说好说坏,似乎公认陈竞明很能干,本事大,当市长后做了一些事,确有政绩。因此刘强主张先把陈竞明调出来,看情况再说。上级同意这个意见。市里曾考虑把陈竞明调到市直一个局当局长,经请示上级领导,认为不合适,以陈竞明的情况,目前不宜在基层当主官,也不宜安排在较受注意的部门。
  陈竞明只是听,一声不吭。
  本市近年正在大力发展旅游产业,市里拟整合西南部山区相邻数县的旅游资源,筹建旅游开发区,为此成立了一个旅游开发区筹备领导小组,由大市一位副市长任组长,相关各县各有一位县领导挂副组长。考虑到这项工作需要加强,准备把陈竞明派过去当筹备小组副组长,具体负责这项工作。
  陈竞明当即表态:“我不合适。”
  他说旅游产业很重要,是全市未来经济增长点,工作也比较单纯。这么重要部门的重要工作,应当物色重要干部负责。他长期在基层担任地方主官,多年操劳,习惯那种状况,不适合做更重要的工作,不要考虑他。
  “那么要怎么考虑你?”
  陈竞明希望不要动。需要搞清楚什么就搞清楚吧,他自认为没大问题。
  刘强说:“如果不是念及你的情况,马上可以查你。后果你承受不了。”
  “这样走我不能接受。”
  “必须走,也是为你考虑。”
  陈竞明有意见。刘强强调陈竞明必须服从。陈竞明表示不服,要向上级反映。刘强肯定刘竞明有这个权利,但是自己要想清楚。
  谈话很沉重。离开刘强办公室时,陈竞明再次请求领导为他负责,慎重考虑。刘强表示会把陈竞明的个人申诉和请求提交研究,最后的决定陈竞明必须服从。
  陈竞明回到家中,时已中午。
  陈竞明的妻子在家,小舅子也在。陈竞明的小舅子叫林山,是陈妻最小的弟弟,在市区开一家汽车四S店,有事没事经常到陈竞明家找大姐说话,姐弟俩感情很好。陈竞明去大院找刘强之前,曾给妻子打过电话,交代中午回家,恰林山来,陈妻留他,等陈竞明回来一起吃饭。
  小舅子问陈竞明:“姐夫突然跑回来是什么事?”
  陈竞明说:“回家喝酒。”
  他让老婆找出一瓶茅台,拿两个大玻璃杯。
  老婆吃惊道:“你怎么啦?”
  “林山来了,你当大姐还小气?拿酒。”
  老婆说不出话,陈竞明让小舅子开瓶,一瓶茅台全部倒到杯里,刚好两大杯。
  林山说:“姐夫我开车呢。”
  “不喝就滚。”
  小舅子不敢再推,硬着头皮陪陈竞明喝。当天中午陈妻做的是家常菜,并不适合下酒,陈竞明不计较,跟小舅子两人碰一杯喝一口,把那瓶酒全部喝光。
  小舅子离开时头重脚轻,走起路像在飘,陈竞明面色发青,却还清醒,把人送出门时,还知道交代小舅子打车回家,不要酒驾。
  陈妻心知不对。陈竞明虽有酒量,却很少在家喝,更不在中午喝,为什么今天要喝,一喝居然喝掉半瓶?林山是自家人,隔三岔五在大姐家吃饭,不是什么客人,不需要客气,陈竞明怎么回事?吃饭时陈妻注意丈夫的手会突然发抖,酒从杯子晃到饭碗里。这是怎么啦?衣服穿少了?身上发冷?或者有什么事害怕?
  林山一走,陈妻立刻追问丈夫发生什么事了?陈竞明不回答。
  “发抖啥?你害怕?”陈妻问。
  “我怕个屁。”
  陈竞明称自己是生气,不服,他妈的。上午在刘强办公室他就止不住身子发抖,那个时候只能咬紧牙关。回家还是一样,一想起来就气得发抖,所以要喝酒。
  “是什么事啊!”
