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华歌多变的文体意识

2011-12-24 00:00:00孙晓磊
躬耕 2011年5期


  至今,已出版13部作品的廖华歌,无疑是一个高产作家。而且,我们应该可以从这洋洋五百余万字的诗歌、散文、小说中品读出她生活与写作的别具一格来。
  对文学孜孜以求、无怨无悔的她的处女作《春茶赞》,早在1978年便被河南人民出版社收入《边城花》一书。到目前为止,我以为她的最爱应该说还是散文创作,尽管她的一部《玉皇岭》,足以令河南文坛对她重新评价。
  单就散文和诗歌来说,她的创作可分为三个阶段:
  第一阶段以她出版的《朦胧月》、《华歌集》为标志,整个上世纪八十年代以前的作品都属于此并反映了她的创作心路历程。这一时期她主要表达现实,寄情山水,吟物咏志,属于有感而发的文学自发阶段,呈现出情感的朴素流露。
  早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敏锐的廖华歌已经在创作实践中认识到自己的散文还应该有更大的表现空间,她萌发了一些新的想法并试图在更为深广的层面进行探索,这种修正和变换当然缘于她作家创造欲望的内心驱动。
  我们知道,20世纪九十年代以来,由于商品经济的冲击,一些日常生活景观正在进入作家视野,身边小事更多见于散文作品。而华歌那时的《泥路的春天》、《廖华歌散文自选集》等则多是感悟和表现时代深刻变革的作品,由于她有意追求形式的不断变换而使自己的作品呈现出更为复杂的面貌特征,这意味着她比八十年代有了更加成熟的散文理念。
  这种创作的第二阶段是以她的散文《微雨霏霏》为标志。
  现在来看《微雨霏霏》依然可以感觉到她有意追求形式感的“技术”本身至此已臻于成熟,作品中不乏长句的腾挪跌宕,大开大阖的情感波澜和复杂的意象景色,使她的语言风格更加鲜明,这时她大段繁复的叙述语言在跳跃中涌现诗思、阐释情感、展现灵魂,表现出她统驭语言的能力。
  以我看,她整个散文中最独异于他者的作品是《微雨霏霏》和《七色花树》。《微雨霏霏》是一个追求柏拉图式精神恋爱的女子的情感史诗,在此,华歌把精神指认镶嵌于作品中,把文化意蕴纳入到想象中,把人生希冀充斥在字里行间,尽其可能地对男女情爱的狭隘内涵做了文学意义上的诠释,界定了“爱很宽泛是没有任何精神负担的无边的随意”,这与文学的自由精神一脉相承。如此集中、系统、大篇幅地揭示一个表现情意缠绵的心理过程的散文创造,应该说是非常独到和难能可贵的。
  她的《微雨霏霏》充满梦幻般的不可琢磨性,更大限度地表现出世界的不确定性。在此,她把煽情尽其所能推向对生存质疑和期盼同类真爱理解、渴望勾通的地步,借助想象来诉说情感的伦理,直到情感宣泄达到至境,使自己对情爱向往和忠贞的思绪高涨到阐释的极致。当然,她倾诉的是个人的心志、才情、笔力所能达到的艺术彼岸,模糊具体明确的指代,虚幻和虚无缥缈的表述更像是一种文化阐释,这使她有了虚构一切的可能,可以随心所欲、无拘无束表达人与人、人与自然间的一种关爱的深度思考。对于艺术关照生活来说,要找出实体性的真莫如写出它的内在精神和变化不居的规律而更能给人真实感。事实上某种无中生有的虚构和想象,由于摆脱囿于真实的拘束而更能发挥出创造性和想象力,因而它在意义上可以开辟更大伦理空间,在语言形态上可以呈现更多可能性。
