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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记者是一件很好玩的事,做记者是一件很不好玩的事。做记者是一件很有意义的事,做记者是一件很没意义的事。好了,我不想再这样废话连篇地排比下去了,我这人胆子很小,害怕写了《双城记》的那个英国人会风风火火地从另一个世界冲出来,控告我抄袭。但我请你相信,我说的是真的。因为我就是记者,而且是可以糊弄一下外行的首席记者。
现在我就给你讲一件不好玩又没意义的事。上个月,最后那个星期日,上午9点左右吧,我正在睡懒觉呢,总编给我打来了电话。我闭着眼睛、拖拉着一米多长的哈欠说,老大,有什么重要指示?总编说,你马上去北岸商场采访王经理,明早见报。我刚要问采访王经理什么,咔,总编挂断了电话。这要是放在一年前,我保准会大声说,我靠。但现在,我不说这两个字了,说也白说,我早就习惯了。
我带了相机、采访本和录音笔,下楼,叫了辆出租车,赶到了北岸商场。一见王经理,我就知道我可能没有白来。因为这个40岁左右的男人,长得有些创意,一张正宗的猪腰子脸,上面胡乱摆放了大得离谱的眼睛和抠抠索索的蒜瓣鼻子,而他的两颗门牙呢,相当果断地伸出嘴唇之外,他一笑,我几乎看得到他的会厌软骨。
王经理很CCTV啊,他代表北岸商场全体员工,对我的到来表示热烈欢迎和衷心感谢,并请我向总编转达诚挚的问候和良好的祝愿。我没心思跟他客套,我说,那我们现在就正式开始吧。王经理就给我讲了,第一点,第二点,第三点,第三点里又包含三个小点,手舞足蹈地旁征博引、唾沫星子横飞地上纲上线。我就是长一对不锈钢耳朵,也架不住他这般蹂躏。半个小时之后,我落荒而逃时,王经理还对着我的背影大喊,欧阳兄弟,千万记住啊,往和谐上靠,往建设和谐社会上靠。
出了北岸商场,我觉得自己都要虚脱了,就靠着一块广告牌,好半天才透过一口气来。
你是不是很想知道王经理都给我讲了些什么?好,我现在就去掉水分,捞干的讲给你听。是说有这么个妇人,身材诡异,长宽高一个尺码。前一天的中午,她吃得太饱,就到北岸商场闲逛,丢了一个5角硬币。而这个硬币,被北岸商场的清洁工捡到了,还给了她。妇人感动得哭昏了过去,醒来后花250元钱,做了个锦旗,上书“大公无私,和谐商场”,送到了王经理的办公室。就是这些。
我就给总编打了电话,问总编,这稿子我不写行不?
总编说,不行,那不行。
我说,那我是写消息还是通讯?
总编说,你傻呀,就他那点破事,你能通出个什么讯?
我说,老大你别欺负人,就你安排我这破事,压根就什么都不能写。
总编就告诉我,他之所以要写王经理,是因为马上就到报纸征订时间了,让王经理上报,我们报纸就能解决200份的发行量。
我说,以后再有这种破事,老大你安排别人去。
总编说,就安排你。
我说,我靠,我眼眶子发青怎么的?
总编嘿嘿一笑。从我来到涧河晨报,我就害怕他这种笑法。他的笑,总能让我在一瞬间就长出满身的鸡皮疙瘩,估计比荨麻疹一类的病毒都霸道。
笑过之后,总编说,不是。我衡量了几个来回,觉得咱们这些记者,也就你脾气还好点,涵养也更高。这个王经理,我跟他打过交道,我要是让别的记者去采访他,就凭他那种呜里哇啦的说话法,他被打趴下三回都是少的,我可不想出什么医疗费。
我想告诉总编,下次要是再把这种破事安排给我,我让受访对象趴下四回,可是总编已经挂断电话了。
我就靠着这块移动通讯的广告牌,用手机写了个百字消息,连标题也懒得拟一个,就传到了编辑信箱。
我刚要回家吃饭去,突然有人拍了一下我的肩膀。说真的,我要给你讲的好玩并且可能有意义的事,这才刚刚拉开序幕啊。
2
拍我肩膀的这人名叫柏乔,我的好哥们儿。他以前也在我们涧河晨报工作,做编辑,现在自己给自己做主了,他开了一家规模不大的书店。
这么用功啊手机,我这两天正要找你呢。柏乔笑着说。
柏乔这句话的前半句,我猜你一定是没听懂。那我就硬着头皮解释一下吧。我已经告诉过你了,我是我们涧河晨报的首席记者,而首席记者到了柏乔那里,就简称成了首记,谐音手机。
停!别一见面就刮我。我说,这都中午了,我靠,我早饭还没混上。
柏乔说,你直说让我请就得了呗!走,咱哥俩喝两杯去。
老实说,我真就没有勒索柏乔的念头。可他既然自己主动提出挨宰,我总不能不给他面子吧?我们就去了桥旗路南段的龙飞酒店,点了两个小菜,尖椒炒干豆腐和苜蓿柿子,又点了两瓶啤酒和两碗米饭。我们两个一边吃着饭,一边聊天。
我说,这段日子,你那个书店怎么样?