  陈竞明不说。酒劲上头了,他要睡觉。睡觉前他把手机关掉,躺进被子时他又伸出胳膊,让站在一旁目瞪口呆的妻子把他的手机开起来。
  “喝多了,别打电话。”妻子劝。
  
  陈竞明不打电话,他要听电话。皮尺还没有拉到头,电话铃随时可能响起,上司要找,下属要追,陈市长还要听汇报发指示,口吐莲花,手机二十四小时不能关,必须随时联系得上。有权不用过期作废,过两天只怕电话铃都没有了。
  陈妻大骇:陈竞明忽然间泪流满面。
  人到了这种份上,说来让我们不免同情。
  
  5
  
  陈竞明签的最后一份文件是升旗仪式通知。“五一”节就要到了,本市以往都在这一天于政府大院门口举行升旗仪式,陈竞明要求今年照常进行,由市政府办具体安排,市直各单位都要参加,通知由他亲自签署。
  “灰溜溜走人了。”他说,“最后风光一回。”
  严格说陈竞明已经不好签署文件,因为他的免职通知已经下达,只是还没正式履行法定程序,接替陈竞明的吴月已经到位,其任职同样需要法律程序,由人大常委会通过,人大常委会开会按法定时间,这里边有十来天空档,这段时间里吴月不便接手市政府工作,陈竞明继续履行市长职权。陈竞明虽然还被称为市长,还坐在市长办公室里发号施令,实已经不比以往,至多只能算个“看守市长”,看守时间不过十天半月而已。别的人进入这种状况,通常会低调行事,维持局面就好,不会有什么大动作。陈竞明不一样,我行我素,权在手就用,丝毫不客气。
  他马不停蹄,用几天时间,坐着他的轿车把全市乡镇跑了一遍,权当告别。类似离职告别形式比较单一,不外见面握手座谈讲话,吃一顿喝几杯。陈竞明告别多了个内容,就是批条,秘书拎着他的公文包跟在后边,包里最要紧的东西就是一支水笔,会场上一坐,或者酒杯一端,陈竞明问大家有什么困难?这种时候总是会有大堆困难冒出来,所有困难的核心都是钱。陈竞明会从中挑出某几件困难,指令立刻打报告给他。往往会没开毕酒没喝完,报告就从电脑打印机上出来了,有的报告连大印都顾不上盖,直接送到酒桌上供陈市长过目。陈竞明并不多计较,看一看可以,接过秘书递上的水笔,就把名字签了上去。
  “抓紧时间办。”他交代,“这两天陈竞明三个字还管用。”
  陈竞明涉嫌突击花钱,他不在乎,说是为基层解决困难,又不是拿钱装进自己口袋。这些钱都是他任上积攒的,走之前批一点不欠理由,已经给后任留了不少,吴月不怕没钱花。旁人怎么说不必管,陈市长马上荣升陈副组长了,怕个啥?
