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寂然
(上海师范大学语言研究所,上海200234)
“乘X”与“趁X”*
——兼论“乘便”、“趁便”的词汇化机制
黄寂然
(上海师范大学语言研究所,上海200234)
现代汉语中的介词绝大多数都是由古代汉语中的动词虚化发展而来的,汉语的双音节化和注重口语表达影响着介词的词汇化过程,而“乘”和“趁”在经历了一个“相异→趋同→替代”的过程后,形成了一个独特的“假借→类推”的融合型词汇化模式。通过共时性的研究,明确了介词性和使用规律;而历时性分析,加深了对二者的区分度,确立了词汇化机制;现代汉语中,“乘”和“趁”不再具有能产性,只在固定格式中出现。
乘X;趁X;介词性;词汇化
对于“乘”、“趁”二字,前人研究多有涉及,但仍留下了几个问题:1.前人对“乘”、“趁”二字多做历时分析而少共时研究,对二字在现代汉语中的区分还不完善;2.前人多从语法化的角度来进行历时分析,而“乘”、“趁”的词汇化过程也很重要;3.进入21世纪以来,“乘”、“趁”用法的新转变尚未被发掘。本文将从这3个方面详细展开。
(一)介词义分析
“趁”的动词用法仅在北方方言中保留了一部分,表“富有;拥有”义,与“钱”等有价值的词搭配,多在地方方言或具有地域色彩的文学作品中出现,“趁”在现代汉语中主要作介词使用,例如:
(1)一县中,就是在最富庶的省份里,要想找到一两家趁几十万的就很难说了,农已不是发财之道。(老舍《文博士》)
(2)他说,有时候比赛开始时坐板凳有好处,因为你可以趁机观察对方的进攻队员。(姚明《我的世界我的梦》)[1]
“乘”在现代汉语中词性更灵活,“乘”的介词义在使用频率中只占很小一部分,“乘”主要是做动词或专有名词来使用。由于“乘”的词性较为复杂,因而它组成的词经常会出现同形异构的情况。
从北大语料库中各随机抽查“乘”和“趁”500条现代汉语语料,其中介词义所占比例分别为24.6%和94%。究其原因,由于“乘”的词性较多,在使用过程中多会引发歧义,这就使语言的经济性大打折扣,因而以信息量取胜的现代信息交流更愿意选择意义相同而表意更清楚的“趁”来使用。
(二)搭配对象
“乘”的搭配对象注重实体性,而“趁”的搭配对象注重抽象概念,这是二者在语义上的细微差别。而当二者的搭配对象实体性与抽象性出现难以区分的情况时,二者的混用就尤为明显。例如:
(3)我乘便去访问波恩附近的颇富国际汉学界盛名的华裔学志社。(《读书》)
(4)当他知道我即将去二战区山西八路军总部驻地采访,便建议我趁便上延安访问。 (《读书》)[1]
(三)语用倾向
介词性“乘”和“趁”虽然在意义和用法上基本相同,但在语用倾向上有差别,“乘”多用于书面语,“趁”多用于口语。例如:
(5)红军乘胜进攻,打挎了敌人另外三个团。(《中共十大元帅》)
(6)“我也不想跟车回去,正好咱们趁机上街转转。”(王朔《永失我爱》)[1]
(四)组词情况
介词“乘”的组词情况比较单一,一般只能和名词搭配使用,而介词“趁”则几乎可以和任何词性的词或短语搭配使用,搭配更灵活。
(7)他和叔叔向别人借了两把菜刀带着组织起来的二十来个农民乘夜色闯入盐局。(《中共十大元帅》)
(8)重耳也只好趁此下了台阶,苦笑着向前走去。(《中华上下五千年》)[1]
(一)“乘X”与“趁X”的词汇化模式
张谊生在探讨介宾短语词汇化时,大致给出如下标准:结构上比较凝固、语义上紧密融合的可以被视为介宾式复合词。[2]我们不难发现,“趁”在古代汉语中经常被作为“乘”的假借字来使用,而这种假借也恰恰影响了二者的词汇化过程,形成了“假借→类推”的独特的融合型词汇化模式。
