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唐文坛的夷夏之辨

2011-12-10 01:54李建华
关键词:复古

李建华

(宁波大学 文学院,浙江 宁波 315211)

中唐文坛的夷夏之辨

李建华

(宁波大学 文学院,浙江 宁波 315211)

安史之乱以后的中唐,文坛再度兴起复古主义思潮。古文运动、新乐府运动、韩孟诗派皆在复古的旗号下追求创新。中唐文坛的复古主义思潮与安史之乱以后的夷夏之辨有密切关系,胡汉关系的破坏导致汉民族本位文化的强化,传统儒家文化中的“夷夏大防”和“尊王攘夷”的观点得到推崇。文化上的夷夏之辨反映在文学上,带来了文坛的复古主义思潮。民族之间的冲突和融合最终使得文化趋同,少数民族的汉化也使得文化上的夷夏之辨变得更为复杂。

夷夏之辨;古文运动;新乐府运动;韩孟诗派;复古主义

我国自古以来就是一个多民族的国家,在各民族融合的历史主流下同时还存在着民族矛盾和冲突,儒家学说中“夷夏大防”和“尊王攘夷”的观点引发了中国古代社会长期以来的夷夏之辨。安史之乱被唐人视为由河北蕃将挑起的叛乱,叛乱使国家陷入分裂和衰退。中唐部分有识之士不满于藩镇割据的局面,重新树起“尊王攘夷”的复古主义旗帜。中唐文坛出现的古文运动、新乐府运动、韩孟诗派皆以复古为创新,这与当时强调夷夏之辨的文化大背景密不可分。

一、夷夏之辨的历史沿革

由于各个民族赖以生存的环境不同,其文明的发展有先后之分。我国古代中原文化一直远远高于周边少数民族文化,在《礼记·王制》中,华夏族和西戎、北狄、东夷、南蛮组成所谓的“五方格局”。在中原地区生活的华夏族,以农业为主要生产方式,较早地创造了古代文明。但同时,农耕民族的固守一隅也束缚了他们的视野,产生了自足的心态。这种心态体现在民族观念上,就是“夷夏之辨”的不断强调。夷夏杂居是中国历史的常态,在以民族融合为主流的历史发展中也难免存在民族矛盾与冲突。夷夏之辨正是民族矛盾在文化观念上的体现。

儒家思想历来占据中国社会的统治思想,其民族观对后代产生了深远影响。尽管儒家思想中也有“四海之内皆兄弟也”(《论语·颜渊》)的观点,但总的来讲,儒家思想对四夷存在轻视和防范,正如《左传·成公四年》载: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左传·闵公元年》中有管仲告齐侯之辞:“戎狄豺狼,不可厌也;诸夏亲昵,不可弃也。”

孔子关注“夷夏之辨”,对以夷变夏有明确的防范意识。所以,他高度评价管仲“尊王攘夷”之功,他说: “管仲相桓公,霸诸侯,一匡天下,民到于今受其赐。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矣。”(《论语·宪问》)齐桓公用管仲为相,打着“尊王攘夷”的口号,成为春秋时期的首个霸主,此举作为“春秋大义”历来被后世儒家所称道,并作为一种文化传统薪火相传。孔子甚至认为:“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亡也。”(《论语·八佾》)其后,孟子亦十分强调夷夏大防,他说:“吾闻用夏变夷者,未闻变于夷者也。”(《孟子·滕文公上》)对于夷夏之间存在的变化,孟子认为“用夏变夷”是解决民族矛盾的根本方法。

东汉以降,缘边少数民族开始大规模内迁,民族融合呈势不可当之势。随着北方少数民族人口的增加,民族杂居现象日渐普遍,逐渐突破了“夷夏大防”的界限。晋御史中丞傅玄曾上书说:“臣以为胡夷兽心,不与华同,鲜卑最甚”,[1](P1322)根本不能正确看待内迁的“五胡”族人。西晋末年,江统以《徙戎论》上奏朝廷,再次论及此问题,他说: “夫夷、蛮、戎、狄,谓之四夷。九服之制,地在要荒。《春秋》之义,内诸夏而外夷狄。”江统深恐四夷乱华,为了杜绝其于萌芽状态,建议迁徙诸戎于旧土,使得“戎晋不杂,并得其所,上合往古即叙之义,下为盛世永久之规”。[1](P1532)

