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字桌的1971年

2011-12-29 00:00:00叶兆言
上海文学 2011年9期


  1
  
  1971年的春天,经过一再商量,父亲和母亲终于下决心,要去吴凤英家讨回那张写字桌。那时候,他们刚从劳动改造的牛棚里放回来,罪行已经清算,问题还没最后解决,还没有被解放。母亲每天要去打扫公共厕所,父亲呢,因为会写文章,一直是单位的笔杆子,就让他戴罪立功,为剧团赶写剧本。那时候,剧本都是集体创作,所谓集体创作,就是大家在一起议论,扯出一个具有时代特色的大纲,然后由某个倒霉蛋执笔,把各方的观点综合搭配,硬编出一台戏。
  父亲就是这样的倒霉蛋,那时候的剧本都是样板戏风格,都“高大全”,都左得离谱。故事不重要,人物也是现成,大量精力都花在唱词上。写唱词是一门手艺,既要俗,又不能太俗,很多人写不了。这差事就落到父亲手上,他是个“右派”,这种人搁“文化大革命”中,基本上死老虎,是死狗,谁都会欺负,谁都可以在他身上踏上一只脚。
  万念俱灰的人最容易老实,人生之哀,莫过心死,也最怕心死。在“文革”中,老实人并不吃亏。吃亏的是我母亲,她是剧团的小领导、名演员、第一号女主角,此一时彼一时,运动来了,挨打的是她,戴高帽子游街的是她,最先关进牛棚完全失去自由的,也还是她。事实上,想要这张桌子的是父亲,下决心去讨回的却是脾气倔强的母亲,一向谨小慎微的父亲没那个胆子。
  那天,早在打扫厕所的时候,母亲就把准备要说的话,反复演练了无数遍。吴凤英正好来上厕所,刚冲洗过的地还是湿的,她身上正好刚来女人的玩意,在隔间里磨蹭了很久。母亲忐忑不安,不知道此时商量写字桌的事是否合适。吴凤英从头到尾没正眼看过母亲,隔间的小木门一直敞开,根本无视母亲的存在。吴凤英曾是母亲的得意徒弟,在剧团里混,师道十分尊严,向来讲究师承关系,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把一切都搞乱了,老师一个个成专政对象,学生和弟子都是“造反派”和革命群众。
  母亲很耐心地等她离去,重新冲洗打扫,回家换了身衣服,才跑到隔壁敲门。开门的是吴凤英老公,他不明白母亲要干什么,母亲也不知道该如何跟他说话。这时候,吴凤英过来了,板着脸问有什么事。
  母亲犹豫了一会,很紧张。“跟你商量个事,我……我想把我们家的那桌子要回去。”门开着,母亲指了指不远处的写字桌,赔着笑,“就那张桌子,就那张。”
  吴凤英夫妇相互看了一眼,不说话。
  隔了一会,吴凤英冷冷问了一句:“为什么?”
  母亲被理直气壮的“为什么”问住了,她想到了吴凤英会断然拒绝,事先准备好的一番台词,根本就来不及说。吴凤英果然一口拒绝,没有丝毫商量余地,还没等母亲解释,连珠炮似的开火了,火力很猛,打得母亲哑口无言,抬不起头来。吴凤英的理由很简单,写字桌是这房间的一部分,她才不管它是谁的,既然拥有了这个房间,自然而然也就是这张写字桌的主人。
  母亲黯然离开,父亲预料到会有这结局,连忙安慰,说没有写字桌,照样可以写剧本。如今这个年头,能让他写剧本就已经不错了,少了一张写字桌,又有什么关系。母亲很后悔,后悔当初腾房间,没想到把写字桌搬过来。吴凤英住的地方原本是我们家书房,“文化大革命”一闹革命,一批一斗,被迫让出了那间房间,因为年轻人要结婚没房子。让出房间的时候,那张写字桌没挪地方,一是为了偷懒,二是父亲早已心死,根本没想到还会有再能写作的一天。
  既然吴凤英拒绝归还,父亲又急着要用,只好请人重新打一张写字桌。也不知从哪儿找了一个木匠,年纪不大不小,一本正经地问要什么式样。父亲也说不清楚,把木匠拉到隔壁,在吴凤英夫妇的白眼下,请他照葫芦画瓢。木匠上上下下看了几眼,十分不屑,说了一大堆话,如何过时怎么不好,然后拍着胸脯,说,你们不要再管了,这事交给我,保证给你们打一张最新款式的写字桌。
  很快,一张时髦的写字桌打好了,枣红色的油漆,式样无与伦比的丑陋。新未必好,有时候很不好。温故而知新,因为新,才知道旧的好。首先是太小,尺寸小,小家子气,怎么看都别扭。新写字桌的抽屉,从一开始就有严重问题,不是关不上,就是拉不开。好在抽屉不多,侧面有扇小门,可以上锁,这是父亲唯一满意的地方,他可以将《金瓶梅》一类的图书都锁在里面。
  