从“乘X”与“趁X”定型的年代来看,“乘X”主要定型于秦汉,而明清是“趁X”产生的高峰期。其中口语化的作用不可忽视,“趁”作为方言词被引入,最终完成了被通用语认可的过程,而这种认可的标志便是“趁”的能产性。这种能产性体现在“趁X”在经历了对“乘X”的效仿阶段 (假借)之后,摈弃了一系列像“乘隙、乘兴、乘虚”等具有文言色彩,另辟蹊径,与单音节形容词紧密结合,组成了它独有的新复合词,如:趁热、趁早等。
在经历了两轮词汇化后,“乘”和“趁”在现代汉语中已经形成为了一组用法很相近的词组。虽然,现代汉语中的“乘”、“趁”已经不具备能产性,但二者交融的词汇化过程为词组进一步词汇化提供了内部动力,而现代人对二者区分度的下降则为词汇化提供了外部条件。
下文将以“乘便”和“趁便”为例具体分析。
(二)“乘便”的词汇化过程
“乘便”的词汇化分两个阶段:第一个阶段是它定型成词的过程,第二阶段就是它从古汉语到现代汉语所经历的二次词汇化的过程。
1.成词途径一:介宾短语→介宾式复合词
“乘便”最早出现于秦汉时期,此时“乘”已可以作介词,引出与主语有利的时机或条件。例如:
(9)既无以报,受人孤寄,乘便利时,夺取其国,不复顾恩义。 (《汉书卷九八·列传第六八》)[3]
随着使用的增多,且在古汉语中“便”即有“便利”之义,因而很快介宾短语“乘便利”就被介宾式复合词“乘便”所取代。介宾式复合词“乘便”可以做动词,也可以作副词修饰谓语,中间可用“而”来连接。例如:
(10)以贪悼之性,挟愤怒之情,候隙乘便,辄为横逆。(《晋书卷五六·列传第二六》)
(11)高欢数日行八九百里,晓兵者所忌,正须乘便击之。(《周书卷一·帝纪第一》)
(12)今匈奴挟不信之心,怀不测之诈,见利如前,乘便而起,潜进市侧,以袭无备。(《盐铁论》卷第八)[3]
2.成词途径二:从“因利乘便”到“乘便”
“乘便”的词汇化还有一个特点,就是更多地受“因利乘便”一词的影响。“因利乘便”一词最早出现于《史记》。《史记卷六·本纪第六》中有:“因利乘便,宰割天下,分裂河山,强国请服,弱国入朝。”据笔者在《汉籍全文检索系统》中检索的统计,在秦汉的文献中,“乘便”一词出现了7次,而以“因利乘便”的形式出现的就有5次之多。而“乘便”与“因利乘便”的出现频率也成反比关系。
乘便”一词的产生,很可能是“因利乘便”一词的简省。当“因利乘便”被广泛运用和熟知后,即使是只说“乘便”,语言的受体也能理解主体的意思,因而“乘便”也就隐含了“因利”这个条件。当“乘便”一词反复被使用后,逐渐被社会团体所接受,就成为了一个结构凝固、语义融合的介宾式复合词。
3.二次词汇化
众所周知,双音化是汉语词汇发展的一个内部趋势。双音形式在成词以后还会进一步词汇化,从而导致其语义和功能发生变化。双音动词从古到今,有一个及物性降低的趋势。在古汉语中都是动词,或兼有动名用法而以动词用法为主,后来就主要用作名词。[4]而“乘便”本来是动副兼类词,到现代汉语中就只有作副词的功能了。
“乘便”最早可作动词,且使用形式多样,是个高频词,例如:
(13)惟愿慎终如始,不弃前约,因风乘便,明示一言,无使鄙人恐怀画饼充饥之叹,幸甚。(《梦中缘》)[3]
“乘便”也可作副词修饰动词,中间可用“而”、“就”等连接,例如:
(14)今匈奴挟不信之心,怀不测之诈,见利如前,乘便而起,潜进市侧,以袭无备。(《盐铁论》卷第八)
(15)今欲遣申纯往问安否,乘便就探取这门亲事。(《娇红记》)[3]
而到现代汉语中,“乘便”除了少数情况,如以“因利乘便”的形式出现,就很少能做谓语了,大部分情况下只能作副词,“乘便”的副词化也标志着它二次词汇化的完成。
(三)“趁便”的词汇化
根据马贝加的研究,“趁”是从方言进入雅言的,[5]而据笔者考证,“趁X”的产生与“趁”作为方言词进入通用语,因与“乘”语音相近而经常被误用密切相关。在古代汉语中,甚至能看到“趁车”的用法,而“趁”并无“搭坐交通工具”之义,实属误用。由于“趁”是北方方言词,而南方人对于前后鼻音容易混淆,因而只是音调的差异在口语中容易误读,这是二者相混的外在条件。而“乘”和“趁”作为介素时意义上相近,都为“利用 (时间、机会)”义,这是二者容易混淆的内在因素。这种频繁的误用为之后“趁”成为“乘”的假借字提供了可能。
