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家信
信仰移植:以木柄瑶岑大将军庙为例*
黄家信
田林县瑶怒屯木柄瑶祭祀的岑大将军,是将其周边壮族的神,通过移植的方式,变成了自己的神,从而构成区域范围内壮、瑶之间相对统一的信仰体系,这既是一种信仰迷失,更是一种潜意识的生存策略,有利于异民族之间的和谐相处。
木柄瑶;壮族;岑大将军;信仰移植
木柄瑶是瑶族的一个分支,分布在广西田林县的潞城瑶族乡三瑶村、浪平乡平山村,总人口大约2000人,他们的铜鼓舞于2008年被列为第一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扩展项目名录,项目传承人是居住在三瑶村瑶怒屯的寨老班点义。
木柄瑶人口较少,居住面积相对狭小,与其相关的研究成果也较少,其中较有代表性的研究成果是:1929年出版《广西凌云猺人调查报告》[1]有平山木柄瑶 (当时叫“长发猺”)的简单介绍,1986年发表的《木柄瑶乡见闻录》[2]是关于木柄瑶的第一篇内容翔实的考察报告,2010年广西民族大学有3位研究生提交硕士学位论文《广西田林县平山村木柄瑶铜鼓舞传承研究》[3]、《平山木柄瑶的社会变迁和科学发展》[4]、《平山木柄瑶的教育研究》[5]以及两个研究生王琪、沈文杰合写的《中国瑶族铜鼓舞的困境和化解》[6]。此外,民国《田西县县志》[7]和李懋椿主编的《可爱的田林》[8]、《田林县志》[9]等书籍,对木柄瑶亦有或详、或略的记载。
瑶怒屯位于潞城瑶族乡东北,距乡政府所在地大约12公里,全寨70户300人口。各家各户依次在一片缓坡上建房,寨子下方是较为陡峭、凌乱的自然风景林区,寨子上方则是一片30~50亩的耕作区夹杂八角、杉木、桐果等经济林区。各家各户的房子,排列得参差不齐,户与户之间的通道也显得较陡峭。就在寨子的最高处,有一独立的砖砌瓦盖小房子,里面供奉着“岑大将军之神位”(图1)。横额写着“神光普照”,外联“保佑傜村皆旺相,扶持四境得兴隆”,内联“社令有灵村泰庆,神恩广大民安康”。瑶怒屯供奉的这位社神——岑大将军是谁?他是木柄瑶的原生神还是外来神?是民族神还是区域神?
图1:瑶怒屯岑大将军神位。王琪摄于2010年4月。
据民国《田西县县志》载,当时的田西县瑶族分布在潞城乡之三傜村、百平乡之平山村、乐里乡之新明和新化两村、八桂乡之渭标村,人口约占全县人口的12%,“丧事所与汉人异者,惟不设灵位,无服制,无丧期,祭祀亦无奠拜”。[7](p31、41)这里没有提到瑶族信仰什么样的神灵。1984年,张一民实地调查平山木柄瑶:从前,木柄瑶寨祭社神,安排在除夕日,几寨共祭一社,社无定址,一般选在村边树蔸,同时祭铜鼓,一定要杀牛祭祀,供奉韦、陆、甘、莫四姓的神。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后,祭社神由各寨自己祭。改除夕祭为年初三祭,改杀牛祭为杀鸡祭,改社神和铜鼓同祭为分开祭。平山木柄瑶“老寨已无庙宇,也没有社坛”。[2](p191~193)1980年代, “田林县瑶族(木柄瑶——引者)祭社选在除夕日,击铜鼓,杀牛分肉。每户一人参加聚餐,举碗喝十二次酒,吃十二块牛肉,余肉各户拿回家,鸣枪祭祖。”[10](p396)一般来说,瑶族人相信万物有灵,经常祭祀的神祗有寨神、家神、水神、风神、雨神、雷神、树神、山神等。[11](p71)
