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习是人的一种存在方式

2011-12-24 09:21朱德生
党政干部学刊 2011年9期

朱德生

(北京大学,北京 100871)

学习是人的一种存在方式

朱德生

(北京大学,北京 100871)

人是在改造外部环境中存在和发展的,不学习便无法成为外部环境的改造者。因为学习是人的存在方式的表现。人依存于环境,又改造着外部环境,或者说,人把对外部环境的依存关系,变成了为我服务的关系,这种为我关系即辩证关系。这是人们在认识和实践中都应坚持的方法论根据。学习不仅是一种科学文化建设和思想理论建设,同时也是一种政治文明建设。只有这样才能保证学习研究步入创造性的大道。创新学习不仅为保证我们找出符合中国特色的生存发展道路,同时也为世界文明的发展作出自己特殊的贡献。

存在方式;辩证法;读书做官论;读书贫困论;创新

上世纪三四十年代,我生活在苏南农村。常听农民叔伯们说:“养儿不读书,不如养小猪。”因为,猪崽养大了,身上什么部位都有用,即使粪便也能肥田。人如果不学习,长大了肯定是个废物,甚至可能是社会的祸害。这么说来,农民是很懂得学习了。其实,在他们眼中,学习便是为了认识几个字,能辨认和书写自己的名字,记点生活中的豆腐账,目的便达到了。我爸爸便是如此。他上过两年私塾,但报纸读不下来。妈妈没有上过学,是文盲,但自己孩子的名字,她是认识的。可能因为自己是文盲,体会到了文盲的苦处,所以她主张让自己的孩子多读一点书,就这样我便上了小学和初中。高中时(1946-1949),适逢内战在即,据说在读高中生可以免抽壮丁,因此,爸妈又借债送我上了高中。我和父母都没有想过上大学的事。1951年暑假,有同学来鼓动我去参加高考,我没有想过此事的利弊得失,也没有作任何准备,抬脚便走了,就这样不知不觉走上了知识分子的道路。学习工作了几十年,也没有反省过自己的“学习”。现在全社会都在谈论学习,促使我不得不反省一下这个问题。

学习作为一个问题,是哲学家们早就注意到了的。古希腊哲学家亚里士多德在《形而上学》一书中,便专门谈论过这问题。他说:“求知是所有人的本性。 ”[1]

为什么“求知”是人的本性呢?亚里士多德认为,这是出于人的好奇心。但是,为什么人有这种好奇心而其他动物就没有呢?亚里士多德没有回答,而且在往后的一千多年里,也没有人来回答这个问题。其实所谓本性者,从现代人的认识来看,不如说,学习是人的一种存在方式,或者说,学习是人对自己存在方式的醒悟。

为什么说学习是人的一种存在方式呢?这是因为人不是简单地适应自然而存在发展的,他主要是在改造自然环境中求得生存发展的。要改造自然,便要认识自然。所谓认识,即不仅要知其然,而且要知其所以然。即不仅要知道对象如此这般存在,而且要知道它为什么能如此这般存在的必然性与规律性。正是这种认识,才使人在实践中有了进一步肯定对象或否定对象的主动性。从而使人有了超越客观必然性,走上超越自然的独立发展的道路,或者说,从自然界中分化出来,走上了社会发展的道路。

始之于认识的这种超越性,到底是如何发生的呢?大家知道,人类是经由感官通向认识外部世界的,或者说,感官是人类认识世界的门户。在感觉中,任何一种对象都是以个体的形态呈现出来的。但是,个别的对象不能直接成为思维的内容,否则就会像贝克莱在污蔑唯物主义者时所说的那样,把物嵌到人的头脑中去了。使个别对象成为思维内容的是自我意识,即在我感知时,我便意识到我在感知了。在这里,我意识到(想到)的对象是“我”(正在感知的我)。“我”本来是一个类概念,正在感知的活动,使这个类概念获得了具体的内容。因此,形式上它是一个无所特指的类概念,在这里却成了有所特指的具体概念,即形式上它指的是一个类,实际上它指的却是这个类中的一个个体。思维活动把握到的永远是个别中的一般,但在实践中,人们又将头脑中的-般转化成了个别。正是这种分裂统一的活动,才形成了如上所说的改造世界的可能性,才形成了人的存在方式中特有的矛盾,即现实与理想的矛盾。现实之所以叫现实,它永远是不理想的,必须不断前进,但是,千万不要以为有一天它能完全理想化了,那是有害的幻想;理想之所以叫理想,它永远不等于现实,如果以为有一天理想会等于现实,那就是世界末日到了。理想与现实都是在不断发展中的,都是历史性的。人类的文明发展史,就是这一矛盾演进的历史。