  2
  
  1971年,我十四岁,有些事懂了,很多事还不太明白。“文革”祸乱十年,这一年正好居中,还得有五年才能最后结束,“四人帮”还在横行。到秋天,林副主席出事,他的飞机从天上掉了下来。母亲被宣布解放,这意味着她再也不用去打扫厕所。风水已开始轮流运转,“造反派”接二连三倒霉,老干部们一个个重新恢复工作。
  对于我们家来说,1971年是“文化大革命”的剪影,这一年相当于十年。“文革”从来不是铁板一块,是个逐步演变的过程,遭罪的人各式各样,此起彼伏,昏暗漫长,充满了后人难以理解的戏剧性。很快,扣发的工资补发了,吴凤英也接到了搬家通知,要把占据的房子让出来,重新还给我们。她当然不是很高兴,搬离时,执意要将那张写字桌带走。母亲不答应,说这是我们家的东西,你不能带走。吴凤英也不答应,说过去的过去是,现在早就不是了。于是吵起来,大家嗓门都很高,母亲不顾一切,吴凤英气势汹汹。
  父亲胆小怕事,在一旁和稀泥,劝架,说,算了算了,桌子我们不要了,反正也有了一张新的写字桌,不就是写写字嘛,让她拿走好了。
  母亲咬牙切齿,说:“她非得要,我可以把这张新的给她。”
  吴凤英不依不饶,说:“新不新跟我没关系,我还就认定是它了!”
  最后,还是把那张写字桌带走了,母亲非常委屈,非常悲伤,非常愤怒。接下来大约一个月,母亲钻进了牛角尖,三番五次地非要把写字桌讨回来。吴凤英呢,也憋着一口气,就是坚决不还。那时候当家作主的是“工宣队”和军代表,请他们出来评理,也断不出一个是非。
  吴凤英坚信“工宣队”军代表站在自己一边,她警告母亲说:“你不要太猖狂好不好,刚解放,就想反攻倒算?”
  很多年以后,我仍然忘不了母亲当年的执著,为了要回这张写字桌,她真的有些不屈不挠,成天唠叨。那时候,父亲常常是她数落的对象,因为他根本不在乎这张写字桌。父亲的无所谓态度让母亲很恼火,很显然,吴凤英的话深深地伤害了她。在母亲看来,只要不把属于自己家的写字桌要回来,她就还没有真正地被解放,就继续处于水深火热的隔离审查之中。
  我印象中最深刻的1971年,不是林彪事件,不是母亲还在打扫厕所,不是被解放,不是年底突然又当上了“革命委员会”副主任,而是她一直在念叨,反复提到那张被吴凤英带走的写字桌。她把怨恨都集中到了父亲身上,嫌他太无能,明明是自己的东西,却又不敢把它给要回来。正是因为他太胆小怕事,吴凤英才会这么猖狂。
  母亲不惜用最恶毒的话来刺激父亲,说:“你当了‘右派’,我埋怨过一句吗?没有,我知道那是犯错误,是犯了不小的错误,是很大的错误。犯错误就是犯错误,犯了,就要认,我们可以改。这桌子不同,这桌子不一样,这是自己家的东西,吴凤英她凭什么要拿去,凭什么?”
  母亲想不明白父亲为什么不在乎,父亲也想不明白母亲为什么会那么在乎,会把一张写字桌看得那么严重,竟然比丈夫被打成“右派”还可怕,比“文革”初期的戴高帽子游街还不能忍受。无论母亲如何喋喋不休,父亲都不还嘴,他默默地承受着,时不时还傻笑。
  
