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国著名传记学家安德烈•莫洛亚说:只有对很少的作家才可以这样说,“要是没有他,法国文学就会朝另一个方向发展”。卢梭就属于这样的作家。夏多布里昂的 《勒内》,其主人公的思想、语言都莫不得益于卢梭;司汤达从卢梭那里学会了表现强烈的感情和承认感情,于连这一形象就是直接从卢梭那里学来的;纪德也从卢梭那里学会了坦率地表现情欲。总之,卢梭是18世纪法国伟大的文学家,法国浪漫主义文学运动的先驱。
在政治上,卢梭的影响也是巨大的。卢梭的言论后来成了法国大革命者行动和言论的依据。他对平等的热爱,成了雅各宾党行动的纲领。他的《社会契约论》几乎没有一段不在法律、公众宣言、报纸文章、演讲辩论,以及共和国的宪法中重现出来。大概可以这样说,自由作为一个基本原则源于伏尔泰,而博爱则源于卢梭。
卢梭晚年写了著名的自传《忏悔录》(The Confessions,写于1765—1770年,先后发表于1782年和1789年),回忆了作家从出生到1765年流亡到圣皮埃岛的六十余年的历程。长期以来,我们一直相信卢梭的真诚和坦率,他试图在自传里将自己的灵魂赤裸裸地呈现在读者面前。他说:“这是世界上绝无仅有、也许永远不会再有的一幅完全依照本来面目和全部事实描绘出来的人像。”“我现在要做一项既无先例、将来也不会有人效仿的艰巨工作。我要把一个人的真实面目赤裸裸地揭露在世人面前。这个人就是我。……不管末日审判的号角什么时候吹响,我都敢拿着这本书走到至高无上的审判者面前,果敢地大声说:‘请看!这就是我所做过的,这就是我所想过的,我当时就是这样的人……’让他们每一个人在您的宝座前面,同样真诚地披露自己的心灵,看有谁敢于对您说:‘我比这个人更好!’”卢梭信誓旦旦,终于感动了无数读者。于是,人们通常认为,这部自传具有如下特点:
1. 自传是一个激进的平民思想家与统治阶级发生激烈冲突的结果。卢梭借此为自己的原则、思想和生活进行辩护。自传中充满了一个平民的自信、自重和骄傲。自传中写到他在伯臧瓦尔夫人处不愿与下人一起用饭,其情景与《红与黑》中的于连如出一辙。
2. 自传塑造了一个复杂的、充满矛盾的,但却非常坦诚的自我形象。在作者身上,既有崇高与优美,也有卑劣与丑恶;既有坚强和力量,也有软弱和怯懦;既有朴实真诚,也有弄虚作假;既有精神和道德的美,也有某种市井无赖的习气。总之,这不是为了要享受历史的光荣而绘制出来的涂满了油彩的画像,而是一个活生生的复杂的个人。因此这部书也就成为了历史上第一部真实的自传。
3. 自传表明了“人性本善,但罪恶的社会环境却使人变坏”这一理论。卢梭的撒谎、懒惰、偷窃的习性就是在他师傅那里学成的,是在社会坏境的逼迫中逐渐形成的。譬如,卢梭由于偷苹果而挨打。他说:“后来我觉得这是抵消偷窃罪行的一种方式,我倒有了继续偷窃的权利了。……我心里想,既然按小偷来治我,那就等于认可我做小偷了。”
4. 自传宣扬个性解放和个人自由。自传宣扬了以个人为中心,以个人的感情、兴趣、意志为出发点,一任兴之所至的人生态度。
但现在看来,事情恐怕远非如此简单。《忏悔录》是一部影响巨大而又颇受争议的著作,有关其是非得失的议论至今仍不绝于耳。人们已越来越多地发现这部自传中的不真实、非自传的成分,因此,在更多的人看来,《忏悔录》与其说是一部客观、公正的自传,不如说是一部充满激情和想象的文学作品。它算得上是文学史上的一部奇书:既是回忆录,也是日记;既是自传,也是小说;既是精神分析,又是抒情诗歌。就其真实与虚构之间的关系来说,它究竟是自传体的小说,还是小说体的自传?就作者的主观意图来说,它究竟是自白,是控诉,是辩护,是曲解,还是辩解?