但是,这种改造世界的认识,并不是个人的实践能实现的,而是经全人类的共同努力的结果,知识就是在这一历史发展中积淀起来的精神财富。

所以,学习是人之所以为人的一种内在要求,是人的存在方式的表现,不是可有可无的娱乐活动。随着文明的进步和发展,这种内在要求越来越明确。如果说,在人类文明的童年时代,一个幼儿不必经过十分复杂的学习就能成长为一个劳动力,但在高科技的今天,便不可能成为一个有用的劳动力。所以,上世纪80年代,在讨论教育经费时,我曾提出学校不是个消费单位,是个生产单位,而且是最重要的生产单位,即生产劳动力的单位。

但是,生活在今天的青年朋友们,大概很难体会到,获得现在这样自由读书的机会是多么不容易啊!从上世纪50年代初的思想改造运动开始,知识分子时不时受到“读书无用论”、“知识有害论”的侵袭,内心曾充满了惶恐和不安。“文化大革命”初,我真心诚意地对自然辩证法教研室的一位老同志说,我们真的是时代的落伍者了,而且也看不到出路何在。因为报刊上正在宣传有实践经验的工人农民才是最有学问的,只有书本知识的知识分子是最没有学问的。知识不仅无用,甚至可以说越多越反动。所以,教师学生都要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在这种观念盛行的一段时间内,大学不招生了,有的学校甚至解散了,中小学的教学秩序也全打乱了。教师们除了留下《毛泽东选集》1-4卷外,把自己的藏书都卖了。我也不例外。不过废品收购站在收购时为了少算分量,竟然把精装本的硬纸封皮都撕掉。我是实在舍不得撕毁这些历史上的经典著作,就留下了部分,不过,当时也没有想过到哪一天还能用上。其实,我内心并不相信读书真的无用。因为,每一个头脑正常的人都会说:如果最有经验的便是最有学问的,那么不要说大学不用办,甚至连中小学也不要办。有经验能等同于有学问吗?古代的亚里士多德便说过:“有经验的,只知道其然,而不知道其所以然,有技术的人则知道其所以然,知道原因”。所以,后者比前者“懂得更多,更加智慧”[2]。生活在现代文明社会中的人,反而认为有经验的人比有学问的人更智慧,岂非可笑。后来,随着实践的发展,人们才逐渐明白了,为什么有人会提出这种观点,无非是愚民政策的需要。他们认为自己是明察秋毫、洞悉一切的救世主,普世大众便不用学习,一切只要按他们的指示事事照办、步步紧跟就可以了。

过去,我们常说,没有革命的理论,就没有革命的实践。我认为这种看法是对的。因为改造客观世界的实践活动,既不是单纯适应外部世界的本能活动,也不是不顾前因后果的盲目行动,而是有着明确目的性的自觉活动。这种自觉性既能成为实践活动的起点,便不是主观自生的,而是在充分认识了客观对象的必然性的基础上产生的。所以,历史上每一次重大的社会变革前,都会有一次激烈的思想运动,如法国大革命前的启蒙运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的“五四运动”,等等。通过这些运动,人们认识了客观进程的必然性,却没有被这种必然性所束缚,而是超越了这种必然性,实现了实践者自身的目的。这就是实践者利用了关于必然性的知识,创建了新的世界。例如,以往我们常说,昙花一现,但是,现在我们的园艺工人,掌握了昙花的开花规律,却能使昙花常开,四季呈艳。

所以,这次全民的学习运动,不仅仅是为了提高全民的科学文化知识,更主要的是要通过理论与实践相结合的途径,来认识建设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社会的道路,即认识我们自身的存在方式和发展方式。

