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衍
2011年11月11日,“光棍节”。
1000多个人携带着露天帐篷、棉被和被翻得卷边的《乔布斯传》,在香港中环一家旗舰店门口彻夜等待。
他们是“果粉”,等的是当日在香港发售的苹果新款手机iPhone4S。
当苹果店的栅栏门缓缓开启时,这群原本睡眼惺忪的人兴奋起来,他们把相机、摄像机高举过头并做出胜利的V字手势,店员们则在门口列成两队有节奏地鼓掌,高喊“iPhone,iPhone!”。
4个半小时后,这里的iPhone4S被抢购一空。
曾航见证了这一切。这位25岁的IT记者的另一重身份是新书《一只iPhone的全球之旅》的作者。在过去的一年里,他访问了全球20多家苹果供应商和合作伙伴,还原出iPhone手机从设计、零部件制造、组装、运输、销售(或是走私再销售)、回收翻新直到被分解处理的全球之旅。
“一款手机影响了整个世界。”曾航说,“而那些分布在苹果全球产业链上的人,命运也被改变。”
2006年冬天,美国加利福尼亚州库伯蒂诺市。市郊的一组灰白色建筑内,时常传出尖叫声和欢呼声,那是一群身着牛仔裤的年轻设计师在讨论代码和图纸。
這里就是iPhone的诞生地。当时,这款正在研发的新产品还是苹果公司的顶级机密。
2007年1月7日的早上,乔布斯站在聚光灯下,带着难以掩饰的得意,反复展示手中的iPhone—用手指在触屏上随便一滑,那流畅的滚屏动画就能引来台下见多识广的记者们一片惊呼。
在万里之外的中国,曾航的生活也被这个新玩意儿改变。每天起床时或入睡前,他总要从被窝里伸出胳膊,把玩这款手机里某款新应用。
那时,曾航没想过自己会和这款手机之间发生怎样的故事。直到2010年年初,他获得了一条苏州工业园区内数千名工人集体罢工的新闻线索。
一幢白色的巨型厂房里,工人们爬上一人多高的矮墙,打出了
“黑厂”的巨型条幅。这些工人受雇于来自台湾的企业胜华科技,他们一年来的全部工作,就是在密不透风的车间里加班加点地生产iPhone触摸屏。这里贴着苹果标志的生产线养活了他们的家庭,主宰了他们的生活,也毁掉了一些人的健康。
为了提高触摸屏的良品率,这家工厂曾使用一种叫做“正己烷”的有毒化学溶剂取代酒精来擦拭产品,一些昏倒在台前的员工被诊断为“上下肢神经周围性损害”,住了8个月医院,被鉴定为十级伤残,而身体乏力的感觉可能会伴随他们一生。
从这个事件起,曾航开始重新审视手中的iPhone:“我想了解iPhone的一生,这或许能让我们更深切地认识这个世界。”
在此后一年多的时间里,曾航到朝韩边境布满着隐秘碉堡的群山中,探访世界上最大的显示器生产集群;在满是日本古建筑群的京都街旁,感受这个岛国强大的电子工业;从台北101大厦97层的玻璃窗里,眺望阴雨绵绵的内湖科技园区。
他还见过被保镖簇拥的富士康老总郭台铭。那时,他正乔装成远道而来的打工者,潜入这家苹果的代工厂,吃5块钱一份的辣味湘菜饭。
移动运营商巨额的订单是iPhone全球之旅坚实的“物质基础”。在订单的保证下,精密的零部件在全球供应商的流水线上源源不断地生产:来自英国ARM公司的芯片、韩国LG公司的LCD显示屏、日本村田制作所的传感器,以及德国英飞凌公司的射频收发器、数字基带和电源管理器件。
它们先后搭上飞机,从世界各地的工厂飞往中国。那里有巨型的富士康工厂,几十万中国工人在工作台前将这些零部件组装成令人爱不释手的手机成品。