美国解构主义批评家保罗•德•曼在《阅读的寓言》一书中专门设置了一章:“辩解(《忏悔录》)”。该章主要论及所谓的玛丽永“丝带事件”。在《忏悔录》的第三章卢梭写到,他在维尔塞里斯伯爵夫人那里当仆人时,偷了一条小丝带,然后诬陷女仆玛丽永。在当面对质时,玛丽永哭起来了,只是说:“唉!卢梭呀,我原以为你是个好人,你害得我好苦啊,我可不会像你这样。”于是,玛丽永和卢梭都被辞退了。卢梭后来说道:“在我诬陷那个可怜的姑娘的时候,我确实没有害人之心。我所以嫁祸于这个不幸的姑娘,是由于我对她所抱的友情。说起来这太离奇了,但却是事实。我心中正在想念她,于是就不假思索地把这件事推到她身上了。我主动干出来的事,却诬陷是她干的,说是她给了我这条丝带,这是因为我想把这个东西送给她。……我不太害怕惩罚,我只害怕丢脸;我怕丢脸甚于怕死亡,甚于怕犯罪,甚于怕世界上的一切。”于是,卢梭从羞耻变为无耻,以致晚年遭受的那么多的不幸和四十年来痛苦都与此相关。最后,卢梭说道:“请允许我以后永远不再谈了。”但是,卢梭又撒谎了,在日后写作《漫步遐想录》时,他又谈及了此事。他说自己“童年撒的那个恶劣的谎”使他“终身为之不安”。
德•曼一针见血地指出:“卢梭选择玛丽永事件和具有特殊感情意味的丝带作为策略安排在叙述中并以特别炫耀的口吻讲述的情节,但是它是一场大谎言、大骗局。”德•曼认为,“忏悔就是为真实的缘故而战胜内疚和羞耻心:它是一个语言的认识论运用,在这个运用中善和恶的伦理价值被真实和虚假的价值所取代,其中的一个含义是,像性欲、妒忌、贪婪等等这样一些罪恶之所以是罪恶,主要因为它们逼迫一个人去撒谎。通过如实地陈述事情,伦理的平衡得到了恢复,因而赎罪可以在毫不犹豫地揭露罪恶的一切恐怖的真实的明晰氛围中开始。”忏悔就是承认自己的罪过,这是一个有关善与恶的伦理问题,而卢梭却将这一问题转化为一个真与假的认识论问题,或修辞性问题。卢梭之所以有罪过,是因为他曾经撒谎,而撒谎则另有隐衷。这隐衷便是一个内心情感的问题。既然卢梭勇于陈述事实,因此有关善恶的伦理问题就得到了解决,剩下的只是一个修辞问题。卢梭陈述事实的目的不在于忏悔,而在袒露自己内心隐秘的想法,这种想法虽然不能说都是完美的,至少不是恶意伤人,因此卢梭的忏悔就变成了辩解。保罗•德•曼说:“辩解确实将会为忏悔者开脱罪责,从而使忏悔(和忏悔的文本)从一开始就变得多余。……按照被揭示的真实情况的方式表达的忏悔和按照辩解的方式表达的忏悔之间的区别在于,前者的证据是指称性的(小丝带),而后者的证据只能是词语性的。”偷窃是行动,而忏悔却是东拉西扯,是话语。任何话语都有自身的逻辑和结构。忏悔一旦变成了辩解,它的目的就不是陈述,“而是使人们确信,而这本身是一个只有词语能够证明的‘内在’过程”。
卢梭偷窃丝带,是因为他想把丝带送给玛丽永。保罗•德•曼认为,“卢梭想望玛丽永,正如玛丽永想望卢梭。但是由于在维尔塞里斯伯爵夫人家的充满阴谋和猜疑的氛围中这个对称的相互关系的幻想受到禁止,因而这个幻想的形象即丝带必须被人偷掉,并且这个犯罪的代理人必然可以被替代:如果卢梭不得不想偷丝带的话,那么玛丽永就不得不想代替卢梭完成这个行为。我们至少有了两个替代(或移置)层次产生:丝带替代一种欲望,而这种欲望本身是一种替代的欲望。……如果假定玛丽永是值得想望的,或者假定卢梭的欲望竟然炽热到如此程度,那么偷窃的动机就变得可以理解并易于得到原谅。他是出于对她的爱而那么做的,因而谁会成为一个非常顽固的、拘泥于字面解释的人,而让一点点财产妨碍年轻人的爱情呢?”于是,卢梭的偷窃和诬陷都变成了浪漫爱情的见证,确乎合情合理。
有关玛丽永的“丝带事件”在卢梭记忆中留下了挥之不去的印痕,但是,那些在卢梭的记忆中“挥之已去”的事件,卢梭又该如何处置和描述呢?卢梭说:“假如在某些地方作了一些无关紧要的修饰,那也只是用来填补我记性不好而留下的空白。”什么是无关紧要的,什么又是至关重要的,卢梭的看法与读者的看法恐怕并不能完全一致。卢梭记住了什么,没有记住什么;他能记住什么,不能记住什么;他愿意记住什么,不愿意记住什么,这些问题都与《忏悔录》的真实程度密切相关。记忆在记忆之前已经做了选择,记忆者对他有深刻印象的某些插曲极为关注,但同时却忽略了,而且也根本没有想起他在很多正常情况下所做的事情。依据现代心理学理论,记忆总是记住那些愿意记忆的事情,而忘却那些不愿意记忆的事情。这与记忆者的意识有关,更与记忆者的无意识相关。而无意识的内容,往往代表着记忆者更为真实的一面。并且,那些无意识的内容永远也不会通过记忆的召唤而到来。