江统《徙戎论》上奏之后不到十年,匈奴、鲜卑、羯、氐、羌等少数民族开始入主中原,晋室南渡,史称“五胡乱华”。北朝诸胡与汉人统治的南廷并峙,南北分治局面形成了。东晋亡后,刘裕禅位,仍承东晋馀绪。这一时期,中州板荡,戎狄交侵,僭伪相属,生灵涂炭。出身于清河崔氏的北魏权臣崔浩对魏主说:“关中华、戎杂错,风俗劲悍;(刘)裕欲以荆、扬之化施之函、秦,此无异解衣包火,张罗捕虎。”[2](P3705~3706)崔浩认为关中胡化已不可逆转,代表汉文化的南朝已无法改变关中胡化的局面。南北分治局面的形成与民族矛盾有很大关联,因此,这一时期的夷夏之辨最为激烈,主要表现在宗教领域。

儒家与道教都起源于中国,而佛教源于天竺。当三教发生冲突时,儒家与道教往往联合起来抵抗佛教,而论争的主要内容往往是夷夏之辨。中国思想史上将“夷夏”作为两种不同的文化首次加以认真辨析的,是唐释道宣《弘明集》中论及夷夏的文章。相传东汉牟子《理惑论》已首次提到夷夏问题。东晋时,江左佛教与道教同步发展,敬奉道教的士族,并不排佛,反之亦然。南朝宋末顾欢将夷夏观念引入宗教,带来了佛道之争。顾欢本人重孝道,问学于大儒雷次宗,颇重视汉族本土文化的继承。其《夷夏论》中认为:“佛道齐乎达化,而有夷夏之别,……今以中夏之性,效西戎之法,既不全同,又不全异。下弃妻拏,上废宗祀。嗜欲之物,皆以礼伸;孝敬之典,独以法屈。……舍华效夷,义将安取?”[3](P931~932)顾欢虽言“道则佛也,佛则道也”,似有混一三教之意,但他认为佛乃老子西行化胡的产物,将道教置于佛教之上,将佛教视为夷教。

“唐源流出于夷狄”,[4](P3245)初唐统治者虽以华夏统治者自居,但作为其政权基础的“关陇集团”却是胡汉杂糅。因此,唐初统治者对少数民族可以做到一视同仁,正如唐太宗所说:“自古帝王虽平定中夏,不能服戎狄”,而他能够“服戎狄”的原因是能够做到“自古皆贵中华,贱夷狄,朕独爱之如一,故其种落皆依朕如父母”。[2](P6247)

初唐时期零星的夷夏之辩仍然表现在反佛的过程中,排佛者首推傅奕。傅奕上疏请去释教,他说: “佛在西域,言妖路远。汉译胡书,恣其假托。故不忠不孝,削发而揖君亲;游手游食,易服以逃租税。”[5](P149)傅奕是历史上有名的反佛斗士,他排斥佛教强调的也是夷夏之别。

初盛唐时期胡风盛行,武后、中宗多次观看泼寒胡戏,再次引起夷夏之辩。先天二年 (公元713年),张说上《谏泼寒戏疏》:“臣闻韩宣适鲁,见周礼而叹;孔子会齐,数倡优之罪。列国如此,况天朝乎。今外蕃请和,选使朝谒,所望接以礼乐,示以兵威。虽曰戎夷,不可轻易,焉知无驹支之辩,由余之言哉?且泼寒胡未闻典故,祼体跳足,盛德何观;挥水投泥,失容斯盛。法殊鲁礼,亵比齐优,恐非干羽柔远之义,樽俎折冲之礼。”[6](P3052)张说处处以儒者自处,反对来自中亚的泼寒胡戏,实际上带有排外思想。

