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乡,曾经是野狼出没的地方。据说当年,走在山坡上,转个弯拐个角,很有可能,一匹狼就会出现在你的面前,吓得你腿一抖,打个寒颤。
很多年以前的老家,山上长满了树,树多是槐树,也有松树,还有其他的树。最多的是栗毛,一种墩状灌木,可以养蚕,养蚕人把长满栗毛的山坡叫柞坡。栗毛本来是长不成树的,但每年砍栗毛时,人们把较粗的栗毛枝条留下来,一年一年,栗毛就长成了树,家乡人把这种树叫做“枪杆橛”。“枪杆橛”一人来高,粗细不均,粗的一搂抱不住,细的一把粗。冬天砍罢栗毛,“枪杆橛”就直戳戳地竖在山坡上,像一排排队形凌乱的士兵。夏天,葱葱郁郁的栗毛,把山坡遮得严严实实,除了满眼的绿色,你什么也看不到。人走进栗毛丛中,一晃就没了人影。
家乡的狼,就出没在栗毛从中。有一两匹的,三五匹的,也有十数八匹的。人走在山坡上,走着走着,看见一两匹狼,从山路上穿过,眨眨眼,就消失在栗毛丛中。老人们说,狼就像现在人养的狗,在山坡上乱窜。
我问过我妈,狼是不是在山坡上乱窜?我妈说:那话说得有点夸张,哪有那么玄乎?早年狼确实多,但不像人们说的那样,到处乱窜。狼终究还是怕人的,见了人远远就躲了起来,哪敢乱窜啊!
我问我妈时,邻居齐大娘就在我家串门。齐大娘80多岁了,说话有点漏风。齐大娘说:58年以前,山上的林子稠密,狼就躲在林子里,晚上出来找食,弄不好,就有猪啊羊啊的被狼叼走。不过,狼一般是不伤人的,多少年了,就听说过东庄有个小孩被狼叼走过。说是晚上在自家的房屋后乘凉,睡到半夜,听到一声小孩的尖叫,大人惊醒后一看,小孩没在身边,就起来找小孩,人们一咋呼,狼就怕,扔下小孩跑了。那小孩还活着,狼咬在脖子上,现在还留着狼的牙印。58年大炼钢铁,山坡上的“枪杆橛”都被砍了炼钢铁,树少了狼就少。齐大娘说完,对我说:要说狼,你去问问你陈大伯,他可是打过狼的,不过,狼没打死,吓得腿都抽筋了。老人说着,笑了,露出没有牙齿的牙床。
陈大伯就住在村东,靠着长满松树的山坡。我见到陈大伯时,老人正眯着眼睛晒太阳呢!看见我,脸一下子就笑成了一朵菊花,折起身说:娃子回来了。我给陈大伯一支烟,老人抽了一口,烟一下子就燃去了半截。陈大伯说:狼呀,哪还有啊!我说:早年你不是打过一只狼吗?陈大伯说:早年啊!是有这回事。
陈大伯说:我年轻时,给村里酿酒,就是用红薯干、玉米酿酒,算是村里的副业。村里派两个人给我做帮手,酿出的酒交村里,酒糟我用来养猪,说是养猪,也就养了三五头。猪圈就在屋子后边,靠着山坡,山坡上长满了栗毛,还有槐树。猪圈不大,可很深,后面是靠山坡劈下来的,像一道陡壁,大概丈把高,前面通着我家的房子,左右两边是用槐树桩子围起来的,想进到猪圈,必须从房子里进去,其他的地方是无法进去的。那匹狼可能是饿极了,就从后面的陡壁上跳了下去。猪圈里进了狼,猪就惊了,一个劲地嗷嗷。当时是黄昏,两个帮我酿酒的人都回家了。听见猪叫,我进去一看,妈呀,一只灰狼,正在咬着一头小猪。我拿了一把铁叉,对准灰狼就是一叉。狼狡猾着呢,丢下小猪躲在一头大猪后边,我扎了几叉都没扎住。