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站在哪一边?

2011-12-29 00:00:00赵文心
世界文化 2011年9期


  “我们来自远方的非洲,从殖民地来解放祖国,我们离开家人和故乡,心中充满无敌的热忱。为了理想,为了祖国,为了旗帜,每个人都应该加入我们。我们来牺牲在她脚下,隆隆的鼓声证明了我们对祖国的爱。我们千里迢迢不怕牺牲,我们是勇敢的非洲人民……”来自北非的阿尔及利亚和其他法属殖民地的士兵正在受训,法国蓝白红国旗在他们头顶高高飘扬。嘹亮的军歌含义复杂,“殖民地”的“我们”如此认同“祖国” ,“祖国”将怎样对待异族“儿女”?
  食堂里大家排队打饭,炊事员夺下一个黑人士兵手中的番茄,“番茄不是给你们的。”此举犯了众怒,“我们和法国兄弟一起在同样的旗帜下战斗,在同一个战场,面对同样的敌人,我们应该也能同样拿到番茄,德国人向我们开枪时并没有区分。”吃不吃番茄只是小事,却令人心寒,“我们”为法国而战,将热情、鲜血甚至生命奉献给了法国,得到的只是二等公民的不公待遇。
  阿布是队伍中的佼佼者,作战勇猛,有文化,有理想。1944年深冬,衣着单薄的阿布和战友们埋伏在孚日山脉森林中阻击德寇,厚厚积雪,严寒不断夺取士兵的生命。德机洒下蛊惑人心的阿拉伯语传单:“……你们可以来到德国这一边,你们将会受到热烈欢迎……你们的长官只是让你们替法国人送死,德国会把自由还回你们手中……”大家要阿布“像男人对男人那样”表态,“戴高乐总统说法国是为自由而战,我为法国战斗,反对纳粹!”阿布没有一丝犹豫。阿布同时确信只要作战英勇会得到上司的认可。
  严峻的考验再次降临。为解放阿尔萨斯地区,阿布在法军军官阵亡、重伤的情况下,负起指挥重责。阿籍战友有退缩之意,阿布刚毅决绝,“这是我们的义务!即使付出比现在多十倍、百倍的代价,我们也要付!这样他们才会承认我们的精神!”战友一个接一个倒下,画外,富含阿拉伯元素的音乐响起,激越悲壮。
  六十年后,苍老的阿布拖着微跛的腿去法军烈士墓看望战友,在镌刻阿拉伯文的墓碑前跪下默祷,白色墓碑如队列整齐、肃穆。墓地全景上叠印着这样的文字:“1959年,通过一项法律,冻结已经获得独立的法国旧殖民地军人养老金。2002年,在经过冗长的听证后,欧洲要求法国政府全额支付这些养老金,但是继任的政府拒绝支付。”成千上万的阿布,义无反顾地在法国的旗帜下与轴心国作战,他们的身份却始终模糊可疑,这是怎样的悲哀。
  
   以上情节出自法语电影《光荣岁月》。
  《光荣岁月》(法国、阿尔及利亚、比利时、摩洛哥合拍片,2006)讲述了从1943年到1945年,当法国开始抵抗纳粹统治时,法国军队中四个阿籍士兵的故事。法国前总统希拉克如此褒奖此片:“这部长片是对‘二战’中法国非洲部队的感谢,他们留给我们勇气和民族之间亲若手足的情谊。这种精神值得我们长久分享和珍藏。”电影作为阿尔及利亚官方选送作品参加2007年奥斯卡最佳外语片角逐,五名男演员凭借出色表演携手登上戛纳电影节影帝宝座。
  埃德尔——法军俘虏、阿尔及利亚游击队员、前法军阿尔及利亚第七步兵团士兵、“二战”勋章获得者,用被绳索捆绑的双手将一根香烟的两端都点燃,“看看这根香烟,这是你们,”他捏住当中,“一头是法国军队,另一头是游击队,如果你不参加其中一方,他们就不知道怎么界定你的身份,你不再是个阿尔及利亚人,也不是法国人。”个子壮硕的埃德尔神情黯然,受过战伤的脚把香烟碾得粉碎。