二、中唐文坛的夷夏之辨

唐玄宗天宝十四载 (公元755年),安史之乱爆发。安史叛将多为胡人,据《旧唐书·安禄山传》载: “安禄山,营州柳城杂种胡人也。”[6](P5367)《旧唐书·史思明传》载:“史思眀……营州宁夷州突厥杂种胡人也。”[6](P5376)安史部将多为蕃将,《新唐书·韦见素传》载:“明年 (天宝十四载),禄山表请蕃将三十二人代汉将,帝许之。(韦)见素不悦,谓国忠曰:‘禄山反状暴天下,今又以蕃代汉,难将作矣’……未几,禄山反。”[7](P4267)安史之乱以后统治集团亦将致乱之源归结为胡汉矛盾,《旧唐书·肃宗纪》载:“是日 (天宝十五载七月甲子),御灵武南门,下制曰: ‘乃者羯胡乱常,京阙失守。’”[6](P242)将安史之乱的根源归结于“羯胡作祸”。①安史之乱的致乱之源历来众说纷纭,见仁见智。有人以为源于唐玄宗天宝年间政治宫廷之腐败;有人以为源于胡汉矛盾。安史叛将很多出自胡人或胡化汉人,因此当时人站在“尊王攘夷”的立场上,往往将其视为胡夷的叛乱,如李白《古风》云:“俯视洛阳川,茫茫走胡兵。流血涂野草,豺狼尽冠缨。”杜甫《从军行》:“穹庐杂种乱金方,武将神兵下玉堂。”更是充满对胡人的蔑视。陈寅恪先生认为:“安史叛乱之关键,实在将领之种族。”[8](P33)传统史学中,由于狭隘的民族意识作祟,史家常常将安史之乱完全归结于胡汉矛盾,将唐朝的衰落归结于少数民族的“入侵”。实际上,唐代少数民族为维护国家的稳定亦同样作出了贡献,平定安史之乱的三大中兴名臣郭子仪、李光弼、仆固怀恩中,李光弼和仆固怀恩皆出自北方少数民族。

安史之乱后,胡夷凌铄华夏,唐朝对外处于被动地位,时常受到外族入侵与掠夺。吐蕃乘安禄山反叛,乘机夺取唐陇右以及河西两镇。安史叛乱刚刚平定,仆固怀恩又联合诸戎犯境,《旧唐书·回纥传》载:“永泰元年秋,(仆固)怀恩遣兵马使范至诚、任敷将兵,又诱回纥、吐蕃、吐谷浑、党项、奴剌之众二十馀万,以犯奉天、醴泉、凤翔、同州等处,被其逆命。”[6](P5205)安史之乱后,唐王朝又经历了一系列内忧外患,这一切多与胡汉矛盾有关。

中唐时期,汉族本位文化受到人们重视,饱受吐蕃、强藩困扰的唐王朝也开始认识到儒家礼法的的重要性,从而带来了复古主义思潮。

唐肃宗上元元年 (公元760年),刘峣上疏曰:“国家以礼部为考秀之门,考文章于甲乙,故天下响应,驱驰于才艺,不务于德行。……况古之作文,必谐风雅,今之末学,不近典谟,劳心于卉木之间,极笔于烟云之际,以此成俗,斯大谬也。”[9](P406~407)主张以德行为先,才艺为末。

这篇奏疏的矛头直接指向了进士科,对此,傅璇琮先生认为: “刘峣没有新的标格可以树立起来,实际上并没有号召的力量。如果从积极方面来估计,刘峣的这一奏疏,也只不过表现了在安史之乱以后,一些士大夫想借用古代儒家学说来维系世道人心,以整顿破碎的山河和涣散的民心。”[10](P389)

安史之乱后,乱象四起,士人们开始寻找致乱之源,他们很自然地将叛乱归结为儒家礼法的破坏。恢复儒家纲常和秩序成为大家追求的首要目标,复古之风由是而起。宝应二年 (公元763年),古文运动的先驱贾至在《议杨绾条奏贡举疏》中说:“夫先王之道消,则小人之道长;小人之道长,则乱臣贼子由是生焉,臣弑其君,子弑其父,非一朝一夕之故,其所由来渐矣。……致使禄山一呼而四海震荡,思明再乱而十年不复。向使礼让之道弘,仁义之风著,则忠臣孝子,比屋可封,逆节不得而萌也,人心不得而摇也。”贾至将安史之乱的根源归结于儒家礼法的破坏,而恢复儒家纲常的途径只能借之以复古。

安史之乱虽于代宗年间被平定,但朝廷的姑息政策使安史部将依旧统辖河北,河北三镇长期割据,呈尾大不掉之势。中晚唐时期,“天下指河朔若夷狄然。”[7](P4790)当时河北与唐朝廷几乎是两个对立国家。杜牧《唐故范阳卢秀才墓志铭》载卢秀才出身于范阳卢氏,二十岁竟不知周公、孔子,也不知河北以外的朝廷。