  3
  
  被母亲骂得不敢还嘴,父亲便找借口溜出去散步,有时候还带着儿子。围绕这张写字桌,他断断续续地跟我讲过好几个版本的故事,每次都有不同的侧重点。
  故事一,这桌子的起源。很多年前,在乡间教书的祖父还年轻,苦于没有地方写字,找了当地一位老木匠,想打张桌子。老木匠说,我正好有段梧桐木,藏了很多年,一直等识货的人来,今天我们既然有缘,我先跟你说说这桌子该是什么样子,你听了不满意,可以提意见。老木匠开始给祖父上课,说了一大堆应该如何,必须怎么样。不能高,不能低,膝盖上方不能有抽屉,两旁要分得开,要留下足够的空间,上下左右都得宽松。一句话,读书人最讲究一张桌子,不能有丝毫马虎。见老木匠非常认真,祖父便样样都依他,说好包工包料,一桌一椅八块大洋。隔了一月,桌椅都不见影子,跑去看,阴暗的角落堆着一排木板。没等开口问,老木匠解释说木料放了多年,里面还有点湿,现在就做,以后还会有裂缝,会变形,别人会说这是谁做的生活,他丢不起这个人。隔了一个月,再去看,还没有完全做好,又是一个细节要如何怎么处理。长话短说,反正是精工出细活,老木匠横讲究竖认真,前后花了好几个月工夫,一桌一椅才最后完成,一道又一道的漆做好,带着徒弟很隆重地送上门,对祖父说,我做的这个生活,可以传子孙的,你用了就知道。
  
  故事二,这桌子果然是好东西,结实耐用。依祖父的话说,它简直就是个精雕细琢接近完美的艺术品,跟着主人一路迁徒,一会儿上海一会儿苏州,接榫处没有一丝动摇。“一二八”淞沪战役,日本兵闯进来,用刺刀在桌面上刻了几个字,抽屉的板上画几道印子,经此大难,仍然是基本完好。抗战八年,祖父去了四川,写字桌被送往苏州老家。后来,祖父回上海去北京,没工夫折腾,它一直被放在苏州。上世纪50年代初期,父亲和母亲结婚,想到老家还有些家具,便将两个书橱,这张写字桌,还有那把椅子,统统运到南京。值得一提的是,因为这次搬运,父亲还在写字桌的抽屉,发现了保留完好的祖父日记,从辛亥革命那年开始,一直记到抗战爆发。
  故事三,老木匠的故事阐述了人生的意义。常被祖父拿来举例,说明做事认真的重要性。父亲说,祖父非常欣赏这位老木匠,为此专门写过讴歌文章,感慨他身上具有艺术家追求完美的精神。人生的意义有时候就在于要认真,毛主席他老人家也说过,世界上怕就怕“认真”二字,共产党员就最讲究认真。
  在1971年,十四岁的我懵头懵脑,对父亲说的故事根本不感兴趣,同时也嫌母亲太唠叨,为了一张写字桌没完没了。相对于此前痛苦不堪的动荡岁月,那段日子相对平静,生活开始变得太平,变得安逸。父亲的剧本永远也写不好,几句唱词颠来倒去,仿佛在玩那种手上转的健身小球。母亲栖身于普通群众行列,能够有这个待遇,她已经很满足。
  有一天,母亲惊慌失措跑回来,告诉父亲说军代表大会上宣布,要让她担任剧团的“革委会”副主任。消息来得太突然了,半年前,母亲天天要去打扫公共厕所,还是典型的阶级敌人。两个月前,被解放了,恢复了革命群众的身份。现在突然又要让她当“革命委员会”副主任,这真是非常意外,不用说母亲想不到,广大革命群众想不通,谁也想不明白。然而事实就是这样,想不到没关系,不接受也得接受。据说是省“革命委员会”的一位主任发话,那年头,省“革委会”主任就是今天的省委书记,当仁不让的第一把手,他说一,别人不敢说二。
  这位大员不仅军人出身,而且还是在职军官,当时正是军管时期,各地的省市级领导都由军队干部担当。他的地方口音很重,用不容置疑的语气说:“我看那谁,可以当‘革委会’副主任嘛,就她了!”
  母亲转眼之间成了剧团的“革委会”副主任。“文革”前,她当过副团长,表面上看是官复原职,可是经过了“文革”这些年的挨斗、游街、批判、隔离审查,心情已完全不一样。
  
