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在农村与住在野外没有什么区别,开门就能看到河流与远山;屋里能吹进青草味的野风。农村是一片漂浮在山野中的树叶,树叶上跳蹦着蚂蚱与蟋蟀,树叶下有小鱼的游动。
我到县城住的第一个地方在县城西边,县油库的排房,与县城隔着一里远的农田与菜地。站在油库高高的井台上,可以看到城区的高楼与耸立的烟囱。往县城走,春天是一片片的菜花黄,往乡村游,夏天是一块块的水稻绿。我住的单位就淹没在这纯净的黄黄绿绿之中。院内一眼长满凤尾草与青苔的井,往炎热的夏天输送着清凉,而井旁的几棵碗口粗的垂柳,用摇曳呼应着院外的田野。
我在县城住的第二个地方是父亲在县城西北盖的五间瓦房,一个青砖护卫的四合院。这里离县城边儿足有半里地,在这半里的开阔地上,蔬菜四季长青,经常能看到菜农劳作的身影,沿着菜地边宽阔的田埂,从绿色中钻出,便融进了人流之中。在我家房后,山坡缓缓地延伸着线条,优美一直伸进苍茫的远山,而在我家的西边,是树林掩映着的村庄,夜里可以听到一阵阵的狗叫,在拂晓的朦胧睡意中,往往从村庄传来清晰而模糊的鸡鸣。
我住的第三个地方在县城的中心,一溜红机瓦房中的一间。那里几步就可以走到繁华闹市。嘈嘈杂杂的音响,飘飘忽忽的人影,总让心头散发着杂乱。好在住房与对门的一排红机瓦房厨房之间,有足够的开阔地,一排一搂粗的杨树,在阳光中总是筛不完动感十足的光影,各家门口精心侍弄着一片片菜地,架棚上的豆角缠绕着乡村的景致,看一眼让人感到一阵轻松。
现在我又搬了新家,住在新建的家属楼里。新居两边都离公路不远,但我的房后却有一座没有开发的小山。翻过山就是一个有着几户人家的小村庄,一道院墙虽然好似让城市与农村划分出了界限,但我住在四楼,透过玻璃窗,就能看到成片的槐树,成行的花生地,甚至我多次听到了野鸡带着颤音的鸣叫,看到过野鸡笨重而滑稽的飞翔。
有一天我盘点着自己的过去,突然感到自己除了在闹市中心住过两年之外,其他三十来年住的地方都在郊区。我是一个不会做生意的小市民,小职员,在城市那块没有泥土的土地上刮着贫瘠的地皮,收获着没有种子的收成,好似已经是一个城里人了,但让我感到亲切的还是小时候在农村时贫穷而快乐的时光。但每次回农村老家,我都会以各种理由拒绝乡亲们的挽留,匆匆回到县城。而回到县城又会老是望着窗外的田园,想一些与田园有关的事情,进而就会感到城市的无聊与虚伪。在城市住了三十年,如果是一棵树,已经长出了粗壮的老根,但我却感到自己一直在城市与乡村之间徘徊,徘徊在叫做城乡结合部的郊区,从城里进进出出,竟有一种人生的漂浮感。我住过的那些房子,现在住着的房子,就像一种生命的预言,真实地透露着我的存在状态。
有时候,我会站在房后的小山坡上,站着家属楼的楼顶上,望着县城。县城就像一个大锅,里面正用色彩音响与金钱蒸煮着欲望,而我就站在锅沿儿上,又用生存的理由天天到锅里桑拿,在热浪的氤氲中大汗淋漓,干渴发急。但当我转过身子,望着树林与村庄,望着那些放羊的老人,又会在一片广阔的茫然中感到轻松。人都有自己的生活,人生都是自己选择的结果,但作为一个城里人,我感到自己是不合格的,起码我没有忠于供我吃喝的城市,更不能全身心地投入它的怀抱。我有时候会羡慕一些名利场中的人,他们可能争夺得很累,很委屈,很无奈,但却可能很充实。甚至我对起早贪黑的小商贩充满了敬意,他们在勤劳致富的同时,为城市也增添了不少色彩。但我始终在城市的边缘行走着,面前是一座城市,身后就是广阔的乡村,我不算一个真正的城里人,也不是一位真正的农民。我感到田野是一片汪洋,城市就是汪洋中的海岛,我从汪洋中爬上岸,栖息在那片灼热的沙滩上。
迁 徙
很多鸟类鱼类与一些食草动物都有迁徙的习惯,甚至一些昆虫像美洲的王蝶,也不甘寂寞每年秋季从北美迁徙到墨西哥过冬。