柏乔说,一般,还行吧。
我说,我早就让你进点盗版书,你还总不听我的。
柏乔说,先不说这个,你得帮我写个稿子,写写我那儿新来的那个服务员,向社会呼吁一下,给她捐点款。
我把筷子放下,噌一下站起来。我说,老柏你可拉倒吧,闹着玩不带下死手的。
我这样坐不住凳子,当然是有缘故的。你知道的,我是我们报社的“手机”,可你知道我这个“手机”是怎么弄来的吗?因为我曾经报道过一个8岁的小女孩。小女孩长得要多漂亮就有多漂亮,却有先天性心脏病,家里穷,治不起。我不能眼睁睁看着这孩子等死,再说治疗她的病,最多也只是需要三五万元钱,有那么三五个大款、老板稍稍一发善心,就全结了。可是,我写这个女孩的稿子见报以后,来报社捐款的人不是没有,而且人数也不算少,却都是一些最普通的工薪阶层,最多的捐了200元,最少的只捐了5元钱。杯水车薪这个成语的真正含义,我就是这个时候弄明白的。就在小女孩快要离开这个尘世,而我也想一头撞墙殉葬的时候,我们涧河市的市委书记看到了我的那篇报道,做了批示,并且还捐了一千元工资。我当时就哭了,哭得一点韵律都没有,更谈不上精巧的布局和大器的章法。接下来的事情你一定想到了,全市掀起救助那个小女孩的热潮。小女孩出院之后,总编把我叫到了他的办公室。按照惯例,总编先是嘿嘿一笑,激出我满身鸡皮疙瘩,之后总编说,欧阳,算我求你了行不?以后你再别写这种稿子,报社是新闻媒体,不是福利机构。再之后,作为奖励和警告,总编把“手机”给了我,还给我放了半个月假。真的,我不能全怪总编,因为小女孩出院以后,我们报社走廊里,每天都挤满了真看不起病和假看不起病的男男女女,报社的正常工作都没法进行。我知道,总编有时是很慷慨的,我要是再写这类救助稿件,他就不会只是给我放半个月假了,他很可能给我放一百个以上的半月假。这样一来,我这“手机”可就彻底不在服务区了。
所以柏乔一说要我帮他给服务员呼吁捐款,我当场就有擂他几个耳光的冲动。
柏乔说,你坐下。你以为我不知道现在苦新闻难做?但我这个服务员,她的新闻点太大。我敢保证,她的事情一见报,捐款哗哗就能上来。我现在不做新闻,手也冷了,要不这稿子我就自己写了,投给《知音》、《家庭》,稿费千字千元,扣掉所得税,我也能赚他个七千八千的。
柏乔的话让我坐了下来,因为我跟钱没什么深仇大恨。我问柏乔,你是骗我呢,还是吊我胃口呢?
柏乔说,我骗你干什么?
我没说什么,拿出香烟,点了一根。
柏乔说,你说我吊你胃口,我还真就得接着吊。她大前天,不对,是再往前一天,她才到我那去,背着一个挺大的背包。我本来不想要她,可她就差给我跪下了,她说她钱没了,就在我这做服务员或者保洁员,挣到回家的路费她就走。我问她路费要多少钱,她说得好几千块。
我长叹了口气,说,老柏,我上小学的时候,数学一直都能打60分以上,特别是减法,有好几回我都打了100分。你说吧,就算我在《知音》或者《家庭》把稿子发出来了,刨去她的路费,我还剩什么?剩一身臭汗?