  赛义德——阿籍法军士兵,埃德尔前战友,曾和他在著名的蒙特卡西诺战役中并肩作战,“我们和德国佬展开肉搏战,血肉横飞”,盟军以牺牲25000多人的代价赢得战役,胸前缝了74针的巨大伤疤是赛义德一生的骄傲。游击队胁迫他加入,杀了他的妻子和三个儿子。当埃德尔以香烟作喻,解释法属殖民地阿尔及利亚人的凄惶命运时,赛义德早已打定了主意。奉命执行枪决任务的军士长多纳克率队向佩戴勋章、立正受死的埃德尔致敬,“老兵,你被释放了,你自由了。”埃德尔迟疑着,放下敬礼的手,转身瘸着腿向“自由”奔去,遍地半人高的茅草柔和地遮蔽他的身影,正为老兵庆幸,一声清脆的枪声,埃德尔扑倒在地。多纳克一拳把开枪的赛义德打倒在地,“就是像他们那样的混蛋杀了我的家人”,赛义德老泪纵横。埃德尔胸前沾着鲜血的勋章如此刺目。
  两个法国军官在对话:“让突尼斯和摩洛哥独立,很正常,阿尔及利亚怎么就不行呢?”“没有可比性,阿尔及利亚是法国的。”“如果阿尔及利亚是法国的,我们应该给每个人平等的权利,像对待法国人一样对待阿尔及利亚……终有一天我们会妥协的。”对自由、和平持有不同理念的军官都倒在游击队的枪炮之下。如此牺牲价值何在。
  连绵群山,黛色、浅灰、灰白的山影,叠印着以下说明: “200万士兵去了阿尔及利亚,27000人牺牲,阿尔及利亚死了30万到60万人。直到1999年10月,法国官方才承认曾经在阿尔及利亚打过仗。”群山脚下,广袤的平原袒露着肥沃的肌肤,远方,有劳作、行走的人群。枪声和杀戮远去,他们终于安详地生活在自己的土地上了。
  
  以上情节出自法国电影《亲密的敌人》。
  《亲密的敌人》(法国,2007)是一部以独特角度反映阿尔及利亚独立战争的电影。这场独立战争从1956年延续至1962年,是法国一直都羞于提及的历史耻辱。该片获得第31届开罗国际电影节最佳影片奖(金字塔奖)、最佳导演奖和最佳男主角奖。
  观看这两部电影,我的心情非常纠结,我不知道阿布在“二战”结束后如果返回阿尔及利亚而不是留在法国,他会成为赛义德还是埃德尔,我不知道他会做出怎样的选择,我也无从判断选择的对错。我还有更多的疑问:怎样看待殖民地和宗主国的关系?怎样才能解救处在灾难夹缝中的悲苦百姓?交战双方又应该怎样对待曾经并肩作战、如今为着各自的使命厮杀的战友?怎样对待为了本民族的利益不择手段的对手?当双方都以“正义”为号召时,真正的正义在哪一边?
  为了准确解读电影,让我们简略回顾阿尔及利亚独立战争的前因后果。
  19世纪30年代,法国开始武装入侵阿尔及利亚。1834年,阿尔及利亚被宣布为法国领土。1905年,阿尔及利亚全境沦为法国殖民地。在长达一个多世纪的时间里,阿尔及利亚人民为争取民族独立和解放,进行了不屈不挠的反抗斗争,先后爆发过50多次反法武装起义。“二战”期间,阿尔及利亚的军队站在同盟国一边,同自由法国武装一起战斗,但当1945年对胜利的庆祝上升成为对阿尔及利亚独立和主权的要求时,戴高乐领导下的刚刚成立的法国政府却镇压了抗议运动。1954年11月1日,争取阿尔及利亚独立的“民族解放阵线”开始武装反抗法国人的统治。在阿尔及利亚长达八年的抗法斗争中,法军连年作战,伤亡惨重,共消耗战费80亿美元,六届内阁相继因战争失败倒台。1962年3月18日,法国政府被迫承认阿尔及利亚民族自决权和国家主权。
  这两部前后出品的电影,对反思这段历史,巧妙地达成1+1>2的效果。这些电影人本着记录历史、对历史负责的诚挚愿望,将这段曾经被有意掩埋的历史搬上银幕,以犀利的思想的力量,掀开厚厚的遮蔽物,以逼真的影像故事镂刻沉重的往事,打开深刻反省的空间,揭示无可逃避的罪错,袒露无可弥补的缺憾。
  电影为世人提供了透视这段历史的独特角度,是对先辈英灵的慰藉,无数牺牲者的可能永远不会写入主流战争史中的故事从此留给了后人。殖民地和宗主国之间利益矛盾、文化差异等等冲突多多,创作者精心选择一个着力点:无论战时还是平时,殖民地后裔长期遭受歧视,虽有宗主国国籍,却从未真正享受过法兰西公民的权益,“祖国”的种种允诺于他们只是镜中花、水中月,独立的诉求必然产生。
  