狼被我扎急了,耳朵竖起来,牙一呲,向我扑来。看狼扑过来,我吓得腿都软了,后退了好几步。狼在猪圈里急得直转圈。我看见狼咬不到我,就爬了起来,刚拿起叉,狼双耳紧竖,背弓着,前腿蹲地,一跃而起。不过,这次不是冲我,而是向侧面飞扑而去,我听见哗啦一声,几根木桩倒在地上。那匹狼,冲倒木桩,冲出一道缺口,转身没进了栗毛丛,眨眼功夫,就没有了踪影。说实话,我看见狼呲着的那口利牙,当时腿就抖了起来。我后来看见狗呲牙,就会想起那匹狼,心里打鼓一样。狼这东西,真的很吓人。
关于陈大伯打狼,村子里还有一个版本,说那头狼向陈大伯扑过来时,陈大伯当时就懵了,两腿一软,倒在地上,半天没有爬起来。他颤颤巍巍爬起来时,那头狼早就没了影子。冷惊过后,觉得裤裆里冰凉,骚味扑鼻。真的假的,没人能说清。但给陈大伯帮工的那两个人说,老陈真是个“稀屎包”,吓得两天都没起床。由此推断,陈大伯吓得尿裤子一说,应该是真的。
在老家,还有一个关于狼的传奇,说是一只母狼,把自己的狼崽弄丢,被村子里一个叫瞿老二的人捡了回去。捡到狼崽的瞿老二,把狼崽拴在院子里的一棵槐树上,养大看家护院。母狼找到狼崽后,为了解救狼崽,把那棵槐树的皮啃得光秃秃的,但也未能救下自己的孩子。看到救不了自己的孩子,母狼就与瞿老二交易,先是给瞿老二送去了一只野兔,后来又送去了一只肥大的野鸡。瞿老二把小狼崽放生后,母狼为了感激瞿老二,又为瞿老二送去了一只野猪。我曾经以此写下了一篇散文《闪耀着母性光芒的狼》。瞿老二与狼的故事,并不是传说,它就真实地发生在我的家乡。从这一点上看,人与狼,和睦相处,绝不是凭空想象。
还有一个狼的版本,似乎与《聊斋志异》中的狼故事有些相似,也可能是从聊斋里衍生出来的。说是上世纪五十年代,邻村菊花庄有个段老九,喜欢钓鱼,那时钓鱼还不是时尚,纯粹是个人喜好。他钓鱼,用的是自制的鱼钩,就是用钢丝做的,笨大但锋利;钓鱼用的钓线,是山蚕丝合成,再用桐油浸泡,结实耐用。他钓鱼,从来不钓小鱼,钓上来的鱼,大都在三五斤。据说他钓的最大的一条鱼,是一条草鱼,九十斤重。有一次他去丫丫河钓鱼,钓了一天,没有钓到一条鱼。太阳快落山时,他终于钓到一条鲤鱼,红的,三斤多重。那时钓到一条红鱼,还是很稀罕的,不像现在,红的鲤鱼到处可见。
看看太阳就要落山,段老九掂着红鲤鱼往家赶。回菊花庄,要翻梦山。梦山不高,但山上长满栗毛,半人深的栗毛丛中,有一条蚰蜒小路。段老九就沿着那条小路,行色匆匆往家赶。这条小路,他走过多少次,自己也记不清,但都是白天走的,黄昏时分赶山路,还是第一次。走在栗毛丛中,段老九的心里有点发毛,听到点风吹草动,头发直往上竖,头皮一紧一紧的。怕啥有啥,走着走着,觉得不对劲,身后总像有啥东西跟着自己,头就不自觉地往后扭,这一扭,看到像是一匹狼,一晃钻进了栗毛丛。他有点紧张,加大步子往前走,感觉狼也加大了步子,他走得快,狼也走得快,紧赶慢走跟着他。段老九知道,狼是闻到了鱼的腥味,想吃那条鱼。但段老九也捉摸不透,狼是想吃鱼,还是想吃人。狼跟着自己,总不是好事。段老九想,鱼钩可以钓鱼,为什么就不可以钓狼?段老九这样一想,就把鱼钩放到鱼的肚子里,然后把鱼放到山路上,拉着钓线往前走,走到一块高大的石头前,段老九把钓线拴在一棵“枪杆橛”上,转身跳到石头上,背朝着狼,点燃一支香烟,很悠闲地抽着。一支烟刚抽完,就听见身后传来狼的哀叫。段老九不慌不忙,从石头上跳下来,扳下一根“枪杆橛”,走过去追着狼就是一顿暴打,那只狼没怎么折腾,就伸伸腿死掉了。