  他给吴月打电话,不讳言自己在下边撒胡椒面,也算理一理以往的欠账,帮助基层解决一点困难,问吴月有什么意见?吴月毕竟是新人,来日方长,此刻不能跟陈竞明多计较,人家表了态,陈市长看着办就可以。
  陈竞明说:“那我就不客气。”
  吴月原任市妇联主席,刚被调到本市接替陈竞明。这一接替比较异常,但是我们不觉奇怪。通常情况下,地方党政两位主官不会一起更换,此间市委书记因病去世,未曾补上,市长又给换掉,这很少见。但是也不奇怪,陈竞明提升受挫,肯定有些事情,从陈竞明被迅速调整的迹象,以及他的去向看,事情不会太小,所以不换也得换。
  陈竞明确定调旅游开发区筹备领导小组任副组长,排于组长之后。这句话看似废话,其实不废,人家组长是大市一位副市长兼,陈竞明这个副组长难道还能排在组长之前?问题是筹备组还有其他副组长,有了这句话,陈竞明在几位副组长里就算排头。
  陈竞明拿这句话自嘲,说诚惶诚恐,如此重用,排于组长之后,根据本人意愿。
  陈竞明原任县级市市长,在十分难得的更上一层楼过程中,已经踩上最后一个台阶,却意外落下,没升上去,反而弄个“排于组长之后”,外界自然议论纷纷。为了给外界一个说法,也稍微顾及陈本人的面子,该任免决定提交研究时,干部部门做了点技术处理,解释说这一安排既出于工作需要,也是根据陈本人意愿。陈长期在基层担任地方主官,多年操劳,希望调整到一个相对单纯的岗位工作,因此这般考虑。
  陈竞明有什么办法?在老婆面前可以发抖、骂娘、喝酒、痛哭,私下场合可以发点牢骚,场面上不行,该怎么办还得怎么办,哪怕嘴无遮拦,口吐莲花,也得适可,因为事情并不是到此为止,接下来会怎么样还未可知,不能不在心里掂量。
  刘强与陈竞明谈话时,隐约透了一点消息,上级似乎掌握了陈竞明的一些情况,本来已经打算开展调查。为什么没有正式进行调查,而是把陈竞明调离了事?不排除如刘强所说,因为陈精明干练,很能解决问题,政绩比较突出,领导们于心不忍,下不了手。但是调离并不意味一笔勾销,无疑还有两种可能。如果陈竞明老实听话,不弄出什么动静,乖乖去“旅游”,“排于组长之后”,有关部门对他的注意可能淡化,哪怕真的已经掌握了他什么情况,只要事迹不是太突出,也许会先搁置起来,忙其他更大更急迫的官员案件,他的事因而渐渐平息。相反,如果陈竞明公开表示不服、闹腾甚至抗拒,他肯定会被调查,新账老账一起算。把陈竞明调离市长岗位有利于调查,因为离任者无法利用权力干扰,知情者比较敢说出真情,且地方主官与部门负责人级别相当,重要性有别,收拾陈竞明市长难免投鼠忌器,怕引起很大震动,收拾陈副组长就方便多了。陈竞明不被查便罢,一旦被查,必定是深挖细作,他经得起吗?即使经得起也会非常难受。所以陈竞明此刻应当格外小心,不宜过于张扬。
  他偏偏反其道而行。
  陈竞明跑遍乡镇告别后,在市直单位又跑了几天,继续撒胡椒面。有一天上午他叫上建设局长田庄,一起上了前山山顶工地,视察昌德塔施工进展情况。他们到达时,工地上人来人往,机械轰鸣,塔基的雏形已经可见。
  陈竞明却骂:“他妈的,八字还没一撇。”
  田庄不敢吭声。
  陈竞明又安抚:“不是骂你们。你们已经够快了。”
  他承认没有早点动手责任主要在他,看起来确实对反腐败重视不够。眼下哪怕长翅膀飞也来不及了,这一挂鞭炮没法挂。
  田庄支支吾吾:“到处,到处可以的。”
  “可以什么?”
  “挂鞭炮啊。”
  “那就去挂吧。”
  陈竞明让田庄赶紧打一个报告,他会酌情批一笔经费,补充给田家庄,作为购买和燃放鞭炮之用。他曾经想在这座塔上高挂鞭炮,这里刚有个塔基,看来还够不上,只好另找地方,由田庄具体确定。
  田庄忙说:“钱有,这个钱有。”
  “不打报告就自己解决。”
  陈竞明还给戴鹏飞打了个电话。
  “戴老板还躲在香港吗?”
  戴鹏飞称很为陈竞明抱不平。他一时还不方便,否则一定回来请陈竞明吃饭。
  “吃饭免了,给你省几个酒钱。”陈竞明说,“拿你那个钱去给我买几张纸。”
  戴鹏飞吃惊:“什么纸?”