抽象地说,一切动物都有一个学习问题,不学习就难以生存。不过,人以外的动物的学习,是个体对属类本能的继承,并不是它们生存方式的一种独立的表现形式与一个独立的活动部门。求知活动的内容,根本不同于本能的活动。本能活动是重复前辈的追求,求知活动的根本目的是在于创新,即不仅仅是重复前辈的活动,不是去生产自然界已有的东西,而是要去创造自然界还没有的。正因为如此,人才从自然界中分化了出来,不再是自然界的一个简单的部分,而是组成了社会,有了自己独立发展的历史。

因此,人与自然界的关系,不同于其他动物与自然界的关系。马克思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说,这是为我关系。在这种关系中,人既来之于自然,又超越于自然;人类有赖于自然,却又能支配自然。简单点说,在这种关系中,人既是主体,又是客体;既是主动的,又是被动的。这种二重性的关系,可以用“我”字来表达。因为一个人自称为“我”,他当然是主动的、是主体;但这个主体所欲指称的客体是谁呢?仍然是“我”。但这个“我”是客体,是被动的。简单地说,人把自己对对象的依存关系,变成了一切对象为我服务的关系。无论人们在认知对象的认识活动中,还是在改造对象的实践活动中,主客体的关系都是如此。这种为我关系也就是辩证的关系。只有从这种辩证的观点入手,我们才能在认识世界和改造世界的活动中达到自己的目的。

但是,在我国理论界,对辩证法一直存在着多种误解。最主要的是按经验主义观点来了解辩证法,即认为辩证法是在直观中给定的自在的规则。撇开了主体能动性的原则来谈辩证法,实际上就把辩证法当成了形而上学方法。有的朋友总是害怕说 “能动性”,认为这会动摇唯物主义原则。这种担心完全是多余的。认识和照镜子不同,后者是受动的,前者是能动的。没有这种能动性,便不可能有认识。大家都同意,人是经由感官认识了外部世界的,但直接的感觉材料能成为认识吗?正如古语所说,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也就是说,直接感觉到的是不可能传达给别人、不可能与人交流的。它仅仅是个人的体验,还不是知识。感觉材料怎么才成为知识的呢?是在自我意识参与进来后才成为知识的。即在我意识到我感知了什么什么的时候,感知才成了认识的起点和内容的。在这里,主体并不完全是受动的,相反的,它在这堆感觉材料面前是有主动性的。有时发生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等等现象便是最明显的例证。不过,思维的现实性却仍然来之于感官提供的事实。因此我们常说,客观之所以叫客观,并不是要完全排斥主观,而只是否定了主观的外在独立性,使之成为客观的内在环节。相反的,主观之所以叫做主观,并不是要完全排斥客观,而仅仅是暂时否定了客观的外在独立性,使之成了主观的内容。

同时,也不要认为辩证法是客观世界中最高的普遍规律。因为这种看法无异于把辩证法当做了放之四海而皆准、行之万世而不衰的绝对真理。绝对真理是蕴含在相对真理中的,绝对真理即相对真理无止境的发展过程。认为绝对真理可以脱离了相对真理而单独存在的主张便不是科学,而是神学。客观世界是无限的世界,直到今天为止,我们对它的认识,还是十分有限的,怎么可能说已经穷尽了对它的认识呢?这是一种典型的形而上学思维方式,即认为对的和错的是绝不相容的,也就是说,真理是超历史的。事实恰恰相反,按现在的认识水平和实践水平被判定为真理的认识成果,在认识和实践的进一步深入发展中,人们一定会发现已有的认识,尚不够全面、不够准确等等。这就是说,我们原来以为真理在握,现在看来,已经掌握的真理是有相对性的,而且这种进步是无止境的,也就是说,真理性的认识是不可能有最终完成的一天。真理是个过程,它的生命力就在它的无限发展中。这种无限的发展,并不是说,我们所把握到的真理,永远只可能是相对的,恰恰相反,这种相对真理的发展过程,本身便是绝对真理的表现。所以,相对真理和绝对真理并不是绝然不同的两件事,而是相互蕴含的一件事。

