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立昌
(复旦大学外文学院,上海 200433)
汉语普通话单音动词声调理据研究
张立昌
(复旦大学外文学院,上海 200433)
研究发现,同其他层面的语言结构一样,声调也有理据,每个动词声调的响度和音长都分别与该词所指示的动作力度、速度和延续状态等有很高的象似性。这一发现表明语言在其最基本的语音层面上也具有理据性。
象似性;声调;构成要素;动作情境
象似性是指语言符号与其所指之间存在的映照性相似现象。从上世纪80年代以来,象似性研究已经在句法、构词、语篇、语音等各层面都取得了大量的成果,但就语音层面而言,其象似性研究还主要集中在普通语音和意义的对应上,关于声调理据的研究还仍然是一片空白。本文拟以汉语普通话单音动词的声调为对象,探索隐藏在声调背后的理据。
很长时间以来,研究者[1-3]就注意到语音和它所表达的意义之间有密切的关系,发现语音不但可以直接模拟自然界的声音,还可以通过发音特征让人联想到词语的指示意义,如事物形态的圆尖、行为动作的快慢、用力的大小等;发音器官之间的相对位置与运动方式如元音开口的大小、口唇的收聚、舌位的升降、口腔的形态、表情的变化等也被用于对自然意义的模拟。简单地说音义之间的关系能够反映人们对世界事物的认知和体验。
一般认为,声调首先是用来区分意义的音高变化。其中,汉语普通话阴平是一个高平拱,中间没有升降变化,阳平是一个由低而高的升拱,上声是一个先降后升的降升拱,去声则是全降调。普通话声调因此形成调值的高与低、音高的升与降之间的对立。声调还包含调长和响度两个方面的要素。调长是指声调完整实现所需要的时间。单字念的时候,上声最长,其次是阴平、阳平,而去声最短[4-5]。响度由元音发音时的说话者用力的大小决定,发声时用力越强,呼出气流量越大,发声部位越紧张,响度越大,而如果发音时用力越小,呼出气流越弱,发音器官越松弛,响度越小。普通话四声发音的用力程度按阴阳上去顺序依次增强。
学者们很早就注意到了声调的别义功能。孙玉文[6-7]证明了上古汉语时期就已经出现了四声音别义现象,王力[8]发现语音相近而声调有异的原始词与滋生词之间有密切的语义联系,李世中则注意到了声调对词义的象征性,指出声调与意义之间存在着可理解性和可论证性,认为声调镕铸了一个古老民族的“原始直觉”,与其所表示的意义之间有一种必然的象征关系。声调自己决定着自己的命运[9]。在当代汉语研究中,声调依然是一个重要的研究课题,但总体而言,许多研究过分注重声调的物理特性,却忽视了声调是人们表达对世界认知成果的手段这个基本事实。本文认为动词的声调并不仅仅是能够区别意义的音高,而是与使用声调的词语所表达动作的某些特征密切相关。
任何动作都在一定情境中发生,具有一定数量的参与者和相应的情态。Vendler[10]把动词情境分为状态、活动、成就和完成四种类型,但这种分法只反映了有关动作事件的时间维度,要把动词的意义看作是一个由人参与或感知的事件,需要考虑动作的力度、速度、持续性等多个方面的特征。
力度指动作发出时的用力程度,如“拍手”的“拍”和“跺脚”的“跺”体现不同的用力程度。速度指动作进行或变化的快慢,如“蠕”、“趋”、“奔”表现不同的运动速度,而“消”、“溶”与“变”、“化”则侧重不同的变化速度。动作的可持续状态即Vendler所指的各种情境类型,如“爱”、“想”等是没有明确终点的持续性动作,“跳”、“碎”、“裂”等是瞬间性动作,“竣”、“讫”、“到”等是终止性动作。
本文使用的语料来自于《现代汉语词典》[11]。笔者对该词典中表示动作意义的单音词进行了详细研究并分类记录。记录过程中排除了只有在固定表达结构如“逡巡”、“踟踌”、“匍匐”等中出现的字和不常用的生僻词。下一步先把词语按意义进行归类概括,再探究各语义类所含的动词特征与声调之间的关系。研究发现普通话单音动词声调及词语所表示的动作之间有如下几种关系:
1.声调的响度摹写动作力度和各种抽象的力的投入程度。
2.声调的长短反映动作的持续状态与变化速度。