  “你们家清明节不烧吗?”
  “纸钱?”
  “多买点,这是投资。”
  田庄在一旁听得目瞪口呆。
  陈竞明告诉田庄,“五一”节上午九点将依例举行升旗仪式,通知由他亲笔签发,为陈市长任上签发的最后一份文件。陈市长本人将于升旗仪式之后卸任离开本市。
  “该不该欢送一下?”他问。
  “应该应该。”
  “底气不足。”陈竞明批评,“热烈一点。”
  田庄当即表示热烈,说自己为陈市长一手提拔,一直感恩戴德,特别舍不得陈市长离开,衷心热烈欢送。
  陈竞明自嘲说,所谓雁过留声其实就是留下一声鸟叫,不管这只鸟向南飞还是向北飞,叫一叫其实就是要人记住。三年前他灰溜溜来到本市时曾作过一点表态,三年里手中有权,办了若干事情,此刻运气到了,忽然灰溜溜拍拍屁股走人,根据本人意愿,前去“排在组长之后”。临走之际无话可说,他要放几挂鞭炮烧几张纸,最后利用一次职权,学一声鸟叫供大家参考,表明言而有信,有助大家记住他,以备日后想念。
  两天后人大常委会召开,议程只有两项,一是因上级另有任用,同意陈竞明辞去市长职务,二是选举吴月为副市长,代理市长。按照法律规定,人大常委会可以选举副市长,市长要等来年人代会,由全体人大代表选举。
  
  两项程序都顺利通过,波澜不惊。人大常委们讨论议题时,陈竞明与吴月必须回避,他们在会场边休息室小坐,两人聊了几句。
  “咱们这里升旗仪式一向规模很大吗?”吴月问。
  陈竞明告诉她,这种仪式的规模酌情而定,有时就是机关干部代表参加,有时范围扩大一些。今年有新情况,考虑到吴市长刚来,所以把范围扩大一点。
  “也算我最后露一下脸吧。”他笑笑。
  “你们升旗也放鞭炮?”
  陈竞明说升旗要奏乐,叫做升国旗奏国歌,通常不放鞭炮。
  “我怎么听说还有那个?”
  “是吗?”
  吴月笑笑,说还是一切按规矩办好。
  她很含蓄,点到为止。吴月虽是女性,比陈竞明年轻,经历并不简单,曾在下边县里当过副书记,以后才到妇联,现在被物色来接替陈竞明当市长。她一定听到一些声音了,她有经验,知道新任者不要一到任就与前任发生冲突,但是也需留有分寸。
  陈竞明当着吴月的面给政府办主任打电话查问究竟。“五一”节上午的升旗仪式准备好了吧?通知里提到鞭炮吗?签文件时他没太留意,所以打电话问一问。
  政府办主任报告说,通知里没有鞭炮。
  “这就对。”陈竞明说,“要讲规矩。”
  陈竞明给吴月讲了一个故事,事涉三年前他到本市报到那一天的情形。陈竞明到本市当市长之前,是附近一个县的县长。那一年冬天本市发生一起重大安全事故,死了十几个人,原市长因负有领导责任被免职,上级决定派陈竞明接任。陈竞明到本市报到履新那天,有一位领导带他前来宣布任职,就是刘贤平,当时还是位高权重的刘副书记。那一天本市各套班子领导及部门主要负责人集中到政府大楼会议室,等着与新任市长见面,会议时间已经到了,刘贤平和陈竞明却进不了政府大院,原因是大院门外忽然有大批群众上访,堵住大门,交通受阻。刘贤平与陈竞明不得不弃车步行,被人领着,悄悄爬过一座小山,从后门走进了大院。
  “很没面子啊。”陈竞明说,“灰溜溜从后门混进来,就跟小偷一样。”
  “这事我听说过。”吴月说。
  陈竞明告诉吴月,当年从后门进会场,紧接着就开见面会,他在会上有一个表态讲话,忍不住“口吐莲花”,说今天是鬼子进村,沦为后门市长,感觉很不好,很受刺激。有朝一日到他离任的时候,情况应当不一样,到时候该有人给他放鞭炮。
  “大家都还记着呢。”他说,“在这里发号施令干了三年,走的时候讨不到几个鞭炮声,那也太失败了。”
  “真是非要那个吗?”