迄今为止,除了在三瑶村瑶怒屯能够看到祭祀岑大将军,在查阅得到的其他资料,还找不到有木柄瑶信仰岑大将军的记载。田林县瑶族姓氏主要有盘、赵、李、邓、冯、黄、潘、梁、罗,[9](p145)没有岑姓。
纳日碧力戈于1997年5月至8月,在潞城瑶族乡各烟屯蓝靛瑶寨做田野,他说:各烟屯的蓝靛瑶至今信仰祖灵和鬼魂,他们举行的仪式充满了道教色彩。这种以道教为基础的灵魂信仰,渗透在人们生活的方方面面。他们以一种平常之心看待变化着的一切,好像一切都是“玉帝”、“三清”安排的。[12]
在民国《田西县县志》第六篇“金石”表里,记载着:旧州螺丝山有“将军庙”,潞城有“将军庙”,板干有“岑大将军庙”,同时记载有旧州街上私人收藏有7面铜鼓。时至今日,在三瑶周边的大小壮族村寨,几乎都建有“将军庙”,其中,绝大多数是“岑大将军庙”。笔者曾考察利周瑶族乡利周峒10多个壮族寨子,列出了每个寨子的岑大将军灵牌。同时,理出最早的岑大将军记载是凌云县城和伶站村的岑大将军庙碑,时间为咸丰年间 (1851~1861)。[13]许方宁以乐里镇(田林县城)岑大将军庙为其硕士学位论文选题,同时还列举了乐里周边的一些岑大将军庙。其中,新宁村平么屯发现有清代咸丰辛酉年 (1861)正月,当地信众黄元学、王卜结等人为感谢神恩而敬奉的岑大将军石刻文字。[14]
图2:潞城《岑将军庙碑记》。黄家信摄于2007年5月。
图2中的这块《岑将军庙碑记》是乾隆四十五年 (1780),潞城巡检司巡检 (九品)沈发撰写的,他把跟潞城岑大将军有关的历史、劝捐、建庙、定期会祀等内容,都完整地记录下来了。现在,这块石碑还立在潞城瑶族乡潞城村的岑大将军庙内,这是迄今为止,已发现的最早的一块岑大将军庙碑。这块碑文,还没有看到被研究者收集或引用,因此,这里全录如下:
《岑将军庙碑记》
余于庚寅冬承乏斯土,下车伊始,参神晋香。署左有岑将军庙者,询之,咸曰:郡属奉祀,所在皆有,以最灵应,立祠于此,由来旧矣。余窃查公之系,志载:公讳仲淑,浙之余姚人,善岐轩术。宋时,从狄武襄公征侬寇,克柳城,破邕州。既平,朝议,锡镇斯土,都督桂林象郡三江诸州兵马,子孙世袭,即今改流泗城土府一支,公后裔也。于戏天视听自我民视听,民心所归,即帝心所简。公生为民卫,死为民福,穷乡绝域,魑魅魍魉杂居,非公神武捍御,不克胜弹压之任。所以简在帝心血食于此,良下诬也。顾庙宇环堵一间,止堪容膝,非所以壮神威。余乃商所以创大之。于时潞城、上林乐襄事者,共捐银伍百两有奇,经截收钱贰百柒拾参千有奇,购买砖瓦木石工费,拓地址座寅向申。于乾隆辛卯仲春鸠工至壬辰夏梢正座甫成,余以丁难去,后闻原捐缘簿竟至遗失,无从稽收。迨至丁酉年桂月,绅士庶民仍余砖瓦木石增捐钱壹百陆拾参千有奇,庭壁头门塑像继举,事竣,余于丁酉冬服阕起,复因遵新例,仍赴原省接算边俸。己亥春,奉文重补斯任,似乎始终公作之缘,使余毕尝夙愿也。爰捐俸钱壹拾陆千,邀潞城、八渡铺民捐钱玖拾伍千零,建造卷棚厢房,俾致爱敬拜献序立宴饮之有所,若夫前有余地,起造戏榭,俟方来次第成之,今虽未及完备,聊可以饰观瞻妥声灵于赫濯矣。至有庙貌,必有会祀定期。考公年谱,生殁无稽,只附会旧说。公飞升于八月十五日,俗咸于三月上巳日为修禊庆会,合并碑志,即沿此订定常期不爽云。
补授广西泗城府西林县潞城司军功加一级沈发撰,乾隆四十五年岁次庚子花朝月谷旦。
现在,回到瑶怒岑大将军庙的问题。这位岑大将军是谁?瑶怒人什么时候开始祭祀?为什么要祭祀?