柏乔说,这不是钱不钱的事。你别打岔,听我说!我刚才不是讲她背着一个挺大的背包吗?你猜里面装的是什么?累死你你都猜不到。
我说,你放心好了,我肯定累不死,因为我根本不去猜。
柏乔说,我不跟你绕弯子了。我也是昨天傍晚才知道的,她的背包里,装的是她丈夫的骨灰!
我就像一根质量过硬的弹簧一样,再次噌一下站起来,我说,什么?包里是什么?
柏乔说,骨灰,她丈夫的骨灰。
我一把抓住柏乔的手,拉着他就往外跑。
我可以给你打个比方,一个还算说得过去的记者,他追逐好新闻的劲头,起码不能比色狼追逐美女的劲头小。
3
女人名叫王水妹,30岁,家住大西北的一个县。在赶往柏乔书店的途中,柏乔给我看了她的身份证。她是主动把身份证押给柏乔的,柏乔说不用,但她不肯。
身份证上的她,看上去要比她本人苍老。这没什么。据我所知,很多人的身份证照片都被拍得一塌糊涂,而我本人的呢,怎么看怎么像落魄的逃犯。
听说我要采访她,王水妹低着头,一只手扶着拖把,另一只手在揉捏衣襟的角,她的眼睛则看着自己的鞋。我以为她这是怯场,或者是“手机”惯用的那句“感动得说不出话来”。都不是。
王水妹说,谢谢你,谢谢柏老板。我不老不小的,有手有脚,我能自己挣来回家的车票钱。
我反倒一下子说不出话来了。这不是把“手机”的面子当鞋垫使唤吗?
柏乔就帮我打圆场,他说,王姐,你别误会,我兄弟他要采访你,他不是可怜你,他是被你,啊,是被你的经历感动。
我说,是啊是啊。
王水妹说,我还以为是柏老板要撵我走。
接下来王水妹就给我讲了她的事情。她和丈夫是5年前结婚的,儿子现在3岁了。因为结婚时欠了一些外债,去年夏天,她丈夫来我们涧河打工,是在一家建筑工地当力工。到了今年夏天的时候,丈夫打工赚来的钱,就把外债还得差不多了。半个月之前的那个晚上,她正要哄儿子睡觉,一个邻居来了她家,让她马上去村长家,说是她丈夫给她来电话了。据王水妹讲,她家没有电话,她家所在的那个村子还没有开通移动通信。就是手机能用,我们也买不起。王水妹说。
王水妹跑着去了村长家,到了那儿,累得呼哧呼哧的。她呼吸刚刚均匀下来,村长家的电话响了。王水妹一接,不是丈夫的声音。那人说自己是王水妹丈夫的工友,名叫李刚。王水妹知道有李刚这个人,她丈夫春节回家过年时,跟她说起过。李刚告诉王水妹,她丈夫右手受了伤,希望她马上来涧河照顾丈夫。王水妹说她当时就吓得瘫坐在了地上,李刚就安慰她,说她丈夫只是受了点轻伤,不过是生活起居不方便,工友都需要工作,没法照顾他,所以才让王水妹来一趟。挂断电话之前,李刚还说了一句,弟妹啊,工地最近老是不按时发工资,你来的时候,带点钱过来吧。
王水妹就把孩子送到了婆婆那里,带上家里仅有的两千零几百块钱,着急忙慌地来到了涧河。她说这一路上,她的心一直悬着。她知道丈夫一定是伤得很重,而且很可能严重到了不能亲自给她打电话的地步。他人要是真有个三长两短,撇下我们孤儿寡母,可咋整?王水妹说。
是李刚到火车站接的王水妹,带她去了医院。他让王水妹来涧河,不是来照顾丈夫,因为她丈夫已经不需要照顾了。他是让王水妹来给丈夫收尸的。就在李刚给王水妹打电话那天的下午,她丈夫从脚手架上掉了下来,送到医院,没有抢救过来。而工地的包工头呢,已经不知下落了。王水妹讲到这儿的时候已经是泪流满面。我操他个八辈血祖宗的。她这样咒骂包工头。
