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门关

2011-12-29 00:00:00杨遥
上海文学 2011年9期


  我和妻子结婚前,她家里人问起我家的情况,我不假思索就说起雁门关。那一刻,雁门关在我眼中高大了起来,而且不知道除了雁门关还能说出什么在外边更有影响的地方。尤其是和她单独走在一望无际的冀中平原上,更加感到雁门关高大险峻。
  结婚后,由于基础差没有积蓄,微薄的一点工资只够维持生活和支撑日常应酬,日子变得小心翼翼起来。家里连台电视机也没有,租住在两间终年不见阳光的小屋子里。有了小孩后,开销更大了。妻子总是盼望有间自己的房子。一天正在上班,妻子带着哭腔打电话,让我回来。一进院子,就听见女儿哭,女房东哇啦哇啦大声嚷着什么。这是一个唱戏的女人,以前在剧团,剧团倒闭后,跟了鼓班子,哪里有丧事,就去哪里唱,身上总有一股阴气。进了家,女房东还在大声嚷着,女儿躲在妻子怀里哇哇大哭。妻子眼里都是泪,呜咽着说,你和她说。
  我满脸惊异地望着她们。来了这里,我们两家处得还算好,我和妻子都不大爱说话,也从来不到他们大房子那边去。房租都是提前半年交了,逢年过节还礼节性送点东西。他们家冬天搬到另一处楼上住的时候,我们还给他们喂狗,打扫院子,看门。
  女房东看见我回来,第一句话就直崩崩地说,你们该交房租了。
  我说,三个多月前已经交了,给的你丈夫。那时,他在苹果树下锄草。
  女房东说,给了他我怎么不知道?我觉得你们老实,说好先交房钱,时间到了就没有催,你们就一直拖着,现在要你们居然不认账了。
  我生气了,说,房租我肯定是给了,给的你丈夫。说好先交房租我就先交房租,半年的房租对我们家也是一笔大开支,我怎么能记不清。接着,我把住到他们家两年多来每一次交房租是什么时候什么地方都一一说出来。
  以为这下女房东应该没啥说的了。
  可她拍了一下桌子,大声说,就没有给。
  女儿见我进来不哭了,被她这样一拍又大声哇哇哭起来。
  我气糊涂了,后悔当时给了没有要个收据,现在有口也说不清。马上说,把你丈夫叫回来,他要是说没有给,我再给一次,反正不知道是谁昧了良心了。
  说完,我就给他丈夫打电话,让他马上回来。这个男人听我说得着急,问发生什么事了?
  我说,你马上回来!
  男人一进屋子,我就问,我这半年的房租给了你吧?三个多月前在苹果树下。
  男人说,给了。
  女人马上破口大骂男人,给了你你为什么不和我说?
  这件事情以后,妻子说什么也要自己买套房子。我说没有钱。妻子说没有钱可以借,我找我妈我姐借。后来我们在很短时间内买了一套房子,钱都是借的。
  买下房子后,欠下一大笔钱,日子更拮据了。我们都想早日还完钱,但工资只有那么点,只能拚命节省。那时候,我条件好些的同学开始纷纷买车,买下车后喜欢驾车出去游玩。没有车的也选择“五一”或国庆长假出门旅游,近处去北京、太原,远处去海南、云南、二连浩特。我们哪里不去,七天时间都呆在小城里,天气好的时候,骑自行车去滹沱河边看看昏黄的水流,或去西门的古城墙上望望周围的风景。我的女儿第一次看见滹沱河欣喜地喊,海真大啊!