声调响度摹写动作的力度是指动作用力越大,反映在声调中的响度越高,越容易使用发声力度较大的上、去二声;动作力度越小,反映在声调中的响度越低,越倾向于用发声力度较小的平声。试比较下面四个动词表现的动作力度方面的差异:
这四个词都表示人的动作行为,但动作的用力程度却有大小之别。其中“拍”是“用手轻轻拍打”,所代表的动作用力最轻,用发声力度最小的阴平调表示。“扶”的意思是“用手支持人或物以使不倒”或“用手按着或把持着”,如“把老人从地上扶起来”,“手扶着墙”等,需要使用一定的力量,因此使用发声用力稍强的阳平。“捧”是指双手展开并在一起托住手中之物,如“捧着一个坛子”,该动作既需双手用力,又需小心翼翼,用力相对加强,因此选择用发声力度更强的上声。“揍”是用力打人,如“小偷被揍了个半死”,动作用力最强,因此用发声力度最强的去声表示。
对所检索到的动词的分析发现,几乎所有表示与人的举止行为有关的动词声调的发声力度都与它们所表示的动作力度密切相关。常用动词如:
阴平掰剥擦插掺抄戳掂割刮挥拉捞搂抹摸拈捏拍披扑掐等;
阳平拔搏承持锄扶掴划结截拦埋扪磨挠挪扒爬刨凭翘擒等;
上声把摆绑保补采扯闯打逮挡抵挤搅剿举卷砍捆掩拯整等;
去声按霸抱踹创刺窜动斗剁跺捍撼拒抗控闹碰榨战掷揍等。
抽象动作包括心智活动、情感变化、话语活动、社会心理活动等,这类动作的行为力度或程度也以隐喻的方式体现在动词声调的响度上。
1.心智活动
心智活动包括人的认知、思想、探究、希望等。声调与动作之间的关系是:心智投入越大,声调响度越大;心智投入越小,声调响度越小。常用动词如:
阴平谙知悉猜估蒙等;
阳平学寻疑查察防核识决抉权图谋瞒祈服怜觉迷嫌等;
上声比忖懂省品诊审主宰管允许检想企数讨忍改警等;
去声计记纪算验忆辨判认悟信愿祝盼料虑骗诈诱欲等。
以表示认知、思考意义的动词为例。阴平中的“知、谙、悉”表示的是对信息内容的已知状态,“猜、估、蒙”表示主观的猜测或估计,在说话时都不需要用心思考,心力投入最少,用发声力度最轻的阴平声表示。而“学、寻、疑、识、察、防、核”等都需要一定的心智投入,“决、抉、权”需要权衡决断,“图、谋、瞒、祈”等动作里都含有一定的目的性,因此,这些动作都用了表现动作力度增强的阳平。上声中的“比、忖、懂、省、品、诊”等都需要动作者仔细的思考与体验,而表示“审核”意义的“审、主、准、宰、管、允、许”等词表示的动作除需要更大的心智投入外,动作执行者发出这些动作时还需要动用手中的权力,这意味着更多的“力”的投入。去声中的“志、识、计、纪、算、忆、辨、试、竞、赛”等需要非常复杂的心智活动来进行记忆、计算和思考,其中“判”和“定”除表示思考分析外,还需要人做出决断,所有这些都需要大量的心智投入,因而用响度最大的去声表示。
2.情感变化
情感变化类词语包括人的喜、怒、哀、乐、惊、慕、畏等情感变化。常用动词如:
阴平悲哀嗔羞惊慌等;
阳平愁烦嫉惭迷等;
上声恼辱耻悔悚侮悯喜恐崇等;
去声怆恸悼疚歉愧忌惧恫愕怪骇惮畏怕怯怒愤爱乐恋睦等。
我们很容易发现这些词语中声调与动作间的对应关系:声调响度反映情感变化程度,情感变化程度越小,越倾向使用声调响度小的平声,情感变化越大,越倾向使用声调响度大的仄声。如“悲”是伤心,“哀”是悲伤,二者的表示伤心的程度较轻,因此用阴平声,而“恸、悼”也是悲哀,但表示的却是极度的哀伤,因此用去声表示。再如“羞”是难为情,如“羞怯”、“羞红了脸”,情绪变化比较轻,用阴平,而“耻”和“辱”却是自尊心受到较大伤害,如“耻”常用在如“可耻”、“厚颜无耻”这样的表达中,而“辱”则经常在“奇耻大辱”、“丧权辱国”等语境中使用,情感变化程度较大,用声调响度较强的上声表示。其他如“惭”与“愧”、“惊”与“骇”、“迷”与“恋”等意义接近的词语声调响度之间的差异,也都可从这些动词表示的心理变化程度上得到解释。
3.话语活动
话语活动类的动作涉及说话时的用力强度和话语内容的心智投入程度两个方面。常用动词如:
阴平说应曰咨诹商申诌诬诩夸等;
阳平驳责谪诘评诠询谈答求讹谗谀谩诳等;
上声贬谄诋诽讽谝谴讲阐侃勉访谱咏等;