这就是我们学习前人、学习西方一切优秀的科学与理论成果时应有的态度和方法。没有这样的态度和方法,我们就不能在前人(包括东方和西方)的基础上不断前进。

马克思曾说过,希腊的艺术有永久的魔力,其实,希腊的科学,希腊的哲学,不同样如此吗?否则,为什么我们至今仍然要学习亚里士多德的著作呢?至于我们自己老祖宗的成果,当然更应如此对待了。例如,中国特有的书法艺术,哪一个国家博物馆都把它视为珍宝,都以之能收藏为荣。我这个人是新旧学交替时代成长起来的,上中学以后再没有学过书法,一直因为写不好汉字而内心不安,但是,我每次到西安去,必到碑林博物馆去,从自己不懂的艺术中,却感受到无限的享受。为什么?按理说,艺术作品和科学技术、思想理论一样,都是时代的产物,但是,它们的魔力都超越了自己的时代,就是因为这些历史性的优秀成就都蕴含着对永恒真理和价值的某种揭示。

当然,学习前人的成果,为的是启发自己的创新。如果不是从当代新视角来考察前人的成果,也就不可能发现这些成果的超时代的魔力。以往我们常说:半部《论语》治天下,其含义就是指如果把《论语》和新时代的问题结合起来研究,我们仍然能得到启发。反之,如果我们只能就古代论古代,《论语》对我们就不再会有治天下的作用了。

所以,这里也存在着一个辩证的关系:即只有结合现代来重新学习古代,我们才能进一步理解古代。反之,我们只有结合着古代来深入研究现代,才能发现现代的必然性何在。这就是说,只有通过古今结合的历史性的研究和探索,我们才能逐步清楚自己要走的道路何在。

不过,我们要重复说一下,假定经过专家和群众的深入研究,宣布我们弄清楚了自己要走的道路,那也不意味着我们已经把握住了最后的绝对真理了。不是的,它只不过是表明了现阶段上我们认识的深度和广度。正如上面已经说过的,真理的生命力,就在于它是在运动发展中的,它不是僵死的最后结论。

在我国传统的学习理论中,影响最为深远的,要算“读书做官论”了。孔子在《论语》中说:“学而优则仕”,便是这种做官论的理论表达。后来,孟子则进一步发挥说:“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治于人者食人,治人者食于人。”这种理论是对人与人之间的不平等的社会关系及其生存意义的表达。1949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之后,提倡为人民服务,曾尖锐地批判了“读书做官论”的思想。这种批判我认为是有积极意义的,今天我们仍应大力提倡为人民服务的精神。但是,今天报刊上宣传得不多了,似乎想用“以民为本”或“以人为本”的口号来代替它。这是不对的。人是一种社会存在、类存在。脱离了社会和群体,个体便没法生存发展。所以,每一个人都应该成为社会的积极一员,不应自视特殊。为人民服务指的是人应有的一种精神境界。“以民为本”说的是治国理政的原则,不要官本位,而要以人民为本位。但是,如果没有为人民服务的精神,以民为本的原则便会落空。经历过1952年思想改造运动的朋友,都会体会到当年对“读书做官论”的批判,变成了对知识分子的批判,明确提出了要把“他们”批判得只敢夹着尾巴做人,叫“他们”往东“他们”不敢往西。给人的印象是读书多了不是件好事,而是一件坏事,甚至是一种罪恶。所以,在一个相当长的时间内,有人把没有文化当成是一种荣誉。一张嘴就说:我是土包子,没文化,以示自己革命立场的坚定性。

正是在上述背景下,形成了两种奇怪的社会现象,我把它称之为“仕而优则学”,即“官僚真理论”,当了官便是真理的化身了。干什么都要经过一番学习,但是,要成为坚定的马克思主义者,似乎是不需要经过学习,只要一当官、特别是当了大官以后,便必然是马克思主义者了。我认为,这种思想和现象对社会的危害十分巨大。第一,这种思想是与世界民主潮流相反的逆流,阻碍着现代社会的文明进步;第二,它是一切贪污腐化、贪赃枉法等社会毒瘤的保护伞与总后台。