段老九打狼的故事,是不是真有其事,已无法考证了。段老九已故去30多年。但段老九钓狼,曾一度在乡间广为流传。
我老家那块小地方,现在是没有狼了。我三十年前见过,后来就再也没有看到。这不稀奇,老家的山坡,早就没有了树林,满山的栗毛,因开荒造地,被连根挖出,一层层的梯田,盘绕在山坡上,看上去很是美观。但那是一块块种啥不长啥的瘠薄地,很多现在已经荒芜。没有树,狼就没处藏身。狼很无奈,远离了老家,走进了大山。
狼现在出没的地方,离我老家大概有七八十里。那里的山是伏牛山系,就在我们家乡的那个县的范围里,算是我的家乡吧!但在我的家乡,狼踪难觅。有谁?见过狼呢?
在我们山里,我听到过很多狼的故事,有的故事,带有浓重的传奇色彩。在我看来,那些故事,类似于神话故事。其实,这是一种关于狼的民间文化,也就是狼文化。
在麻石坪乡,一个叫刘守财的老人,讲了一个狼的故事。老人说,我们这里原来狼很多。有一年,村子里老张头上山砍柴,累了,坐在一块石头上歇息,不知咋地,来了一匹狼,悄无声息,溜到老张头的身后,双爪搭在老张头的肩膀上。荒山野岭的,哪里会有人,老张头知道,是狼。那个老张头,大山里长大的,有经验,他知道,此时不能回头,一旦回头,狼就咔地一声咬断他的喉咙。老张头胆子贼大,不慌不忙,双手攥紧狼的前爪,慢慢低下头,然后猛一用力,那匹狼从老张头的头上翻了过来,仰面八叉,狠狠地摔在地上。那狼能着呢,摔下去后,四条腿弹了几下,不动了。老张头看狼摔晕了,转身去拿砍刀,狼看老张头转过身去,一下子从地上跳起来,兔子一般地跑了。
不要小看狼,狼的脑袋瓜子很管用,如果它打不过人,就会寻找机会逃跑,绝不恋战。那匹狼觉得老张头不好对付,就装死,然后找个机会逃跑。狼是野兽,但狼也会用脑子,不比人差。
狼的记忆力很强,只要你把狼打败过一次,狼就会服软,以后它看到你,不但不会袭击你,也会对你退避三舍,还会把消息传递给同伙,避免与你发生冲突。老张头打败那匹狼后,就再也没有见过狼。村子里的人说,狼怕老张头。
还有一个关于狼的故事,我们村子里的石大伯说:狼在饥饿时袭击人,也从不盲目下手,没有一定的把握,是不会偷袭人的。人走在路上,狼要袭击人,就用前爪搭在人的肩头上,与人比高低,如果狼比人高,就会下手。没有人高的话,狼就撒腿逃跑。夏天的夜晚,乡村人喜欢在山坡上乘凉,三五人一起,拿张凉席,一床单子,山坡上丝丝细风吹来,那个凉快,舒服得没法说,一觉睡到天亮。正当人们熟睡时,狼来了,狼悄悄地躺在熟睡的人旁边,伸直腿,狼比不过人,就会很失望地走开。如果比过人,狼卡着人的脖子,就会把人拖到山上,饱餐一顿。
石大伯的话,虽不是神话,但有点离奇,属于山乡传奇吧!但从石大伯的话里,我听出了一点意思,就是狼的智商很高,应该说,是人对狼的一种敬畏,或者是一种崇拜!