去声辩问劝证讼谤斥骂叱诟难诲诫励咒谶誓诺等。
这些动词声调响度与说话时的用力程度与心智投入程度成正比:用力用心程度越小,响度越小;用心用力程度越强,响度越大。如“称、说、应、曰”等只强调说话的动作而不涉及内容;“咨、诹、商”重在征求他人的意见,而非表达个人思想;“诌、诬、诩、夸”是脱离实际对他人的评说、贬损、吹捧。这些动作都不需要说话者付出很大的努力,因此用响度较低的阴平表示。阳平中“驳、责、谪、评、诠、答”等,除说话动作外,还有对内容方面的反驳、评判与诠释等,心智程度明显增强。“贬、谄、诋、诽、讽”则除说话动作、话语内容之外,都含有说话者一定目的性,用心程度进一步加强;而“讲、阐”强调对内容的详细说明,“勉”是用话语鼓励,“访”是“访问、走访”,“嘱”是再三的叮咛,这些话语行为的共同特点是动作的用力程度加大,都用上声。去声中的“劝、证、讼、辩、诫、励、命”和“谤、诉、骂、诟、咒”等除了表现了更强的心力投入和更强烈的情感色彩之外,还都有很强的目的性。这些动作具有最强的用心用力的程度,因而用响度最大的去声表示。
4.社会活动
本文中社会活动分为考察社交活动和财务交换两部分。这两部分涉及的动词数量并不是很多,但仍然符合声调响度摹写用力程度的规律性。这里的程度指人们心理上的重视度。
动词声调响度反映人们对所参与的社会活动重要性的认识,其对应关系是:一般性交际活动的词用平声,表示重要交际活动的词用去声。常用动词如:
阴平参交约邀等;
阳平轧(gá)与等;
上声请委党等;
去声祭祀贡献敬孝奠吊讣殓葬拜赐幸谕诏讳谥弑篡孝悌等。
其中的“参、约、交、游、与”等都可以指一般性的交往关系,用平声表示,而“党”、“委”、“请”则包含一定程度的信任或恳切的意义,需要投入一定心力和精力,力度较强,用上声,而与祭祀有关的大型公共活动如“祭、祀、祝、贡、献”,与死亡有关的“奠、吊、讣、葬”,与社会等级关系相关的“觐、拜、谕、诏、弑、篡、孝、悌、敬”等则都用去声,表示这些社会活动的具有极大的重要性。
与财物交易相关的动词的声调反映了人们对财物、财物交易的重视程度。其基本规律是:以物易物或以财物获取利益等为重,用去声表示;舍弃财物或赔偿财物为轻,用平声。常用动词如:
阴平赊;
阳平偿酬赔赎贻遗等;
上声典赌舍赏等;
去声贷贩购雇贿当借馈赁赂贸聘欠赠赈赚等。
另外一些动词的声调也能体现出词语所涉及事物重要性之差异。以“丧(去声)”与“丢”、“失”之差别为例。它们都表示失去的意思,但“丧”比较正式,一般指重大的事件,如“丧命”、“丧失立场”、“丧权辱国”等,而“丢”、“失”的意义则较为普通,常用的表达方式有“失去机会”、“丢掉工作”、“丢了钱包”等。
这样,人们用隐喻的方式用声调的响度反映他们对于非举止类活动中各种用“力”程度的理解和认识。
动作的持续状态和声调长短的关系是:表示持续时间较长的动词多用声调较长阴平和上声,而表示持续时间短的词语多用阳平和去声。
先看阴平、阳平之间的对比。阴平的调长较长,阳平的调长较短,因而阴平表示的动作持续时间相对较长,而用阳平表示动作的持续时间相对较短。常用动词如:
阴平挨搬帮包逼编待呆盯督蹾跟居拖修熏腌依拥遮滋租等;
阳平拔别裁尝呈捶掴划截剌拦擒腾投砸凿扎炸斫酌啄擢等。
上、去二声所体现的时间差异更为明显。上声的调长最长,表示的动作多有很强的持续性,去声调长最短,主要表示的动作多具有瞬间性和完结性。常用动词如:
上声跑徒走绑保守比裱补秉抵纺辅举撵拢挽省等。
去声包括三种情况:
(1)瞬间性动作毙变摈蹭爆炸触碰刺扽裂碎破绽撞等;
(2)结束性动作罢败毕黜够遁逝罄散尽竣戒诞溃烂等;
(3)到达类动作逮迨到适诣至等。
除表现动作持续性,调长还可表示动作发生的速度或程度,其基本规律是表示变化幅度小,变化慢的动作用阴平,如“消、滋、洇”,而变化程度大,变化速度快的动词用去声,如“爆、炸、裂、绽、变”等。
研究发现声调与意义之间具有象征关系,即在最容易为人所忽视的声调这一层面上,语言符号也不是任意的,而是与词语所指的意义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同时,本研究发现的一些规律性还能够解释部分同音不同调的词语之间的差别,如表1所示。