  在电影中,观众看到的不是空洞的概念,不是不着边际的宏大叙事,不是徒有其表的模拟,而是在战争的大背景之下从小人物、小事件入手,大题小做,以小见大。《亲密的敌人》描写一支小部队,几十个人,执行一些伏击、巡逻、搜查等战斗任务,除了和游击队发生突然的遭遇战,更多的时候是面对手无寸铁的阿尔及利亚的妇孺老弱,同样逼真表现出这场漫长战争的残酷,双方仇雠相对、伤痕累累。《光荣岁月》主角之一——二等兵梅萨伍德在解放普罗旺斯后和法国女人伊莲娜相爱,爱得炽烈,而梅萨伍德写给伊莲娜的情书被负责通讯的法军军官嘲讽地盖上“审查”图章,扔在一旁。他们的爱情是不被允许的。痛苦的梅萨伍德直到战死也不明真相,只以为伊莲娜无情无义。由此,历史细致入微地还原成个体的困顿、焦灼和痛楚,让后来者得以触碰,抚摸,感同身受。
  这样处理,既需要熟稔史实,还需要洞若观火的眼光,以及对人性的深重悲悯。在历史洪流的裹挟中,小事件中包含启人心智的大意义,小人物的个人命运与时代、国家命运息息相关,紧密相连。
  好电影具有深刻的思想容量,其视域可能大于创作者的视域,经得住讨论,经得住反复观看,没有空洞的说教,没有肤浅的煽情,没有逻辑上的破绽,没有悖逆人情的虚假。好电影来自生活的启迪,来自面向更高生活的期待,来自内心深处对人类未来的命运无以名状的热爱与忧伤、向往与恐惧。卡夫卡说得好:“此生的快乐不是生命本身,而是我们向更高生活境界上升前的恐惧;此生的痛苦不是生命本身的,而是那种恐惧引起的我们的自我折磨。”
  这些电影人,选择这个题材,准备好吃苦的。首先是体力的负荷,《亲密的敌人》几乎所有的镜头都在阿尔及利亚的山地拍摄,山石嶙峋,气候炎热,无遮无挡的强烈阳光,演员满身满脸的尘土在山地攀爬行走,汗流浃背。即使如此,镜头的运用都很讲究,构图稳定,随意定格在哪一个瞬间,都是一帧完美的画面,经得住分析,有形式之美,有内涵,耐咀嚼。无论土地、山谷、战场,无论人物的动作、表情,也无论人物与人物、人物与空间的关系,都处理得均衡而有张力。更重要的,是情感、意志的承担。从法国官方承认这场战争的存在到电影出品,只有六七年的时间,处理这样敏感的题材,探寻对敏感的民族关系的解读有着重要的现实意义。20世纪60年代之后发生的战争,很多情形下反映的是相似的困境。局部地区的纷争,亦可能影响历史的走向。他们以自己的作品努力还原历史的真相,彰显人性的高尚,找出罪错的成因,以期我们生存的世界取得进步,步履艰难却坚定不移。
  在上文介绍电影部分情节时我有意避开了《亲密的敌人》的主角、法军中尉特里的故事(除了那段军官之间的对话,认为法国终会妥协的即是特里),我想用专门的篇幅勾勒特里的命运,以期更深入地认识电影的题旨。
  我有很强烈的印象,导演十分小心地对待特里,这个人物的塑造决定电影框架的建构、人物关系的组合、创作意图的明晰。以特里为核心,聚拢在他周围的人物与他形成对比,或映衬或烘托。导演更对特里充满感情,这个人物形象,具有象征意义,仿佛一道横亘在法阿关系之间的伤口,双方的对抗,撕扯着这个伤口,鲜血淋漓,令人不忍卒看。
  特里是以志愿者的身份,来到偏远的马泽尔哨所接替刚刚牺牲的康斯坦丁中尉,之前是阿尔及尔(阿尔及利亚首都)的一名工业设计师。瘦削英挺的特里愿意自己是洁净的,有条理的,有自控力的。士兵酗酒,他喝柠檬水;士兵衣着随意,他刻意在肩章上留着尉官的金色标志,以自己的身份为豪,也可看出完全没有战场经验。简陋的战区营房,特里坐在整洁的书桌边给妻儿写信,身后的壁板上贴着六岁的儿子送给他的图画,色彩缤纷,图案稚拙。这时的特里,碧蓝的眼睛里写着天真和热忱。
  特里不乏军人的英勇,枪法娴熟,指挥作战也有章法。但显然他更愿意自己是人道主义者而非以暴易暴者。在对游击队的搜剿行动中,特里制止士兵对老百姓动粗;部下对游击队俘虏施电刑,他勃然大怒:“在我这里不准这么干”,“别在我这里干这些事。”他救下一个躲过游击队屠杀的阿尔及利亚少年艾玛,“我们会关照你的”。就是在看到游击队滥杀无辜法国人的照片时,仍然坚持对以牙还牙的做法 “保持怀疑”。