  华歌是一个理想主义者,她在《微雨霏霏》中任由无边的情思和无尽的想念蔓延,尝试和幻想着与心仪已久人的谋面的各种可能。于是,一个女人的情思如汩汩溪流绵延不绝,这无穷想往和憧憬的背后是文化熏染的真情提炼,是女性对爱情的渴望,是存在对生活的质询,是生命难以承受心灵重托的挣扎。情感上的朦胧永远都留下不可言说的暧昧:住室、路上、思念中;电话、通信、想象中;我、你、他无不在爱的浸润中,更有“情感上的不幸才是诗的大幸”,“心太成熟太成熟了就要谢落”等充满哲理和富于文采的话语。如果说《朦胧月》是感慨和议论,那么《微雨霏霏》则更多的是哲理和期待。她向着自己心中的圣洁,开启纯正的心灵,追求极致和美好,她是在杜鹃泣血中完成与自我对立、对精神较劲、同宿命抗争的,她在精神恋爱中找寻创造的快乐和毁灭再生的疼痛刺激,在放逐情感中葆有圣洁、坦然和淡泊。
  《微雨霏霏》构思的一切或许是建立在幻想基础上的,人物可能子虚乌有,而语言则是真诚的;情节可能是虚构,但情感是真实的。它在爱的宣言和情的渲染中,把爱引向哲思玄想,在思辩中又把我们的思绪拉回到现实。就这样,从抽象到具象,从理念到意识,一路走来,无所顾及,只把思想的印记刻下忘情的履痕,走向虚无缥缈的境地,亦真亦幻、真真假假、虚虚实实,使文字的力量指向心的归属,使心的向往走出情的荒芜,使情的思绪走进灵魂的感悟。反复的吟咏歌唱,深情的细节描写,更多隐喻、意象的迭宕起伏,使爱的完满追求变成了爱的宗教仪式,宗教般的虔诚成了消弥男女情爱对立的媒介,成了美好情感走向永恒的阶梯,成了心志表露和事业追求的内在动力。它所表证的精神操守和向内挖掘的艰难旅程,考验着华歌的意志、才情和文字的掘进度,使我们体会到文字对情感的不同表述力量。尤其“过程是开不败的花朵”对爱成了爱本身的体味入木三分,使《微雨霏霏》构筑了她情感上的乌托邦,更构建了她文学上的里程碑。
  之后,她没有放弃自己的更高追求,在作品获得了一系列奖励后,又向着文学的更高峰攀登。这第三阶段,是对存在的质询,回归到本体论上对传统文化的反思。
  事实上,当语言和文本风格自成一家后,制约散文创作的深度除了创作主体的体验和感悟之外,就是思维深度和精神境界的高低,因而思想性始终是文学的根本问题。
  面对众多选择,华歌没有迷惑,她清楚自己最需要改变和应坚守的究竟是什么,她可以并且能够向着自我设定的目标心无旁骛、义无反顾地进发。
  很快,2003年的《七色花树》为她赢得更大成功,她的执著和勤奋终于使她更加接近她的既定目标。《七色花树》使我们看到了廖女士的又一次自我否定。这此否定是她对原来散文写作形态进行的一次反叛。这个无论在精神气度还是在语言风格以及写作技巧上都堪称她散文代表作的文本,以其多变、虚幻的风格,使她走入到创作的另一个新天地。她要借此走向“人的内在,走向人的意识深处,人的意识与物的交流,人的幻想与梦——整个大千世界、人的纷繁的生活原本融化于人的意识与梦境之中”。
  基于对不确定性的充分认可,她在《七色花树》中用表现主义、浪漫主义、超现实主义和意识流去表达她独立的文学意识与审美向度,这使她与传统创作的疏离和阻断成为可能,而现代主义、后现代主义,又为她使用当代前沿思想去观照社会和颠覆传统写作提供了思想资源和哲学基础。这时,她对生活的深切体味,对世界本质的超验认识,对时空的三维空间、宗教三界的深思以及对哲学层面的精神、人性和终极关怀等交织出三位一体的多维性。《七色花树》中的许多篇目,就典型地体现出以个人直觉本能为内容、以个体心灵表现为中心、对个人内心世界的感知中找寻非理性的根据,使虚构把文学所应该呈现的另一面更宽泛、充分地予以展现,并在这种展现中逐渐形成自己独特的语言和心灵感受,使自己的散文表现出外在性、具象式特点的多元化面貌,从而进入到更加自由的创作境地。正如论者所言:“她所表达的已不是一般散文那样的离愁别绪、世事感叹,亦非对山水风光的肤浅赞美,更非卒章显志的豪言壮语,她表达的是诗思,是灵魂的本色本音,是对宇宙、生命、存在的至大致微的感觉和体悟,以及近期对眼下现实的关照和反思”。