表1 汉语同音异调词词义差别的理据解释举例
我们也可以解释部分意义和声调都明显对立的形容词或副词之间的差异,如轻与重、温与烫、暖与热、软与硬、急与缓等;还有对有些事情要“悄悄”地做,而对另一些事情则要“痛下决心”、“彻查到底”。
研究结果还可以帮助解释语言变化中的某些现象,如“入派三声”是汉语史上的一个重大事件,而入声词的分派并不均衡,其中分派到阳平、去声中的为最多,而分派到阴平、上声中去的最少。对这一现象的解释大多是从语音清浊的角度出发的,却没有注意到声调背后的语义的限制作用。本文研究发现,声调较长的阴平、上声类动词通常可以表示持续时间比较长的动作,调长较短的阳平和去声动词可以表示持续时间较短的动作,而笔者关于古汉语入声词的研究发现,表示动作的短、急、迅、快是入声词语的重要意义之一。笔者进而对去声和入声词语进行对比,发现去声中的许多词语,如毕、毙、彻、遏、触、刺、裂、露、破、逝、诣、至等都是由入声转化而来。鉴于入声也是一个短调,我们是否可以考虑入声向四声分派的不均衡性与各个声调所表达意义倾向有关:阴平、上声是长调,不适合表达时间短促的动作,这一特征阻止了入声词语的进入,而去声、阳平是短调,适合表达短促的动作,也因此成为入声词语分派的最大接收地。
汉语普通话动词声调的研究表明,汉语声调与词语所代表的意义之间有很高的象似性。本质上,普通话单音动词的声调不是由历史偶然选择的任意性符号,而是从不同的角度反映了动作本身所固有的本质特征。声调的使用既反映了人们对于世界认知的成果,也反映出人们在语言表达过程中为尽可能地以具有相似性的语言方式表现他们认知成果的努力。声调的象似性进一步证明了语音与自然的根本联系,体现了象似性在语言和话语活动中无所不在的普遍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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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n Tones of Mandarin Chinese Monophonic Verbs
ZHANG Li-chang
(College of Foreign Languages and Literature,Fudan University,Shanghai200433,China)
This study reveals that there exists motivation in the tone of mandarin Chinese the same as that of in the other aspects of the language since the strength and the length of the tone are respectively iconic to the strength,the speed and the continuous state of the verb action.Thus,the motivation even exists in the speech sounds——the most basic aspect of the language.
iconicity;tone;component factors;action situation
H11 < class="emphasis_bold">文献标识码:B
B
1001-9146(2011)04-0040-06
2011-10-20
曲阜师范大学青年基金项目(XJ200932)
张立昌(1968-),男,山东临朐人,副教授,对比语言学,认知语言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