在李刚的帮助下,王水妹把丈夫火化了。李刚走了,说是急着赶往哈尔滨或者长春去打工。临走前,他还叮嘱王水妹不要太伤心,人死不能复活,日子还得继续往下过。搂着丈夫的骨灰,王水妹只是哭,也没想起应该对李刚说声感谢。无论怎样,也要把丈夫的骨灰带回家啊。可是王水妹马上被另一个严峻问题难住了:怎么回家啊?她是带着全部家底来的涧河,去掉火车票,再去掉火化丈夫的费用,现在她身上只有不到50元钱了。
王水妹就给村长家里打了电话,让村长转告婆婆,说她和丈夫暂时留在涧河,好多挣一点钱,让婆婆好好照看孩子。
王水妹就打算找一家饭店工作,在后灶房洗碗、择菜、打扫卫生这类活,她自认为还是能够胜任的,这样就能暂时解决吃饭问题,要是晚上能睡在饭店,那就更好了。可是,王水妹接连找了三四家饭店,她都没能被留用。最后那家饭店要她走人时,她终于忍不住哭着讲了她和丈夫的遭遇。店主本来是要收留她的,可一听说她的背包里是丈夫的骨灰,马上又把她推搡出门了。我上辈子保准是缺大德了,这辈子活该遭罪。说这句话时,王水妹苦笑了一下。
再后来,王水妹路过柏乔的书店门口,看到窗玻璃上贴了张纸,写着招聘服务员。她不知道柏乔其实已经招上来服务员了,只是忘了把这张广告撤下,她就进来央求柏乔,而柏乔也果然收留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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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水妹的遭遇,大致就是这样。
我不知道你发现没有,我在给你复述她的经历时,引用了她的几句原话,比如为丈夫担忧时的那句,“他人要是真有个三长两短,撇下我们孤儿寡母,可咋整?”咒骂包工头时的那句,“我操他个八辈血祖宗的。”还有找不到工作时的那句,“我上辈子保准是缺大德了,这辈子活该遭罪。”她的这三句话,基本都是标准意义上的东北话。
至于她更多原话中的东北土语,比如二半槽子、吭吃瘪肚、习里马哈,我就不给你讲了。我本身也不是特别明白。
在仔细倾听王水妹讲述的过程中,我偷偷擦掉眼泪,问她,你是西北人,怎么会说东北话?王水妹说她和丈夫其实都是东北人,黑龙江省鹤岗市的,她和丈夫结婚之后才搬家到了西北。
接着我就让王水妹再讲一讲孩子。一提孩子,王水妹哭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我也只好结束采访。临走之前,柏乔告诉我,王水妹的婆婆是个低保户,王水妹当初给村长打电话时,本来是想让婆婆给她寄来回家的路费,但她知道婆婆一定拿不出这笔钱,她也不想让婆婆过早知道丈夫的噩耗。我叹了口气,把身上的钱全划拉出来了,大概是120几元,让柏乔转交给王水妹。
简单地说吧,当天晚上,我就把王水妹的遭遇写了出来,洋洋洒洒四千字,一气呵成,写得我鼻涕一把泪一把的。
第二天一大早,我把事情经过跟总编说了。有点出乎我意料之外的是,总编没有嘿嘿一笑。
总编说,欧阳,这稿子咱们不发行不?
我说,不行,那不行。
总编轻轻叹了口气,对我竖了竖左手的拇指,他说,好样的,欧阳,你是好样的。
总编这句话,让我的心里一下子又没了底。我陪着小心说,老大,那个,有什么指示你直说,你现在这样,我肝颤。
总编说,你肝颤什么?你心颤才对。你来报社有3年了吧?