我认为,一个杰出的政治家和一个杰出的马克思主义理论家,是有某种内在联系的两件事,但两者要承担的任务是不尽相同的。要求一个领导人在两个方面都同样杰出与伟大,是不现实的。

今天在商品经济大潮冲击下,官本位的思潮不再那么唯我独尊了,金钱万能的病毒却正在或明或暗地传播开来。新中国建立之初,卖淫这个行业被取缔,解放了一大批妇女,此事曾赢得全民的欢呼。现在却又死灰复燃,且有越演越烈之势。如果说 1949年以前,妇女走上卖淫道路是为生活所迫,那么现在呢?有多少人是为生活所迫呢?群众评价说,现在男的有钱了便变坏了,女的是变坏了就有钱。这不是群众对我们的社会风气的一针见血的批评吗?

穷不好,无论是个人还是国家都如此。一个人穷了,有时候做人的尊严都保护不住,一个国家穷了,就要挨打,就不可能有真正的独立。现在我们的国家在经济上正强大起来,是好事。但是,一个民族、一个国家,真正要站到世界的最前列去,影响世界历史的进程,单有经济上、军事上的强大是不够的,更重要的是要有思想理论上的强大。18世纪的法国,在经济上、军事上都不是世界上最强大的国家,但是,以百科全书派为核心的法兰西启蒙思想,却不仅影响了当时世界历史的进程,直到今天仍然在影响着我们的思想和行动。至于19世纪的德国,在当时的欧洲,政治上也不是先进的国家,但是,它产生了康德、黑格尔、马克思、恩格斯等等思想巨人,深刻地影响世界历史的进程,不仅我们这代人亲身感到了,而且我们的儿孙肯定还将受到他们的影响。

中华民族在世界历史上也曾发挥过巨大的积极作用,可惜近代以来,这种贡献太少了。现在,正在重新振兴中的华夏文明,应该发出比历史上曾经发出过的光华更为灿烂。所以提倡全党全民的学习,不仅是为了提高全民的科学文化水平、思想理论水平,同时也是政治制度建设的一种措施,以便使中华民族走上一条有中国特色的文明民主的光明大道。每一个华夏子孙应该为此而骄傲,为此而作出自己的努力。

读书和学习,对一个民族和国家来说,最主要的是要培养出世界性的创新人才来。因为,只有在这个前提下,一个民族才有条件说,他建设起了具有本国特色的生活方式和生活道路,即建设起了具有特殊贡献的文明发展道路。因此,它所具有的世界性影响,当然也就不言自明了。但是,新中国成立六十多年来,在培养拔尖型人才方面,没有多少值得自傲的话题可谈,为什么呢?

人们常说,我们的科研没有上去的原因是经费不足。就在最近的报纸上还有人发专文这样说。我看这条理由是很勉强的。当然,经费充足,科研的设备先进充分,科研人员的生活待遇也很高,这些本来都是好事。但是,如果科研人员整天想的是人不为己天诛地灭,那么,外在的物质条件再好,也不一定是好事,未必能作出应有的贡献来。相反的,客观物质条件较差,科研人员作出了巨大贡献的例子却相当不少。例如,抗日战争时期的西南联大,又如三年经济困难时期从事“两弹一星”研制的一批科学家……至今人们谈起他们的成就时,仍然激动不已。为什么能出现这种奇迹呢?就是因为困难中的中国知识分子,胸中充满爱国主义激情。他们把个人的生死置之度外,却把祖国荣誉放到至高无上的地位。正如林则徐诗云:“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