至今人们还无法解释动物为什么迁徙。我们只能说迁徙是一种习性,一种宿命,它们必须沿着命中规定的线路进行迁徙。因为迁徙所以必须迁徙。
人好似介于迁徙与不迁徙之间,迁徙好似是一种无奈。在我们那里的深山里,有不少小山村只有三五户,有的还是独居户。他们祖祖辈辈生活在巴掌大的一片深山里,有的人一辈子也没有到过县城,像一根小草在山里自生自灭。他们是不迁徙的。但即使在这样闭塞的环境里也会有一两个闯世界的人,他们从一个村庄到一个村庄,从一个城市到一个城市,寻找新的生机。他们好似又是迁徙的。
如果把人类史往前很推,人是迁徙的。大约700万年前,人类从非洲出发,到欧洲;越过阿尔卑斯山脉,到亚洲;越过白令海峡,到美洲……但人类的迁徙既没有固定的时间,也没有规定的线路,迁徙完全是为了更好地生存,一旦找到新的生存环境,就会在那里繁衍生息,在泥土里长出粗壮的老根。
迁徙就有机会,一个地方住不下去了,仍苦熬、守穷、眼看着衰败,无疑就是等死。但迁徙是一种冒险,探索的征途上布满了恐惧与死亡,迁徙也意味着告别故土,拔断老根,成为无根的浮萍。并且,人类并不善于奔跑,感官也不灵敏,更不会飞翔,如果不是智慧,就人的笨身子,在迁徙中恐怕早就灭绝了。因此,人在漫漫的时间之旅中,一直在寻找不迁徙的生存方式,最先找到的理想的生存方式是游牧。游牧虽然仍是一种迁徙的活法,但成群的牛羊就是一座巨大的流动粮仓,民以食为天,实际就是找到了自己的天空。流动虽然缺少足够的安全感,但游牧不是一两个人而是一群人一族人的事情。人与人用血缘与亲情组成的网络,很多时候比树根还要结实,当他们把这张网撒落向广阔的草原,在男人粗犷的吆喝声中,竟然有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气势与力量,而一旦在黄昏中收起这张网,燃起熊熊的篝火,搭起浑圆的帐篷,草原上就出现了一座座坚实的生命堡垒。
游牧是一种家族式流动,人马在草原上漂泊,但家族却牢不可分,离开了熟悉的那一片草原,却没有离开自己的家人,绿色在草原上漫延,亲情也在日子中荡漾。游牧是大地的迁徙,而不是人的迁徙。
真正结束游牧,放弃迁徙的生活方式的是人类的农耕。“耕”字左边是劳动工具,右边是一块块的井田,就是人以种植为生。农耕是有史以来人类最伟大的发明与创造。农耕彻底结束了人类游牧的生存状态,也使人类有了真正意义上的家园,人第一次成了有根的动物。即使今天高度的城市化生活,仍是这种生活方式的延伸而已,农民与市民也不过是耕作的对象不同而已,也不过是松散变为密集,井田成了市井,泥土改成了单位,耕作换成了经营,收成换算成了钞票。按理,坚守着自己的土地,在自己的房屋内生儿育女,就会出现桃花源一样的美好生活,随着发展与繁衍,也就会出现这几十里姓黄,那几十里姓张的格局,最后就会形成一个个小国寡民式的农业部落。但实际的情况却是,人类并没有停止迁徙的步伐,甚至比游牧生活迁徙得更为频繁彻底。
农耕是一种坚守,是一种在原野用篱笆圈起来的生活。它追求的是单位面积产生的效率,它的活动方式是一种以房舍为中心的近距离辐射,它最大的优势是以最小的生存空间满足最大的生存需要,它的显著特色是家园营造出的悠闲与安稳,它最大的贡献是固定的存在便于文化的积累与传承。农耕是一种技术,农业是一种文明,农民是一种进步,农耕农业农民才培养出了人类真正的家园。泥土是山的细化,大地是厚重的象征,耕地是人与自然完美而深刻的结合。从此,有了田园的恬静,有了村庄的烟火,有了原野的苍茫,有了小路的幽深,乡村构成了一幅山水图画,农村两千年吟唱着同一首田园牧歌。但农耕也意味着人类活动范围的局限,与强大的自然与庞大的社会相比,人在封闭中就更显得弱小,进而繁殖懦弱;以家庭为单位的自足自给与自食其力,养育着实在与憨厚,也滋润着狭隘与自卑。