随后,包装一新的iPhone将乘坐联合包裹服务公司(UPS)的专用货机周游世界。它的第一站是美国阿拉斯加的安可雷奇市。这个冰天雪地的小城是美国离远东最近的一座城市,UPS和联邦快递在这里都建立了庞大的物流中心。
稍事休息后,iPhone们会飞往美国肯塔基州的路易斯维尔,在这个世界港航运枢纽城市,一箱箱“苹果”被工作人员装入仓库,然后根据美国各州的订单分别起运,最终抵达各地的苹果专卖店、百思买或沃尔玛卖场。
这些商店外的“果粉”彻夜等候,一心想把它们花钱接回家。一个叫格雷格·派克的男人往往排在第一位,他以善于排队抢鲜而声名远播:当戴安娜王妃去世时,他第一个在英国领事馆签名表示悼念;当克林顿售书时,他第一个获得签名;当美国前总统小布什举行就职典礼时,他也排在第一位,并为此在雪地中睡了一整晚。
对于另一些iPhone来说,“水货”才是它们的宿命。让它们哭笑不得的是:自己在中国被组装,随即出口到美国,却又要躺在集装箱底,掉头踏上返回中国的漫漫长路。顺利的话,它们会到达香港旺角。那里是亚洲电子产品最大的水货集散地之一,充斥着从一水之隔的深圳赶来的“水客”,iPhone们不愁找不到买家。
在深圳的罗湖口岸,经验丰富的“水客”用透明胶带把数十部iPhone手机绑藏在腰间或大腿内侧,再穿上肥大的师奶服蒙混过关。在对岸,一群年轻的客人正拿着厚厚一沓人民币翘首以盼,追求新潮的他们可等不及iPhone在内地正式发售。
当然,一旦客人们开始考虑买进下一代iPhone,中国的职业手机回收客便会出现在霓虹灯下,熟练地给出一个报价。在他们偏僻的山寨手机工厂里,老一代iPhone会在翻新后流入地下手机交易市场或网店里。
就一部iPhone而言,它的传奇一生终归会画上句号。它的归宿,或许是中国沿海的小镇贵屿,这里空气中刺鼻的气味让人喉头疼痛。数万从业者在此拆解废旧电子设备,用1200年前的工艺来处理21世纪的垃圾。这个地区饱受污染之苦,癌症高发,本地水无法饮用,其妇女流产率是别处的6倍。
旅行的结束并不代表终结。这款巴掌大的手机无论是身前身后,对世界都产生着巨大的影响。
在中国台湾,所有和苹果沾边的股票,股价都如火箭般猛涨;在中国内地,源源不断的订单为中国创造了近千亿元人民币的产值,还为10万的中国开发者提供了10亿元人民币的市场。
在重庆的崇山峻岭里,曾航亲眼看到由于苹果公司的一纸订单,一座种植着各种经济林木的山丘顷刻间被炸药劈开,被推土机夷为平地,一座占地180亩的化工厂随即拔地而起。
人们沉溺于苹果“推倒一切却又顺理成章”,地方政府为政绩追逐代工厂,创业者从乔布斯的经历中汲取养分,而伴随苹果一起到来的痛苦往往被人忽略。
曾航在采访中发现,在iPhone这套封闭的生态系统中,苹果公司控制着上游的品牌、设计与销售,日本和韩国的公司生产着最值钱的零部件,而中国大陆则处在产业链的最低端。富士康代工厂的一位同龄打工者告诉他,“一个月挣2000多块钱,生活没啥希望”。
10月6日,身患癌症的乔布斯去世,享年56岁。那一天,曾航正在美国斯坦福大学出差。他的家门前,到处都是画像、鲜花以及赶来悼念的人们。
同一天,香港一对依靠贩卖苹果“水货”发迹的夫妻双双自杀,原因是他们走私的大批手机被海关扣押。在生前,他们被称为“iPhone大王、iPad大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