  4
  
  当上“革委会”副主任不久,吴凤英来了,她又开始称母亲为老师,说要把那张写字桌还给我们家。
  “我知道老师很生气,”吴凤英红着脸,低头认错,“我知道老师为了这事,心里对我有意见。”
  那天正好下小雪,吴凤英突然上门,让母亲无话可说。一时间,大家有些尴尬,母亲气还未消,板着脸,也不多说什么,让父亲和我立刻去吴凤英家拿写字桌。我们先去借板车,剧团有辆拖垃圾的手推车,两侧挡板怎么也卸不下来。有挡板碍事,折腾了半天,最后只能将写字桌翻转过来,四脚朝天,父亲推板车,我和吴凤英在两边扶着。偏偏板车有一侧轮胎还是瘪的,父亲又特别笨手笨脚,天上下着小雪,地上滑,写字桌一次次要跌下来,我们很快大汗淋漓。
  与写字桌配套的还有一把椅子,父亲不想再跑一趟,不当回事地对吴凤英说:“算了,那椅子送给你了,反正也没地方搁。”
  父亲说的是实话,尽管母亲还有些舍不得,我们家已经有了新写字桌,这张旧的只能搁在我房间。我的房间小,放一张小床,一个大衣柜,一个床头柜,再加上这写字桌,显得十分拥挤。写字桌回来,母亲终于出了一口恶气,摸着有些损坏的桌面,心有不甘地对父亲说:“要是不当这个‘革委会’副主任,这丫头会把它还给我们,哼,门都没有。她对我那个凶,我这辈子也不会忘。”
  父亲说:“事情都过去了,还记什么仇。”
  母亲说:“这仇当然要记。”
  事实上母亲很快就忘了,她觉得自己会记恨一辈子,嘴上也常常这么说,可是没多久,不仅完全原谅了吴凤英,而且越来越在乎,越来越看重,毕竟她是自己最得意的弟子。吴凤英读书时就是戏校的高材生,人不算特别漂亮,却是演主角当头牌花旦的好材料。母亲恨她时常念叨,说,我知道这丫头为什么恨我,为什么要狼心狗肺,她不对我狠一点,凶一点,别人不会放过她。母亲这么说的时候,心里其实已经原谅了,说她必须要跟我划清界限,说她不能不这么做。
  母亲没想到,就在不久以后,吴凤英突然不想再演戏,她提交了一份转业报告,宁愿去工厂当个最普通的工人。记得那天是在我房间,母亲把她叫来谈话,劝她不要头脑发热,好不容易学了这么多年的戏,说放弃就放弃,实在太可惜了。母亲怎么也不会想到,她会要转业。吴凤英说了自己要转业的理由,说她丈夫不愿意妻子下乡演出,一出门就几个月。她丈夫是一个复员军人,当兵的时候,也习惯了夫妻分居,现在复员了,到地方上工作,不愿意妻子再出远门。
  从吴凤英的谈话中,母亲隐隐感觉到她丈夫是不放心。吴凤英不是绝色美女,但业务能力很强,追求她的男人并不少,她丈夫肯定听到了什么风言风语。
  于是母亲一针见血,“你男人是不是为什么事吃醋了?”
  吴凤英叹着气,也不否认,“男人吗,都这样!”
  母亲说:“你想想,练了这么多年功,天天吊嗓子,说不演戏就不演戏了,这叫什么事?”
  我的房间不大,她们坐在床沿上说话,母亲苦口婆心,继续她的说服工作。为了不影响父亲写作,她们的声音很轻。吴凤英显然已下了要转业的决心,母亲说了很多,她根本听不进去。母亲没完没了地说,她有一句无一句地听。为了完成学校布置的作业,我当时正在那临写毛笔字,学写《勤礼碑》。吴凤英突然走到我面前,看了看字帖,又看看我写的字,说:“你这字丑死了,看我的,让我来写给你看看。”
  吴凤英一手毛笔字很漂亮,在戏校读书的几年,为了提高当演员的修养,有一位非常有名的书法家给她们上过课。
  