不管怎么说,农耕仍然是一首人类历史上最纯净的歌,但这首在山脉夹缝中的歌唱,不可能在一片土地上一代代长吟不止。因为农业文明是文化与国家发展的产物,必然伴随着变革的动荡;农业文明也是以家庭为单位的私有化生活方式,必然缺少抵抗自然与社会灾害的能力。如果你走进原野就会发现荒草掩埋着的一个个村庄的遗址,在一个个新村建房挖出的瓦片中,你可以感受到农耕社会迁徙得是多么频繁多么彻底。
游牧是松散的社会,就像漫无边际的草原。虽然也有头人族长乃至可汗的挟制,但社会却是粗线条的,在社会机制的线条与线条之间仍有可以驰马的开阔,足以在那开阔的地方,驰骋着奔放、豪迈与自由。而农耕是社会极度繁育的产物,社会机制已经编制成了一张细致的网,网线与网线之间已经密不透风,在留守土地的逼仄中,只剩下了下田干活与上街赶集的小路了。农耕就是以土地为食,土地以水为魂,但水会干涸,也会泛滥,苍翠转眼就会变成楼兰,人也只有迁徙了。土地没有腿,不会躲避自然灾害,一旦出现荒年,地不走也只有人走,也就有了成群的流民,吃大户的杆子,打莲花落的要饭吃,也就有了逃命的迁徙,跑反的迁徙,躲兵的迁徙。
如果说社会动荡,政治腐朽,经济萧条制造着迁徙的话,那么在和平与繁荣年代理应安居乐业,耕织故土,享受太平,过着桃花源式的生活,但繁荣年代却孕育着更多更全面更频繁的迁徙。繁荣是一种以财富为中心的快速增长,社会到处布满了出路与机会;繁荣蒸腾着华丽与富贵,不停地放大着诱惑。繁荣的五颜六色,就是欲望的颜色;繁荣的香车宝马,就是腐化的代步工具;繁荣的鲜花掌声,就是虚荣生长的养分。繁荣让春心萌动,繁荣拓宽了人的视野与野心,让“走出去”发展成为一种普遍的共识。繁荣就是一个时代浑身长肉,但以家庭为单位的有限的力生长不出更多的财富,这决定了农村不可能有较大的成长,而城市却是一个以经济为中心的文化海洋,它以巨大的吞吐能够满足一切的肥吃饱喝。因此,有史以来,在动荡年代,农村就会成为一个无限广阔的避难所,而繁荣年代,城市就会成为人们向往的中心。迁徙的源头虽是城市,但迁徙的原动力却来自人的永不满足的特性。人永远这山盼着那山高,在小水坑里一旦发粗长长,就会感到池水太小,横不开身子,就会产生走出去的愿望,人在安定中反而产生了迁徙的动力。目前中国的城市正在以几何分裂方式发展,城市张着血盆大口,以它巨大的胃口,消化着繁荣的中国经济。而迁徙像河流一样涌动,脚步急促而张扬,两亿多农民工,无数的生意人正在一点点升高着水位,最后也许就会让城乡连成一片繁荣繁华繁躁的汪洋。
这是个大流动。大迁徙的年代,很多人正在迁徙中寻找新的家园,也正在失去着一代代人用心血建立起来的古老家园。繁荣是无数辉煌的梦想,城市虽然应该是文化与经济的理想栖息地,但那里却远离自然,不是一个沉醉山水的地方,也看不清楚又大又圆的月亮。人是一个自然与社会的两面体,繁华深处是一片静谧,静谧中又隐含着阵阵骚动。一个穷光蛋会在奋斗中急红眼睛,一位金钱满屋的大款又会在山水中寻找安静。人会在繁华中醉生梦死,又会在繁华中清醒,在庸常中回归自己的本性,突然想起乡村悠闲自在的日子。那就去旅游吧,对着远山近水漂洗污染的心情,即使在匆匆的行旅中仍然疲惫不堪,但起码为我们的人生换一换场景。但景点也是繁荣的组成部分,更多的旅游者只是为了歇息片刻,攥劲儿冲刺。繁荣的诱惑竟是如此厉害,被诱惑的人生永远是一次没有终点的赛跑。我们正处于这种诱惑的洪流之中,贫富与职业的巨大反差又决定了疯狂迁徙的脚步。甚至我们会把故乡尘封在历史的遗忘中,在流浪中寻找着新的热土,最终还是为了寻找灵魂的寄托。人类的历史实际上就是建立家园的历史,稳定和谐的家园才是承载其灵魂与幸福的诺亚方舟。但人永远在外出与回家的路上奔波,在外面寻找刺激与财富,在家里享受温暖与踏实。也许人生就是在迁徙中坚守,在坚守中迁徙,只有在晚年叶落归根的时候,才停止迁徙的步伐。
