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泥工和他的工地

2011-12-24 00:00:00商希恒
躬耕 2011年5期


  站在月光下的工地
  站在月光下的工地
  我和渐渐静下来的事物
  默默对视 白日的记忆
  星辰一样闪现
  像稻叶上蹲着的
  颗颗露珠
  被镰刀一吻
  就颤栗着滑到水的掌心
  那些轻轻一碰 就缠住了
  我身体的水泥 那些
  戳穿了我衣服的竹笆 那些
  撞伤了我头颅的钢管
  都皎洁起来 变得如此
  亲切慈祥 甚至我的疲惫
  眼角潜伏已久的忧伤
  也皎洁起来 变成
  我最亲近的人
  
  站在月光下的工地
  我是幸福的 就像一株稻禾
  站在月光下的田野里
  也是幸福的
  在工地上
  施工员的目光 蚊子一样
  叮来咬去 洁白瓷砖上
  画着的黑色符号 悄然说着
  我的汗水已付诸东流
  它多像一双黑手
  将我的心揪紧 有时
  天空打开了河流的闸门
  水倾泻而下 我被击成
  一株颤栗的庄稼 有时
  钢管也会伸出铁锤
  我一不小心 就会被它敲伤
  痛瞬间煮沸了
  我的泪水和迷惘
  
  当夜晚吐出月亮的芳香
  我打开了书本
  就打开了天空
  用笔飞翔 那沙沙声
  无疑是梦的一支红军
  正穿越满是荆棘的山岗
  我的生命也会变成空的
  举头望天 天是空的
  像一只刚刚被倒掉了菜肴
  而扣在大地上的铁锅
  低头看脚手架 脚手架
  也是空的 稀稀拉拉的钢管
  拼成一只只饥饿的大瓶子
  随时都想装下
  我们这些东西
  不知哪一天
  我就会被它装下
  我的生命就会变成空的
  像一只被人喝光了
  饮料的易拉罐
  被丢在一边 想起这些
  我就被忧伤紧紧抓住
  但现在 我必须
  小心再小心地 攀爬
  好好地活 活 活
  
  不是我还青春
  不是我还诗歌
  而是为了远方
  那只小小的鸟巢
  水泥
  这小如微尘的鸟 总喜欢
  在我洁白的衣服上 撒下
  一滩滩黑色的粪 让众人的
  笑声 射穿我心
  我的心情 像茶叶
  挣扎在沸水里 苦不堪言
  而你永远都是我的母亲
  一边默默忍受我砸给你的
  埋怨 一边默默将我和那些
  沙石 捏成一堵墙
  让风哭 雨嚎
  你给我的脏 其实
  是一种别致的关怀
  像锤子关怀钻子
  让钻子痛时 也磨亮了
  它思想的头颅 水泥
  我的母亲 世上最美的
  就是你黑黑的乳房
  工地上的竹
  谁砍掉了我绿色的翅膀
  扔向远方 让我无法飞翔
  跨过一个城市又一个 城市
  一个工地又一个工地
  我都在寻找我的翅膀
  寻找 是我活着的惟一理由
  我爬向天空 问过白云
  她只是扯了扯白围巾
  默默走过 我扑向大地
  问大地这位 阅尽世事的
  老人 他也只是
  含笑着摇头 我只好沉默着
  让民工们削成条 然后
  捆绑在一起 让他们踩着
  给楼房种出亮晃晃的秋天
  梦是我身上的一件
  绿色风衣 已渐渐枯黄
  当生命就要 嘎啪一声断裂
  我回望来路 才发现
  作为祖国的一位子民
  被削成条 就是找到了翅膀
  被民工们踩着 给楼房
  种出亮晃晃的秋天
  那也是一种飞翔
  钢管
  钢管就是肋骨 一根根
  一齐擎起脚手架的踏实
  安全的恐惧 望着
  这景象 惊慌失措
  纷纷丢盔弃甲而去
  
  喜欢直来直去 阳光
  因之摄歪了它们的背影
  雨对它们指指戳戳
  它们坚守依旧 寸步不移
  
  工地完工了 它们穿着铁锈
  这件不合时宜的衣装
  集合于一角
  内心焦躁不安地
  等候搬家的消息 它们
  多想快一点又做一次肋骨啊
  铁锤
  呼啸着 扑向
  一根瘦小的钢钎
  像一只饥饿的猛虎 扑向
  一只羊羔 呻吟四处飞溅
  钢钎的头部伤痕累累
  却闪闪发亮 像夜空
  含着的明月 这是一种
  特别的爱 打疼别人
  更打疼自己 我依稀
  瞧见儿时 母亲
  抽打我时的情景
  被妻子抱着回家
  你就这样 被命运装进
  这只小木盒里 被妻子
  抱着回家 你多想爬出来
  与亲人们哭诉
  你摔下来的经过
  却发现自己的手 脚 嘴
  以及自己的其它零部件
  都不知溜到了哪里 只留下
  一堆灰烬的孤独
  默默告诉你
  你生命的桃花已走远
  贵阳 永远都是一把
  疯狂咬着你的锯子
  让你痛 让你恨 让你死了
  也睡不着觉
  只有故乡的泥土
  才是世上最好的药 才能
  治愈你的伤 现在你
  就要回到故乡
  让它医治你的伤
  你就这样 被命运装进这只
  小木盒里 被妻子抱着回家
  我不敢看你妻子的泪脸
  我害怕我柳絮
  一样轻的目光
  也会压垮她摇摇欲坠的心
  我更不敢看 你小木盒中
  最后的遗言 我害怕风一抓
  它就会飘散 哦 我仰首
  才能望见的祖国
  您究竟还要
  撒下多少这样的雪 七十万
  即使能熨平一个家庭的痛
  也不能熨平一个
  时代的伤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