  5
  
  从1971年起,这张写字桌一直归我使用。有一段时候,我的兴趣都在玩无线电上,中学生弄这玩意,除了砸钱,也搞不出什么大名堂。后来又开始玩摄影,冲洗胶卷,放大照片,都是在这上面进行。
  桌面上增添了许多新的划痕,正中间那两个字,是当年的日本兵留下,刻着“石川啄木”四个字,也不明白什么意思,虽然隔了很多年,依然清晰可见。左上角是吴凤英留下的,当初大约没有砧板,切菜剁肉直接在桌面上进行,横一刀竖一刀,随着岁月流逝,痕迹渐渐模糊。还有许多奇怪的印迹,都是我无意中损坏的,很显然,我对这张老掉牙的写字桌一点儿也谈不上爱护。
  “文革”后期,有一位家具厂领导来我们家做客,很认真地说,这些家具都该换了,我帮你们家配置一套新的。结果就换新家具,大床、沙发、吃饭桌椅、大橱、五斗柜、床头柜,能换的都换了,没换的就是苏州老家搬来的两个书橱和这张写字桌。80年代初期我搬出去住,开始独立生活。写字桌和两个书橱一直跟着我,它既是工作台,又是吃饭的餐桌,上面还搁过一台黑白电视。朋友来,曾经将就着在上面睡过一夜。当时是住在沿街的一间小平房,我刚开始学写小说,早期的文字几乎都在这写字桌上完成。这以后,结婚,几次搬家,都没有将它淘汰,原因不是为了喜欢,而是居住环境太差,都是旧房子,没有阳光,根本懒得换新家具。
  进入新世纪,赶上“末班车”,分到一套福利新房。阳光灿烂的五楼,是毛坯房,搞装潢前,一位朋友为我酝酿设计方案,坚定不移要做旧。理由很简单,老婆是旧,孩子是旧,太新的感觉就好像是再婚。这位朋友是搞美术的,名头很大,身价极高,愿意帮我设计,已经非常给面子。我没想到他会看中这张旧写字桌,并且产生了一个非常前卫的设计方案。
  
