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小云
悬崖上的野百合
■白小云
午夜,天空被青蓝的幕帐笼罩,高远又低沉,几颗星子静谧着,是天无辜的眼睛,它们被指派在固定的位置上担当夜色里的路灯,看尽人世沧桑,它们还是我儿时仰头望天时见过的面孔,无奈、纯净、嬉皮、慈爱。
我忽地变成爬在帐里玩耍的孩子,抬头,望见一些过往的人事,他们悬在时间的某个角落,隐于尘埃中,让人怅然叹息,想着要把那些尘埃细数,却发现幕帐确是低沉着的,把一切冥想笼罩,于历史的沧桑变幻中,保持一味的沉默,孕育着行色匆匆的世人,然后居高临下地看他们千篇一律地干着人生两件大事:出生,死亡。看他们在这一生中操劳、享受、历尽失败挫折、获得些微的成功,粉墨登场、尔虞我诈、卑微若尘埃、高大如山脉,渡完一生所有的河流,然后轰然倒下,如大瀑飞走激起的飞沫,消散了,连水的形状都不是。天空,这样厚重,这样看不到尽头。
这样的午夜,激情包裹了我的身体,眼里含着喜悦,怀着最卑微的理想——享受黑暗里纯粹的自由,脑中浮想联翩,往事逐一赶来,曾经的对话带着新鲜的味道,重现,与我亲密恩爱;尚未出生的人们预先在这样的夜里于我的脑中出生,他们在碧海青天里恩爱,厮杀,庸俗着,如我一般生于生活而死于生活,实践了身而为人,在世间该有的最朴素的命运。
当想象进行到必须落实为语言,把他们的命运各个降临在纸上的时候,睡意赶到了我的身体,它们是一群身体健康的精灵,总是活跃总是如约,是一个喷嚏里跑出来的无数灵魂,像孙悟空那样只是手指一点,以一个小小的把戏,把我定住,于是我的身体与思维像一台拔了插头的电动机,机条皮带越转越慢,最后不得不停顿下来。那些即将在纸上诞生的人们在我的脑中一起睡着了,他们的手中干着最后的活计,嘴唇撅起在最后一个词语上,撩起的衣服还没有放下,落下的泪珠抛在空中,打架的人脸上流着血,眼睛暴裂,硕大的拳头带着凌厉的风,挥出去,逼到对方的眼前,对方无处躲避,只得屈腿跪下,但尚未跪下,正弯着,时间却在那一刻停顿了,所有活生生的人和故事也在睡意来临的那一刻停顿了,如同电影蓦然中断,然后再随着我身体的倒下,纷纷倒下,大风过境,各个粉尘般失散。
第二天清晨5点半急速醒来,身体还原到入夜前,那些纷繁的故事消失了,热闹的恩怨、玄虚的哲思消失了,无影无踪,记忆成了一面光滑的玻璃,水过无痕。痛心至极。
我僵持在起来的片刻,脑中一片虚无,只能挣扎着,想那最临近的任务,闹钟,闹钟!我抓起闹钟,按掉它声嘶力竭、我为它安排的声音,顾不得依然渴睡的身体,以极其迅速地动作熟练地穿衣穿裤,冬天则顾不得寒冷,掀开被子把温暖的脚伸进冷嘶嘶的空气里,穿袜子,然后奔赴厕所,在5分钟内完成洗漱,再用5分钟时间吃母亲比我更早起床凉好在桌上的早餐,如果是冬天,则是我自己在上厕所前,往微波炉里放进牛奶、面包,出了厕所便可以吃了,打仗一样,上蹿下跳。为什么肚子疼得厉害却不能迅速排出东西,为什么父亲大早起床来与我争抢厕所,为什么妹妹眯缝着眼睛起来上了厕所,又能眯缝着眼睛回到床上继续她的梦,冬天里为什么楼梯依然乌黑,我就要在乌黑中摸索出门。
这样的时刻,我总是急得像一只没了翅膀的麻雀,没命地跳跃着、聒噪着,觉得世上最苦难的人就是我,做梦都不能够完整,拉长着脸,在父母亲的叮嘱声中奔黑夜而去,赶那新一日的早读——那里有我的学生,他们眯缝着眼睛,高声朗读,亦在理想与现实间挣扎,最终走向他们崭新的未来;那样的时刻,我总是诅咒自己,快些倒下吧,快些倒下吧!让那些忽视了我灵魂需要的人,因为我的猝然逝去而倍感内疚。
在宽敞明亮的教室里,我一遍遍地教导学生某个词语的读音、字型,研究某句古诗,某两个词语细微的区别、用法,告诉他们什么是病句,哪些特殊句式,切勿忘记了,不要做那没有长性的猴子,脑子里只晓得玩耍,这样的题目下次说不定就会遇到。
可他们偏偏就是那没有长性的猴子,他们被整日地关在教室里,循环不断地听五位高考科目的老师这般那般唠叨,自由的时间只有课间5分钟,他们趴在桌上,感到生命的沉重漫长,有那么多东西不得不负担,又感到青春的短暂,无法想象自己就要在这样的枯索无聊里,度过花季。他们一心向往着青春电视剧里师生逗乐的场面,那些年轻的麻辣老师啊,帅得没边没际,美丽智慧得如同女神,猛然发现眼前这个老师的服装是20世纪90年代末的款式,而老师表情呆板古旧,言语陈旧无趣,于是窃窃私语,在老师的嘱咐声中神游万里。
我于他们,是命运的交错安排。我经历过的青春,曾经也如他们这般的让老师急得咬牙切齿,如今我做了老师,命运安排他们做了我的学生——他们只是没心没肺地怪怨、虚度,让他们的老师落入深渊,蒙受着成绩上的损失、家长的怀疑和领导的刁难。
