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乔
“打倒知识”及其他
——读史札记三则
■李 乔
打倒知识,乃至打倒知识分子,是近现代革命史中痛苦而荒唐的一页。这是极“左”革命派的行为。新见几条典型史料,颇珍贵,录之如下。
其一,“打倒知识”和“打倒知识分子”的口号。李锐同志发表在《炎黄春秋》的一篇文章,披露北伐军曾提出过一个口号:“打倒知识!”读后颇为惊诧。北伐就北伐吧,对象是军阀,干嘛要打倒知识?难道知识与军阀同样坏吗?北伐军当然会有自己的解释,但怎么解释,北伐革命也不能这么搞呀。
读王元化《九十年代日记》,一九九零年六月二十二日记:
读今年六月十六日出版的《党史信息报》,有一篇标题为《打倒知识分子的标语》的报导。内称,一九三一年的一天,毛泽东在瑞金的叶坪村一个住户门口,看见贴着一张绿纸标语,上面写着“打倒知识分子”。接着记者写道:“原来叶坪村农民非常愤恨本村一位经常帮助地主欺压群众,教过几年私塾的先生,由此对知识分子产生了恶感,视他们为被打倒的对象。这标语是乡苏维埃政府安排文书老谢写的。”案:上面虽也举出一种原因,但这问题似应作进一步探讨。如:为什么农民一方面尊重字纸,一方面又讨厌知识分子?为什么历史上的农民起义多歧视知识分子?等等。
毛泽东对这条标语有何评论,不详。这条标语,是我见到的最明确地提出打倒知识分子这一主张的材料。因为一个读过书的人的恶行,便上升到要打倒整个读书人阶层(知识分子)的高度,这种抽象能力恐怕不会是贴着绿纸标语的那户农家所能想得出来的。“这标语是乡苏维埃政府安排文书老谢写的”——根子在此,这是当时党的“左”的思想的产物。王元化先生提出要进一步探讨农民对知识分子态度,此问题提得深刻。我党对知识分子曾有的“左”的认识和政策,便与党员的成分多是农民出身有关啊!
其二,按识字多少“肃反”。这是张国焘“肃反”中的发明。罗学蓬《张国焘川北苏区“肃反”纪实》一文披露:“(为执行张国焘“肃反”方针)更为荒唐的是,有的保卫干部竟以识字多少、手上有无茧巴、皮肤黑白来判断好人坏人,连上衣口袋别钢笔的人也不幸成了肃反对象。”(《同舟共进》2010年12期)识字成了原罪,别钢笔便是罪证,有知识即有罪。张国焘完全不拿知识分子当自己人,而是怀疑之,歧视之,甚至干脆当敌人看。
对张国焘这样对待知识分子,徐向前在《历史的回忆》(解放军出版社1987年版)中也有披露:“肃反对象主要是三种人。一是从白军中过来的,不论是起义、投诚还是被俘的,不论有无反革命行动,要审查;二是地主富农家庭出身的,不论表现如何,要审查;三是知识分子和青年学生,凡是读过几天书的,也要审查。重则杀头,轻则清洗。”在这个排列中,“知识”与“白军”和“地富”是同等看待的。所谓“从白军过来的”、“地富出身的”,若是硬性地说,还多少算与“反动阵营”有一点儿瓜葛——尽管这样审查也不对,太“左”;但当知识分子当学生有何辜呢?何况这些知识分子都是舍家舍命来投奔红军的。但就是因为他们读过几天书,有点儿知识,就成了被怀疑为反革命的疑点,甚至成了罪孽,便要“重则杀头,轻则清洗”。徐向前对这种搞法提出了不同意见,张国焘便让人又暗地调查徐向前。
其三,杀有知识的人。这是一条红色高棉的史料。刘军《越南柬埔寨两国见闻》一文写道:红色高棉认为工商业是资本主义剥削的温床,知识和财富是导致不平等的原因,所以,不惜毁灭城市和工商业,在肉体上消灭知识分子和资产者。在柬华人中有知识、有财产的人比例较高,所以受迫害更为严重。城里人被赶到乡下时曾填过登记表,红色高棉的人便按登记表谈话,晚上赶着牛车到村里,接有知识或过去富裕的人去谈话,一去不回。(刊于《百年潮》2010年12期)这是一段看似平淡而实则惊心动魄的记述。在红色高棉的眼里,有知识必反动,知识越多越反动,故必铲除之而后快。最可怜的是在柬埔寨的华人,他们知识多,财富多,所以红色高棉对他们的杀心尤重。