  一天,妻子叹了口气说,呆在这儿真闷啊,咱们去雁门关玩玩吧。
  我说,雁门关什么时候都可以去,等个顺车,拉你们一起去。
  妻子什么也没有再说。
  我知道妻子心里不满意,结婚前常常和她说雁门关,结了婚我常常去雁门关,可她几年了一次也没有去过。但我心里琢磨,去雁门关门票可以让单位开个介绍信免去,可没有直接去那儿的旅游线路车,坐上去朔州或大同的车在路口下了再往上爬,太麻烦。骑自行车吧,现在的体力根本不可能。要是租个车,来回至少也得一百元。我想,肯定能等到顺车。
  但是,后来几次陪客人上去,人少的时候有领导,不方便叫她。没有领导的时候,车上往往又坐的人多,拉不下她。我就一直在等机会。
  因为日子的艰难,有时两人拌几句嘴。妻子说,别人去这儿去哪儿,我来了你们这儿几年了,连个雁门关也没有去过。我知道对不起妻子,便对她说,雁门关就在咱们这儿,什么时候想去都可以去,着什么急?接下来便对她讲自己以前怎样想去雁门关,一次也没有去成,现在去得都腻了,可是还得不停地去。
  日子在不咸不淡中过去,渴望生活中出现奇迹,可是生活总是苍白如水。陪客人的时候,我经常喝醉酒,有时实在顶不下去,偷偷把上百元甚至几百元一瓶的酒往地下倒,可是每次回村里看望父亲,二三十元的酒还舍不得多买几瓶。便想起雁门关,自己去得都不想去了,妻子想去却一次也去不了。
  一年国庆前夕,忽然有北京的两个朋友打电话,要来找我OK1et6dVy9IhxAITluwF+xhaRcj/mcyl0XlvNQDUlo8=玩。这对苍白的生活绝对是个漂亮的点缀,我太渴望了解外边的世界了。我为他们的到来早早做准备。把房子认认真真打扫一遍,玻璃擦得明晃晃的,还特地去商店里买了茶具、酒杯和一本菜谱。在单位,和每一个要好的同事说,要有北京的朋友找我来了。回了家,和妻子商量朋友们来了吃什么。
  国庆那天,七点多朋友们打来电话说他们坐上火车了。一吃完早饭我就把菜和肉买回来,洗好菜、切好肉,一会儿看一次表。妻子说,你娶我的时候有这样激动吗?我说,那是两回事。
  离列车进站还有一个小时的时候,我出发去接他们。到了车站,外面横七竖八停着些红色、蓝色的出租车,还有黑色、白色的私家车或单位的公车。我想自己要是有辆车就好了。
  候车厅里挤满人,座位上放着各种各样的大包小包,地上还有一些尼龙编织袋子装的行李,一长溜人在排队买票。我挤在人群中间,看看表,还有四十分钟。便看那些列车时刻表和地图。地图上每一个熟悉或陌生的城市对我来说都充满诱惑,因为我几乎哪儿都没有去过。我仔细对着列车时刻表看这些城市,盘算自己一个月的工资可以去哪些地方。我忽然非常羡慕那些排在长长队伍中的出门人,甚至觉得堆在他们脚边的编织袋也非常洋气。这时,站台上响起一阵鸣笛声,以为火车来了,却是一辆煤车哼哧哼哧进站了。一个女孩走到我的身边也抬头看列车时刻表,她的头发卷卷的,皮肤特别白,穿着一条发白的牛仔裤,脚上是一双棕色的牛皮靴子。我猜想她这双靴子一定走过很多地方,莫名地喜欢上她。顺着她的目光看她看的那些地方,她却走开了。盯着她的背影看见她走到一个男孩身边,男孩戴着一顶棒球帽,背着一个登山包,脚上也是厚厚的牛皮靴子。我羡慕起这两个人来,觉得他们一定不是本地人,不知道他们下一个目的地是哪里。开始检票了,两个人跟在人群后面边说边笑朝站台走去,他们的从容淡定像秋后温暖的阳光,照亮了这个破旧狭小的车站。
  列车终于进站,我站在出站口等我的朋友。出站的人几乎和进站的人一样多,我挤在一堆人中间,猜测他们变成什么样子,是不是也像那些出行的人一样带着大包小包。让我惊奇的是我先看到的不是我的朋友,而是刚才看到的那一对年轻人,他们拥簇着一个满头银发,穿着灰色风衣的老人走出来,老人也是穿着一双牛皮靴子。三人打了一辆出租车眨眼间不见了,我忽然觉得他们来到这个封闭的县城,一定是冲着雁门关来的。
  出站口几乎没有人了,我的两个朋友还没有出来。我凑到铁栅栏口上朝里望,看到两个人一晃一晃走过来,他们没有带行李,几年没见,老程头发白了许多,酒糟鼻子更红了,反穿着一件T恤,像个装卸工人。阿金还是野战兵打扮,扎着一块阿拉伯头巾,但身体像一块发酵了的面团。他们显然在车上喝了酒,咬着舌头说话,影子乱舞。看见他们,以往的一些难忘日子浮现出来。我用力挥手,眼睛有些潮湿。阿金加快脚步,吹了声口哨。老程还是一步三晃,我从来没有见过他着急的样子。
  我们在一起抱了抱,互相拍了拍肩膀,感觉似乎都有些老了。
  
  走,回家去。
  车站里面只停着最后一辆出租车了,司机看见我们,把车开过来。
  正要上车的时候,阿金把住车门,问,多少钱?