  陈竞明让吴月放心,开开玩笑发点牢骚而已。他不是黄毛小子,早就算个老鸟也就是老手,曾经手握大权,知道权力的厉害,权力有其长度但也有如皮尺,皮尺总会拉到头,那时咱们就作废了。
  吴月劝:“作废啥呢,陈市长就是换个位置,搞旅游天地也很大。”
  “谢谢安慰。咱们都知道怎么回事。”
  人大常委会顺利开毕,陈竞明正式卸任。
  田庄打来电话:“陈市长,我都安排好了。”
  陈竞明只有一个字:“好。”
  隔天下午,刘强亲自从办公室给陈竞明挂来电话。
  “你在干什么?搞欢送?”领导追问。
  陈竞明说:“惊动领导了,没那回事。”
  “是哪回事?”
  陈竞明称“五一”节上午举行的是升国旗仪式,不是欢送仪式。于节庆日举办升旗仪式是本地惯例,意在开展爱国主义教育,与他本人离任无关。
  刘强让陈竞明注意一点,事情并没有过去,陈竞明要自己把握好。
  陈竞明明白,他必须诸事小心,不能做过头。眼下他还属于“根据本人意愿”调离,如果心怀不满,肆无忌惮,行为言辞不检,没事找事,引起上级领导关注,痛下决心收拾他,那就不需要根据本人意愿了,肯定会让他吃不了兜着走。原来说不定会放他一马,现在绝对不可能了,非把他查死不可。
  “我是老鸟,这些我都清楚,不会自己找死。”他对刘强说,“领导放心。”
  “你好自为之。”刘强挂了电话。
  陈竞明回过头立刻给田庄打电话。
  “前山山顶安排了吗?”他问。
  田庄说那里没有。塔基都没露出地面,鞭炮无处可挂。
  陈竞明批评田庄太笨,脑子不够用。陈市长在任期间除了政绩不凡,还高度重视反腐败工作,重修昌德塔意在树立反腐倡廉标志。全市干部群众热烈欢送陈市长之际,反腐败不能缺席,前山山顶要有鞭炮,塔还没起来,可以先插一根长竹竿作为代用品,鞭炮可以先挂在竹竿上。
  田庄说:“我立刻就办。”
  陈竞明放下电话后自嘲:“找死吗?高兴就好。”
  
  6
  
  陈竞明真是自己找死,已经引起上级关注了,他还一意孤行。
  陈竞明利用了一次时间的巧合,在本市例行的“五一”节升旗仪式里塞进了私货。表面看这一仪式的安排与往常无异,没有任何不妥,从主持人宣布肃立,武警队伍正步进场,铜管乐队齐奏国歌,全场观众注目仰望直到国旗升起,都是规定程序。但是在主持人宣布升旗仪式结束之后,不属于仪式程序,却是本次仪式最特别的部分才会忽然开始:陈竞明会从前排中间位置走出来,与场上各位领导一一握手告别,在大家簇拥下走到广场边,他的轿车已经预先停在该地。陈竞明将登上轿车,摇下车窗,在车里与大家招招手,而后离去。这时候将鞭炮大作,政府大院升旗仪式广场周边的楼房将被震耳欲聋的鞭炮声笼罩,这些鞭炮会在整个城区引发响应,届时全城一片炮响,有如除夕之夜。鞭炮声最集中的地方是市区一条主要道路,为市政府大院出城的必经之路,陈竞明的轿车从这条道路驶过时,会有人群从街区楼宇间涌出,夹道欢送,欢送人群将打出标语:“热烈欢送我们的好市长”、“陈市长一路走好”,其中还有一条只写四字:“竞明你好!”其亲切语气模仿当年天空门广场游行中一条由青年学生自发打出的著名标语。除标语外,街头巷角将有群众摆出供桌,用本地传统方式为陈竞明送行,供桌上摆有酒水、五谷、鲜果、家禽,还有新蒸的发糕,发糕上点有大红官印,以寓对陈竞明的美好祝福。