其四,仇恨书籍,目读书人为“妖”。这是太平天国所为。据《贼情汇纂》载:太平军“凡掳人,每视人之手,如掌心红润,十指无重茧者,恒指为妖”。又据《平定粤匪纪略附记》载:太平军“见书籍,恨如仇雠,目为妖书,必残杀(持书人)而后快”。(转引自李泽厚《中国现代思想史论》,东方出版社,1987年版)手上无重茧者,多为读书人,在太平军眼里,他们都是妖孽,那些书籍,都是妖书。批林批孔时,曾盛赞洪秀全砸学塾里的孔夫子牌位。天王的部下仇恨书籍,目读书人为“妖”,显然与天王保持了高度一致。
张国焘的“肃反”,以识字多少、手上有无茧巴、皮肤黑白、口袋是否别钢笔来判断好人坏人,这与太平天国的识“妖”标准何其相似。“四人帮”的阴谋电影《决裂》,把手上的老茧作为录取大学生的标准,这又与太平天国和张国焘何其相似。
右,是反动的,左倾或“左”是革命的,而且越“左”越革命,“左”是与反动二字永不沾边的——这是一种相当顽固的社会心理。这也是宁“左”勿右思想产生的一大原因。但实际上,“左”就一定不反动吗?非也。还是看看革命领袖是怎么说的。
毛泽东在1948年9月中央政治局会议上说:“我们的社会经济的名字还是叫‘新民主主义经济’好。我们反对农业社会主义,所指的是脱离工业、只要农业来搞什么社会主义,这是破坏生产、阻碍生产发展的,是反动的。”(林蕴晖《国史札记·史论篇·毛泽东首创新民主主义》第6页)这里没提“左”字,但实际上否定的就是“左”,那种“脱离工业、只要农业来搞什么社会主义”,不就是“左”吗?毛明确地说,这是反动的。
张闻天在1948年7月东北局召开的组织部长、宣传部长联席会议上说:“今天巩固农民的这种私有财产权,应该说具有进步的意义,破坏这种私有财产权,才是反动的思想。在今天的条件下,就要实行共产主义,实质上是倒退的,破坏性的,是反动的。”(同上,第11页,引自《张闻天文集》第4卷)在上个世纪四五十年代就要破坏私有财产权,就要实行共产主义,无疑是“左”的。这种“左”,张闻天明确地说,“是反动的思想”,“是反动的”。
刘少奇在1951年5月在政协全国委员会民主人士座谈会上说:现在伤害私人工业家和小生产者的生产积极性,会起破坏作用,这是反动的,就是所谓“左”的错误。因为它破坏生产积极性,妨碍生产力的发展。马克思说过:空想的社会主义是反动的,错误的。我们曾经反对过农业社会主义思想,下过这样一个结论,说它的性质是反动的空想的农业社会主义思想。所以现在过早采取社会主义步骤,过早的国有化,集体化,是违背大多数人民的利益的,是违背进步的。(同上,第33页)在这段话里,刘少奇明确地将“左”与反动并提,与违背进步并提。违背进步也就是反动。总括刘少奇的结论,就是:在当时,伤害私人工业家和小生产者的生产积极性,就是反动的,搞农业社会主义就是反动的。这个结论,完全是符合马克思主义的。
马克思所说的空想的社会主义是反动的,也把“左”的主张与“反动”挂了钩。“空想的社会主义”就是“左”的主张。
“社会主义”一词,在《共产党宣言》时代是一个左翼名词,但并非谁用这个名词谁就一定是左翼,是革命的。《共产党宣言》在谈到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的文献时,批判了一种“反动的社会主义”,其中包括“封建的社会主义”、“小资产阶级的社会主义”、“德国的或‘真正的’社会主义”三种。这一批判,将左翼名词掩盖下的反动事实揭露了出来。
上引革命领袖们的话所依据的都是历史唯物主义,即生产力决定生产关系,生产关系不可妨碍和破坏生产力发展等原理。其实,说妨碍和破坏生产力之举是反动的,是很好理解的,反动,就是反社会进步而动,妨碍和破坏生产力发展,不就是地道的反社会进步吗?