中唐以后,汉民族本土文化逐渐为士人所重,夷夏之辨导致了复古主义的抬头。韩愈是中唐古文运动的领导者,他在《原道》中说: “孔子之作《春秋》也,诸侯用夷礼,则夷之;进于中国,则中国之。经曰: ‘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亡。’《诗》曰:‘戎狄是膺,荆舒是惩。’今也,举夷狄之法,而加之先王之教之上,几何其不胥而为夷也!”韩愈在夷夏之辨的基础之上,将佛教视同夷教。

当时,佛教大盛,举国上下皆从风而靡,罕有不归宗佛法者,士大夫潜心礼佛者甚夥。汉传佛教的八大宗派皆形成于隋唐时期,各宗派都有自己的祖统,如禅宗即有所谓西天二十八祖和东土六祖之说,并深入人心。东土六祖包括达摩、慧可、僧儏、道信、弘忍、慧能等高僧大德。慧能对中国思想界贡献尤著,被学界称为中国佛教界的马丁·路德。慧能创立的南宗与神秀的北宗齐名,二人号称“南能北秀”。南禅宗提出直指人心见性成佛之旨,一扫僧徒繁琐章句之学,摧陷廓清,发聋振聩,对其后的中国思想界产生了重大的影响。

传统儒学是以伦理道德和设范立制为核心的经世之学,在义理探究和诱使民众倾心拜伏方面明显不如佛教。韩愈之前的唐代儒生在与佛教的抗争中并没有什么人足堪范式。为了与释氏争雄,韩愈在《原道》中也建立了儒家的道统谱系:自尧、舜、禹、汤、周文王、周武王、周公、孔子而至孟子,成为佛教各宗派强大的对立面,其影响十分巨大。

唐宪宗元和年间,法门寺有护国真身塔,塔内有释迦牟尼佛指骨一节。元和十四年 (公元819年)正月,宪宗令中使持香花迎佛骨。王公士庶,奔走施舍,唯恐在后。韩愈素不喜佛,写出著名的《论佛骨表》,文章认为:“佛本夷狄之人,与中国言语不通,衣服殊制。口不道先王之法言,身不服先王之法服,不知君臣之义、父子之情。”视佛教为夷教。

韩愈冒着生命危险向唐宪宗上书谏迎佛骨,强调的就是夷夏大防。韩愈的继承者李翱亦据儒学反佛,李翱站在儒家礼学立场斥佛礼为“戎礼”、为“夷狄之术”。佛教在中唐时期发展至巅峰,但由于汉族本土文化的强调,佛教为士人所诟病而遭到攻讦。

白居易在《策林·议释教僧尼》中首先分析了三教鼎立、释氏犹甚的原因,然后提出“尊王攘夷”的儒家思想观:“区区西方之教,与天子抗衡,臣恐乖古先惟一无二之化也。”最后,白居易指责佛教的劳民伤财,有违人伦,他说:“况僧徒月益,佛寺日崇。劳人力于土木之功,耗人利于金宝之饰,移君亲于师资之际,旷夫妇于戒律之间。”白居易早期以儒家思想为主体,其反佛主张亦建立在“尊王攘夷”的传统儒家思想之上。

三、夷夏之辨带来的文坛复古主义思潮

唐宪宗号称中兴之主,在他统治的元和时期,朝廷取得了对藩镇的一系列胜利,社会生产力也有所发展,时代在给文士以希望与振奋的同时也给予他们沉重的责任心和使命感。安史之乱以及后来的胡汉矛盾导致中唐经学的复兴,中唐文士再次掀起夷夏之辨。这一时期,汉族本位文化得到加强,儒学有复兴之势,陈寅恪先生认为:“安史为西胡杂种,藩镇又是胡族或胡化之汉人,故当时特出之文士自觉或不自觉,其意识中无不具有远则周之四夷交侵,近则晋之五胡乱华之印象,‘尊王攘夷’所以为古文运动中心之思想也。”[11](P329)