  所有这些都是事先安排,秘而不宣,由专人谋划实施,却必须做成民间自发模样。为了场面上热烈好看,相关人物有钱出钱,有力出力,有包工头以现金雇请邻近乡村老小和外来民工到现场,讲定每人一百元,先发一半,到场后什么事都不必做,看热闹就可以,时间不用太长,轿车一过就收摊走人,另一半钱再发。这一百块钱就像白捡了一样,让一些游散人员趋之若鹜,十分踊跃。
  但是出了意外,激动人心的欢送场面未曾出现。
  “五一”节上午,升旗仪式如期举行。上午八点半后,参加仪式的各单位队伍相继整装入场,到达指定位置。仪式正式开始前十分钟,市各套班子领导入场,这时候才忽然发现少了当天一个主要人物,陈竞明没有到位。
  吴代市长说:“给他打电话。”
  电话没人接。
  九点正,仪式时间到,陈竞明还是不见踪迹。
  吴代市长说:“不等了,开始吧。”
  升旗仪式隆重举行,平静如常。
  陈竞明意外缺席,忽然消失,消失得非常彻底,不仅从他自己精心操办的升旗和欢送仪式上消失,还从人们的视界和各种场景中消失,给他打电话,发短信,无不石沉大海。起初人们猜想他是心情不好,忽然改变主意,不看升旗也不要欢送,悄悄离开本市,找个地方躲起来自我调整,主动切断与外界的联系,不想受到任何干扰。过了一星期才发觉不对,陈竞明不仅于从原任地消失,他还不去履新,没有前去“排在组长之后”,也没在任何该出现的地方出现,而且无从联络。有关方面引起警觉,开始寻找,这才发现他竟然跑了,于“五一”节当天从省城机场搭乘民航班机,持一份因私护照离境去了香港,而后在香港失去了踪迹。
  他怎么就这样跑了?哪怕官没升成,落到边缘,满腔不服,至于如此吗?难道他另有麻烦,而且非常大,大得他无法对付,只好一跑了之?
  
  居然确实如此。
  陈竞明失踪之前出了一件事:他的小舅子林山不见了,先于他失去踪迹。林山其实没有跑远,只是就地匿迹,被带到指定地点交代问题,该地点与陈竞明夫妻所住小区直线距离不超过两公里,那里有一个招待所,被暂辟为办案场所,有一个上级派来的专案组在这里办案。
  林山是因为刘贤平案被查。根据刘贤平的进一步交代,林山开汽车四S店,去年曾给某一年轻女子送一部宝马轿车,价值近百万元。这项交易比较隐蔽,表面上是林山与一位妙龄女子间有点暧昧的赠与,后边其实另有背景:林山是陈竞明的小舅子,那位女子则与刘贤平有染,是刘的一个情妇。这辆宝马背后的核心人物实为陈竞明与刘贤平,陈竞明用这种曲线方式温暖领导,他与刘贤平间不只有两条鱼,有四千疑似美金,还有这辆车,这一笔投资相对足够,作为买官经费有一定分量。
  林山不仅卷入刘贤平案,还与戴鹏飞有关。不久之前,有一次戴鹏飞到陈竞明的“市长官邸”拜访,给陈竞明带了一只大公文包,里边装有贿金。陈竞明拒绝受贿,坚决让戴鹏飞把大公文包带走,威胁说如果不带走,他会把包里的钱从窗户丢下楼,让戴老板到楼下自己去捡。戴老板听从劝告,乖乖拎着公文包走人。但是他的车刚开出小区没多远,林山的电话就到了。林山称自己的生意最近遇到困难,需要一些周转,特向戴老板求助,借几个钱。
  戴鹏飞问:“你大姐,还是姐夫让你找我?”