我连连点头。
总编接着说,这些年你看我表扬过谁没有?对,没有。但我今天得表扬你。我们记者,我们新闻工作者,必须要有爱心,必须要像你这样有爱心,领导想拦也拦不住的爱心。我告诉你,我心也是肉长的,不是合金的。发,明早见报,发2版一整版,2版发不下就转到3版。
我深吸了一口气,对总编竖起双手的拇指。我说,好样的,老大,你是好样的。报纸总编,包括电台、电视台、网站的总编,必须要有爱心,必须要像老大你这样有爱心。
总编说,打住打住,你快给我打住。
总编接下来告诉我,稿子还要仔细修改一番,首先是必须淡化那个包工头,因为报社不是法院;其次是不能直愣愣地呼吁读者来捐款,这会让人反感,而是要把捐款这个意思渗透到字里行间。总编还说可以适当多写几句柏乔和他的书店,算是给柏乔做次软广告,毕竟柏乔曾经为报社工作过。另外,为了避免可能带来的不便,所有要给王水妹捐款的读者,不要来报社,直接去柏乔的书店。
第二天,稿子就见报了。标题叫《我亲爱的孩子,妈妈该怎样带着爸爸的骨灰回家见你》,是总编拟的,长是长了点,但情感表达很到位。而压题图片是柏乔帮我拍的,王水妹搂着丈夫的骨灰,头稍稍低着,上齿紧紧咬着下唇,但终于没能抑制住满脸的泪水。
柏乔的预测是靠谱的,读者的捐助热情真就很高,仅仅三联单天,捐款就接近了2万元。第一个捐款人,就是我曾经报道过的那个8岁小女孩的妈妈,她说别人曾经救助过她的孩子,她说她特别能够理解一个母亲见不到自己孩子的心情。她没有接着再说下去,是因为我不争气,我竟然没有忍住,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第二个捐款人,是北岸商场的王经理。说来有些奇怪啊,我本来觉得王经理的长相有创意,可他将两千元钱送来的时候,我突然就觉得他长相平和了。如果当时你对我说王经理比章子怡和余秋雨都漂亮,我也会百分之一百二十相信的。而那三天里,除了说谢谢这两个字,王水妹就只是哭了。而她的身体真是眼睁睁地消瘦了下去啊,我真担心哪怕只是一二级的风,就能把她吹飘起来,断线的风筝那样,缓缓消失在天际尽头。
我的后续报道,也就接连做了三天。按照总编的想法,这个后续报道是要一直做下去的,直到王水妹平安返回到西北。总编甚至还打算让我护送王水妹回家呢。
但是,总编的想法有一些落空。
因为王水妹偷偷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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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水妹是在她的遭遇见报之后的第三天傍晚悄悄离开的,只带走了三千元钱。
在留给我和柏乔的信中,她说她感谢我们两个,还请我们两个一定要帮她转达她对所有救助她的好心人的感谢。至于我做的后续报道收尾篇中那句“我会好好生活,回报社会”,是总编替王水妹说的。
王水妹走了,留给我一个不大不小的烂摊子,这就是剩下的这笔善款怎么处理?何况来柏乔书店捐款的人,不说络绎不绝吧,但时断时续地总有。尤其让我感动的是,北岸商场的王经理打算二次捐款,再捐五千元钱。得知王水妹前一晚已经走了,王经理顿足捶胸地说,晚来一步!唉!晚来一步啊!
面对这个烂摊子,总编的脸阴得一把攥得出水,我就尽量不去招惹他。
本来是做好事,结果反倒弄得我有一点不好收场。我就和柏乔去喝酒,去的还是桥旗路南段的那家龙飞酒店。
端着酒杯,我说,老柏,怎么样?这段日子营业额翻好几番吧?
柏乔说,是,往下翻了好几番。
我说,不能啊,到你那儿给王水妹捐款的人,我看他们走的时候,很多人都买你书了。
柏乔一拍桌子,说,哎呀!我才明白是怎么回事。昨晚我点货、拢账,算了两遍都是少了50多本书。
我说,怎么?那些捐款的人顺手牵羊?
柏乔说,得,这笔账就记你头上了。你什么时候也出个通讯集、纪实文学集什么的,白送我100本。
我说,老柏你今天不发烧吧?我出书?谁给我出书?