雍正五年 (1727),泗城府岑氏土司被改土归流,但是,清政府赏给原土官弟岑映翰八品顶戴奉祀,并延续至末代奉祀官岑尔巽于1952年冬投水自杀为止,历时225年。虽然原泗城土府早已改流,但是,嘉庆十八年 (1813)西林县令向当时的广西巡抚、两广总督报告:“据称西林县改流时,有土族潘、许、岑、覃四姓充当里民,苛索服累成久,经饬行遵在案”。[15](p228)光绪十七年(1891),当时的广西巡抚在《永远禁革夫马杂派各项告示碑》里说:“查泗属各州县系改土归流,一切征收杂派差徭等事,多沿土例,与内地情形不同,必使下无累于民,上无病于官,乃为得其平”,计有西林县地丁兵采买、割匪、养膳、夫役、游亭等名目。[15](p237)光绪二十九年 (1903),两广总督兼广西巡抚柯逢时在《奏明免夫告文》里说:“广西泗城府属凌云、西林、西隆三州县,本系改土归流,土例相沿,从前多已禁革,惟派用乡夫一项,以该州县地属边徼,缺分瘠苦,向无夫役行店,遇有需用人夫,骤难雇募,暂仍照旧派用”,由于“不肖官吏,仍然藉以滋弊”,所以下令嗣后泗城府属三州县“永不许有派用乡夫名色”。[15](p234)可见,泗城改流之后的200多年时间里,土族势力还在,土例继续实行,土民仍受苛索。
根据中国科学院1950~1960年代初的调查报告,改土归流之后,原土司管辖的泗城地区的瑶民,一切大小案件,都要到奉祀官那里解决,当地官府从不过问,瑶民一向也不进汉官衙门。瑶民有事请求土官解决时,每次都要送1只鸡。土官可以随时调用瑶民服各种劳役。岑氏家族的人下乡,还要瑶民出夫抬轿,并要杀猪杀鸡侍俸。[16]平山的木柄瑶,他们传说:在清雍正年间,木柄瑶人到泗城府去请一姓岑的壮族人来当王,由他进行统治。平山大队的岑姓壮族就是他的后代。[2](p165)这则传说,反映了木柄瑶一度受到壮族岑氏土司 (土司后裔)管理的事实,可印证中国科学院社会调查所述的真实性。
在民国《田西县县志》里,傜昂、傜告、傜邦、傜怒已明确编入潞城乡三傜村 (另有5个壮族村),而且统计出10甲163户801人,在三傜已建有“特种学校”。[7](p57、118)1952年,平山木柄瑶罗运辉、黄炳送、黄应臣3人到桂林民族师范学校读书,是木柄瑶有史以来第一批外出读书的人。[2](p171~175)时至今日,木柄瑶已有自己的县、乡干部,也有了教师、医生等事业单位的公职人员,跟外界交往与日俱增。在与周边民族交往过程中,大家和谐相处,相互学习。相对来说,平山地区汉族人口较多,势力较大,汉族文化对平山地区的木柄瑶影响也较大;潞城地区木柄瑶靠近壮族中的侬 (布越)支系,从语言、习俗、婚姻等方方面面,明显受壮族侬支系的影响更深。因此,平山、潞城两地的木柄瑶,完全有可能发展出不同的区域信仰体系。
瑶怒木柄瑶群众信仰的岑大将军是谁?根据以上分析,我认为他们把周边壮族的岑大将军信仰移植过来,为我所用,以至于如今的平山木柄瑶仍然信仰他们原来的自然神灵,而三瑶木柄瑶信仰则体现了壮、瑶文化上的交流与融合。为什么壮、瑶两种文化能够交融?这是因为他们原生文化中,都包含着宽容、和谐、共生的精神与追求,甚至使用的神器,比如铜鼓,也是基本一致。因此,才有可能出现壮族文化传播、影响木柄瑶的文化。
其实,民间信仰区域化,是民间信仰地域性研究的核心,它反映了地域社会变迁的深层问题,更是地域社会与民间信仰互动的结果。[17]瑶怒木柄瑶在区域化进程中,民间神明的产生,可以通过移植的方式,偶然间建立起自己的信仰体系,实现区域范围内相对统一的信仰体系,这既是一种信仰迷失,也是一种潜意识的生存策略,显示了地域社会与民间信仰之间的逻辑关系,也反映了区域变迁过程中深层的问题。
瑶怒的木柄瑶,处在原住民壮族的汪洋大海之中,成为实际上的“族群岛”,其民族性格、民族文化不得不被壮族文化涵化,这就为双方共同构建区域信仰体系提供了前提。相反,平山的木柄瑶,其周边虽有壮族人,但绝大多数还是高山汉,高山汉是明末清初迁入该地区的,与木柄瑶的民族性格、文化差异较大,因此,两种文化仍然保持平行发展。今天,三瑶、平山两地木柄瑶虽然同族,信仰差异却很大,根本原因就在这里。
在桂西,瑶族信仰岑大将军现象,在笔者的田野过程中还发现有一些。比如,田林县利周瑶族乡坛达村的岑大将军庙香火簿里,就有当地瑶寨的人前来祭拜、求神的记载;在凌云县玉洪瑶族乡那力村,岑大将军庙建在一小山堡上,堡下两边一边是汉族聚居寨子,另一边距离将军庙约100~200米就是蓝靛瑶寨灯草坪,据当地群众口述,灯草坪群众也进岑大将军庙祭祀、求神。