我突然感到,由于希望的存在,由于求新的本能,迁徙与坚守很可能就是人两种天然的本性。人都想清闲安逸,又想热热闹闹;想宁静致远,又不甘寂寞;人都会像山一样稳定,又有水的性格;生活如果每天都在日历上行走,日子就会缺少活鲜;岁月如果天天急急促促,就会烦躁上火。也许人都在自然与社会之间来回行走,在清静与富贵之间徘徊,在自然的家乡与心灵的家园流浪。即使我们老了走不动了,心灵仍不会停止迁徙的脚步。从这一点说,迁徙是一种必然,欲望才是人的家园,一个在流沙上不停建立又不断消失着的家园。
消失的老房子
2009年五月,随着一声轰响,在尘土飞扬中,在混合着腐草与老墙土气息的飘散中,我家的老房子就这样消失了。不久,在它消失的地方,耸立起来了三间51平方米的平房。这所新房也成了我新的老家。
我站在村外久久地凝视着我新的老家,但却找不到一点老家的影子。我甚至不相信一个住几代人的老家,竟然在瞬间就消失了,而在原地盖起的新房,却在宣告着一种不可逆转的结束。
翻修老房子是母亲的意思,而我则持反对意见。老家的那所草房,随着我们一家人一个个进城生活,三十年来一直孤零零地站在家乡的那片山水中,它与漫漶着的岁月相依为伴,以极大的耐心等待着我们回家的脚步,但它眼前看到的却是村庄在不经意间的人是物非,等到的却是我们模糊而遥远的思念。它显然无法与岁月对抗,在风刮雨淋日晒中,一点点地剥落着它的外形,一天天走向苍老与衰败。屋顶发黑的黄背草在蛴螬的啃食中露出了盆子大的空洞,使屋内能够照进阳光,板打的土墙一点点掉落,满墙都是坑洼不平,而它北边的墙根处,由于邻居建了一个猪圈,在猪拱啃之下,墙根像一张嘴一样呲裂狰狞。
每次回家,老母亲都会站在老房子旁不忍离去。在她凝视着老房子的目光里,我好似看到了一种让我心疼的湿润。她无数次提出想翻新老房子的想法,在我们几个儿女的反对声中留下了一声声叹息。母亲要翻新老房子的理由是,那是我们真正的老家,房子眼见就要倒了,倒了后就没有房子,没有房子也就没有了老家。见我们没有响应,母亲还说,晚年想回家住,最后要老在自己的房子里才能安心。
新房终于在母亲的愿望中盖起来了,但我每次回家站在村口向村庄望去,却找不到一点老家的影子。那所白亮的房子泛着生硬的冷光,好似一座房子放错了地方。
老母亲望着新房着实高兴了一阵子。在我们回去看新房的那天,我又听到母亲那熟悉而温暖的笑声,但在我们要与新房告别的时候,我从母亲望着新房的目光中却看到一种不应有的陌生。
其实,母亲翻新新房的决心,很可能与我的心情一样,都是在竭力挽留无法告别的过去。但在岁月的长河中,人是永远回不到过去的,也许能够回去的只有融入生命深处的回忆。那所曾经的老房子,之所以让我们一家人魂牵梦绕,不仅仅是因为父母在那个极其艰难的条件下,像燕子啄泥一样用希望建起的一件了不起的杰作;也不仅仅是为我们一家人的挡风避雨,更重要的是它承载了我们一家人几十年的生活经历。几十年来,它一直沉稳地站着家乡的大地上,无言地诉说着什么,好似都在证明过去的生活顽强地存在着,生命并不是过眼云烟。
然而那三间老房子还是消失了,消失在乡村的原野中。那所翻新的新房好似就是为老房子建立起的档案室,但室内什么档案也没有,当我们翻阅它的时候,用心读到的却是淡淡伤感与空虚。然而,在我对老房子的无限怀念中,我隐隐感到,老房子的消失绝不是翻新时的轰然倒塌,而是从三十年前我离家的那一刻起,它就开始消失了,正像村庄中早已消失的池塘、竹园与古树,正像不知不觉已经离开我的欢快的童年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