  “问那么明白?”
  “你要多少?”
  “八十毛吧。”
  那一大包钱立刻全数转到林山手上,口头上说是借的,却无借据。
  这笔钱作为戴老板的一笔投资,当然要算到陈竞明的头上,无论陈竞明手法多么圆熟,名义上如何分文不取。如果不是陈竞明大权在握,掌控着土地、项目等热门资源,他的小舅子从戴老板手里讨不到一分钱。这笔钱显然只是冰山之一角,我们推测类似情节恐怕发生过足够次数,否则陈家店岂不亏损破产?陈竞明涉案金额肯定不小,所以一发现小舅子失踪,心知必定滚雪球般败露,只能决意出走。他的潜逃出境给办案人员造成困难,也让我们难以窥其全貌,不知道他究竟负案多少。从常理分析应当很大,否则还跑个屁,八十毛足以让他身败名裂,却不至于把他逼上艰难的逃亡之路。
  我们这才明白,陈竞明离开之前不顾劝阻,以准备升旗仪式为名,暗中策动一场欢送,原来不是他率性而为,不惜找死发泄不满,他是精心策划,故意这么干。他在准备欢送自己的同时也在准备逃亡,如果不出意外,他要隆重出席升旗仪式,然后让大家为他夹道鼓掌,以鞭炮、乐队、标语和发糕官印热烈欢送他逃之夭夭。
  他怎么敢这么干?他这种人就是敢。有如他一边批地批项目,一边不动声色收受贿赂,还要重修一座与惩处贪官相关的古塔,以为自己的腐败“画龙点睛”。当年那两个前辈领导因贪渎被朱皇帝砍了头,做成人皮草人立于县衙门外任路人唾弃,如今陈竞明却想让大家升国旗放鞭炮挂标语为他出逃送行。他凭什么能这么干?因为权力在手尚未完全作废,如戴老板所说:“有权能使磨推鬼。”
  但是出了意外。
  “五一”节上午八时四十五分,陈竞明从所居宿舍楼梯走下。陈竞明家在市区那边,在本地住的是管理局给领导们建的公用宿舍楼,他下楼时,秘书和轿车都停在楼下守候。公用宿舍楼在政府大院里,从楼下到升旗仪式的广场距离很近,步行可达,陈竞明习惯用车,所以秘书和轿车早早到来。
  也许因为要离开了,陈竞明忽然想要最后走一走。他交代秘书带轿车到广场边等他,待升旗仪式结束后送他离开。轿车遵命开走之后,他步行走向大院门口广场。
  有一辆皮卡车从后边开来,司机在陈竞明身后鸣笛,提醒陈竞明靠边。陈竞明老大当惯了,总是大摇大摆走路中,挡了道,人家过不去。陈竞明听到后边喇叭声,起初没在意,喇叭响了半天才回过神,往路边靠了靠,放那辆皮卡车过去。
  却不料皮卡司机年轻气盛,得理不饶人,车开过了还不解气,停下车冲着陈竞明喊叫:“你个臭耳朵!撞死你!”
  陈竞明不禁恼火,当即大喝:“来啊,看你敢。”
  “他妈的你是谁呀!”
  “你看我是谁?”