  一人五元。
  我们这是打出租啊,有表吗?
  司机说,不打表,一人五元。
  阿金说,你这不是出租车吗?
  我说,这儿都是这样。
  老程说,操,这么贵,比从北京到这儿都贵。绿皮火车从北京到这儿才一人二十四元。
  司机脸上露出不耐烦的神色,你们到底坐不坐?
  坐。
  我招呼大家上车。
  我偏不坐。他这不是明摆着坑人吗?我们还是第一次来这儿,溜达着回去看看风景民俗也不错。你们说呢?阿金看老程和我。
  老程点头。
  我忙说,咱们先坐上回家吧。吃了饭再出来看。
  但他们两个人说什么也不坐。
  司机沉着脸,把车发动着,低声说了句,装逼!
  我有些脸红。阿金说,你说什么,丫再说一句,老子抽你。
  司机不再吭声,一踩油门跑了。
  我有些尴尬,说,这儿的出租车司机都是这样,想在车站上拉客得早早过来排队,有的提前一小时就来了,从来不打表。
  老程说,他们是他们的规矩,咱们是咱们的原则,咱们不是想改变世界吗?
  我想起几年前,我们一大帮人从全国各地赶到河北丰宁满族自治区,参加中国青年志愿者活动,义务植树,保护北京和天津的母亲河潮白河,大家都充满理想,想保护生态,改变世界。几年时间,不知道是我变了,还是这么点小事情本来就不值得较劲。
  沿着车站那条路两边的房子颓废不堪,有的已经屋基歪斜,房梁倾塌,稍微周正一些的还能看到橱窗玻璃上画着大盘的鸡和鱼,上面用褪色的红油漆写着鸡、鸭、鱼、肉,还有一间门楣上写着“为人民服务”,画着红色的五角星,可以想见当年的红火。现在蒿草围住了它们,每一个都黑乎乎的,布满蛛网。
  这儿应该是繁华地带,怎么这么萧条啊?阿金问。
  我说不上原因,只是觉得这个车站离县城远,没有人专门来这儿,每天就那么三四趟火车,旅客下了车就都走了,也不消费。
  老程盯着橱窗玻璃上的字说,他们没有摸透市场,现在是鸡鸭鱼肉赶下桌,乌龟王八端上来,而且这儿肯定没有小姐。说完他就问我,杨,这儿有小姐吗?
  我正在琢磨他那两句话,想今天的饭菜是不是准备得有些简单了?没想到他猛然问我。于是反问,哪儿?马上反应过来他指的就是车站,说,没有吧,这么黑乎乎的地方,狐狸精也不住。
  我问老程,你怎么反穿衣服?
  老程说,这是一家书画工作室发的宣传T恤,不穿白不穿,可是我又不想替他们做广告。
  从车站走出来,到了108国道,阿金说,咱们在这儿打车,我不信这儿打不到车。
  话刚说完,一辆出租车过来。阿金招手。车停下。打表。去……阿金扭头看我。
  西大街城墙那儿。
  上了车,我给他们介绍县城的历史,还没有说完,车已经到西大街城墙了。表上的计价是七元。我忙掏钱。阿金拿出十元钱给了司机,说,师傅不用找零了。司机连声说谢谢。
  下了车,他们看见巍峨的城墙和泛白的城砖,高兴地欢呼起来。
  两人跑到城门洞下,抚摸着阴凉的城砖,问,你家就住在这儿。
  我点了点头。
  真好啊!