《旧唐书·韩愈传》载: “大历、贞元之间,文字多尚古学。”[6](P4195)学术上的复古思潮也对文学创作产生了影响。中唐文士在四夷交侵的处境下又重新树起复古大旗,强调“夷夏大防”。中唐文坛的古文运动、新乐府运动、韩孟诗派无不打着复古主义的旗号。

古文运动以复古为创新,反对时下流行的骈文,而其实质则是儒学的复兴运动。李华与萧颖士是古文运动的先驱人物,有“萧李”之称。独孤及《赵郡李公中集序》中称李华:“公之作,本乎王道,大抵以五经为泉源。”赞扬了李华复古宗经的古文。萧颖士是一个文体复古的积极倡导者,他在《赠韦司业书》中说到:“仆平生属文,格不近俗,凡所拟议,必希古人。魏晋以来,未尝留意。”他强调为文取法魏晋之前,实际上是否定了魏晋以来流行的骈文。柳冕也是早期的古文家,他在《答荆南裴尚书论文书》中说: “小子志虽复古,力不足也,言虽近道,辞则不文。虽欲拯其将坠,末由也已。”同样表达了其复古主张。

韩愈早年即志在复古,他初至长安时所作《出门》诗曰:“古人虽已死,书上有遗辞。开卷读且想,千载若相期。”韩愈是唐代古文运动代表人物,他提倡写古文的主要目的,主要是为了宣扬圣道。他在书信里多次表白了自己的观念,他说:“愈之所志在古道,不唯其辞之好,好其道焉尔。”(《答李秀才书》)古文运动以复古为革新,其最终目的是以兴复圣人之道为号召而重建儒学独尊的地位。

中唐新乐府运动与古文运动同倡复古之风,新乐府运动实际上也“可以说是唐代诗坛的复古运动”。[12](P120)元稹、白居易跟韩愈一样,也是狂热的复古主义者。元稹从小熟读儒家经典,其好友白居易说他的理想就是“安人活国,致君尧舜,致身伊皋”(白居易《元稹墓志铭》)。元稹积极入世建功立业的儒家思想始终处于主导地位,即便在贬职后仍抱有“誓致尧舜”(《刘颇墓志铭》)的信念。元稹认为自《风》、《雅》至于乐流,皆讽兴时事,以贻后人,他说: “沿袭古题,唱和重复,于文或有短长,于义咸为赘剩;尚不如寓意古题,刺美见事,犹有诗人引古以讽之义焉。”(《乐府古题序》)表达了新乐府运动的复古主张。

白居易奉《诗经》为圭臬,以恢复诗道为己任,带有浓重的复古主义倾向。他在给好友元稹的信中说: “仆尝痛诗道崩坏,忽忽愤发,或食辍哺,夜辍寝,不量才力,欲扶起之。” (《与元九书》)白居易所要扶起的正是“诗道”,即《诗经》的现实主义传统和风雅比兴的写作手法。

元稹在反思安史之乱时,将致乱之源归结于古道衰微和以夷变夏,其《西凉伎》云:“一朝燕贼乱中国,河湟忽尽空遗丘。”唐德宗时期河西一带陷落,吐蕃占领包括凉州在内的西北数十州,元稹诗歌反映的正是这样的历史事实。再如《立部伎》云:“宋沇尝传天宝季,法曲胡音忽相和。明年十月燕寇来,九庙千门虏尘涴。我闻此语叹复泣,古来邪正将谁奈。奸声入耳佞入心,侏儒饱饭夷齐饿。”《胡旋女》云:“天宝欲末胡欲乱,胡人献女能胡旋。旋得明王不觉迷,妖胡奄到长生殿。”都把胡风当作致乱之源。

与元稹诗歌创作类似,白居易诗歌创作亦反映出鲜明的复古倾向和夷夏大防观,其《法曲》云:“法曲法曲合夷歌,夷声邪乱华声和。以乱干和天宝末,明年胡尘犯宫阙……愿求牙旷正华音,不令夷夏相交侵。”同样将安史之乱与法曲胡音相杂联系起来。白居易新乐府创作的内容和形式都有浓重的复古色彩,如《司天台》“引古以儆今也”;《立部伎》“刺雅乐之替也”。再如《五弦弹》 “恶郑之夺雅也”云:“人情重今多贱古,古琴有弦人不抚。”《华原磬》云:“华原磬,华原磬,古人不听今人听。泗滨石,泗滨石,今人不击古人击。今人古人何不同,用之舍之由乐工。乐工虽在耳如壁,不分清浊即为聋。……果然胡冦从燕起,武臣少肯封疆死。始知乐与时政通,岂听铿锵而巳矣。”这里,作者将安史之乱归结于胡汉矛盾和古乐之更替。