这样强烈的爱国主义思想,从哪里来的呢?是从关门念书中学来的吗?不,单有读书还不够,还要有实践。例如,抗日战争年代,当时全国上下,地不分东西,人不分男女,一致投身反对外来侵略的斗争。这一斗争生动而深刻地教育着苦难中的中国人民。记得我上小学二年级的时候,我们就曾被日本侵略者赶着去看他们杀害新四军、去看他们强暴中国妇女等等罪行,所以在我们幼小的心中埋下了对日本帝国主义侵略者的深深仇恨。初中一年级时,在早上去学校的路上,我和同学们用粉笔在土路上写下了 “打倒日本帝国主义”等标语。这种反对侵略、要求独立的爱国主义情绪,影响了我的一生。高中二年级时,作文课上,老师的命题是“冬”,而我写的作文却只在第一句谈到了冬,即“严寒的冬天过去了是春天”,然后便以愉快的心情写下了,春暖花开、万物复苏,未来一片光明的前景。它充分表达了我对祖国光明未来的美好憧憬和坚定信念。1993年,受邀访日时,我曾友好而开诚布公地表达了八年抗战时在我胸中涌动的爱国激情。

这就是说,具有崇高的理想,是创新人才必备的主观条件。当然,主观愿望最好,没有必要的客观条件,什么也实现不了。那么,对创新人员来说,最重要的客观条件是什么呢?是没有强制性的(如政治的)压力,能自由自主地从事研究的社会环境。只有在这样的条件下,忧国忧民的精神才能结出硕果来。怀特海曾经说过:科学研究的概率是999个想法会完全没有任何结果,可是,第 1000个想法也许会改变世界。但是,上世纪下叶,一直充满着各种政治运动,而且矛头所指,常常是知识分子。他们不仅无暇顾及读书研究,而是整天小心谨慎,以免掉入自己始料不及的政治陷阱。1956年暑假我留校工作后不久,校长找了五六位青年教师座谈,批评我们重业务、轻政治是错误的。他说,行政工作就是无产阶级专政工作:一个共产党员,对无产阶级专政不感兴趣,对什么感兴趣呢?弄得我们哑口无言,十分紧张。在这种思想指导下,真正的学术研究还能有什么地位呢?从我1956年留校,直到所谓“文化大革命”开始,没有几天是读书生活,不是在工厂农村劳动,便是在单位参加政治运动。只有1961到1962年住在中央党校参加全国统编教材时,才念了一点书。但同时还得回校参加政治运动。在这种条件下,怎么可能有业务上拔尖人才出现呢?真要有点拔尖的苗头,也会被掐掉。

现在,一切乌云都已经过去,阳光正在普照大地。全国上下都在呼吁要培养创新型的人才,正如恩格斯所形容的,实践的需要,将比几十所大学对科学发展的推动力还要大。不过,现在社会上有不少人认为,这种创新的呼吁,更多地是从科学技术发展的角度说的。因为,从人和自然的关系方面去看,人类需要有一个全新的视角来观察问题,乃至需要有全新的技术手段来处理和解决这些问题。但是,从人与人的关系的角度来观察人类社会发展的现实,同样也处在全新的转折点上。马克思曾经指出,在消灭了资本主义的私有制以后,人类的发展将由史前史的时代,转入人的自由发展的全新时代。但是,今天我们发现马克思的断言是把问题理想化了。无论是苏维埃共和国的实践,还是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实践,都表明这是一个十分复杂的问题。我们还远没有把实现这一转变的条件与途径完全弄清楚。又如分配问题,据说到了共产主义,物质财富就会像泉水似的涌现出来,所以那时分配就能实行各尽所能,各取所需了。这也是理想化了的产物。人的需要是社会性的,是自己生产出来的。根本不可能有那么一天:人们的需要已经得到最大限度的满足了。诸如此类复杂的实践问题将是科研道路上的一架新的动力机,推动我们去建立新的伟业。

两耳细听窗外事,潜心更读圣贤书。有了这种精神,在全民的读书学习高潮中,定会涌现出世界性的创新人才来。那时我们将兴奋地告慰自己的祖先,中华民族对世界文明的发展,再次作出了它应有的贡献。我自己虽然是已经到了太阳快落山的时候了,但仍应与自己的懒惰作斗争,努力学习,使自己的晚年的日子过得更充实更愉快些。

[1][2]亚里士多德全集(七)[M].北京:人民大学出版社,1953:27,28.

责任编辑 姚黎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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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2-2426(2011)09-0006-04

朱德生(1931- ),男,江苏武进人,北京大学哲学系教授,主要研究方向为西方哲学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