  咱们吃饭就到这上面来。
  好!电视剧《杨家将》就来这儿拍过外景。我补充了一句。
  阿金问,哪儿有宾馆?我们先登记一下。
  我说,不用了,就住我家吧,大家几年没见,好好聊聊。
  方便吗?
  给你家添麻烦了。
  方便方便,不添什么麻烦。
  进了家,妻子正在逗女儿玩。看见客人来了,赶忙站起来,脸上堆出敦厚的笑容。妻子就是这样的人,见了谁都不爱说话。
  接下来,妻子和我开始做饭,他们呆在客厅边逗女儿,边看电视。
  中午我们喝的是本地酒“三关宴”,这种纯粮酿造的酒因为酒厂经营不善,多年前就不生产了,我平时不喝酒,家里存下的两瓶一直放到现在,简直成陈酿了。
  一喝开酒大家就回忆起多年前的那次活动来,大家都非常自豪。全国来了十九个省的人,总共才三十九个,那么多媒体来采访,记者比志愿者人数都多。
  我们数着哪些媒体采访过自己,酒下得很快。
  老程说,当年负责这个活动的人现在已经担任很重要的工作了,经常在电视上看到他。
  说起那个领导,我印象非常深刻。他当年慷慨激昂,意气奋发,在我笔记本上签过名并且留下联系方式,告诉我什么时候都可以去找他。我让他俩先喝,找那个笔记本让他们看,可是找了半天也没有找到。让妻子帮着找,妻子正忙着炒菜,说她也不知道本子放在哪里。
  阿金说,我还又去过丰宁,咱们当年在河滩植下的那些树都被一场大洪水冲没了。
  我们觉得不可能,又觉得没有什么不可能。想起那年那个灼热的夏天,大家在丰宁高原上植树,每个人都晒得像非洲人,皮脱了一层又一层。我们细数当年参加活动的那三十九个人,可是除了自己帐篷的几个,那位国家体委退休的女伞兵,号称自己三十一公岁的大姐,还有辽宁丹东侨务办的于丽娜,参加完第一期活动,又把自己的儿子叫来参加第二期外,竟再想不起几个人。还有郑洁!阿金说。我拿出装在相框里的相片,我们一个一个辨认当年的队友,可是有好多都叫不出名字了,我们不相信自己的记忆力这么差,但是记忆就是这么残酷。
  两瓶酒喝完的时候,没有尽兴。老程和阿金嚷着还要喝,我让妻子出去买一箱啤酒。
  那天,我们想来想去,就是想不全三十九个人的名字。最后大家都喝多了,醒来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
  妻子熬好稀饭,煮了点面条,大家都没有多少食欲,吃了便要睡觉。妻子拿出我们结婚时备下一次也没有用过的崭新被褥。我带些抱歉地对他们说,你们只能睡一张床了。阿金和老程都说没有关系。阿金说,我们单位出去旅游经常一个屋子里住好多人。我又想起那次活动结束时,我们去坝上草原,晚上举行完篝火晚会后,大家住在农家旅店,一条大炕上男男女女睡了好多人,我都记不起两边挨着谁睡了,那天也喝多了。
  进了我们那间屋子,我的头有些痛,胃里也难受。妻子给我倒了一大杯浓糖水,问我为什么不少喝点?女儿很快睡着了。隔壁两人响起了鼾声。我说,咱们也睡吧。妻子也许累了,很快打起呼噜。我轻轻推她一把,她翻个身。望着她呼吸时微微张开的嘴,我想她嫁给我好几年了,没少吃苦,可是真的哪儿都没有去过,这次一定带她上一次雁门关。我盘算着他们走的前一天,租一辆车一起上次雁门关,他们两个连上我和妻子正好能坐下。想好这些以后,我却怎样也睡不着,我认真想和我们一起参加活动的那些人,可是好多好多确实怎样也想不起来,但是那次活动的许多场景却电影一样一一清晰浮现出来。我们举着中国青年志愿者绿色行动营的旗帜来到河滩,河滩远处一座金碧辉煌的喇嘛庙如上帝的眸子一样凝视着我们。我们在布满沙砾的河滩拚命挖坑,高原的阳光刺刀一样穿透衣衫,汗如雨下,三五天工夫,大家的脸像年代久远的壁画,斑斑驳驳地起皮。植树地方不远处有一条清亮的河,休息时候大家去小河边洗脸喝水,或卷起裤腿到河里戏耍。小河下游有一条晃晃悠悠的木板悬桥,我们在上面晃啊晃啊。可是就是这条温柔的小河,发大水冲了我们半个月植的树,不知道那座喇嘛庙冲了没有?我忽然有种冲动,想去丰宁再看看,看看我们当年植树的那个河滩,记得那时还立了一个碑。树冲没了,那个石碑还孤零零在河滩吗?