中唐文坛除了古文运动和新乐府运动之外,带有鲜明复古主义色彩的韩孟诗派异军突起,古体诗再度流行。所谓韩孟诗派,是以韩愈、孟郊为代表的一群诗歌创作主张和艺木风格都十分相似的诗人,除韩愈、孟郊之外,还包括李贺、贾岛、皇甫湜、樊宗师、卢仝、刘叉、马异等人。

韩愈的复古主张不仅表现在其古文创作和古文理论中,也反映在其诗歌创作中。正如陈沆所云,韩愈“不特约六经以为文,亦直约风骚以成诗”。[13](P190)如 《荐士》诗曰: “周诗三百篇,雅丽理训诰。曾经圣人手,议论安敢到。五言出汉时,苏李首更号。东都渐弥漫,派别百川导。建安能者七,卓荦变风操。逶迤抵晋宋,气象日凋耗。中间数鲍谢,比近最清奥。齐梁及陈隋,众作等蝉噪。捜春摘花卉,沿袭伤剽盗。国朝盛文章,子昻始髙蹈。”诗歌极力推崇《诗经》和汉魏诗歌,高度评价了陈子昂的复古主义,而对南朝和初唐诗歌则十分鄙夷。

孟郊是韩孟诗派中年辈最高的一位,韩愈对孟郊推崇备至,往往尊称他为“孟夫子”,其《孟生诗》曰: “孟生江海士,古貌又古心。尝读古人书,谓言古犹今。作诗三百首,窅默咸池音。……我论徐方牧,好古天下钦”,将孟郊诗比喻成太古时的《咸池》乐章。韩愈与孟郊志同道合,他们将复古的主张淋漓尽致地表现在古体诗歌的创作中。

韩孟诗派思想上厚古薄今,其诗歌创作亦以古体诗为主而卑薄当时流行的近体诗。韩愈存诗约四百首,以古体为主;孟郊存诗约五百首,其中近体诗只占约十分之一;李贺、卢仝、刘叉等韩孟诗派诗人亦以古体为宗,近体诗数量很少。

古文运动和新乐府运动皆以六经为旨,韩孟诗派诗歌创作亦力追汉魏。中唐三大文学运动的复古色彩皆十分鲜明,这与当时政治上的胡汉关系激化以及思想上的夷夏之辨是分不开的。

四、余 论

中国是一个多民族国家,长期以来,胡汉各民族为维护我国各个时代的稳定与统一共同作出了贡献,即使在唐代安史之乱前后亦同样如此。盛唐时期名将哥舒翰、高仙芝曾经戎马倥偬、屡建奇功,他们皆出自北方胡族,同为唐王朝开疆拓土的谋谟之臣,为唐王朝的强盛作出了重要贡献。唐室中兴元勋李光弼出自东北胡族,与安禄山同乡里。李光弼在平定安史之乱中被认为“军功第一”,他和同样出自胡族的仆固怀恩为叛乱的平定和国家的稳定建有殊勋。平定安史之乱的主力朔方军久居胡地,往往娴于弓马,骁勇善战,恰恰是一支胡化的军队。

在民族融合的主流下,作为暗流的夷夏之辨亦长期存在。夷夏之辨只是民族融合过程中的小插曲,并不能阻止我国民族融合总的趋势。实际上,诸多强调夷夏大防的斗士恰恰是传统意义的四夷或者是刚刚汉化的五胡。他们往往胡汉杂糅,却以中原文化的继承者自居,常常将“夷狄”的帽子扣在其他尚未汉化者头上。中古时期,佛教曾因妨害治道而罹“三武之厄”,故释氏有“三武法难”之说,灭佛的“三武”包括北魏太武帝、北周武帝和唐武宗。 “三武”源流皆出自所谓的“夷狄”,他们在灭佛时同样自诩为汉文化的继承者而称佛教为夷教。

