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济
四月南方买文房
张 济
张 济
原名张明春。1971年生于瓦房店市(时称复县)。大学学中文,毕业后当教师,课余弄文学,涉及各种文体。有杂文、时评等文字散见于《南方周末》《中国青年报》等处。目前日码字两三千,有价值者十不居一。现供职于大连晚报社文化部。
四月初的安徽南部和江西北部,完全没有“人间四月天”的灿烂,潮湿阴翳到对面六亲不认之后,便下起牛毛细雨,然后继续阴翳。这让临时减了许多衣服的我们,多少有些不适了。但此次南下之旅的收获,让我们完全消除了天气带来的懊恼,还没有离开,便相约不久的将来再来一次。
我们是在杭州着陆的,尽管黄山也有机场,但航班太少,而合肥离黄山比杭州还要远。从地图上看,从杭州到黄山的高速公路是笔直的。但这笔直花费了太多的人力物力,因为浙西南和徽州地界,都以山地为主。尤其是两省交界的地方,真可用穷山恶水来形容,茶园极少,连竹林都不多见。如果不是那些盛开的油菜花,我们真的要为老区人民的生存条件而落泪了。但后来我们发现,这里山形的陡峭,比起江西北部来说,只能算小巫见大巫。
两个小时后,近午时分,我们到达了此行第一站歙县。歙县离黄山市只有几十公里了,史上著名的歙砚和徽墨都产在这里。从汽车站这边望过去,河对岸的歙县县城,全是白色硬山墙的徽州民居建筑。
在网上以“遗风堂”的名字出现的考先生,带着刚上小学的女儿来车站接我们。县城里出租车起步价为五元钱,的哥决无抢客一说,往往是“车儿还在路边‘吃草’,开车的人儿却已不知哪里去了”,打车需要四处喊司机,喊不喊得到还在两说。
“遗风堂”属于考先生和胡女士夫妇,不过是亦厂亦宅的一所小房子,制墨是他们的营生。原本,他们是在县里的墨厂工作的,但“厂子是黄的”,自己干才能活命。两人极朴实,话不多但句句是真。匣子里盛着一些待干的墨,上面用金粉描着“中国美术学院”“杭州书画艺术院”等字样。中国美院都来这里定制教学用墨,可见夫妻俩的手艺跟名声之正宗了。
我们买墨只为实用,否则会去名头大得多的“胡开文”和“曹素功”。夫妻俩将手头的余墨和残墨拿了出来,油烟的松烟的都有。品相虽逊正品一成,但决不影响使用。
在《书画江湖网》上以翼庐为名的海鹏学弟,精通书画及文房,且是这次南下的向导。其实他跟“遗风堂”两夫妇也是只在网上交流过,而今日竟一见如故,足见网络之能量有多大。另一方面也说明,真学问还是管用的,翼庐那些帖子,十年内都还将是书画网上的经典。
我们以极低的价钱将墨块一扫而光,每个人都拎了十几二十几锭,大约两三斤的样子。这么些墨,即使是大书家大画家也够用一辈子了。夫妻俩坚决要留饭,我们以行程紧而婉拒了。
来歙县当然要看歙砚。歙砚为中国四大名砚之一,是与端砚齐名的珍品。但近年来端砚价高得离谱,歙砚价格正将因材料的日益稀缺而见涨。
我们到了一家名气颇大的制砚人家,砚是好砚,但因其为名牌,价昂难得。于是我们决定直接到农村去。
我们包租了一辆小面包车,要从歙县到大畈去。那里有翼庐在网上结识的老朋友东流水和德林小老弟。
大畈只是一个村级行政单位,即使是省级地图都难以体现。但大畈有个好上级——江湾镇。江湾位于江西婺源县城东二十公里。其实,在过去,婺源县,胡适的老家绩溪县,与歙县一样,都属于徽州,后来,婺源县归了江西省,绩溪县归了安徽省宣城市——那个以出产宣纸而闻名的地方。随着徽州文化的没落,徽州连版图也缩小了。
进了江西省地界,山势越发陡险起来,而植被也越发茂密苍翠,狭窄老旧的公路就在千岩万壑之间盘桓。一会儿壁立千仞阻挡于前,一会儿就“路转溪头忽见”。两车相会时,真让人担心要吻在一起。而在那满载的卡车旁侧行驶,我们就感觉那卡车要在转弯处翻下来砸到我们身上。但“山人自有高招”,当地人是不怕的。据说当年方志敏的队伍就曾活动在这一带。深山老林之中,还真适合打游击战啊。
路上突然有多人扛松木经过,难道国有山林是可以这么随便砍伐的吗?正百思不得其解之际,再看那些路旁的松树,多有断头和掘根者,才想起都是春节前南方暴雪惹的祸。据说当时山路完全为冰雪覆盖,交通瘫痪。身临此前不着村后不挨店之险绝之境,想想也让人不寒而栗。
正在我们沉醉于山叠嶂水纵横的美丽之中的时候,面前突然轩敞起来,大畈到了!