  下雨了,帐篷漏水,一个人喊起来,大家都喊起来。高原的天气变化真大,白天还晴空万里,晚上就下起雨来。我们赶紧重支帐篷,用盆子接水。这儿的面不知道是不发酵,还是发酵不了。炊事班做的馒头一个个又小又酸,硬得像铁蛋,我一口气能吃六七个。忽然身子湿了,以为又下雨,摸摸,是女儿尿床了。马上回到现实中,想一定要带妻子上雁门关一趟。
  
  我们县九四年就成功审批为全国历史文化名城,县城里有华北最大的文庙、长城第一楼边靖楼、埋有隋朝高僧舍利子的阿育王塔,都是国家级文物保护单位,还有独具特色的代州民居。我对他们说,明天早上,我们登上附近的西城墙,看着一座城市从睡梦中醒来,然后披着晨曦回去吃了早饭,在县城里玩。
  拜文庙、登边靖楼、瞻仰阿育王塔,我把这些来过无数次的地方一一介绍给朋友们。我们拍文庙漆皮剥落的朱红色大门,研究边靖楼前成群结队的胡燕,谈论阿育王塔下面到底有没有地宫。然后我们在这些古老的建筑里面捡烟头和塑料瓶,捡了出来,我们带着这些东西走遍县城,竟看不到一个垃圾桶。黄昏时候,夕阳使整个县城金灿灿的,恍惚迷离,当最后把手里的东西扔在菜市场前面的一堆垃圾上面时,我充满惭愧,感觉这个县城是如此陌生和落后。
  一个同学知道我家来了两个外地客人,进了家里神秘地把我叫到一边。他说,我手头有青铜剑和带钩、鎏金银簪,你问问你朋友要不要?我有些脸红,同学胆子贼大,从事盗墓这种职业。但我还是过去和朋友说了,朋友不要他的古董,却邀请他一起喝酒。同学不喝酒,走了。
  妻子总是在我们每天回去之前买好各种新鲜蔬菜,我们两人照着菜谱一道一道做晋北的特色菜。老程和阿金带些零食回来,女儿和他们已经很熟了。家里的酒瓶一层层堆起来。
  10月6日一早,我陪老程和阿金去车站买好第二天晚上回北京的车票。我说咱们明天去雁门关吧。一起去,我对妻子说。妻子抿着嘴笑了笑,她笑得非常灿烂。
  一上午,我领着老程和阿金在街上边转边买土特产。老程和阿金都说,来这儿住几天太便宜了,比呆在北京都省钱,车票价钱也便宜,相当于在北京打次车。
  阿金突然说,我让郑洁今天也赶过来,明天一起去雁门关,可以吗?
  我愣了一下,说,可以。心里却盘算车能不能坐下五个人,盼望郑洁不来,或者有事来不了。
  但郑洁一会儿打电话过来,说她已经坐上到太原的车了。
  天黑之后,郑洁又打来电话,说她到邻县原平下了车,没有到这边的车了,打算打个车过来。她打上车之后,又打电话来。
  我们做好饭等她。我心里忐忑不安,想出租车挤一挤也可以坐五个人。
  郑洁来了已经晚上九点多了,还抱着一大箱子梨枣,说是她自己的农业生态园产的。这个山西老乡和我一起参加志愿者活动,但自从北京回来再没有见过面,当初她说自己搞生态农业,几年不见,枣已经长这么大了。
  吃了饭之后,我打算让郑洁和妻子女儿住一间屋子,我们三个男的住一间屋子。但女儿不同意,说什么也要我和她们住一起。
  郑洁说,我和他们两个住一起吧,几年没见,痛快聊聊。
  妻子又抱来一床雪白的被子,望着这床新被子,我觉得有些对不起妻子。
  隔壁三人聊得很热闹。女儿睡着之后,妻子说,那明天把女儿送邻居家让帮忙照看?