  文学以一定意义上应该说是虚拟世界,太注重实际和太有逻辑性反而会束缚我们心智的开发和思想的表达,文字无论就其形式或内容更应该有感性,感性、感觉、感悟始终与文字有天然的联系,所以,虚构和想象是文学的必然。《七色花树》之《持久下去的沙粒》的纯粹议论更像是人生谶语,华歌把意象融入意境,用陌生化来拓展语言表达空间,在自我建造的语言乌托邦中去探索人生意义和文学的各种可能,此时的语言已经不仅是思想的工具,更还是思想的指引者、领路者,情景交融在这里已变成了幻想和虚构,虚构使她把自己所操控的语言诠释到庄子梦蝶的境界。言此与语彼、思维和存在的交相辉映,不折不扣地践行着语言形式的功能意义。庄子梦蝶或蝶梦庄子?我在她的亦真亦幻、虚实相间的表述中真有点不知所云的味道,但这并不影响我欣赏和体味她那更为鲜活、空灵的文笔。
  
  华歌的散文创作从《华歌集》到《微雨霏霏》再到《七色花树》,经历了从解读生活实际和物象本体,到诠释灵魂深处的情感和心灵体验,再到纯粹精神上的意义转换,实现了肯定——否定——否定之否定的新高,表达了自我特立独行的真切存在。
  如果说《朦胧月》、《华歌集》对文学的认识还是在赞美和歌颂生活的写实阶段,她的所见所闻也好,所感所想也罢,最初目之所及、思之所想无非对现实本身的审视、感悟。而到了《微雨霏霏》,则是对意识、心灵、文字本身的观照、想象、诠释,出示着有文体自觉意识的证明,再到了《七色花树》、《玉皇岭》则既有虚的遐想,又有实的描摹,真正进入到语言空灵与事理通达的相互融合中,达到想象的丰富、意象的分明与虚构的真实相交合的境地。
  当华歌写出长篇小说《玉皇岭》的时候,套用时尚的说法,应该说她是一个有了存在感的作家。所谓有存在感,以我的浅见大体上有三层意思:一是作品反映的是高于生活的靠想象和虚构呈现出世界的可能性。二是表现有文学存在价值的生活,即在文化层面的写作和能够用哲学观照世界。三是表现有社会责任和担当、救赎意味以及深刻的宗教、人性背景。
  总体上说,《玉皇岭》是民间奇俗、风情民意的民俗文化大展示,表现了与庙堂文化相对应的民间文化所折射的原态生活中人性锻造和升华的过程。华歌在《玉皇岭》中的主要情节串起一个个充满奇异色彩的故事,并在叙事间歇营造文化与原生态生活的间离效应。插叙、倒叙、正叙、补叙等各种叙事因人而异、因事而别、因地而分甚至以物或其他为叙事线索,显得随意而不零乱、从容而不张狂、神秘而又内敛。颇有意味的讲述采取了碎片化和拼贴的技巧,做得不露声色、了无痕迹,没有碎片断裂的凸兀感和不连贯产生的滞涩感。她采取散点透视来结构故事,以奇妙的传说构建人物情节,依靠时空间的切换完成叙述,不仅扩大了叙事的外延,也增加了故事的内涵,使叙事呈现出立体开放的多维架构态势,造成的停顿和形成的迭宕给人疏朗清晰的感觉,再辅之以宗教图腾,生命秘笈、玄妙梦境、奇异动植物描写及奇人奇事穿插其间,使沉闷的长篇叙事有了灵动、轻逸、鲜活的表达形式。这样的外部结构使开放的叙述发散开来并在文化观照、人情世故、心理描写上达到空间化、立体化,呼应了存在的生活逻辑,摒弃了以主线结构人物命运的套路,但又并不缺失长篇描写人物命运的沧桑感、沉重感,内在地支撑起复杂多变的叙事空间,使结构的骨架和情感的丰满与地域奇特传说相互交织、迭印并充分交融,更利于传统文化浸润出的故事显出本真和质朴。
  《玉皇岭》是整体民族民俗生活的单元化叙事,在描摹玉皇岭这个小社会中的人性嬗变中,采取全景式展现与分散式聚焦相结合、线性时间流动与情节空间搭配相衔接、碎片化叙述与横断面扫描相融洽的手法。她对于风情民俗娴熟于心,倾诉于笔,可谓事理通达、人情熟稔。她讲述的一个个悠远而又贴近现实的故事、一个个忧伤而又闪耀人性光芒的故事、一个个有着坚硬生存底色而又荡气回肠的故事,有对诸如乱伦等最隐秘丑恶人性的揭露,也有“让太阳在大年三十歇息”的温婉人心的充沛表现,是人在自尊中找寻生命的敬畏,是文化谱照下人际间及人与自然间应该本应如此这般的和谐相处,这故事有复杂性、咸腥味、苦涩感,耐人寻味、发人沉思、催人奋进;这故事再现生存、塑造精神、安放灵魂;这故事寄物于情、融情于景、情景交融,使世态人情的文学表达有了文化、宗教指向的深度。