  “这可是个好东西,”朋友很激动,抚摸着桌面的毛糙斑驳,“绝对有感觉,我找到了一个最重要的元素。”
  我不太明白他的意思。
  “对,就要围绕这张桌子大做文章。”
  朋友解释说,世界上好的设计,都有一个好的元素可以把玩,搞设计的人,只要围绕这个元素去想,一切就可以OK。他一口气报了几个很著名的设计,某展览馆、某度假村。结果不仅说服我保留了这张旧写字桌,还让我立刻想方设法,将与之配套的那把旧椅子也找回来。他觉得像目前这样,一张很有味道的老桌子,配上一个新式电脑椅,简直就是暴殄天物,是可忍,孰不可忍。
  朋友的设计方案非常现代,包括一面用旧青砖砌成的文化墙,几排老式的书橱,在家中最显眼的位置,放上这张旧写字桌。要找到那把旧椅子并不难,这些年来,我们家与吴凤英断断续续地一直都有些联系。逢年过节,她都会来看望母亲。吴凤英去工厂当了两年工人,十分后悔离开剧团,千方百计地想回来,离开容易回来难,最后还是母亲帮忙,托熟人将她调到了一家区文化馆。到文化馆不久,吴凤英和老公离了婚,一儿一女各管一个,女儿归她,儿子跟她前夫。我早已忘了曾经还有过一把旧椅子,事实上,不止是我,父亲、母亲、吴凤英、吴凤英的前夫,都差不多把这事忘了。记得吴凤英离婚不久,来与母亲聊天,还提到过这把椅子,说她离婚的时候,把椅子留给了前夫,但是和他有过约定,这椅子是她老师的,绝对不可以弄丢。
  吴凤英儿子是开出租车的,送我们去他父亲那里,然后他继续去做生意。一路上,吴凤英喋喋不休,上车前说,下了车还在嘀咕。她很不满意儿子的工作,怪前夫没有照料好,没让他考上大学。她说她其实很后悔离婚,就算是为了两个孩子,也真的是不应该这样做。吴凤英说,她这一辈子,窝囊就窝囊在老是要后悔,先是后悔离开剧团,后来又后悔离婚。覆水难收,开弓没有回头箭,后悔又有什么用。离开剧团,后悔了也回不去,再想唱戏也唱不了。离了婚,后悔了也不能再复婚,人家已经再婚。当然,离开剧团也好,离婚也好,都不能埋怨别人,都只能怪她自己,都是她主动要求,都是她执迷不悟。剧团不肯放人,老公不肯签字,所有这些最终都拦不住她。当初还真不是没人阻拦,吴凤英就是脑子进水,怎么也听不进一个劝,说什么都没有用。木匠带板枷,手掌心搁烙铁,都是自作自受,这又有什么办法呢。
  吴凤英前夫没想到我们会去,很客气,怪我们为什么不早点儿出现。两年前,有个开家具厂的战友到他家做客,看中了这把椅子,非要拿去做样子,拿走了一直没还回来。吴凤英很生气,说赶快找这个人,把它要回来。吴凤英的前夫面露难色,因为这战友的家具厂早就倒闭,欠了一屁股债,都不知道到哪儿去找他。
  时间相隔太久了,我和她的这位前夫三十多年没见过面,他印象中,我还是个十四岁的孩子。我想像中的他也完全不是现在这模样,一脸倦态满头白发。当初的他非常阳光,刚从军队转业,那年头,像他这样的人最吃香。那年头,也只有像他这样的,才能娶到剧团里年轻的头牌花旦。一晃三十多年,人生能有几个三十多年。
  我们离开时,吴凤英一脸不痛快,还在埋怨前夫,怪他不该把椅子借给人家。我说这个真的是无所谓,事实上,我自己就没有在这张椅子上坐过,对它也谈不上有什么多深的感情,没了就没了。世界上有很多好东西,说没了就没了,没什么大不了。我们好不容易才拦了一辆出租车,说好先送她回家,既然那椅子很难再找回来,这件事就算到此结束。上车后,吴凤英突然很哀伤,说她内心深处,对我们家的那张桌子充满了怨恨。
  我感到莫名其妙,出租司机回头看了我们一眼。多少年来,虽然认识很久,和她其实也没说过什么话,我一点都不了解这个女人,不知道她为什么会有怨恨。吴凤英又开始喋喋不休,说她当年结婚,根本没想要我们家写字桌和椅子。她说那时候你还小,有些事你也不知道,你根本弄不明白。她并不想据为己有,从来就没有真正地想要过它们。当时谁都觉得你爸爸你妈妈是坏人,所有的人都这么认为。很遗憾这件事彻底改变了她跟我母亲的关系,因为这张写字桌,她再也不愿意在剧团待下去,一想到就心里别扭。尽管过去很多年,总觉得心里有道坎,迈不过去,心里有个结,解不开。
  吴凤英叹了一口气,说:“要是没这件事,我不会离开剧团,我也不会离婚。”
  
  2011年7月3日于河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