  随着战事推进,作战方式越来越残忍,战友牺牲越来越多。这是阿尔及利亚人的家园,静默的群山里游击队神出鬼没,令法军胆战心惊。特里吸烟、酗酒,胡子拉碴,消瘦,焦虑不安,看不到战争结束的尽头。当大家为邮件的到来而雀跃时,他不再拆看亲人的来信,他在惧怕什么?抗拒什么?一次行动,特里保护战友心切,判断失误,杀死两名阿尔及利亚妇女。这对特里是重重的一击,他的双手沾满平民的鲜血,是罪孽,是对自我意志的背叛。特里理想主义者的心理防线彻底崩溃。为得到游击队首领的藏身之处,特里暴虐冲动,对被俘的阿尔及利亚父子用刑,老人被折磨至死。
  曾经坚信平等、公正的特里,曾经说过“如果命令无法令人接受,可以拒绝”的特里,曾经拒绝枪决埃德尔的特里,带队执行上司的枪决命令。目睹父亲死去的黑发青年被捆绑在大树上,左肩的伤口,鲜血凝成硬块。镜头慢慢推近,特里的眼睛,隐隐有着泪光;青年的眼睛,没有一丝畏惧。特里忍受不了与青年的对视,取出墨镜戴上。当“开枪”的命令下达,特里的人生再无光明。从自以为的帮助者、拯救者到无法坚守内心立场的妥协者、放弃者,战争彻底改变了特里,这改变与毁灭无异。
  特里因执行任务坚决,回法国接受授勋。他坐进电影院,纪录片正在介绍法国如何帮助阿尔及利亚发展经济、军队保护农民耕种,特里的眼前却晃动着受难的阿尔及利亚民众的模糊身影。他路过家门,却只待在出租车里,看街边圣诞树闪着五彩灯光,看美丽的妻子招呼儿子回家吃晚饭,看戴着大框眼镜的顽皮儿子和同伴玩打仗游戏。儿子是在模仿心中的英雄父亲吗?满怀负罪感的特里悄悄离去,向家的温暖告别,向法国告别。
  写影评我喜欢分析细节,好电影都会有许多好细节。但我也提醒自己,不必刻意对待每一个细节,毕竟不是每个细节都有言外之意,而是更留意镜头语言的自足,留意特里的心理变化和电影情节推进如何互为因果,留意创作者如何把情节的线索引向他预设的结局,留意故事内在的歧义和多种可能性如何被巧妙地嵌入唯一的终端。
  主动要求重回战场的特里死了,死在一个安静的早晨。多纳克在特里门口留下小号、装照片的铁盒和“二战”勋章,说是进山打猎。特里不放心,独自背着枪进山寻找。在如刀斧劈开般的千嶂万壑之间,特里看见一头野猪,脸上浮出淡淡笑意。一发冷枪,不知从何处射来,特里倒地。特里眼前又出现模糊的人群,这幻觉在他良心不安时出现过两次。这次是真的,特里看清了,一群游击队员正杀气腾腾地冲过来,人人持枪,背着子弹带,领头的是他照顾过的艾玛,裹着民族传统的包头。他们曾经亲密相处,相互信任。此刻,少年眼睛里透着不共戴天的恨意。特里看清了,失却光泽的蓝眼睛望向辽远的天际,这是他要的死法,他要的归宿。
  特里之死有偶然性,他去寻找多纳克,而“特里牺牲的那一天,我已经走了,自我放逐,我没有等到战争结束”。 “二战”老兵多纳克曾经血海里厮杀,勇猛无畏。此时,他选择了逃避,“我们在战斗,战友不知为何而牺牲……”找不到牺牲的意义与价值,理想的光芒被血腥涂抹。
  特里之死又是必然。特里的人生悲剧从志愿从军开始,以倒在“亲密的敌人”的枪口下终结。“对于游击队员来说,在阿尔及利亚的法国人,就像 ‘二战’时法国本土上的德国人,游击队员就像是为争取自由的法国地下党。”面对听从民族独立召唤的对手,这是一场没有前途、没有出路的战争。当国家在错误的道路上越行越远:“1959年,不顾联合国谴责,法国增加兵力”,个人的选择已无从扭转危局。我们评说特里的故事,我们记住了特里的良善与清醒,悲伤与绝望。
  你站在哪一边?若在日常生活中这只是寻常一问,答错答对、漫不经心或者不回答都无关紧要,无伤大雅。但在这场战争中,这道选择题是伤与痛、生与死的代名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