实际上,信仰移植是一种普遍现象,除了原生型信仰,很多的信仰就是信仰移植。只不过这些被移植的信仰本土化、民族化之后,表现为杂合式的信仰体系。这方面,瑶怒的岑大将军信仰移植,为我们提供了生动的实例。
[1]颜复礼,商承祖.广西凌云猺人调查报告[A].国立中央研究院社会科学研究所专刊:第2号[C].中华民国十八年(1929).
[2]张一民.木柄瑶乡见闻录[A].广西师范大学历史系广西地方民族史研究室编《广西地方民族史研究集刊》[C].1986年第四集.
[3]马俊勇.广西田林县平山村木柄瑶铜鼓舞传承研究[D].广西民族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10.
[4]李博.平山木柄瑶的社会变迁和科学发展[D].广西民族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10.
[5]原春燕.平山木柄瑶的教育研究[D].广西民族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10.
[6]王琪,沈文杰.中国瑶族铜鼓舞的困境和化解[J].济宁学院学报,201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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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李懋椿主编.可爱的田林[M].南宁:广西人民出版社,199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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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许方宁.岑大将军崇拜研究[D].广西民族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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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林拓.地域社会变迁与民间信仰区域化的分异形态——以近800年来福建民间信仰为中心[J].宗教学研究,2007,(3).
Belief Transplantation:An Investigation on General Cen of Mubing Yao
Huang Jiaxin
General Cen ,to whom was offer sacrifices by Mubing Yao in Tianlin County,Guangxi,maybe one of the god around the Zhuang people.In order to achieve the regional context between the Zhuang and the Yao people relatively unified belief system,Mubing Yao people establish their own system of gods by means of a transplantation from the Zhuang’s Gods.This is both a faith lost and a subconscious survival strategies.
Mubing Yao;the Zhuang people;General Cen;Belief Transplantation
【作 者】黄家信,广西民族大学民族学与社会学学院教授、博士。南宁,530006
C95
A
1004-454X(2011)04-0115-005
* 本文系国家社会科学基金2007年西部项目《滇黔桂交界地区民族结构变迁与民族关系和谐研究》(07XMZ013)阶段成果。
〔责任编辑:陈家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