有名的制砚一条街就在主干道两侧,龙尾山前,东北西南走向的一条街面上,一家挨一家地排列着亦门市亦作坊的小店。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守着宝贝石头,自然就要吃石头了。
德林小老弟的店面先闯进了我们的视野,手机中讲着讲着,车子就来到了眼前。德林跟我们,跟翼庐也都是头一次见面。但头回见面就那么亲密,我还是第一次看到。德林一口一个孙老师地叫着,看来翼庐对他的指导之恩还真“浩荡”啊。柜台上已然摆了些我们喜欢的小砚台和笔掭,与那些商业气息浓郁的工艺砚形成了对比。
德林把我们的行李往门市里一放,就说“放心好了”。在我们面露迟疑的时候,德林说:“我春节回家半个月,回来才发现店门忘记关了,但里面东西丝毫没动。”再看那些敞着门一眼看到底的门市,十有八九不见主人。而街道之上,过往的车辆如梭。
闻听我们一行已抵达大畈,东流水立刻步行一箭之地,从他的门市来迎接我们。寒暄中他透露,为着我们今天要来,他昨夜整整一宿没怎么睡!有朋友自远方来,乐得够呛啊。
握手之际,我感觉有些异样,便留心了几分。东流水总是有意无意隐藏他的右手,要么插进裤兜,要么插在腰间——原来,他右手的食指和中指,都只剩下了一个关节。而德林的左手,也失去了一根指头。砂轮飞转之间,他们已贡献了自己的汗水和鲜血、器官,这就是谋生的代价吗?
东流水家有贤妻,灶上已经芳香四溢。翼庐问:“那笋可已炖上?”东流水笑曰:“中午就开始炖了,现在炖还来得及?”
晚餐在堂屋(那才是真正的堂屋,举架高,一丈见方)摆设,炖竹笋、炒蕨菜、粉蒸肉,道道土菜风味。先佐以自制的杨梅酒,本以为水果酒无甚大力,孰料是以老白干泡制,我们四个北人居然酒量不够只剩下酒胆。劲松兄先告饶,我与小强勉强陪得过,唯有平日不显山不露水的翼庐喝得畅快口滑。东流水本南人,居然“千杯不醉”兴致昂扬,看来也是真逢了知己。杨梅酒之后,又端上自酿米酒,直喝到晕晕乎乎东倒西歪。
撤下肴馔,摆上笔墨,东流水定要我们留下墨宝。酒壮熊人胆,何况已技痒?以一方新发厚五寸、阔半尺之云纹砚,磨我新购之徽墨,书写胸臆,岂不快哉?想这龙尾山,又名砚山,地跨婺源、歙县两县,专出制造上等歙砚之石头。这等试墨之砚,敢不是主人的拿手好货色?
翼庐谙国学、精鉴赏,先挥毫来了幅行书条幅,奔放异常。劲松则来了幅五言行书对联,字很有孙过庭《书谱》之风。在下道行浅,乍习隶书,以颤颤巍巍之笔触,来了幅八言之对联,翼庐一旁吹嘘道:“他写得一手好‘曹全’。”在下居然也不谦虚几句,人可以无耻到这个地步吗?小强也操起其篆刻之技艺,写就一幅篆书。周围自然也是叫好连连。
你还别说,看看这一条街上店铺里挂的字画,还真没有几幅看得上眼、可以与我们哥儿几个媲美的。据德林说,这条街上的店铺,是去年才开始有招牌的,之前他们连最起码的“广告意识”都没有。
小强居然在这里遇到了他早先在大连的生意邻居,忙不迭叙旧去了;翼庐下榻于德林处,第二天说二人聊到下半夜两点多;我与劲松则坐着东流水的摩托,往东流水的兄长家借宿——那是一所大房子,主人不大会客套,我们也不客气,次日清晨,说了声感谢就轻轻地走了,不留下一分房钱。
歙砚之辉煌史,及以石品而论的各种坑口、各种纹样,互联网上都有,不劳我饶舌。我们所喜欢的,决不是工艺品博览会上展出的那些好看不好用的俗货(其实连好看都谈不上,雕刻得过于匠气了),而是能见出石头的天性和刻工的性情的玩意儿,暂且称之为“文人砚”吧。
一上午,各家店铺走走,我们所要的货色,还真就东流水和德林的店里值得一观。
讲价是尴尬的。昨夜试墨那一方,朴厚而温润,个头也大,我要了。东流水想了再三也不好意思说价,勉强说了个千元。其实这也只是半价。我把另一方巴掌大的圆形云纹砚往它旁边一放说:“这两方一块儿,一千元!”东流水暗暗流汗,最后只能割爱。
劲松精通古玩,好端砚甚于好歙砚,但此刻“美色”横陈于前,怎能轻易放过?他订制了一方梅花砚之后,又选中了一方石质最好的暗细罗文砚、一方水渠砚,还扫荡了一方巴掌大的椭圆形小笔掭。这方笔掭乍一看无甚出奇,仔细一看,石质极佳。而刻工也恰到好处,只在高端凸起处,简单地刻了一个鹅头,使得整个砚身都变成鹅身了。端的捡了个大便宜。
在德林店里,我订制了一方秀才四艺砚之棋砚,翼庐称之为手谈砚。形制极简单,在一方十四五厘米见方之石上,开堂后于一隅雕一凸起圆点、两凹陷圆点,淡雅之极。
午饭又是各式土菜,酒足饭饱之后,登婺源至黄山之大巴,车下东流水与德林挥手相送,宛如当年十送红军。
回头说那方鹅形笔掭,劲松对之爱不释手,如同把玩玉器一样握在手中。翼庐一见此物,连呼走眼,此前愣是没发现这一宝物,否则怎么会有劲松的份?几次扬言要偷走它。自此劲松大加防范,晚间在宾馆里居然行李箱要落锁,白天则将其贴身携带。好歙如此,可乎?
责任编辑曲圣文