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 震
乡村危局
■黄 震
已是深秋时节,雨连续下了多日,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通往沙了村的路泥泞难行,两边的茅草高过人头。车子在雨雾里绕行,最后停在了一处山坳。文成峃口镇人大副主席蔡永茂说,沙了村到了。山谷里满是雨雾,沿着山坡立着几排黄泥瓦房。沙了村原属于公阳乡,在去年的撤乡扩镇中,并到了峃口镇。
整个村子在雨水中阒寂无声,逼仄的青石路上长满了苔藓。一路上可以看到很多倾颓的民居。许多房子的屋顶上到处是大洞,地基倾斜,院墙坍塌,褐色的横梁浸泡在雨水中,摇摇欲坠。一处断墙角落里露出倒塌了一半的锅灶,上面有落满灰尘的锅盖和铁铲,依稀透露出昔日主人在这里生活的气息。
高高耸立在山坡上的柿子树,落光了叶子,挂着红色的果实,是这个村庄唯一的一抹亮色。蔡永茂在公阳乡做过十几年的乡干部,对这一带非常熟悉,他说:“沙了村原有80多户人家,300多人口,如今只剩下30多人,基本都是老人,青壮年都出去了。”
我们敲开村干部叶昭炎的家门,里面灰暗潮湿。西首的土篾墙塌了一半,露出几根孤零零的木栅。听到下面的声响,老叶从楼上下来,看到我们后他面露惊愕。平时这个村基本没有访客,偶尔乡干部下村会到老叶家里歇脚。老叶今年已经77岁了,乡里一直想找个人接替他的工作,但是整个村庄实在找不出年轻一点的人。由于长年生活在与世隔绝的地方,老叶听不懂普通话,我跟老叶的对话基本要靠当地干部翻译。
老叶家原本是个大家庭,有4个儿子,7个孙女,1个孙子。2个儿子在宁波打工,还有2个在温州,孙辈也跟着出去了,平时基本不回来。家里就剩他一个人,守着一亩田,每年可以收五、六百斤谷子,基本够他一个人吃。
房子已经长年没有维修,屋顶上的瓦片被台风吹得七零八落。站在老叶家的顶楼,可以见到屋顶满是星星点点的漏光。儿孙们不常回家,但他们的房间还保持着原样,老叶会定期打扫。几处漏风的地方也小心地用塑料画纸糊好,随时准备迎接儿孙们回家。
村里的小学早已废弃,院子改成了猪栏,杂草丛生。在老叶的讲述中,村庄也曾经有过繁荣的往昔。老屋前面的树下就是村庄的中心。夏天,每到吃午饭,这里就挤满了人,男人、女人一边说笑,传着闲言碎语,一边捧着饭碗就着腌菜吃白饭。晚上,这里是歇凉的中心,到了半夜,还有人在这里摇着蒲扇有一句没一句地聊天……
当地官员说,对于这些留守的老人来说,他们的生活实际上比20年前更苦了。20年前,村里的老老小小都守着这片山坡,至少精神上有慰藉。现在触目之处,少有人迹,买点油盐酱醋也得跑到十几里外的公阳。
蔡永茂在这里做了10多年的乡干部,对这里的山山水水有感情。他说:“以前路还没有修好,下乡经常是一双胶鞋一个手电筒,蒙蒙亮出发,天擦黑才能回来。现在路好了,下乡方便了,但是工作的对象却没有了……”言谈间,蔡永茂神色有些落寞。
出村的时候,一位老妇跟蔡永茂打招呼。老人正在吃中饭,桌上放着一碗腌菜头,另一碗是黄豆。家里的黄泥地因为少有人走,已经长满了苔藓。老人在家独居,儿女们不放心,给她留下一只手机。老人只会接,不会打。
当地干部介绍说,因为靠近公路,沙了村还不算最穷的。山上有一户人家,女的40多年前从四川蓬安嫁到这里,已经有20多年没有回去过,因为付不起盘缠。
对于沙了村来说,这些老人就是村庄最后的居民,他们走后,村庄也将不复存在。从这里走出去的年轻人,他们不可能再回来了。
沙了村的衰败多少让人神伤。当地的干部执意要我去看看另一个村——驮尖村。在当地人的眼里,驮尖村的今昔变化,简直是一个奇迹。
驮尖,正如它的名字一样神秘。这是一个畲族村,位于海拔700多米的高山之上。驮尖全村有93户,322人。千百年来住在山顶上,信息闭塞,许多村民不会说汉语,住的是高不到2米的茅草房,过得是“火篾当灯草,火笼当棉袄”的日子。当地人至今还流传一句话:“驮尖人做大戏,公阳人分饼。”意思是嘲讽驮尖人穷得连大戏都做不起。
但是驮尖这两年的变化,让人刮目相看。村支书钟昌造带着村民,做了一件令当地人难以想象的事,拆掉了村里原本散落在各个山头的茅草房,统一在山巅修建了新房。
听说村里来了客人,村民们都来钟昌造家里帮忙,舂黄豆,做糍粑,用畲族人最高的礼仪,迎接我们这些山外来客。
驮尖村海拔高,秋雨连绵,气温比山下低不少。村里通了路,修了新房,生活与以前相比,已经有了天壤之别。但是毕竟地理位置偏远,山上的生活依然艰难。