  我含糊着答应一声。
  妻子睡着之后,隔壁聊天的声音更高了。我想平时坐车有时也挤五个,明天就再挤挤吧,不行多给司机几个钱。女儿踢开被子把一只腿搁我身上,我把她的腿放下来塞被子里去。妻子头冲着我睡得很熟,仿佛在笑。后来听不见老程的声音了,再后来阿金和郑洁的声音也听不见了,但是隔壁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我心里有些烦躁,重重叹了一口气,声音没有了。不知什么时候睡着的,总是听见隔壁悉悉索索。
  第二天早上吃了饭,妻子换上平时很少穿的运动鞋,把女儿送到隔壁邻居家。我们带着昨天买好的矿泉水和一些零食,去打车。
  第一辆车过来。我说,去雁门关。
  司机瞧了瞧我们,问,几个人?
  五个。
  拉不上,司机一踩油门走了。
  又等了半天,来了第二辆车。我先问,我们几个去雁门关,能拉上吗?
  拉不上。
  我说,再等等,平时我们经常挤五个人的。
  又过来一辆车的时候,我说,我们五个人上雁门关,多少钱?
  司机说,多少钱也拉不上。
  我说,我们平时经常坐五个人的,给你加点钱。
  平时你们去哪里啊?这是上雁门关,一路上都是爬坡,坐这么多人上也上不去。
  我不相信就没有一个司机愿意挣这笔钱。
  ……
  又一辆车走了之后,我嘴里异常干渴,忍不住说了一句,丫的,明明能拉五个人,咱们打两辆车上去吧。
  妻子说,我不去了,你们去吧,女儿呆别人家里一定不习惯,我把她接回来。说完,妻子转身就走。我看见她肩膀一耸一耸的,猜想她一定哭了。她的运动鞋在阳光下闪着耀眼的光,像滚动着的两枚崭新镍币。
  上了雁门关,心情特别烦躁,耳边不住地响起妻子哭泣的声音,想她把那双运动鞋又仔细刷好放鞋柜里,忽然也有种想哭的感觉。
  朋友们登上雁门关很激动,这儿和他们去过的修葺一新、游人如织的八达岭、居庸关长城一点也不一样、雁门关荒凉、残破、颓废,这个一千多年发生过大小三千多场战事的九塞之首,现在冷冷清清,即使在这样的国庆黄金周,也只是偶尔有几个游客匆匆上来转一下。它像一位铅华洗净而又年岁已高的绝代佳人,时间耗去了它的一切。站在它的上面,感受到历史的沧桑巨变,就连它的风也是硬的,让人觉得它骨子里的那种硬度。
  我耐着性子和他们一起辨认城门洞上的“天险”和“地利”几个字,帮他们一一在李牧祠前的石旗杆前照相……老程的T恤穿了几天,变得灰溜溜的,镜头中的他和历史一样模糊不清。一身野战服的阿金像美国来的侵略兵。只有郑洁为这次来刻意打扮了一下,但和坚硬冷峻的灰色石旗杆一点儿也不协调,她的嘴唇红得有些妖冶。
  时光一下在我眼前扭曲起来。秋天,万物萧条,可是皇宫里百花争艳,一个个歌女明眸皓齿,扭着柔曼的腰肢,唱那种柔媚之音,皇帝手中的金樽流淌着美酒。此时,民间已是春天,春天应该是山花灿烂,可是寒冷的雁门关冰封一片,戍边的士兵穿着厚厚的棉衣,外面是铁做的铠甲,大雪重重落下,落到铠甲上面,没有马上消溶,而是结成厚厚的冰。山下正有外族来犯,趁着风雪在慢慢地挺进。国家的疆土在宫廷的美宴中一点点消失,士兵和皇帝永远过的是两种生活,生活在两个时间。尤其是到了宋朝,宫廷的美酒更加醇酽,外边的战事更加惨烈。杨家将金沙滩沉舟折戟,岳飞风波亭惨死,徽钦二帝被押往金国。眼前的这两个石旗杆,在宋朝最后一次升旗,然后沉默了几百年。
  我觉得非常非常疲惫,想早早结束这一切。
  于是向他们问道,你们知道坐井观天发生在哪里?