柏乔说,没人给你出书,你就自费出呗。
我说,有那费,我出书干嘛?我出轨。
我和柏乔接下来的对话疑似涉嫌少儿不宜,我也就不一五一十讲给你听了。我接下来要说的是,总编的脸阴了两天后终于放晴了。总编和红十字会取得了联系,把善款转到了那里,还成立了一个以涧河晨报命名的爱心账号。
王水妹的事情,到这儿就真的可以暂时告一段落了。是不是挺皆大欢喜的?起码比较好玩也比较有意义是吧?反正我觉得是。
但是,我不得不很遗憾地告诉你,这件事情到这儿还没有结束。你如果真是在仔细听我讲,你就会发现,我刚才说的是暂时告一段落,是暂时。
乍一看,岔头似乎是出在了王二强的身上。
王二强,你一听这名字,是不是就知道这人身上会有个哥哥叫王大强?我也是这样想当然的。事实上,王二强是家中的独生子,他没有一个叫大强的哥哥,当然也没有一个叫三强的弟弟。王二强的名字,是他母亲给取的。老人家不说未雨绸缪和运筹帷幄吧,远见还是有的。老人家当年真的很怕自己的儿子会受人欺负,才给儿子取名叫二强。你想想吧,一个既有哥哥又有弟弟的人,你欺负他之前,是不是得先在心里衡量一番啊?而衡量的结果,很有可能就是你放弃欺负他,甚至是反过来被他欺负。
应该说,王二强这个名字你很陌生,但王二强这个人你还算熟悉。你总不会忘了北岸商场的王经理吧?没错,王二强就是王经理。我也是最近才记住他的名字的,在他给我讲了他母亲为什么给他取了这个名字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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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前面说过的,王二强长相有些困难。王二强因为这个就一直没娶上老婆,这真是有些没了天理啊。
有关王二强差不多20年来的相亲史,拍出一部20集的电视剧,实在只是冰山一角,有机会时再给你细讲。现在,我只给你讲一讲他和王水妹之间的故事。而事实上,说王二强和王水妹之间有故事,这是不准确的。我不知道该怎样措辞才妥当,如果抛开情面说真话的话,他对王水妹应该就是剃头匠的挑子——一头热。
我还记得我在前面说过,王二强是第二个给王水妹捐款的人,也是打算给王水妹二次捐款的人。在没有见到王水妹之前,王二强真的就只是同情她。如果一定要说他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企图的话,那就是他希望通过捐款这件事,让自己再上一次我们报纸。这要求不过分,我满足他了,还给他配发了一张头像特写,以供胆小者挂在墙上来辟邪。可谁也没有想到的是,见到了王水妹,王二强就对王水妹一见钟情。这当然也没有什么可以指责的。得知王水妹回家了,王二强就也上了火车,去了王水妹家所在的大西北的那个县。至于他费了多少周折才找到王水妹的那个村子,我们不说也罢,只说结果:没有王水妹这个人!
王二强返回涧河,就直接找了我们总编,质问到底是怎么回事?是不是我们报社自己策划的骗人噱头?王二强还以不订那200份报纸来要挟总编。总编当时其实也有些发蒙,但他很快就镇静下来了,就把王二强从头到脚、由表及里地骂了个透。之后总编就把我叫了过去,问我是怎么回事。
是啊,怎么回事?我哪知道是怎么回事呢?
我就上网去查王水妹的身份证号码,没有查到。再通过114,打通了大西北那个村子村长家的电话,村长说他们村子根本没有王水妹这个人,还说前几天有个丑八怪去他家了,也是要找王水妹。很明显,村长说的丑八怪,一定就是王二强。我问村长,您能不能再帮我仔细查一查?村长说,你报警吧。就挂断了电话。
我就硬着头皮去见总编。我说,老大,办法有两个,一是我去一趟西北,二是报警。
总编阴着脸,好半天没说话。我知道,一顿大骂我是躲不过去了,却没想到总编叹了口气,说,算了算了,就这样了,反正我们问心无愧。
我对总编竖起右手拇指,紧接着又把左手拇指也竖起。之后,我什么也没说,就含着两眼泪水,走出总编办公室。
按我的本意,故事讲到这儿,就真的该结束了,有一点残缺就有一点残缺吧。因为你知道的,故事来源于生活,而生活有时并不完整。
我下面要讲的三四百字的内容,你可能没有必要再看。当然了,你一定要看,我也没有办法。
就在今天上午,我去了戒毒所。喂喂,你别紧张啊,我真的没有吸毒,我是去那里采访一个吸毒犯。
我真的没有想到,吸毒犯竟然就是王水妹。王水妹,这自然不是她的真名,但我还是叫她王水妹吧。
简单地说吧,王水妹其实就是我们涧河市绥北县人。她很爱她的丈夫,丈夫吸毒了,吸光了全部家当,她仍旧爱他。用所谓丈夫的骨灰来赢得人们的同情,从而骗来毒资,这是她丈夫给她出的主意。当初她只拿走三千元捐款,不告而别,一来是她怕有人会认出她来,二来呢,好心人的帮助,让她良心过不去。回到丈夫身边后不久,王水妹也吸毒了。没钱买毒品,她就去了另一个城市,仍想用丈夫的骨灰去换得人们的同情,而此时的她,早已被纳入了警方的视线。。
而我最后最后想说的是,警察抓捕她的时候,她身上背着的那个包里,装的真是她丈夫的骨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