在乡村,在有狼出没的地方,狼文化已深入人心。
当然,狼的故事,绝不仅限于此。还有很多关于狼凶残、狼狡猾狼歹毒的故事。狼一直被世人视为噬血成性,让人毛骨悚然的可怕动物。由于受传统文化的影响,人对狼产生了很多的误解与偏见。从狼心狗肺、狼狈为奸、狼子野心等成语中可见一斑。在乡村,狼外婆、狼与山羊的故事深入人心,人与狼不共戴天。尤其那篇“东郭先生”,把狼的狡诈凶残发挥到了极致。正是基于这种宣传,人类把狼视为敌人。上世纪记得六七十年代,全国很多地方,都成立了打狼队,对狼进行残酷的围剿,成千数万的狼,惨死在人类的刀枪棍棒之下。
甚至连狼的叫声,都被说成“鬼哭狼嗥”,把狼与可恶的鬼魅联系在一起。其实,狼的叫声富有诗情画意。尤其是在月夜,皎洁的月光下,狼蹲在高高的山顶,对着高山、森林、河流,发出的那串长长的嚎叫声,多么像深沉的的笛音,给人无限遐想。狼的叫声,在沉长的月夜,给寂寞的大地,带来一丝生机。我们没有理由怀疑,狼是大山的歌者。
狼为了生存,有着残暴的一面,但狼却不乏温情,甚至爱情。狼一旦结成夫妻,它们终生形影不离,彼此呵护着对方,很少有狼出轨,移情别恋。对待子女,它们是称职的父母,在食物紧缺的情况下,它们不管自己能不能吃饱,回到家里,也会把胃里的食物,吐出来喂养自己的子女。狼在某些地方表现出的大爱,足以让人类为之汗颜。
有这样一个故事,在我们家乡流传。说有位母亲回娘家回来,怀里抱着两个孩子,一个是自己的亲生,一个是丈夫的前妻留下的。这位母亲在回来的路上,碰到一只狼。为了保护自己和亲生儿子,那个母亲把丈夫前妻的孩子留给了狼,然后抱着自己的孩子回来了家。丈夫知道后,去找孩子,他走到山坡上,远远就听见了儿子的哭声。他看到儿子时,也看见了那匹狼,儿子在狼的守护下安然无恙。那匹狼怕孩子摔伤,就把孩子叼到平地;怕孩子冻着,就用自己温暖的身体暖着孩子。看到孩子的父亲来了,狼才独自悄悄地离开。狼的慈爱,让人尊敬。
事实上,在山区,人们早已习惯了与狼的和睦相处。山民们慢慢地理解狼、包容狼,做到了互不侵犯。他们认为,人尚且杀人越货,偷盗抢夺,何况狼呢?
可遗憾的是,在我的家乡,在伏牛山,狼越来越少。就像森林,一片一片地消失,剩下光秃秃的山坡,刺眼地矗在我们的面前。
但愿有朝一日,在我们家乡的大山里,突然出现一群狼,在森林,在村庄出没。人们看到狼,脸上露出笑容说:呦!狼又回来了。
没有人愿意看到,狼像老虎、豹子那样,从我们这片土地上消失。树叶落了,来年还会发芽;庄稼收了,留下了种子;河水干涸,雨季还会来临。没有了老虎,没有了豹子,没有了狼,大山就会寂寞,乡村就会寂寞,人也会寂寞。没有了动物,大地是不是格外的荒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