  宋朝战败,徽钦二帝被掳往金国,路过代州天宁寺,被金兵放在一座枯井里,坐井观天。
  啊!发生在你们这儿?为什么前几天咱们不去呢?
  回去就去。
  下山的时候,朋友们依然兴致很高,返到关下的山寨里还流连忘返,尽管这里也非常冷清。前几年因为要开发旅游,这个本来不大的村子,大多数村民已经移民搬迁。他们石头砌的房子还在,有些保存还很完整。房子没有人住,玻璃已经没了,人们用树枝插在窗户上。还有些房子毁坏了,只剩下一堵墙或半间房,一样让人感到沧桑。村子里树不少,都是粗大的柳树,长得很张扬,没有山下那种妩媚的样子。我告诉朋友们这个村子里都是戍边军士的后人。遇到一个老人,进她院子里拍了几张照,他们三个又和老人一起合影,然后买下老人院子里晒的一堆蘑菇和一只欢快的土鸡,说回去要吃小鸡炖蘑菇。
  路上老程和阿金都感叹不虚此行,阿金说以后还要叫上单位的人来这里玩。郑洁说,你来的时候记得再把我叫上啊。
  进了县城,我让出租车司机把车往北开,在医院门口停下,说,天宁寺到了。老程、阿金们疑惑着下了车,望着代县人民医院的牌子发呆。我说,天宁寺就在里面。一大群人从我们身边跑过,抬着几个满身是血的人,后面还有一群拿着棍棒追赶的人。
  
  和尚和医生一起办公?阿金问。
  我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指着那些血淋淋的人说,这些人们可能都是士兵的后代,边关好武。
  他们现在能分辨出来吗?
  脱了鞋能,那些士兵的后代左脚小拇指都是两瓣指甲,我就是,回了家给你们看。
  进了医院,在住院部门口遇到我的一个同事,看见我们提着鸡和蘑菇,开口就问,你们去看病人。
  看看天宁寺。
  不知道同事是否听清了我的话,他匆匆走了。
  我想起女儿出生时,也是在这个医院,我们没有钱,打算找个接生婆在家里把女儿生下来,但临产时接生的怕难产,让我们去医院。我又想起前几年父亲、母亲的病,心情更不好了。
  我们在医院转了一圈,除了面容惨淡的病人和一幢幢灰色的水泥建筑,并没有看到寺庙和僧尼的影子。
  郑洁说,没有寺庙啊?