根据对《汉籍全文检索系统》的检索,“趁”与“便”第一次连接使用是在元代,《全元杂剧·范康·陈季卿误上竹叶舟》中:“我如今上的这船,趁便风回家去来。”基于前文对“趁”、“乘”语义的研究,加上“趁便风”的用法在整个元代仅出现过2次,而且是在同一作者的同一作品中,因而我们有理由推论“趁”起先只是“乘”的一种误用。
但由于二者语义相同,语音相近,所以在很多场合可以替换,因而,“乘便”一词的产生也为“趁便”创造了条件,但“趁便”的词汇化要晚得多。“趁便”一词真正的产生要源于明代,到清以后才被大量使用。“趁便”一词并没有明显的从介宾短语到介宾式复合词的过程,“趁便”很可能是“乘便”在口语中的替代,是随着后人对二者的混用而产生的。
“趁便”的词汇化更多地体现在从动副兼类词向副词的转变。“趁便”起初也是动副兼类词,例如:
(16)我也要到茅山进香,正没有人同去,如今只得要趁便了。(《警世通言》第二十六卷)
(17)他只待也如此劫了小侄儿子家里,趁便害了他性命。(《二刻拍案惊奇》卷四)[3]
到了清代以后,“趁便”的用法更加繁复,作为副词的使用频率明显增多,加剧了它词汇化的过程。当发展到现代汉语中,“趁便”就只能作副词了。
(一)“乘X”与“趁X”的异同
1.“乘X”与“趁X”介宾式复合词异同比较
“乘”和“趁”作为介素时意义上相近,这是二者相同或相近的地方。当它们与另一语素组词时,有时意思相同,可以互相替换,例如:“趁便”=“乘便”,“趁机”=“乘机”,“趁风”= “乘风”,“趁胜”=“乘胜”;但有时却不能完全替换,如:“趁势”只能作副词,而“乘势”既可作动词也可作副词;而有些用法又是彼此独有的,如“趁”可组成“趁手”、“趁热”、“趁早”,“乘”可组成“乘隙”、“乘兴”、“乘虚”。列表分析如下 (见表1)。
从二者的差异我们不难看出,“趁”充满口语化色彩,因而在所选的语素搭配时,注重简洁性和实用性,多与单音节形容词搭配;而“乘”则更具文言色彩,它独有的介宾式复合词也是文言中遗留下来的产物。而这样的差异导致的直接不同就体现在成语上,成语的形式具有较强的固定性,一般不能随意的改换其中的字词。但随着语言的发展,特别是语言的口语化发展趋势,这些不能变中也出现了一些变化,这将在下文中继续讨论。
表1 “乘X”与“趁X”介宾式复合词异同比较
2.歧义
在由“乘”和“趁”组成的双音节介宾式复合词中,除了“乘势”和“趁势”,其他对应的词组都可以混用,但除了语法方面的差异,我们还要注意多义词引发的同形异构现象。由于“乘”的词性较为复杂,因而它组成的词经常会出现多义的情况。如“乘机”,既可以解释为动宾短语,也可以当做介宾式复合词。
(二)“乘X+V P”与“趁X+V P”
介宾式复合词“乘X”与“趁X”主要做副词使用,频繁地修饰动词短语使得其中的一些用法被固定下来,其典型就是一系列成语。在前人研究中,曹志彪认为“乘”、“趁”组成的成语是基本不能替换的,具有固定性,[6]然而,通过对古代汉语和现代汉语中的成语使用情况进行分析,我们不难发现其中的变化,见表2。
表2 古代汉语和现代汉语中“乘”、“趁”使用情况比较
A组是成语最初产生时的形式,B组则是在言语使用过程中产生的变形。笔者通过北大语料库的语料搜索进行对比分析,发现在古代汉语中,B组几乎都是不存在的,也就是说,“乘”和“趁”的相互替换是在现代汉语中才产生的,这是一个渐进的词汇化过程。Ⅰ组和Ⅱ组中“趁”与“乘”的替换以基本成熟,Ⅲ组还在转变的过程中,Ⅳ组完全不能替换。
随着汉语的双音节化和口语化,“乘”和“趁”经历了一个“相异→趋同→替代”的过程。在古代汉语向现代汉语转变过程中,双音化和能产性减弱都是讨论词汇化的重要因素。介词“乘”的“利用(时机、条件)”义是“乘X”产生的内因,汉语双音化的要求是词汇化的外在动因,“乘”的多义用法又成了“趁X”词汇化的客观要求。“趁X”虽然产生较晚,但一出现便借助于“乘X”而被广泛使用并很快具有能产性。现代汉语的能产性减弱,势必加速“乘X”和“趁X”的分化。除了一些固定搭配,在两可的情况下,人们更愿意使用“趁X”。