  年轻人这才仔细看一眼,顿时呆了:“陈,陈市长啊。”
  陈竞明说:“你还没认错。”
  陈竞明不认识年轻人,年轻人开着辆皮卡在机关里跑,可能是机关里哪个部门的司机,机关里的大人小孩多半认识陈竞明,哪怕只是在电视新闻里见过,相应的陈竞明多半不认识他们,因为挡道鸣笛对骂的机会并不太多。
  “不,不好意思。陈市长怎么没坐车?”
  陈竞明忽然不想走路了,以防臭耳朵不小心让人撞死。他决定临时征用年轻人的车,即拉开车门坐上了皮卡。
  “走。”
  “去,去哪?”
  “门口广场。升旗。”
  年轻人赶紧开车。几分钟后车到广场,广场已经人山人海。
  “陈,陈市长不下?”
  年轻人很紧张,他询问陈竞明在哪里下车,却口吃,讲不完整。
  陈竞明好一阵不说话。
  “陈,陈。”
  转眼间陈竞明改变主意,忽然决定不下车了。他拍拍年轻人的肩膀,让年轻人立刻把车开出广场,离开大院。
  “去,去哪?”
  “走。”
  年轻人遵命,把陈竞明载离了现场。
  他们的车经过大街时,街头巷尾都有人影晃动,有人在楼上窗户挂鞭炮,有人把供桌摆到路口处,陈竞明知道这是要干什么,却已经顾不着了,他把手机关闭,命年轻人加大油门,迅速逃离。几分钟后皮卡车开出大街,上了公路。
  年轻人把陈竞明送到前山山顶。
  山头上果然竖起了一支长竹竿,挂着一串鞭炮,工地上很安静,没有其他人,只有一个民工模样的人守在一旁,走来走去,四处游荡。
  陈竞明没有下车,他问年轻人:“有打火机吗?”
  “有的。”
  他让年轻人去点鞭炮。
  “行,行吗?”
  “我说行就行。”
  年轻人听命,点着了那挂鞭炮。
  这是当天唯一放响的鞭炮。因距离较远,响声传不到,市区无人知晓。
  陈竞明在山顶上满怀遗憾说了句话:“这件事本来可以办好的。”
  我们不知道他说的是哪件事。欢送仪式本来可以做好的?昌德塔本来可以修好的?或者反腐败这件事本来可以办好的?
  他坐着皮卡车悄悄离开,回家,而后消失得不知去向。
  他为什么临时改变主意,突然拒绝欢送,从自己一手策划的热烈场面逃开?确切的答案有待把他追捕到案。我们倾向于认为他是忽然怯场了。陈竞明胆子大,机票已经暗中买好,后事已经安排妥当,不需要害怕后果,他可以恣意妄为,耍弄一番再远走高飞,他已经准备这么干了,但是事到临头,他看到自己弄出来的那么多人那么隆重场面,情不自禁忽然怯场了,自惭形秽,有如皮卡车驾驶员所骂:“他妈的你是谁啊!”人都有怯场的时候,即便是陈竞明这种“老鸟”也概莫能外。
  陈竞明的“雁过留声”已经响毕。如他所愿,这一声鸟叫让我们把他记住了。陈竞明称得上是一只怪鸟,留下的鸟叫比较怪异。我们设想,如果他没有临阵脱逃,而是按原计划行事,堂而皇之参加升旗,而后享受夹道欢送,玩够了再逃跑,已经准备好却没能用上的那么多鞭炮、标语和发糕就不会浪费,事情肯定非常轰动,沸沸扬扬,广为人知,这一声鸟叫会显得格外奇异,即使不算旷世绝唱,至少是异常稀罕,那样的话会不会更有意思一些?他的败露让我们恍然大悟,对他不再抱有同情,但是偶尔还会觉得惋惜,这个人有其本事,头脑管用,做过些事情,人很特别,尤其是语言鲜活生动,不像一张嘴就让人昏昏欲睡的一些地方官。他为什么不能好好做他的事情,顺利升他的官呢?为什么要贪心不足,泥淖深陷?难道非这样不可,不这样不行吗?
  我们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