  我用手画了一个圈说,以前这儿就是天宁寺。县志上记载,咱们回去看。
  路上,那只鸡不停挣扎,老程和阿金换着提它。
  回了家,鸡咕的怪叫了一声,女儿吓得躲进妻子怀里。
  妻子问,干什么?她的眼睛红红的。
  小鸡炖蘑菇。
  谁杀鸡啊?妻子问。
  我不会,我说。
  我和妻子看他们三个人。
  郑洁说,我来杀鸡。
  郑洁去了厨房,老程和阿金都跟进去,老程又出来。
  听到里面一声尖叫,然后那只鸡耷拉着半截脖子跑出来,血像一条断了线的带子。阿金和郑洁都追出来。郑洁手里举着血淋淋的菜刀。鸡向我们这边跑过来,一点血溅在女儿手上。女儿哇一下哭了。鸡突然断了气,倒在地上不动了,血咕咚咕咚冒出来。郑洁说,不愧是雁门关的鸡啊,这么难杀。
  我说,我不会做小鸡炖蘑菇。
  妻子说,我也不会。
  这次老程进了厨房没有出来。
  过了一会,闻到一股烫鸡的腥味。老程拿着一根鸡翎子给女儿玩,女儿笑了。我说,多拿几根,可以做毽子。
  他们三个在厨房里做小鸡炖蘑菇,我和妻子在外面给女儿做毽子。
  过了一会儿,厨房里传出香喷喷的气味。
  女儿说,爸爸,我饿了。
  我说,等等,一会儿就好了,让妈妈陪你玩毽子。
  鸡端上来的时候,果然香喷喷的,还有一桌子色泽搭配鲜艳的菜。
  阿金说,吃吧,肯定比北京大饭店的好,正宗的山蘑和真正的土鸡,很难吃到这样的菜了。
  女儿突然说,爸爸,我想去北京。
  老程和阿金马上说,走吧,跟我们一起走。
  我看着妻子和女儿说,等你大了爸爸带你们一起去。
  吃完饭之后,老程和阿金要赶火车,我送他们去车站。
  他们再三对妻子说,这次真麻烦你了,以后让杨一定带你到北京去。
  我看到妻子的眼眶湿了,赶紧催他们走。
  到了车站,看着候车室满满的人群,我的心情好起来,对他们说,以后有机会一定要多带些朋友来啊。阿金把我叫到一边,从口袋里掏出一把瑞士军刀,说留给你作个纪念。我在丰宁见过这把瑞士军刀,真正的瑞士货,十几种功能,里面那把小锯子碗口粗的木头几分钟就能锯断。我说,你留着玩吧。阿金说,本来想给你带几本书,可是不知道你喜欢什么书,就想你也喜欢根雕,用这个做根雕吧。阿金把军刀拍我手里,过去和郑洁说话。
  开始检票了,一大群人都拥过去。阿金说,咱们不急,反正都能上车,让他们急。等到进站的人都进去,我们才一起进了站。站台上黑压压都是人。我说,不知道有没有座位?老程说,上去补个卧铺吧。天空黑乎乎的,一颗星星也看不到,我想今晚可能要下雨。
  时间到了,车还没有来。
  工作人员说,因为今天旅客多,火车晚点了。
  ……
  终于,信号灯亮了。工作人员让大家排好队。一阵汽笛声响过之后,雪白的车灯掀开了黑暗,我有些伤感,有些难受,也有些轻松。队伍一下乱了,人群往前挤。我们拥抱、握手,互相说着长联系,多过来玩之类的话。
  绿皮列车停下之后,人们都往车门前跑,但是车门没有开,等了两分钟,火车又开始鸣笛,缓缓启动了,像一只绿色蜈蚣,消失在黑暗中。人们大声嚷起来,愤怒地咒骂。工作人员拿着喇叭大声喊,给大家做工作,说今天车上的旅客太多了,已经严重超员,实在拉不上了。人们不听解释,更多的人在骂。
  我看着老程和阿金,心里烦躁起来。说,走吧,咱们明天走。
  他们两个人无奈地笑笑,说恐怕得向单位请假了,坐了这么多年火车,还没有碰上这样的事情。
  我说,我们现在作风整顿,查岗很厉害,明天我一定得上班。
  你忙你的,我们自己走,反正已经熟悉了。
  我们出站的时候,人群呆在站台上不散,仿佛呆下去今天就能走。黑压压的人群和黑乎乎的天空离得越来越近。
  火车晚点,出租车司机们等久了。车到站,又没有乘客出来,见到我们纷纷招徕生意。我并不搭理他们,推开一只只热情的手。出了车站,往东拐,不远处一家洗浴中心霓虹灯闪烁。
  没有避讳郑洁,我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大声对老程说,那里面有鸡,你们今天晚上住在那儿,好好洗个澡,休整休整,明天坐车也近些。
  郑洁马上接着说,好,我来安排,我陪他们一起去,阿金老程来了山西不光是你一个人的客人,是咱们山西的客人。
  我没有坚持,把他们送进灯火辉煌的洗浴中心,一头扎进黑暗中,这个现代的洗浴中心和古老的雁门关一样,离我遥远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