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三境(外一章)

2011-12-24 00:00:00高亚斌
躬耕 2011年5期


  一
  
  在畜类当中,马、驴、骡三者是同属于一个族类的。从生物学上来说,它们都属于哺乳纲、马蹄目、马科动物,只不过在种属上有所不同而已,但这种小的差异却导致了它们之间截然不同的形体特征和行动气质。在普遍的观念里,马是昂扬风发、疾速迅猛的象征,代表着一种活力与精神,所以人们把很多美好的字眼加在它身上,什么“龙马精神”、“天马行空”、“不羁之马”、“势如奔马”等等。也有不少关于马的故事和传说,在这些故事里,马既是英姿勃发、望尘莫及的斗士,又是忠实、患难的朋友。为了彰显马的激扬凌厉气质,人们给它们冠以许多富有诗意或象征意味的名字,与英雄美人并称于世,如项羽的乌骓、关羽的赤兔……等等。连风行欧美的名车也被冠以“宝马”之名,成为成功、财富、时尚、地位的表征。同样,马也是一种艺术形象,汉代的铜奔马和徐悲鸿笔下的奔马图,成了一种民族精神的传神写照。
  与马相比,骡的形体特征虽然与马相像,但它已经从“马”的斗士形象和奔腾角色上衰退了下来,成为一个勤于职守的驮牲或耕畜的朴实存在。人们常用“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来形容骡与马之间的差距,它们之间显然是不可等量齐观的。
  而与骡相比,驴就更加等而下之了:无论从形体到神态,它都已经成为灰色的“小人物”形象,随之便衍生出诸如“骞驴得志”、“黔驴技穷”之类的说法,饱含着嘲讽和揶揄。
  《伊索寓言》里有一则故事:马、牛和狗为了给人报恩,于是把各自的秉性赋予了人:马选择了人的早年,所以少年人往往急躁、倔强、固执己见;牛选择了人的中年,所以中年人踏实工作、积攒财富;而狗选择了人的老年,所以老年人自私、严肃不苟、容易发脾气。这个故事确实是人生成长的一个寓言,形象化了人生的阶段化特征。
  我国古代也有这样的说法:“小时了了,大未必佳”、“幼有神童之誉,少怀大志,长而无闻,终乃与草木同朽”之类,似乎人生是一道弯曲的抛物线,一个不断上升至顶点,然后又不断下坠的过程。这个过程,也可以用马、骡、驴这三种有着亲缘关系的动物来作比:年轻时候,哪个人不是发扬踔厉、志在必得,甚至显得目空一切呢!到了人生的中年,随着社会角色的定位、家庭和各种社会义务的承担,曾经凌空蹈虚的不羁之马,渐渐成为忍辱负重、任劳任怨的骡了。而后年事稍长,“渐觉风景属别人”,无论曾经多么动荡不安的灵魂,也慢慢地沉静了下来,以前看不惯的东西,也能够司空见惯;以前不能忍耐的事,也能够忍气吞声,整个人的形象随着黯淡如同驴子了。
  当然,骡和驴偶尔总有野性未泯的时候,但到底已经被生活驯化的循规蹈矩,不能再有桀骜如烈马之势了。在历史上,我们见到过许多属于“时代之马”的英武人物,到后来只剩了驴子般“庞然大物”的状貌,聊以欺世盗名罢了。
  由马而骡而驴,对人生来说也并非全是坏事。骡、驴比之于马,虽然丧失了许多光彩神气,但却变得更加成熟、稳健、坚韧和务实。马是属于战场和赛场的,但人生的常态却是漫长的负重、日复一日的琐屑。一个人由好勇斗狠的愣头青,成长为一个以貌似寻常、但处变不惊的智者,也是一种生命趋于完善的过程,只是不要连意志和人格也退化到卑劣猥琐的地步——那才是真正值得可悲的了。
  
  二
  
  粮食固然可以做出许多不同变化、花样繁多的食品来,什么馒头、面条、面包、饺子……但就它的本质来说,并没有起太大的变化。倒是一旦把粮食酿成醋、酿成酒,就变成全然不同的形态与风味了。粮食可以果腹,而醋、酒则可以用来调味和助兴,可以让人生活出滋味,或者意气风发、神采飞扬起来,三种境界自然是大不相同的。
  粮食酿造成醋和酒,要经过长时间的酝酿和发酵,并且还要掌握好原料的比例、发酵的温度和火候。上好的醋和酒都是色香味俱佳,而且耐于贮存,实在不是一个容易的过程。如果用粮食来表征人的生命的初级形态——仅仅满足生存、温饱、欲望这些低层次的物质需求的话,那么,就可以用醋和酒来表证另一种生命状态:一种精神的而不仅仅是物质的、有追求的积极进取的生命境界,一种臻于心性澄明、诗意栖居的生命完善的形式。如果“粮食”的人生形态只能称之为“生存”的话,那么,“醋”和“酒”的人生形态才能够用内涵丰富的“生活”来涵盖,其间差别决不能以毫厘计。
  而且,由粮食而醋而酒,又是较高层次人生的两种分野。与醋相比,酒的人生形式趋于自由洒脱、不拘形骸,它的激动兴奋与酣畅淋漓是一种浪漫与超脱,而醋的人生形式则是朴实敦厚、回味悠长而又平易务实的。与酒的狂热张扬迥异,醋让人头脑变得更加内蕴、沉静、不温不火。可以说,醋的人生是现实主义的,而酒的人生则是浪漫主义的。酒有少年人的泼辣,而醋有中年人的冷隽,至于孰优孰劣,却各擅胜场,不能以此来作为判定。
  中国人通常重现世,重视眼前的现实利益。在这个日益物质化、欲望化的时代,对于财富与地位之类的角逐,自然是无可厚非的。但是,如果对物质享受的追求远远大于对精神享受的追求的时候,甚至个人或民族面临着人文精神的缺失或匮乏、知识信仰的危机之际,这种对于物质生活孜孜以求的生活方式,便值得经受拷问了。
  如果一个人只是一粒粮食,而没有经过岁月的发酵和生命的超脱,没有让人生经历浓烈如酒或醇厚如醋的境界,那他的生命该是多么苍白而有限、甚至是索然无味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