快到吃中饭的时间,钟杨珠在灶膛里烧火做饭。中饭是米饭焐芋头。已经好几天没有吃到肉了。平时山下的公阳镇上会有人贩点肉送到山上来卖,但是一碰到下雨天,常常十多天都没人来。打开话闸,钟杨珠诉说起日子的艰难。女儿去年考上杭州的一所机械学校,才读了一年就辍学了,因为付不起一年几万块的费用,不得不到温州一家服装厂打工去了。据说村里有好几个考上大学的年轻人,最后都辍学了。
令钟杨珠头痛的不仅于此,如今山上野猪肆虐,庄稼的收成也不好。“番薯苗刚刚长了这么一点,”钟杨珠用手比划,“野猪就来吃了。”好在山巅云雾缭绕,适合种茶叶,每年可以靠种点茶叶补贴家用。
钟杨珠的隔壁住着蓝大妈和小孙子。4层楼高的房子里,就住着祖孙俩。儿女们都出去打工了,蓝大妈负责在家里看孙子。令她担心的是,随着小孙子年岁渐长,到上学的年龄了。村里没有学校,读书必须要到10多里外的公阳,或者到更远的文成县城。“到时只能到公阳去租房子,陪小孩读书。”看着刚刚盖起的新房,蓝大妈有点不舍。
驮尖位于群山之巅,长年云雾缭绕。据说天晴的时候,从村里远望,洞宫山连绵不绝,景色绝佳。村口的村委会有一副当地书法家撰写的对联,“翠竹苍松云卷千峰包,奇花异卉泉和万籁声”,说的就是山上的美景。
钟昌造有一个雄心勃勃的计划,在山巅打造畲乡农家乐。他说,村里虽然建了新房,但青壮年还是都出去了,如果不能吸引年轻人回来,村庄终究难以逃脱衰亡的命运。
对于钟昌造的计划,当地的干部并不看好。“地方太偏了,文成风景漂亮的地方多的是,人家为什么到你这里来。”
文成,这个国家级贫困县,其实离寸土寸金的温州市只有一个多小时的车程。在外来者的眼里,很难想象,咫尺之间繁华和凋敝会切换得如此之快。当地官员告诉我,文成主要还是吃了地理位置的亏。文成境内大山连绵不绝,是真正的“八山一水一分田”,发展的空间非常有限。而周边地区经济发达,大量的农村劳力被抽走。反过来,更加制约了当地的经济的发展。
当地一位官员打了一个比方,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扶贫不是简单的给予,应该为当地村民找到谋生之道,而年轻人的出走,让当地的一些扶贫项目都找不到合适的实施人。
说到底,农村的衰败,是急剧城市化的牺牲品。不管是沙了还是驮尖,它们都是被城市化浪潮裹挟的中国乡村的缩影。沙了和驮尖的现状,其实反映的是整个乡村世界遇到的难题。当2.5亿农民工在城市的边缘奋力打拼的时候,锥伤他们心灵的,还是遥远的故乡,“幼无所养,老无所依”的困局。根据全国妇联2009年的统计,中国有5800万留守儿童,这个数字如今直逼6000万。他们有些不满周岁,父母就离家打工,只和爷爷奶奶生活,甚至还没学会自理就要进寄宿学校。如何破解现代化图景下的乡村困局,文成给出的答案是——集聚。
把散落在大山角落里的老人和小孩迁出来,在靠近城镇、自然条件较好的地方实现集中居住。“因为只有集中居住,才有可能解决诸如养老和教育的配套问题。”当地扶贫办的官员告诉我,县里今年专门出台了《关于实施农村宅基地置换推进农房改造集聚建设的若干意见(试行)》,鼓励农民通过置换宅基地的方式进城镇居住。
“这项政策的前提是尊重农民意愿,在农民自愿永久放弃农村所有宅基地的前提下,按有关程序和办法有偿置换城镇住房,切实让农民得到实惠。”当地官员介绍说,通过宅基地置换、下山搬迁、地质灾害避险迁建等方式,引导高山远山、地质灾害高易发区、不宜居住村的群众,整体向中心镇、中心村(新社区)搬迁集聚。
在具体实施过程中,把集中连片整体搬迁村,靠近安置地、条件成熟的高远山村,危旧房户、住房困难户列入优先安排的行列。置换户可选择在城镇农房改造集聚建设安置区有偿置换多层或高层公寓房,或者作价领取货币补贴到城镇自行购置商品房;甚至在乡镇统一规划的中心村自建、统建联立式或公寓式住宅。
但集聚的政策在实施中还是遇到了一些现实困难。对于一些老人来说,已经习惯了山里的生活,不愿在迟暮之年搬离故土。县里虽然有支持置换购房户向商业银行申请办理住房按揭贷款、小额联保贷款的政策,但一些家庭还是无力支付建房的费用。另外,让村民们担心的是,如何保障集聚后的生活。离开了土地,生活会不会变得更加艰难和不可预知。
“集聚这项政策的方向是对的,但在实施的过程中,还有很多现实的问题需要解决。”一位与农民打了半辈子交道的当地官员说。
解决乡村的危局,还有很长的路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