卢梭在《忏悔录》第三部中写道:“别人在我跟前所说的所做的,以及在我面前发生的一切事情,当时我是毫无感受,也不理解。打动我的仅仅是事物的表面现象。但是,后来所有这一切又再回到我的脑海中:地点、时间、声调、眼色、姿态和当时的环境,我都能记起来,毫无遗漏。在这时候,我能够根据人们当时的言行发现他们的思想,而且差错很少。”这种根据事后的感觉和记忆来对以往的人和事进行判断的做法,已经不属于正常的记忆范围,而应当归属于精神病患者中的判断错误症状了。
况且,卢梭写作《忏悔录》时53岁,完稿时58岁,此时年事已高,疾病缠身,精力不济,且孤独寡合,仅凭自己的记忆写作,不确切的地方自然在所难免:
我写《忏悔录》时,人已经老了。那些无谓的人生乐趣,我都经历过了,而心灵则感到空空如也,对它们我已经厌倦了。我凭记忆去写,但这种记忆又常常不足,或者只给我提供一些不完整的回忆。我便用我想象的、但又不与事实相违的细节去弥补回忆的不足。我爱在我一生的那些幸福时辰上流连忘返,神情的眷念常常叫我用华丽的辞藻去美化它们。对我忘却了的事情,我就把它们说成我觉得应该是或者实际上可能是的那样,但绝不走失我记忆中的样子。我有时给事实赋予各种奇特魅力,但我从未用谎言取代事实以掩盖罪过或欺世盗名。
卢梭这时已患有较为严重的被迫害妄想症。他所记录的已经不是卢梭的过去,而是这一过去在今天的记忆。历史已经被笼罩上了现今的光晕。关注的重心改变了,观察的角度不同了,叙述的语言变化了,感情色彩不一样了,于是,记忆中的往事的性质也随之发生变化。法国当代马克思主义批评家让-路易•勒赛克尔认为:“《忏悔录》并不完全是卢梭生活的历史,而主要是他的精神和情感的历史。这是对心理分析的杰作;是动人的论辩;是对他的论敌慷慨激昂的责难(虽然这种责难往往有失公正);同时也是一首抒情的诗歌,一首世界文学中最美的诗。卢梭是浪漫主义时代行将大放异彩的抒情文学的大师。”
法国作家安德烈•莫洛亚认为,卢梭是一个诚实的人。不过,卢梭坦率地承认自己对女人的感情,譬如幼时被朗拜尔西埃小姐打屁股的快感,在女人身边感到的胆怯来自一种可能产生类似阳痿状态的过度的敏感,与华伦夫人半乱伦式的爱情等,只是卢梭在性方面的一种暴露癖。在传记里展现这些内容,“这就使他的放纵行为有了成千上万的观众,他也因而感到分外快乐。”卢梭之所以那样痛心疾首地低头认罪,是因为他知道读者会原谅他。“相反地他对抛弃他所有的孩子却一笔带过,好像那是一件小事似的。大家会想,他自己难道不属于那种‘假装坦率的人’的行列?这种人也暴露缺点,但只暴露一些可爱的缺点罢了。”况且,卢梭在自己的忏悔式的叙述中加入了太多感情的内容,而感情则是想象的产物。因此,卢梭的 《忏悔录》与其说是一部自传,不如说是一部传奇故事。用安德烈•莫洛亚的话说,这“是骗子无赖冒险小说里最好的一部。一切传奇性的素材它都具备:一个放任自流的少年,多种多样的环境,各种性格的人和众多的场面,谈情说爱和旅行,对社会缓慢的认识过程——年过四十而对它还几乎一无所知——就是这些素材塑造出一个伤感的吉尔•布拉斯,而卢梭在这些方面是什么都不缺的”。
中国现当代作家巴金一直将卢梭尊为启蒙老师,1927年他在巴黎开始写小说时,一天几次走过卢梭的铜像。他说:“我写小说,第一位老师就是卢骚,从《忏悔录》作者那里我学到诚实,不讲假话。”巴金晚年写的 《随想录》便颇有《忏悔录》的意蕴。当然,如果说卢梭并不像巴金所说的那样诚实,那样不讲假话的话,那么,作为老师的学生而言,巴金于卢梭的超越是惹人关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