即使新乐府运动中积极强调夷夏大防的元稹和白居易本人亦出自传统意义上所谓的“夷狄”。如元稹出自鲜卑拓跋氏,拓跋氏以客族入主中土,建立了强大的北魏王朝,至孝文帝而渴慕汉化,始力变胡俗,胡人之姓氏亦悉加改易。北魏孝文帝太和十八年 (公元494年)诏改拓跋氏为元氏,元稹即为鲜卑皇室之胄裔。

白居易本出自西域白氏,系出龟兹,“原居白山,以山名为氏”。[14](P398)尽管白居易口口声声强调夷夏大防,但其本人亦出自所谓的“夷狄”,此为当时人所共知。如《北梦琐言》载:“唐自大中至咸通,白中令入拜相,次毕相諴、曹相确、罗相劭,权使相也,继升岩廊。崔相慎猷曰:‘可以归矣,近日中书,尽是蕃人。’盖以毕、白、曹、罗为蕃姓也。”[15](P97)文中白中令指白居易从弟白敏中,被出自清河崔氏的崔慎由视作蕃人。山东高门以白氏为蕃姓绝非偶然现象,再如《唐摭言》卷十三“敏捷”条载:

白中令 (敏中)镇荆南,杜蕴常侍廉问长沙,时从事卢发致聘焉。(卢)发酒酣傲睨,公少不怿。因改著词令曰: “十姓胡中第六胡,也曾金阙掌洪炉。少年从事夸门地,莫向罇前喜气粗。” (卢)发答曰:“十姓胡中第六胡,文章官职胜崔卢。暂来关外分忧寄,不称宾筵语气粗。”公极欢而罢。[15](P1692)

出自山东高门范阳卢氏的卢发“酒酣傲睨”,以一个小小从事的身份却敢于睥睨阁揆白敏中,以胡人视之。元白皆系出夷狄,汉化后都强调夷夏之辨,提倡复古,这说明民族融合之后各民族之间的文化认同。

安史之乱致使胡汉矛盾激化,肩负沉重历史使命感的中唐文士们在蒙然之中不免要寻找出路。儒家思想是汉民族的传统思想,文士无不受其沾溉,因此,他们很自然从中寻找到“尊王攘夷”和大一统的民族观。胡汉关系的激化导致夷夏之辨转盛,思想上的夷夏之辨表现在文坛上,带来了中唐文坛的复古主义思潮。那种夸辞藻以饰章句的文风遭到摈弃,宗经明道的复古之风由是盛行。

尽管中唐文坛盛行夷夏之辨和“尊王攘夷”之风,但我们也看到,民族融合才是历史发展的主流,华夏文明正是多民族文化融合的结果。无论是文治抑或武功,唐代少数民族都对中华民族作出了巨大贡献。他们对平定叛乱和维护国家的稳定发挥了重要作用,对中唐文学的繁荣亦功不可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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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bstract:The doctrine of“returning to the ancients”in the literary arena in the Mid-Tang Dynasty re-emerged after the An-Shi Rebellion.The Ancient Chinese Prose Movement,the New Verse Movement and Han - Meng Poetry School all pursued innovation in the name of“returning to the ancients”.This is relevant to“Distinguish the Han Nationality from the Minority Nationalities”.The destruction of the good relationship between Hu and Han led to the strengthening of Han -based culture,the opinion of“Chinese protection against foreign countries”and“respect for the monarch and resistance against Yi”in the traditional Confucian culture was advocated,which found expression in literature,together with the trend of“returning to the ancients”.The inter- ethnic conflict and integration led to acculturation while the Hanization of minority groups became more complicated.

Key words:“distinguish the Han nationality from the minority nationalities”;Ancient Chinese Prose Movement;New Verse Movement;Han - Meng Poetry School;the doctrine of“returning to the ancients”

(责任编辑 王东昕)

“Distinguish the Han Nationality from the Minority Nationalities”in the Literary Arena in the Mid-Tang Dynasty

LI Jian-hua
(School of Literature,Ningbo University,Ningbo 315211,China)

I206.2

A

1672-867X(2011)01-0123-06

2010-07-14

李建华 (1970-),男,宁波大学文学院副教授,文学博士,苏州大学文学院博士后研究人员。

国家社科基金项目“唐代山东士族的复兴与文学思潮”(项目编号:09CZW027)阶段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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