革命领袖们的话提醒我们:绝不是越“左”越革命,“左”也可以是反动的。
当然,革命领袖在这里所论述的“反动”,主要是从理论意义的层面上说的,与所谓政治上的反动是有区别的或是完全不同的。所以,绝不应当用领袖的话去乱套,认为倘若谁认识上一旦违反了唯物史观就成了反动分子。这是应当辨析清楚的。
一些史书这样记载:人民公社大办公共食堂,社员吃饭不要钱,许多食堂被吃垮了。这个记载基本准确,但也有一点不够精确:来公共食堂吃饭的人,不仅仅有社员,还有不少过路人。人民日报老记者林晰在《亲历“大跃进”岁月》一文中曾披露了他所见到的一些公共食堂的情况:“由于高级领导人提倡‘放开肚皮吃饭,鼓足干劲干活’,还为了显示人民公社的优越性,曾经大吃大喝过几天,加上过路人‘吃饭不要钱’,使得食堂很快就无以为继了。”(《书屋》2010年第12期)在公社食堂里大吃,是社员倒也罢了,过路人也来大吃,食堂哪能不垮掉呢?
众所周知,社员吃饭不要钱,是按毛泽东的指示办的,但过路人吃饭不要钱,根据的是什么呢?有人说也是按毛主席指示办的。究竟情况怎样呢?
毛泽东为给人民公社和公共食堂立论,曾从中国历史上找根据。他找来了《三国志·张鲁传》,并根据其中一些记载写了大段批示。《张鲁传》有这样一段记载:张鲁五斗米道“诸祭酒皆作义舍,如今之亭传。又置义米肉,县(悬)於义舍,行路者量腹取足,若过多,鬼道辄病之”。这是说,张鲁在大路上建了许多不花钱白住的公共旅社,旅社里又放上不要钱的米肉供过路人食用,而且管饱,但不许贪婪浪费。毛在批语里推测说,张鲁这样做似乎是为了招来关中区域的流民。又说,这表现了五斗米道的经济纲领。毛的批语里有一句话极重要:“道路上饭铺里吃饭不要钱,最有意思,开了我们人民公社公共食堂的先河。”在毛看来,在义舍中置义米肉,不就是古代的公共食堂吗?人民公社为何不可以沿着张鲁的路子办自己的公共食堂呢?
在读毛的批语时,我们应当注意到,毛推荐《张鲁传》,实际上只是说了张鲁开了人民公社公共食堂“吃饭不要钱”的先河,而并没有说天下的行路人都可以到人民公社的食堂里随便吃,他强调的实际主要是张鲁的“义”,即吃住“不要钱”这一经济思想,而不是任谁都可以到公社食堂来白吃。我家所在的西堂子胡同街道,受公社大办食堂的影响,也办过一个公共食堂,大人领我去吃过,但要付钱的。过路人随便吃,是《张鲁传》里说的,并不是毛说的,毛只是翻译了一下《张鲁传》,只是说张鲁的做法是公社食堂的“先河”。但是,许多公社干部并不这样想,他们一看到毛的批语,不管是毛本人的话,还是毛引用的材料,都一字一句地落实。于是,不仅落实了毛的社员吃饭不要钱的指示,连同张鲁的“行路者量腹取足”也落实了。这实际也就是在落实五斗米道的经济纲领了。但也很难怪公社干部们这样做,试读一下毛的批语,他把张鲁的义舍义米肉与“政社合一、劳武结合”之类混在一起说,公社干部哪里分得清呢?
公社干部如此盲目搬用毛的批语,反映出他们对毛的个人崇拜之强烈。由此可以看到,早在“大跃进”年代,对毛的个人崇拜就已经具有坚实、广泛的社会基础了。这是后来的极端的个人崇拜的前奏。
笔者写完《错误就是错误》一文后(刊于《民主与科学》2011年第二期),读到2008年4月23日《报刊文摘》转载的一篇文章《封建劣根性的东西要改正——赵朴初的传统文化观》(原刊《民主》杂志同年第3期,作者梁红星、沈铁筠),该文介绍的赵朴初先生的一个观点,正与本文的观点相同。赵朴初先生的话当然更有分量和参考价值。为让更多的读者了解赵先生的观点,兹移录文中相关文字如下:“赵朴初认为,无论是做事,还是做人,反求诸己十分重要。他讲到,一个团体,一个政党,一个国家,遇到事情,应先查查自己,不要先去怪别人。正确与错误是矛盾的统一,错误就是错误,有错就要改正,不应该用‘失误’这个词来掩盖错误,掩盖错误就是错上加错,应该学习并努力做到反求诸己。”这是明达之论、诤友之论,说得多么正确和深刻!“错误”与“失误”二词,词义不同,显而易见。赵朴初先生是大知识分子,故一望某些宣传品以“失误”二字替换“错误”,便自然深觉不妥,故有如上议论。
(作者单位:北京日报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