[1]北京大学汉语语言学研究中心.北大语料库 [DB/OL].(2009-07-20)[2010-07-12].http://ccl.pku.edu.cn:8080/ccl_corpus/index. jsp?dir=xianda.i
[2]张谊生.现代汉语虚词[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0:102.
[3]袁 林.汉籍全文检索系统 [DB/CD].西安:陕西师范大学,2007.
[4]汪维辉.《词汇化:汉语双音词的衍生和发展》评介 [J].语言科学,2006(2):104.
[5]马贝加.汉语中“趁着”义介词探索 [J].温州师范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5(4):25.
[6]曹志彪.“趁火打劫”还是“乘火打劫”[J].咬文嚼字,1999(7):22.
“Cheng X”and“Chen X”:A Study on the Lexicalization of“Chengbian”and“Chenbian”
HUAN G Ji-ran
(L anguage Research Institute,ShanghaiNormalU niversity,Shanghai 200234,China)
M ost of the prepositions in modern Chinese are the results of the grammaticalization of the verbs in ancient Chinese.Focus on oral expression and words w ith two syllables in Chinese has much influence on the process of the lexicalization of prepositions,however,“Cheng”and“Chen”have formed a unique integreted lexicalmodel after a process of“difference”,“ sim ilarity”,“ substitute”.The paper defined the prepositional nature and the usage patterns of the above two words through a synchronic study;M eanwhile,it deepened their degree of differentiation and proposed their lexicalization through a diachronic study.The study show s that“Cheng”and“Chen”can not create new patterns in modern Chinese any more,but only appear in fixed patterns.
“Cheng X”;“Chen X”;prepositional nature;lexicalization
H109.4
A
2095-042X(2011)01-0087-04
2010-09-05
黄寂然 (1987—),女,江苏海门人,硕士研究生,主要从事汉语言文字学研究。
(责任编辑:李 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