  文本的巧妙之处在于以地域描述引领叙事,徐疾有致的叙述前后照应、相互关联,丝丝相扣,环环相接:由大河湾引出寿星树,用传说为故事发展埋下伏笔,而后羊奶奶出场,再有领坡人林老三引出黑蟒蛇——这个贯彻始终的意象——再叙说捕蛇人潭永定——然后到捕蛇人的居住地——小西岗。先用山林风景来营造神秘的气氛,辅之以地名、景物描写及传说,再用全能视角叙述奇妙诡异的故事来衬托人物性格,使符号化的地域与氤氲的故事相交融、生活的绝技与人的生死相陪衬,让人物的无常命运与风俗相联系,使地域特色、动植物传奇与意象表达的结合不仅具有句式上的修辞学意义,更成了象征、隐喻、意象的修辞本身,细节的微观得以与文本整体相匹配。
  华歌对生活的描写,也揭示了人们对命定的无奈。在文本中,梦是华歌解决现实与虚构矛盾冲突的调和剂,传说、风水、梦境一般总与影响人物命运的事件联系在一起,很多不可思议的事情在梦中引发、梦中发展,梦成了叙事的切入点,也成了折射人性的媒介,更成为走出尴尬的转机,因梦而起祸端、因梦而化干戈为玉帛的关键,是她随心所欲的文学虚构和想象。而且几个人物的死亡似乎都与神秘有关,如辛汉章;也有与遭遇有关,如潭顺昌;更有与自然或传说有关,这些打通人、神、鬼间的界限,贯穿现实、梦幻和思维的交融,无疑增加了作品的深刻性和复杂性。她的叙事不是靠人物故事去推动,而是用众多纷纭的头绪说出了众生的命运,简洁而不单薄,多重而有条不紊。语言准确、冼练,人物形象个性鲜明,如老沙皇。再比如设计的几位女性如牛静荷等很有形式感和现实意义。另外土改、文革、改革开放的背景若隐若现,既不刻意又不疏离,使存在具有见证历史的时代感,也使玉皇岭的故事与外界保持声息相通的互动性、开放性。同时,她对于需要结束的了断,不是简单化的一停即止,而是用民谣言此而顾彼,或适时自然地转到另一景致中,既富有诗情画意,又增加了文学意蕴,使写作的形式更为新鲜而丰富。
  《玉皇岭》写出了别异于其他地方的生活,有一种南阳地域文化浸润其中的感觉。它在反映农耕文化的总括下,有狩猎文化的粗狂因子,有婚俗文化的命定显现,有民以食为天的唯此为大,有动、植物、山、石的诸多图腾崇拜,有对山村农民文化心理的深刻揭示。这其中表现以老沙皇为代表的貌似公允的正统和与之对应的牛贵贤等人使用阴招对他生命权利、社会权力的消解,实质上表现出人的文化在观念层面的对立。又如玉皇岭人尊重知识、能力等价值取向与崇尚奇人、迷信算命的旁门左道并行不悖,尊慈崇善和接纳庸俗的相得益彰。这些主流与非主流文化共同构筑了玉皇岭地域文化杂揉相间的具有独特魅力的文化氛围。同时,华歌使植物、动物与人的职业、性格及世俗的尔虞我诈结合起来,以很多神奇传说来增加故事的神秘感,把人所塑造的文化和文化滋养的人的言行内在地表露出来,使人物命运因人性而呈现出的斑斓多姿而更有可信度、感染力。尤其是体现出了我们这个民族在艰辛生活、困苦日子中那种不屈不挠的乐观精神,使文本更具有文化质感和哲理,具有一定的社会学、文化人类学的意义,显示了作者丰富的生活积累、厚重的文化积淀以及驾驭长篇小说的生命体验。
  基于对她创作的认可,她在以往作品不断得奖的情况下,近年的散文新作《七色花树》和长篇小说新作《玉皇岭》又连续两届荣获河南省政府大奖。
  我期盼她在文学上有更大的收获,在诗歌、散文、小说领域的创作成果应该能够给予她新的更大的自信。我们拭目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