把教参研究到每一个字词,字斟句酌,那些词语便变得虚无浮华,从纸面上升起来,纠缠我的眼睛,我得巧妙得法地告诉我的学生,李白在“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中的感情是激愤,或者与之非常靠近的词语而非其他,必不能是其他,否则就害了你们的成绩,害了你们的前程未来,以及我的。
我曾是一个与幻觉、记忆纠缠而生的女孩,在曲折幽静的江南小巷子里被流言裹胁着,来到这个世界,活在诸多的眼色、话语中,是吴侬软语里的秘密,是茶余饭后的消闲音乐,是纷繁世界里一个小小可聊的因子,“她的生生父母是谁呢?将她生得这样白皙,挺直的鼻子倒像那孟姜女,将来可以做一个出色的戏子!”巷子里的男女并未见过孟姜女,却迅速地在眼里诞生了一个孟姜女,果然有如我那样的鼻子,他们不负责任地调笑着。
我卑微,带着自私的欲念,一心想逃避自己的责任,想让人忘记我的来源,让人心甘情愿地承认我就是我父亲母亲的女儿——他们早起晚睡地付出劳力,支撑着我的家,在10平方米的租房里,安顿着我和我的妹妹。我听不得孟姜女的传说,看不得白皮肤的女孩,整日跟在爸爸妈妈后面,护着我的小妹妹,想做最正常不过的女孩子,不被人注视,只为自己与家人担待着,在凡俗里自己生息盛灭。
可是生活却如此让人生不由己,我一次次对着老公,哭泣着抱怨,我不要战争,不要做女强人——高高在上,八面玲珑,不要在浩瀚的斗争里因为失败被顶上枪尖,不要太多的物质,不要每日奔波,只要宁静的生活,在自己的小世界里,睡完整的觉,做完整的梦。这个与我无辜相遇在彼此命中的人,搂着我的肩,承诺一切都会有的,会让我不再操劳奔波,只需在家里相夫教子、静静想象,用笔去描写世事,报复他们当年对待我的庸俗,让我做一个亦是庸俗的安静女子。
他答应着我,我答应自己,继续吧,生活。我们的房子还在空中,我与他用日日的劳作去累积砖块,建造想象中的花园;我们的孩子还未出世,我们却已一遍遍用爱的手法,将他工笔描绘。那些遥远的美好的未来,都在于我们今天俗世里的激烈斗争,与想象无关。
将教参打开,课本打开,试卷打开,教案打开,成绩单打开,工作笔记打开,一切都打开了,关上善感的心灵,再以一个老师的责任,热爱地挑剔地、去圈点书本上的重点词语,勾画名单上的学生,努力去喜爱他们惹人生气的脸,为试卷上每一个分数的失去而深感自责,为考试平均分零点一分的差距而无颜见人,然后去与学生计较,费劲心力,将他们送上光辉的前程之路。不爱战斗,但生活逼我站在浪尖,挑着樱抢不断迎战,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然后在每日晚上9点半的下课铃声里,走进一天最后的自由,匆匆忙忙地开始一路的想象,结束一天的生命,如同夕阳西下,明天依然鲜活地升起在学生面前,带着古板的表情,亘古不变的唠叨,对他们百般挑剔,千般为难,把他们想象的青春扼杀在高考的试卷、讲义里,做世上最崇高的杀手。
然后他们的老师——我,又在每日最为自由的夜风里,痛哭流涕。
白天属于生活,仅有夜属于我自己——10点以后,5点之前,可我却还要睡觉、休息,那么到底怎样的时间才是属于我的。
我杀死了他们的时间,时间也杀死了我,想象永不会有机会落笔纸上,就在疲惫中消亡散失。
现实生活,在理想的废墟上重重升起,仅是房子,仅是生存,就能让人脱形顿变,霍然坠地。
曾有幸见过一株野百合,它清新、独立地开在悬崖侧石上,细细的根紧攀住无缝的石块,它仿佛从空冥中攫取了巨大的力量,支撑起细长柔软的身体,枝枝叶叶俱是向上,唯一的花朵,五瓣微张,拢着天上来的露珠,洁白晶莹地悄悄盛开着它的芬芳,鹅黄色的花蕊像一群舞动的触角,探出花瓣的舞裙,摇晃在1800米的云雾中,娇弱又坚韧,于山间崖上完成了陆地平原上一株普通百合的成长,然后安然度过它的一生,不言不语,动人心魄。
野百合的努力,倘若不是我的偶遇,便不会被人看见,它一生的挣扎只得了一朵悬崖上无人欣赏的花朵,当洁白的花瓣从萼上片片落下,那飘然而去的正是那些执守的灵魂,悄悄落地,化为尘埃,无迹可寻。
在这唯一的自由时刻,我玄虚幻想着,目光从遥远无极处回到了眼前黑夜,我是夜的帐幕下无助挣扎的一颗尘埃,日复一日想象着凡俗世界里的欢喜、悲伤,自己化身其中,变成泼妇、艳姬、白面书生、落魄的英雄汉,说着甜言蜜语,干着俗朽之事,奔波劳碌,无限疲惫,又默默无名。
又是夜半,睡意悄然来临,一切都将消失。
在倒下之前,我忽然绝望而快乐地明白,如此漫长的,不过是我睡前的想象,许多个一生只如一夜。
但许多个一夜却又是一生。
白小云,原名蔡丽娟,,2002年开始在《雨花》、《青春》、《中华散文》、《散文百家》、《黄河文学》等杂志发表小说、散文若干,部分作品被转载收录。现为某诗刊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